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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10-23 11:03 AM

第八十九章

  燈火滿城,兩人牽著手回到合歡宮,等到了長廊,謝長寂抬手,溫和道:「把藥給我吧。」

  花向晚聽著他的話,看著他平靜從容的模樣,握著手中瓷瓶,久久不動。

  謝長寂目光落到她手中瓷瓶上,遲疑片刻後,主動伸手,他握住瓷瓶剎那,花向晚動作一緊,謝長寂抬眼看她:「晚晚?」

  「你,」花向晚聲音微啞,她看著面前人,明知不可能,卻還是開口,「日後,一定要想起我。」

  謝長寂靜靜注視她,他目光平靜溫和,過了片刻,他輕聲道:「會記得的。」

  聽到這話,花向晚才緩緩放手。

  謝長寂從她手中拿到瓷瓶,聽她低聲開口:「婚期確定後我會告訴昆虛子,你我時間不多,你修得最後一劍,」她抬眼看他,「再來尋我。」

  「我會找師叔安排。」

  謝長寂神色平穩:「今夜我會同他說清楚,安置一切,你不必擔心。」

  花向晚點點頭。

  兩人靜默著,過了片刻後,他伸出手,將人攬在懷裡。

  他的衣袖遮住她半身,風雨俱遮於身外,他的肩與懷抱比少年時要厚實許多,看上去清瘦的身軀在緊貼那一刻能明顯感覺到如高山古樹一般堅定的力量感。

  「晚晚,」他聲音溫和,「我會回來的。」

  花向晚沒出聲,她愣愣被他抱在懷裡,她生平頭一遭感覺,被人保護,與人同行於風雨的感覺。

  兩人依偎片刻,謝長寂才提醒她:「我去找師叔了。」

  花向晚應了一聲,謝長寂抬手蒙住她的眼睛,溫和道:「別睜眼,睜眼,我怕我回頭。」

  「好。」

  花向晚如約沒有睜眼,她感覺身邊人慢慢放開她,轉身,走遠。

  過了好久,她緩緩睜開眼睛,就見長廊上已經空無一人。

  她看著謝長寂離開的方向,呆呆斬了一會兒,許久後,終於冷靜下來,扭頭走進屋中。

  她推門而入,房間內一片黑暗,她直覺有人,但還沒動作,就被人猛地捏住脖子,狠狠撞到木門上!

  花向晚幾乎是同時出手祭出法印,然而對方動作更快,抓住他的手腕往門上一砸,人就湊了上來。

  他的臉在夜色中帶了幾分陰鷙,和謝長寂平日一貫淡然神情截然不同。

  「去找謝長寂了?」

  他笑著開口,眼底卻不見半點笑意。

  花向晚喘息著,說不出聲,碧血神君歪了歪頭:「放了三千長明燈,他的手筆吧?三天時間到了,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都不要麼?」

  「魔主,」花向晚手扣在他的手指上,給自己爭取著呼吸的餘地,她盯著他,沒有立刻出手,只道,「我是同他道別。」

  聽到這話,碧血神君動作一頓,他手指放鬆了些,眼中帶了幾分狐疑:「告別?」

  「我答應你,」花向晚趕緊開口,「我和你合作,你給我魊靈,我們成婚,只要我師兄師姐復活,我就幫你滅世。」

  碧血神君沒說話,他看著花向晚,似是審視。

  花向晚笑起來:「魔主不信我?」

  「你為他碧海珠都肯取下來,現在捨得同他告別?」

  碧血神君勾起嘴角,全然不信。

  花向晚注視著對方:「魔主心裡不清楚嗎?愛情固然重要,但能比得過責任和虧欠嗎?」

  碧血神君得話,手指緩緩放開,似是終於相信了她。

  他一離手,花向晚便立刻跌到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起來,魔主垂眸看她,面上又恢復了平日的溫和:「我便知道你是個有擔當的,不會辜負那些被你和謝長寂害死的人。那本座明日便同你去尋你師父,同她商定婚期。」

  「那……不知魔主打算以何身份找我師父提親?」

  這話讓碧血神君想了想,他半蹲下身,盯著花向晚:「你希望我是什麼身份呢?」

  「這取決於魔主。」

  「本座畢竟已經被你殺了,死而復生,還是太過驚世駭俗。」碧血神君笑起來,「沈逸塵吧。」

  他說著,語氣涼了幾分:「畢竟,他念著這事兒,也是念了一輩子,不是麼?」

  花向晚沒有看他,她垂下眼眸,暗中捏起拳頭:「好。」

  碧血神君和花向晚商議著婚事時,謝長寂拿著藥,來到昆虛子的房間。

  昆虛子正和蘇洛鳴商量著修建傳送通道一時,突然就聽門外傳來謝長寂的聲音:「師叔。」

  昆虛子手上一顫,隨即反應過來,斷了同蘇洛鳴的聯繫後,趕忙起身到門口開了門,詫異道:「長寂?」

  說著,他上下一打量,確認是謝長寂後,才道:「你……你怎麼從地宮出來了?」

  「我身上邪氣暫時消除,此番前來,是來同師叔告別。」

  聽著這話,昆虛子一時反應不過來,片刻後,他才驚醒,忙道:「你先進來。」

  他迎著謝長寂進屋,抬手設下結界,看著謝長寂平靜的神態,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遲疑片刻,才道:「花少主把你放出來的?」

  「是。」

  「你……你要回死生之界?」想起之前花向晚做的決定,昆虛子有些忐忑詢問。

  花向晚不可能和謝長寂說實話,若她說了實話,依照謝長寂的脾氣,不可能老老實實離開。

  他不敢多說,怕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只不斷發問。

  謝長寂知道他的顧慮,便率先解釋:「晚晚告訴我,魔主復生,答應會把另一半魊靈給她,她打算用魊靈復活她師兄師姐,但放出魊靈後,她無法控制,只能寄希望於問心劍最後一劍,所以她為我尋了一味藥,吃下之後,便可忘記她,讓我去參悟最後一劍。」

  聽著這個理由,昆虛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是真的,但也是假的。

  她要得到魊靈,要復活師兄師姐,但她並不寄希望於謝長寂,而是她體內的劇毒。

  可昆虛子不能多說,他扭過頭,低聲道:「所以你如何打算?回死生之界?」

  「不,」謝長寂搖頭,「我要去悟道。」

  這話讓昆虛子一愣,謝長寂抬眼,神色平靜:「問心劍我修不了,以藥物相輔得來的一劍,終究不是最強一劍。多情劍亦有最後一劍,我要修自己的道。」

  「可如果不是問心劍,那封印不了魊靈……」

  「世上無不可斬殺之物,」謝長寂冷靜開口,「封印不了,我就殺了它。」

  「那……」昆虛子想了想,「你打算去哪裡悟道?」

  謝長寂沉默下來,他轉頭看向窗外,神色帶了幾分茫然:「人間。」

  「我體會過情,體會過恨,體會過嫉妒,體會過怨,體會過傷,體會過痛……可這終究只是晚晚一人予我,我在死生之界待得太久了,」謝長寂轉頭看向昆虛子,「我年少時游歷過世間,可我那時看不懂,如今,我想再看看。」

  昆虛子不言,似是猶豫,謝長寂想了想,垂下眼眸:「體會世間善惡,有善有惡,卻終願守善,方為真善。懵懂於世,於戒律規勸之下,哪怕為天下蒼生赴死,亦只為稚子之心,非九死不悔。」

  「我明白你的意思,」昆虛子面露擔心,「可你體質特殊,如今問心劍護不住你……」

  「還有晚晚。」

  謝長寂提醒昆虛子,昆虛子一愣,就看謝長寂平靜道:「問心劍護不住我,但,我知晚晚愛我,便如劍護身,邪魅不得相近。」

  昆虛子沒說話,他想了想,點了點頭:「你自己最清楚自己,既然已經做了決定,我也攔不住你。那你來找我,是想做什麼?」

  「藥我不吃,」謝長寂說著,將瓷瓶放在桌面,平淡道,「但我想讓她安心,今夜我會離開,明日,勞煩師叔告訴她,藥已生效,我已經忘了,你安排我回死生之界,讓她放心。」

  聽著這話,昆虛子遲疑著,將瓷瓶收起,低聲道:「還有其他嗎?」

  「晚晚心思多,必然不會將所有事告知我,若她出任何事,還望師叔及時通知。」

  「我知曉了。」

  昆虛子心虛應答:「那你是打算現在就走嗎?」

  「走之前還要做一件事。」

  謝長寂平靜起身,他轉眸看向昆虛子:「想和師叔借一個法寶。」

  「什麼?」

  「據聞師叔有師祖贈的三道分身符,長寂想向師叔求其中一道。」

  「哦,」昆虛子得話,點了點頭,倒也大方,他將分身符取出來,交到謝長寂手中,「此符可讓你有一道撐半個小時的分身,靈力修為皆不亞於本體,你想拿這個做什麼?」

  「了一樁私事。」

  謝長寂沒有直言,只將分身符收起,朝著昆虛子行禮:「師叔,長寂先告退了。」

  說著,謝長寂便朝外走了出去。

  昆虛子在屋內,緩了一會兒後,他拿著手中瓷瓶,想了想,嘆了口氣,將瓷瓶收入乾坤袋中。

  這謊要怎麼撒,他得好好想想。

  ******

  謝長寂出門不久,碧血神君也從花向晚房間離開,他神情看上去頗為高興,走在長廊上,不斷轉動著手中紙扇。

  沒走幾步,他便頓住步子,回頭看向牆邊角落。

  角落裡不止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影,白衣玉冠,手提長劍。

  兩人生了一模一樣的臉,氣質卻截然不同。

  碧血神君看著對方,許久後,他露出詫異表情:「謝長寂?」

  「沈逸塵。」

  暗處青年走出來,到月光下,他神色冷淡,周身如雪,碧血神君打量著他,想了想,面上露出幾分擔心:「我聽晚晚說你入魔了,你還好吧?」

  謝長寂沒有出聲,碧血神君笑起來:「哦,我和晚晚婚期定了,你聽說了嗎?」

  「這張臉用得高興嗎?」

  謝長寂開口,碧血神君聞言,似是聽不明白:「謝道君說什麼?」

  「知道她喜歡的我,死前不惜變成我的樣子討她歡心,」謝長寂神色淡淡,碧血神君面上表情一點點冷下來,謝長寂漠然出聲,「如今既然都要成婚了,連自己的臉都有不起嗎?」

  碧血神君聽著這話,緩了緩,輕笑起來:「謝道君是來興師問罪的?」

  「不,」謝長寂抬眸看他,「我是來要回我的東西。」

  音落剎那,謝長寂長劍疾出,冰雪鋪天蓋地而來,兩人領域迅速對接在一起,周邊天地變色,冰原和海域相接。

  冰雪化劍,海浪滔天,碧血神君御海波而行,手上翻轉,一個個法印繞身,不讓謝長寂前進半步。

  謝長寂每一劍都挾開天闢海之力,和碧血神君海浪沖撞在一起,發出轟天巨響。

  碧血神君神力似乎源源不斷,謝長寂垂眸往下,便見碧海之下,隱約可以看見泛紅的陸地。

  是異界。

  他力量的來源,根本不是定離海,是異界。

  察覺謝長寂注意到這一點,碧血神君神色一冷,甩手一個巨大法陣迎著謝長寂猛地擴開,光亮懾得人疾退往後,隨即海水便從法陣中化作一道道利刃,朝著謝長寂直逼過去。

  謝長寂手中長劍一劍轟開法陣,整個人瞬間消失在原地,碧血神君臉色微變,他意識到什麼,猛地往後,抬手朝著後方一擊,就看謝長寂劍尖已至!

  那一劍隱約可以看到逼人寒氣,碧血神君以攻為守,一掌直擊謝長寂心臟,謝長寂全然不退,在碧血神君法印轟入他心臟瞬間,劍尖從他臉上橫掃而過。

  冰霜在碧血神君臉上立刻蔓延開去,整張臉都被極冷的溫度凍傷,一點點腐爛。

  碧血神君死死盯著面前被法印貫穿的青年,冷笑出聲:「為毀了這張臉,連命都不要了?」

  謝長寂看著他的臉,神色平靜,只淡淡說了一聲:「好了。」

  說完,他整個人化作一張符咒,瞬間燃燒在空氣中。

  碧血神君一愣,隨即神識大開,朝著四處搜尋而去。

  而此刻謝長寂已經換上年少時一襲藍衫道袍,提著長劍,戴著斗笠,在千里之外的夜雨中,眺望著合歡宮方向。

  殺不了。

  他確認了結果,平靜轉身,壓住所有修為,跟隨著人群,慢慢行遠。

  碧血神君神識搜索一圈都再找不到人,好久後,終於才收回神識。

  臉上凍傷一直在持續擴散,神識收回瞬間,疼痛立刻傳來,他這才緩過神來,跌跌撞撞衝回房間,抬頭看向鏡子。

  鏡子中的人面上覆蓋著冰霜,他狠狠擦掉冰雪,露出一道被劍傷劃破的臉,他抬手用法術停住凍傷擴散,將所有劍意都封在那一道劍痕之中。

  可無論他怎麼努力,謝長寂的劍意始終存在劍痕,凍傷可以抹去,那道劍痕卻一直在臉上,讓原本完美無瑕的面容露出幾分猙獰。

  他死死盯著鏡子,知道這是謝長寂的警告和提醒。

  他連擁有一張她喜歡的臉都不配。

  不用這張臉又怎樣?

  碧血神君內心平靜下來,他從容抬手從旁邊拔出匕首,抬手沿著謝長寂的劍痕,緩緩滑下。

  他的靈力覆蓋了謝長寂的劍意,原本結痂的劍痕再次皮開肉綻,鮮血從臉上流下,他面上笑容溫和,眼神帶冷。

  他又不是沈逸塵,還要她的垂憐?

  一夜兵荒馬亂過去,等到第二日,花向晚早早等在庭院。

  碧血神君說好和她一起去找白竹悅商議婚期,她便等著他。

  沒等一會兒,她就聽到身後傳來侍從招呼聲:「沈公子。」

  花向晚聽見聲音,轉過頭去,便是一愣。

  就看面前青年穿著一身玉色長衫,面上帶著黑色繪金色蓮花面具,氣質溫和,目光柔軟,整個人沐浴在晨光之下,像是與晨光融為一體。

  花向晚愣愣看著面前與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的人,直到對方彎起眼睛,眼中藏了笑意:「少主?」

  聽到對方說話,花向晚這才回神,面前人絕不可能是沈逸塵,再像都不是。

  她逼著自己挪開目光,恭敬道:「魔……」

  「你叫我什麼?」

  碧血神君開口打斷她,花向晚便知道他是在提醒她昨晚定下來的身份,平靜道:「逸塵。」

  碧血神君走到她身側,自然而然抬手牽她,花向晚下意識一躲,碧血神君動作一頓,轉頭看她,彷彿是真的沈逸塵一般,有些疑惑問她:「怎麼,兩百年前不一直是這樣嗎?」

  她由沈逸塵一手帶大,沐浴更衣,無不侍奉,早是親暱慣了的。

  花向晚移開目光,只道:「那時逸塵尚未分化男女,我沒想過男女之防。如今既然你我要成親,那自當有些分別。」

  「你同謝長寂遵守男女之防了?」

  碧血神君帶了嘲諷,花向晚抬眼看他:「我與謝長寂第一次成親前,他便告訴我成親之前不該見面,不吉利。」

  碧血神君動作一頓,片刻後,他神色微淡,倒也沒強求,轉身道:「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花向晚跟著碧血神君,低聲道:「之前你說過,見過我父親。」

  「不止見過,還交過手,」碧血神君語氣微淡,「倒算個英雄,只是作孽太多,壽命太短。」

  「他做什麼孽了?」

  花向晚聲音很低,碧血神君輕笑:「你父親好戰,如今西境修士過得如此安穩,你父親當立一功,驅逐鮫人至定離海深海,逼著魔獸在西境之外荒蕪之地不得入境,不都是你父親的功勞?好在大家日子不好過,他也因殺孽太重受了重傷,死得早了些。」

  「你與他有仇?」

  花向晚冷靜分析著他的話,碧血神君輕嗤:「他也配與我有仇?」

  「那你……」

  「不過是,世人醜陋,他醜得分外鮮明了些。」

  說著,兩人便到了白竹悅在的書房,剛到門口,就看昆虛子和狐眠走出來,昆虛子看見兩人都是一愣,花向晚心中微緊,正要說點什麼,就看碧血神君恭敬作揖,溫和道:「見過昆長老,狐眠師姐。」

  兩人都知道對方的身份,不由得心裡發毛,但碧血神君要演,所有人便陪著他演下去,忙道:「沈公子。」

  「阿晚,」碧血神君轉頭看向花向晚,見她似有話要問,笑道,「我先進去?」

  「啊,好。」

  花向晚點點頭,碧血神君便轉身先走進書房。

  等他離開,花向晚這才看向昆虛子和狐眠。

  花向晚不敢多問,心中又放心不下,遲疑了片刻,才道:「昨夜,長寂他……」

  「他先走了。」

  昆虛子知道花向晚要問什麼,便按著謝長寂的意思,回道:「藥吃了。」

  花向晚得話,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問:「那他……還記得多少?」

  昆虛子愣了片刻,他不明白花向晚這話的意思,不是吃了就忘嗎?還能記得多少?

  可他也不敢多說,只答:「都不記得了。」

  花向晚一愣,昆虛子安撫著:「他讓你放心,你安心做事就好,不用顧慮他了。」

  「什麼……」花向晚語氣微澀,「都不記得了嗎?」

  昆虛子看著花向晚的神色,遲疑著:「你希望他記得什麼?」

  聽到昆虛子說這話,花向晚突然清醒幾分,都忘了,倒也在意料之中。

  相思這藥,用情越深,忘得越徹底。

  只是驟然聽見,還是會有幾分難受。

  好在她早已做好準備,很快平復下來,搖頭道:「倒也沒什麼希望記得的,如今便好。他是回死生之界了嗎?」

  「嗯。」

  昆虛子心虛點頭。

  花向晚鬆了口氣,想了想,轉頭看了一眼房間,遲疑片刻後,她道:「昆長老,狐眠師姐,你們隨我來一下。」

  說著,她領著兩人走遠,昆虛子看她的樣子,便知她是有事吩咐,抬手設下結界,只道:「你說吧。」

  花向晚見結界設下,抬手從靈囊中取出碧海珠,當著兩人的面又設了一道屏障,將整個碧海珠與外界隔離開。

  看著她做的事,狐眠有些疑惑:「阿晚,你這是做什麼?」

  花向晚沒說話,等確認碧海珠與周邊隔離後,她抬手將碧海珠遞給昆虛子:「昆長老,您見多識廣,您看看這珠子,有沒有什麼異樣?」

  昆虛子沒說話,他盯著碧海珠,想了想,又轉頭看了看狐眠的左眼。

  左右看了幾圈後,狐眠被他看得發毛,不由得小心翼翼道:「昆長老?」

  「少主,」昆虛子想了想,遲疑著道,「何出此問?」

  「我在懷疑一件事,想確認。」

  花向晚盯著昆虛子,昆虛子立刻便明白了花向晚想問什麼,他想了片刻,轉頭同狐眠道:「狐小友,你若有事,不如先去忙?」

  「我……」

  狐眠正想說自己沒事,但立刻意識到昆虛子是想支開自己,她便硬生生改了口風,只道:「我先走了。」

  說著,狐眠擺擺手,轉身離開。

  等狐眠走出結界,花向晚平靜看著昆虛子,等著他的答案。昆虛子目送著狐眠,等她走遠,才嘆了口氣。

  「若老朽沒有看錯,方才狐小友的左眼,應是一縷愛魄所化。」

  「是。」

  花向晚坦然承認,昆虛子目光落到珠子上:「而這個珠子中,似乎封印著一個人的魂魄?」

  「不錯。」

  「可這是三魂七魄。」

  昆虛子告訴她,花向晚靜靜看著昆虛子,只問:「確定麼?」

  「的確是三魂七魄,」昆虛子垂眸,抬手握住碧海珠,「但,這三魂七魄,並不屬於同一個人就是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0-23 11:27 AM

第九十章

  「不屬於一個人?」

  花向晚有些詫異,昆虛子點頭,伸手取過碧海珠,認真看了片刻後,確認道:「其中一魄與另外三魂六魄並不屬於同一個人,我猜,或許是此人本身就魂魄不全,尚在胎中時,有人將這一魄單獨放入了母體,融合之後,便成了新的三魂七魄。」

  「那……」花向晚遲疑著,「那這三魂七魄,算是一個獨立的人嗎?」

  「自然是獨立之人。」昆虛子笑了笑,「既然重新輪迴,成了新的三魂七魄,便是獨立的人。只是我看這一魄極為強盛,應當不是尋常人的魂魄,若他原本的主魂沒有消失,或許還會有所牽扯影響。只是,這一魄未必知道罷了。」

  花向晚沒說話,昆虛子遲疑著將碧海珠還回去給她,小心翼翼道:「少主怎麼突然問這個?」

  「哦,沒有。」

  花向晚反應過來,笑了笑:「就是隨便問問。」

  說著,花向晚將碧海珠收起來,平和道:「那昆長老先去休息,注意安全,如果謝長寂有什麼異常,可以來找我。」

  「好。」

  昆虛子有些心虛,花向晚交代好,便回頭去了書房。剛到門口,就看碧血神君走出來,看見她,碧血神君笑了笑,轉頭看了一眼書房:「方才我已經同宮主定好了婚期,你來得晚了些。」

  「什麼時候?」

  花向晚冷靜開口,碧血神君告訴她日期:「選了個好日,三月後,十二月初九,你覺得如何?」

  「挺好的。」

  花向晚應下,隨後道:「我會大概安排婚事和接任大典,之後想進密境修煉,婚事很多細節需要你多費心。」

  聽到這話,碧血神君看著她,眼睛裡帶了幾分懷疑:「你讓我準備婚事?」

  「你用著逸塵的身體,」花向晚轉頭看他,「你能像他一樣活著嗎?」

  碧血神君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花向晚。

  花向晚凝視著他臉上的黑色繪金蓮面具,忍不住伸手放在蓮花之上,眼中帶了幾分懷念:「這個面具,是我十五歲那年,在他生辰時送他的,好多年了。」

  「那你像對他一樣對我麼?」碧血神君平靜開口。

  花向晚動作一頓,兩人靜靜對視,碧血神君眼中露出一絲嘲諷笑意,正想說什麼,就聽花向晚開口:「我能。」

  碧血神君動作一僵,花向晚手從他臉上面具滑下,抬手握住他的手,叫了他的名字:「逸塵。」

  碧血神君不動,他僵著動作,花向晚看著他,語氣彷彿是帶了蠱惑:「你準備婚禮吧,我荒廢太多時間,我想好好修煉。」

  碧血神君沒說話,花向晚繼續囑咐:「婚禮前不宜見血,你幫我看著。」

  「你怕我殺了薛子丹和昆虛子?」

  碧血神君終於明白她的意思,嘲諷開口。

  花向晚面色不動,只道:「如果是逸塵,他不會讓他的婚禮有任何瑕疵。」

  碧血神君沒說話,花向晚放開他的手,溫和道:「你先回去吧,我同師父商議一下婚事安排。」

  說著,花向晚轉過頭,便往書房走去。

  走了兩步,碧血神君突然叫住她:「你還有其他要求嗎?」

  花向晚頓住步子,片刻後,她轉過頭,朝他笑起來:「你自己掂量就是。」

  碧血神君靜靜注視著她的笑,看著花向晚轉身進入書房,他目光中帶了幾分嘲弄,轉身離開。

  花向晚進了房中,和白竹悅詢問了一下碧血神君提的要求,確認就只有婚期相關的事後,便簡單說明了一下之後的安排:「最近三個月,先將弟子送到密境訓練,加快提升修為。三姑多同清樂宮、七宗聯繫走動,鳴鸞宮那邊我會讓雲裳處理安撫,我要進密境修煉,婚禮一事交給靈北狐眠打理,您平日多盯著些。尤其是靈南……」

  花向晚說著,面上帶了幾分遺憾:「她是師兄師姐的孩子,如今我也沒個子嗣,日後合歡宮……」

  「你別說這些。」

  聽著她的意思,白竹悅臉色瞬變,有些激動道:「如今什麼都沒做,你要說,至少也要等你當真……再說!」

  花向晚沒有應聲,白竹悅呼吸有些急促,花向晚上前,給她送了一些靈力,安撫道:「師父,你別著急,我就說個可能而已。」

  「你先好好休息,別多想了。」

  白竹悅不說話,她捏著扶手,只問:「你那毒,不是修為越高,毒發越快嗎?你還去密境修煉,這沒有影響?」

  「我是去修煉劍意,不是修為,」花向晚解釋,白竹悅轉頭看她,花向晚低聲道,「師父,尋情還在,我還是個劍修呢。」

  安撫好白竹悅,花向晚從書房走了出去,她將入密境前的細節一一交代過,等到晚上,才將秦雲裳和薛子丹叫到雲浮塔來。

  她早早等在雲浮塔,準備了幾壇子酒和一些小菜,秦雲裳和薛子丹走進來,看著這個架勢,秦雲裳勾唇一笑:「喲,什麼時候了,還有閒情逸致請我們吃飯喝酒?」

  「這時候剛好,」花向晚笑起來,給兩人開了兩壇子酒,「早一點晚一點,都沒這個空。」

  「聽說婚期定下了?」

  秦雲裳說著,同薛子丹一起走到桌邊,提了一壇子酒,花向晚點頭:「嗯,定下了。十二月初九。」

  「好久沒一起喝過酒了,」秦雲裳嘆了口氣,突然想起什麼,「哦,別說,咱們這輩子,好像都沒光明正大一起喝過酒。」

  年少時怕被鳴鸞宮發現她與合歡宮交好,她每次來合歡宮都做賊一樣偷偷摸摸,更別提和花向晚交好。

  等後來花向晚落魄,更是每天要裝得苦大仇深。

  等到了如今,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在一起喝酒,卻也沒了什麼機會。

  「可惜你是和魔主成婚,」秦雲裳有些遺憾,「不然就能喝一杯喜酒了。」

  「說得好像你沒喝過一樣,」旁邊薛子丹輕嗤,「她成婚那天,秦雲衣不還大鬧了合歡宮一場嗎?你在賓客席上坐著看戲呢吧?」

  「那時候哪兒有心情喝酒啊?」秦雲裳聽薛子丹說起這事兒,忙道,「我著急著呢,秦雲衣要下毒,這事兒我雖然早早通知了她,但她一個回信都沒有,我不擔心嗎?」

  「你還有這良心?」

  薛子丹露出意外神色,秦雲裳一哽,正想說點什麼,就聽花向晚笑起來道:「好了好了,少說兩句,你們能不能歇歇?我說薛子丹你這張嘴,怎麼見誰都閒不住?」

  她轉頭看薛子丹,一臉正經:「你這樣下去,是要孤寡終老的。」

  「說得好像修真界人人都得有個對象一樣。」

  薛子丹不滿:「我一個人不也過得好好的?」

  「你一個藥修,如今也不製毒了,不找個人保護你,我放心不下。」花向晚嘆了口氣,滿臉為他好的樣子,「找個有能力的女劍修嫁了吧,免得天天逃命東奔西跑的,日後也有條出路。」

  一聽這話,秦雲裳「噗嗤」笑出聲來,薛子丹扭過頭去,她趕忙用酒壇子擋住自己的臉:「別看我,我這種有錢有能力有地位的女劍修看不上你。」

  三人說說笑笑,沒提正事,喝著酒隨便聊了一陣,聊著聊著就聊到以前,薛子丹話開始多起來。

  「你不知道我有多聰明,」他抬著手,吹噓著自己過往,「藥宗開宗以來,就沒有我這麼厲害的人物。我看病一般,但我製毒,古往今來,無人出我左右。」

  「嗯,厲害了。」秦雲裳和花向晚撐著下巴,百無聊賴看著他發酒瘋,敷衍著他。

  只是薛子丹剛說完,不知道想起什麼,「哇」就哭了,趴在桌子上敲桌子:「祖父說得對,製毒不得好死,怎麼個個都愛吃我製的毒啊?如果我不製毒,祖父怎麼可能被毒死?合歡宮怎麼會出事?我喜歡一個人多不容易啊,」薛子丹淚眼汪汪爬起來,看著秦雲裳,抽噎著,「就這麼沒了,我只能自己給自己吃顆藥忘了,我的命真的好苦。」

  「你也別難過,」秦雲裳勸著他,「說不定,不吃你的毒,吃其他人的毒,也一樣的呢?」

  「不可能,」薛子丹聞言立刻搖頭,「除了我,沒人能毒死我祖父,也沒人能繞開琴吟雨。」

  「你要這麼說,」秦雲裳被這話哽住,只能道,「我就沒法勸了。」

  聽到這話,薛子丹又趴回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花向晚看著他哭,慢慢喝著酒,只訓他:「哭什麼呀?我還沒哭呢,你祖父很快就活了,合歡宮也很快就復生了,你除了命短一點,沒什麼遺憾了。」

  「阿晚,」薛子丹抬起頭,紅著眼看花向晚,「我和你同生共死,你看我是不是比謝長寂沈逸塵都好?」

  「你是怎麼做到把相思吃了還能這麼死纏爛打的?」

  秦雲裳有些好奇,薛子丹抽了抽鼻子,滿臉認真:「因為我太優秀了,我不允許他們比我更好。」

  「你還是再多哭一會兒吧,」花向晚抬手按著薛子丹腦袋往桌上一叩,「別說這些傷天害理的話。」

  薛子丹腦袋往桌子上靠去,在桌上哭了一會兒,就安靜了,花向晚和秦雲裳喝著酒,秦雲裳想了想,站起身來:「走,吹吹風去。」

  兩人提著酒壇子,一起走到雲浮塔邊緣,坐到邊上。

  在這合歡宮最高處,可以看見合歡宮及其後方整個主城,在夜裡燈火璀璨,夜風吹拂著她們,秦雲裳慢慢道:「小時候總想上來看看,你從來不帶我上來。」

  「那時候我娘住在這兒,」花向晚喝了一口酒,慢慢悠悠,「我都上不來幾次。後來不是帶你上來了嗎?」

  這兩百年屈指可數的見面,幾乎都是在雲浮塔,畢竟這裡是合歡宮最難讓人窺伺之處。

  秦雲裳笑了笑,只道:「長大就不稀罕了。」

  「事兒多。」

  「阿晚,」秦雲裳看著滿城燈火,「我有點記不清望秀的樣子了。」

  花向晚聽著秦雲裳的話,沒有出聲,秦雲裳平靜看著城市,緩聲道:「兩百年太久了,我都習慣他不在了,只是一開始定下了目標,半途停下,我不知道去哪裡。反倒是你,」秦雲裳抬起手,轉頭看她,「有時候我會想,你要是不在了,後面是什麼樣子?」

  花向晚沒說話,兩人在夜裡靜靜對視,片刻後,花向晚笑起來:「師兄很快就回來了。」

  秦雲裳凝視著她,花向晚平靜道:「別多想,你記得咱們小時候射箭,老師教導要怎麼樣才能中靶嗎?」

  說著,花向晚抬手,比劃了一個射箭的姿勢:「對準紅心,什麼都別想,開弓,放箭,沒有回頭路。」

  秦雲裳垂下眼眸,看著手邊倒映著星空明月的酒水。

  花向晚緩聲道:「雲裳,其實我一直覺得,我們這一輩人中,你心智最堅定,日後也走得最長。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

  「我給你一道符紙,這道符紙便是我的命。」花向晚遙望著遠處,神色平靜,「如果有任何意外,當我放開魊靈,復活合歡宮,殺了所有渡劫修士後未死,那你就做最後的執刀人。」

  聽到這話,秦雲裳目光微冷,她定定看著花向晚,花向晚轉頭看她:「我死之後,合歡宮眾人復生,望秀與你成婚,你執掌鳴鸞宮,至此,只要你在一日,合歡宮與鳴鸞宮便是同盟,你問鼎魔主,指日可待。」

  「我殺了你,還指望合歡宮與我成為同盟?」

  秦雲裳嘲諷出聲:「你這是坑我呢?」

  「不讓他們知道就好了。」花向晚笑起來,說得輕巧,「我會留信的,你放心。」

  「花向晚,」秦雲裳語氣憤憤,「你把我當刀用起來,倒是沒半點心疼的。」

  「朋友嘛,」花向晚開著玩笑,「不就是用來坑的?」

  「你……」

  「而且,」花向晚打斷她,喝了口酒,「除了你,其他人我信不過。要不下不了手,要不不敢將性命托付,只有你,」花向晚滿眼認真,「我知道,你會尊重我所有決定,包括死亡。」

  就像這麼多年以來,無論做什麼,她們都互相允許著對方所有選擇,不惜餘力幫著對方奮力相赴。

  她為滿足她的心願臥底鳴鸞宮兩百年,為她眾叛親離。

  她也為救活她的愛人以命相贈,為她大好前程鋪路築橋。

  秦雲裳盯著她,花向晚抬手隨意將一張用心頭精血寫出的符紙交付在她手中,隨後繼續吩咐:「我暫時穩住了魔主,但難保他不會找薛子丹尋仇報復,你找個地方安置好他,玩笑歸玩笑,他一個藥修,還是得多護著些。」

  「他這隻泥鰍比我還滑,出不了事。」

  秦雲裳手微微發顫,卻還是接過符紙,放入靈囊。

  花向晚點點頭,只道:「我去密境這三個月,你盡量多給自己籌備一點人手,成婚那日你別進魔宮,把當年鳴鸞宮參與過合歡宮之事的人都放進來,等一切結束,你來救人,或者收屍。」

  「好。」

  「最後一件事,」花向晚想了想,她抿唇,抬手將碧海珠交給她,「碧海珠給你,裡面放著沈逸塵的魂魄,你找個地方滋養著,日後若有機會,幫我復活他,說一句對不起。」

  「沈逸塵……」秦雲裳握著碧海珠,皺起眉頭,「到底是不是魔主?」

  「你也懷疑?」

  花向晚笑起來,秦雲裳應聲:「當年合歡宮出事時,後面的人對合歡宮太熟了。現下魔主在沈逸塵身體裡復生,又要和你成婚……」

  秦雲裳抿了抿唇:「我想不通。」

  「是啊,」花向晚淡道,「而且,他本來有許多辦法讓謝長寂入魔,可他偏生選了一個最牽強的理由,讓謝長寂看見逸塵的臉去產生心魔,如果不是因為嫉妒,是因為什麼呢?所以我想起了秦憫生——」

  花向晚解釋著:「當年狐眠師姐的道侶,他被魔主抽取了一縷愛魄,之後他的愛魄單獨化成人形救走師姐,又變成了她的左眼。而他本人,好好當著巫蠱宗宗主,巫生。」

  「你懷疑……」

  「我懷疑,沈逸塵是魔主的愛魄。」花向晚斬釘截鐵,「人失去愛魄,不僅僅是不失去愛一個人的能力,而且失去的,是愛這個世間,感受這世間所有美好的能力。巫生最後死的時候,反應很矛盾,他羨慕秦憫生,嫉妒秦憫生,看不上秦憫生,又珍愛秦憫生經歷的一切。你說,這是不是很像如今的魔主?」

  「所以呢?他到底是不是?」

  秦雲裳追問,花向晚想了想,只道:「不是。」

  「沈逸塵,的確是魔主一縷愛魄,可他已經進入輪迴,成了一個完整的人。」花向晚轉頭看著碧海珠,目光溫和,「他所作所為,都是沈逸塵,和魔主無關。」

  照顧她的是沈逸塵,陪伴她長大的是沈逸塵,劈尾上岸的是沈逸塵,為她而死的是沈逸塵。

  最後在磅礴大雨中,化作謝長寂的模樣,嘔著血問她:「我要是他的樣子,阿晚,會不會,高興一點?」的,也是沈逸塵。

  聽著花向晚的話,秦雲裳將碧海珠握在手中:「既然是魔主愛魄,他應該有所感應,你把碧海珠給我,不會被他發現嗎?」

  「我早已隔絕碧海珠和外界的感知,他今日既然沒問起,日後也不會問。畢竟,」花向晚嘲諷一笑,「他也不想讓我知道,他和沈逸塵的關係。」

  就像巫生,至死不想承認自己和秦憫生的關係。

  兩人在天台喝過酒,等到半夜,終於累了,花向晚站起身,疲憊道:「走吧,回去了。」

  秦雲裳跌跌撞撞走到薛子丹旁邊,去踹薛子丹:「醒醒,走了。」

  薛子丹迷茫抬起頭來,秦雲裳一把抓著他的領子提起來:「跟我走,我給你找個地方躲著,免得給魔主殺了。」

  「啊?」

  薛子丹酒半醒不醒,他隱約只聽到「走」「躲著」之類的字眼,他恍惚想起什麼,含糊道:「等等,我還得,還得給阿晚診脈。」

  「診脈?」

  秦雲裳聽不懂,就看薛子丹推開她,走上前去,一把把花向晚的手抓了起來,花向晚迷茫看他,就看薛子丹皺起眉頭,不斷追問:「好奇怪啊,到底是什麼脈?」

  「怎麼了?」

  花向晚有些頭疼,薛子丹不說話,過了好久,秦雲裳過來拉他:「走了走了。」

  三人互相攙扶著下了雲浮塔,秦雲裳拉扯著薛子丹離開,花向晚自己一個人回了屋,稍作梳洗,便直接倒在床上。

  倒在床上之前,她迷迷糊糊想著,不知道謝長寂是不是已經到了死生之界,他一個人在死生之界,應當很冷吧。

  而這時候,謝長寂坐在一間破廟裡,破廟中有一些人在烤火,這些人中有乞兒、有商人、有奔向另一個村子尋親的母子、也有被夜雨困住的獵人。

  夜裡下了雨,他坐在門口,仰頭看著夜雨,聽著身後人聊著天。

  「我家娘子生得貌美,年輕的時候,許多人踏破了門檻,我也是無意之中在商鋪見了她一眼,從此就忘不了了……」

  商人說著自己和自己妻子的過往。

  「我沒有什麼多想的,就想能明天能多要個銅板,西街有個包子鋪,我聞著可香,想買個肉包子。」

  乞兒說著和自己的夢想。

  母子依偎在一起,孩子似乎是病痛,哇哇大哭。

  母親將他抱在懷中,眼裡都是眼淚,低低念著驅邪的歌謠,想讓孩子別哭。

  ……

  破廟吵吵鬧鬧,謝長寂靜靜聽著,過往他其實也聽過這些話,但聽了,也就是聽了,可如今頭一次,他開始慢慢有些明白了。

  商人說對妻子一見傾心,他想起了花向晚,想著少年第一次見到花向晚,那突如其來的一絲慌亂。

  乞兒說自己想買個肉包子,他想起花向晚,想著自己剛得知花向晚死而復生後,與花向晚成婚,那時他求而不得,又帶著一絲希望,總寄托明日能與花向晚更親近一些,好似那乞兒想要個肉包。

  母親眼中含淚,痛在孩子身上,苦在母親心中,他還是會想起花向晚,她所受每一份苦難,他便想以身相替……

  花向晚像一面鏡子,倒映著這個世間,他從她身上去體會這世間所有感情,突然便隱約有些明白過往看不明白的事。

  身後人聊著天,看著他坐在門外,忍不住開口:「道長,外面雨大,您要不進來坐吧?」

  「不必。」

  謝長寂平淡回應,獵戶笑起來:「道長,你一個人坐在門外心事重重,想什麼呢?」

  謝長寂沒出聲,片刻後,他輕輕出聲:「我娘子。」

  眾人一愣,商人趕緊起身,有些驚訝走到謝長寂身邊:「道長,您成親啦?」

  謝長寂點頭:「嗯。」

  「您夫人什麼樣啊?您說說唄?」

  這話把謝長寂問愣,他想了好久,只道:「很好。」

  「道長,」小乞兒也圍到謝長寂身旁來,好奇詢問:「道士也能成婚嗎?您和您夫人怎麼認識的啊?她脾氣好嗎?您喜歡她什麼?」

  聽見這個道士成婚,大家都嘰嘰喳喳問起來,謝長寂看著外面風雨,轉頭看向寺廟裡的母子,他突然想起這些都是凡人,屋外寒冷,想了想,他站起身,走到屋中。

  大家高興迎著他進入破廟,謝長寂悄無聲息送了一道靈力給那個孩子,大家坐下來,開始同他聊天。

  他話不多,但說起花向晚,他也願意多說幾句。

  聊了大半夜,大家都累了,到處躺著歇下,他坐在火堆裡,轉頭看那對母子。

  過了一會兒,他垂眸看向手上的入夢印,遲疑好久,終於還是進了花向晚夢。

  他有許多事,想同花向晚說說。

  例如他想告訴花向晚,今夜他幫了一對母子,和當年為了天劍宗教導幫人不同,今夜他幫這對母子,與道義無關,只是他突然想,若花向晚是個凡人,她與孩子漂泊在外,當有多難。

  這樣一想,他突然便覺得有幾分不忍,設身處地,便幫了母子。

  但他進了花向晚夢境,遙遙看見她站在他們分別那夜長河旁邊,看著滿天長明燈,似是在等著他。

  他便不敢開口。

  他怕花向晚認出他是入夢而來,便只能將自己化作一場夢境,隱藏在夢境之中,遙遙看著他。

  花向晚做了一晚上的夢,她夢見謝長寂,他就站在不遠處,但一言不發。

  第二天醒來,花向晚在床上緩了緩,終於才起身,洗漱過後,將靈北狐眠等人叫來,安排好了所有事情,同秦雲裳確認了薛子丹的去處:「把人藏好了?」

  「放心吧。」秦雲裳看了一眼在滿是書籍的密室中正在查書的薛子丹,漫不經心道,「藏好了,誰都找不到。不過他今天酒醒了,說昨晚有個事兒忘了和你說。」

  「什麼?」

  「他說你脈象很奇怪,他沒見過這種脈象,讓你小心一些。」

  聽著這話,花向晚沉默片刻,秦雲裳怕她擔憂,趕緊又道:「不過他現在已經在查書,有眉目我通知你。」

  「好。」

  花向晚應聲,只道:「有事通知我。」

  說完,她便去了試煉密境。

  每個大宗門都有針對弟子的試煉密境,用來提升實力,密境中的時間和外界並不一致,越是大宗門的密境,時間差別越大,裡面靈獸的實力越強。

  合歡宮的密境,當年被清樂宮取走,霸佔兩百年,如今終於歸還了回來。

  這個密境一年等於外界一個時辰,最強的靈獸等級能到元嬰,花向晚進入密境,便直奔最後一層。

  她沒日沒夜在密境廝殺,累了就出來休息,偶爾睡一覺,做做夢。

  夢裡有時候會夢見謝長寂,他不說話就站在旁邊,她便將他拉過來,說著近日辛苦,有時她也會問他在做什麼,他基本不回答,唯一有一次,他慢慢道:「我遇見一對母子,她回娘家省親,回來遇上匪盜,僥幸活下來,我送他們回村,他們一家人感念於我,請我小住。」

  她一聽這話,便知自己是做夢。

  謝長寂如今在死生之界,怎麼會去什麼農家小住?

  可她還是問:「然後呢?」

  「我在同他們學種地,他們人很好,經常招呼我吃飯,孩子很乖巧,會叫我叔叔。」

  聽見有人叫謝長寂叔叔,她忍不住笑。

  謝長寂攬著她,又同她說了許多,他說的都是一些很零碎、常人都難以察覺的事。如何種小麥,小麥如何成長,草木怎麼發芽,泥土如何肥沃……

  天地間一切細節,都在他眼裡放大,生機勃勃。

  她就聽他碎碎說著,靠在他肩頭,輕輕睡去。

  謝長寂轉過頭,看著她的模樣,低頭輕輕吻在她的額頭。

  三個月很快過去,十二月初九將至,花向晚從密境中出來,靈北和狐眠便將婚禮和魔主繼任大典的流程一起送了過來。

  「婚禮和繼任大典放在一起,七宗有意見嗎?」

  花向晚翻著流程,詢問著情況。

  「不敢有。」靈北實話實說,「沈公子把有意見的人都找了一遍,七宗就太平了。」

  花向晚點點頭,看了一眼狐眠身後一排嫁衣飾品:「這些東西好像都是新訂的?」

  「沈逸塵一手操辦的。」

  狐眠聳肩:「本來大家說用你之前成親那套就行了,他不肯,自己親自去訂了婚服。」

  花向晚動作一頓,轉頭看向靈北:「那,魔宮那邊現場也是他布置?」

  「是,」靈北面上有些不安,「但,復活師兄師姐的法陣還是布下了。」

  花向晚點點頭,碧血神君的目標是滅世,不是毀了合歡宮,她殺戮越重,對於碧血神君而言越好,他沒什麼理由阻止她。

  她應聲,只道:「那就行。」

  說著,她想起碧血神君:「沈公子呢?我出關了,他不來見我?」

  「他說了,按照風俗,新人成婚前不見面,不吉利。」

  說完這句,狐眠輕笑了一聲:「你和他,還有什麼吉利不吉利?」

  花向晚沒說話,一瞬間,她竟然有些恍惚覺得,這個人好像是真的在辦一場婚禮。

  她點點頭,沒有多說,只確認了一下天劍宗傳送陣修建的進度,確認明日傳送陣可以開啟之後,再將秦雲裳昆虛子等人叫來,最後確認了一邊計劃。

  「明日我和沈逸塵大婚之時,天劍宗這邊就可以開傳送陣,將雲萊的修士傳送到合歡宮,從合歡宮直接到魔宮。」

  花向晚指著地圖,劃給昆虛子:「到了之後你們先不要去進去,我放開魊靈,應該和西境的修士有一番廝殺,等我殺了沈逸塵,毒發之後,在魊靈最虛弱的時候,你們再進來。」

  說著,花向晚抬眼看昆虛子:「謝長寂情況如何?他參悟問心劍最後一劍了嗎?」

  「呃……」

  昆虛子被問得頭皮發麻,強撐著道:「沒有。」

  謝長寂已經三個月沒聯繫過他,出去就失蹤,想來是沒有。如果參悟了,早就回來了。

  花向晚倒也沒有意外,只道:「那就不必通知他,以免來了成為魊靈的新容器。魊靈的力量取決於他宿主身體資質所能到達的最高水平,如果寄生在普通修士身上,不足為懼。」

  「嗯……」

  昆虛子含糊著點頭,花向晚轉頭看靈北:「你們就不必跟著我進去了,在外面等著天劍宗和秦雲裳過來。」

  「可這樣給七宗看著,太明顯有問題了。」

  靈北不安提醒,花向晚遲疑片刻,抿唇道:「那你選幾個弟子,同我進去,能少一點人就少一點。」

  「是。」

  安排好所有人,花向晚有些疲憊,她讓所有人去準備,自己一個人坐在屋中。

  房間裡空空蕩蕩的,她轉頭看向窗外。

  十二月的庭院光禿禿的,她看著這了無生機的一切,突然很想謝長寂。

  「謝長寂,」她低聲喃喃,「明日,一切就結束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0-23 11:42 AM

第九十一章

  十二月初九,大吉。

  天還沒亮,整個合歡宮就忙碌起來,花向晚徹底封住自己身上謝長寂留下的雙生符後,便看靈南捧著婚服到花向晚面前。

  這件婚服相比正常的婚服要素雅許多,珍珠緞面,紅色鑲邊,裙角繡鸞鳳和鳴,兩袖是陰陽合歡神神像對稱交錯。

  狐眠給花向晚上妝,她看著她的眼睛,目光溫和:「上次你和謝長寂成婚,我沒給你上妝,這次鬧著玩兒,倒是彌補了遺憾。」

  「這算什麼遺憾?」

  花向晚不解,狐眠笑了笑:「你小時候總同我說,等你長大了,成婚一定要我上妝,你忘了?」

  「太多年了,你到還記得。」

  花向晚聽著這話,覺得有些好笑,狐眠目光微黯,替她畫好眉,神色有些黯淡:「可惜憫生不在,當初我還同他說過,如果你實在追不到謝長寂,我和他去雲萊幫你把謝長寂綁回來。」

  花向晚聽著狐眠的話,靜靜注視著她的左眼,只問:「如果秦憫生還在,你會更高興嗎?」

  狐眠替她梳著髮髻,認真想了想,隨後搖頭:「未必,他若活著,合歡宮的事情或許與他有關,那還不如死了。其實現在也好,」狐眠為花向晚選了髮簪,「至少他死得乾乾淨淨的,我也算對得起大家。」

  花向晚沒說話,她看著銅鏡裡的自己,等狐眠為她上好妝,打理好,她站起身來,走到門外。

  天邊微亮,合歡宮的弟子都已經準備好站在門外,靈北走上前來,恭敬道:「少主,師兄師姐的身體都已經安排好在廣場法陣之下,沈公子也已經提前等在魔宮,我們從傳送陣直接過去,一切準備就緒。」

  魔主繼位大典和婚禮同時舉行,這是過去從未有過之事,所以流程也由沈逸塵統一重新安排。

  花向晚點點頭,應聲道:「到時你選一些弟子,同師父、三姑等人同我一起進去,靈南狐眠待在外面。」

  「是。」

  聽到這話,靈南趕緊出聲:「少主,帶我一起吧。」

  花向晚轉頭看她,就看靈南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想第一時間看看他們。」

  「看什麼?」

  花向晚有些不明白,靈南抬起頭,一雙酷似蕭聞風的眼帶了幾分祈求看著花向晚:「想看爹娘。」

  花向晚一愣,她靜靜注視著靈南那張將蕭聞風和琴吟雨五官結合下來的面容,想要拒絕,卻有些發不出聲。

  靈南有些委屈,正要說什麼,就看靈北趕緊道:「少主,我護著靈南,您放心。」

  花向晚想了想,終於還是應聲:「好吧。」

  說著,花向晚提步:「走吧。」

  從合歡宮傳送陣出發,花了半個時辰,便來到魔宮宮城外,此刻宮城已經全由合歡宮、鳴鸞宮以及天劍宗送來那一百位弟子掌控。

  看見花向晚穿著婚服走在前方,在宮門口的歲文緊抿著唇,旁邊長生拉了拉他,小聲道:「昆長老不是說過了嗎,聽少主的。」

  聽到這話,歲文終於才垂下眼眸,勉強移開目光,靈北看著這個場景,解釋道:「秦少主正在鳴鸞宮清點人手,很快就過來。」

  「嗯。」

  花向晚點點頭,轉頭看向旁邊狐眠:「師姐,你留在這裡接應雲裳。」

  「好。」

  狐眠點頭,遲疑片刻,她走上前去,握住花向晚:「阿晚,天道大吉,」她緩緩抬眼,目光堅定,聲音艱澀,「合歡宮,萬世永昌。」

  聽著這話,花向晚目光平穩,她握了握狐眠的手,只道:「合歡宮,萬世永昌。」

  說完,她緩緩放開狐眠,轉過身,面對著魔宮萬年鮮血傾灌的朱紅宮門。

  她抬手揮了揮,周邊人各自就位,宮內傳來號角鳴響之聲,遠處高樓鐘聲響起。

  三下之後,花向晚抬手執劍,仰頭看著宮門高處垂眸凝視著人的陰陽合歡神像,揚聲開口:「承爾天命,諸神在上,合歡宮花向晚,前來受封!」

  宮門不動,陰陽合歡神兩雙無悲無喜的眼靜靜注視著她,片刻後,花向晚靈力瞬間暴漲,朝著大門轟去,合歡神相大亮,似是在阻止她。

  這是每一任魔主的考驗,也是最基本的考驗。

  兩邊靈力對抗,狂風大作,花向晚盯著前方大門,直到最後,她靈力如海浪一般高捲而起,將大門猛地震開!

  合歡神相終於黯淡,男女交織的聲音在從神相中響起:「爾得天命,可入此宮。」

  說完,一道光從宮門前一路往祭壇高處照去,在光芒之中,紅毯一路鋪就,三宮七宗的人分列紅毯兩邊。

  紅毯盡頭,祭壇之上,一塊半人高的長方體黑色石柱佇立,碧血神君就站在石柱旁邊,穿著和花向晚同樣的珍珠緞面、紅色鑲邊的華服,戴著黑色繪金色蓮花面具,溫和看著宮門前的花向晚。

  他朝著花向晚伸手,聲音回蕩在廣場:「來。」

  花向晚沒說話,她扶劍往前,靈南靈北領著弟子跟在她身後,於晨光之中,踏上紅毯,萬眾矚目之下,一路前行。

  白竹悅領著雲姑夢姑玉姑等人站在最前方,看著花向晚慢慢走來。

  她踏上白玉石台階,走上僅有魔主能踏的御道。

  她眉目早已退去少年青澀,徹底長開的豔麗眉眼中帶中沉穩威嚴,眾人跟隨著她的身影,看她站到祭神壇高處,將手交到碧血神君手中。

  「魊靈什麼時候給我?」

  花向晚傳音給他,碧血神君看著她面上妝容,只道:「你的打扮,好像沒有和謝長寂成親那天細致。」

  「是狐眠師姐給我化的。」

  花向晚冷淡解釋:「之前是專門負責妝容的弟子。」

  狐眠的分量自然是比其他人重,碧血神君聽著,頗為滿意點頭,終於給了她答案:「先成親,你將血令重鑄之時,同時打開封印,我將魊靈給你,讓它們合二為一。」

  魔主血令重鑄時,血令中會包含上一任魔主所有心法傳承,繼任者會在瞬間實力有極大的提升,這也是西境魔主一代比一代強的要訣。

  碧血神君的心法,她母親花染顏的修為,再加上她自己本身的資質,放開魊靈的一瞬間,她即刻便會到達此生巔峰狀態。

  「打開魊靈後,你開啟復活合歡宮的陣法,將自己的血滴落陣法之中,等合歡宮眾人復活,魊靈會察覺他們身上帶著你的氣息,不會傷害他們。」

  碧血神君安撫著她:「你大可放心。」

  「好。」

  花向晚看著廣場上等著行禮的眾人,冷靜道:「行禮吧。」

  成婚之前,碧血神君已經將七宗找了一遍,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是成婚和接任大典同時進行。

  沒有人敢問謝長寂去了哪裡,花向晚和謝長寂的婚事如何處置,如今各宗都是泥菩薩過河,能安安穩穩過度這場魔主之爭就好。

  於是在眾人沉默之中,禮官拿出一份卷軸,將祝福之詞唱誦了一遍,隨後終於引著兩人開始拜堂。

  謝長寂入主合歡宮,所以按著合歡宮的流程成婚。

  而如今碧血神君與她則是按著正常的禮制,開始朝拜天地。

  「一拜天地。」

  兩人朝著東方齊齊彎腰。

  「二拜諸神。」

  兩人轉過身來,朝著宮門前陰陽合歡神的方向拜下。

  「夫妻對拜——」

  兩人轉過身來,碧血神君看著她,忍不住笑了笑:「我倒沒想過,有一日,我會和一個人拜堂。」

  「你若不想拜,我倒也無所謂,」花向晚平淡道,「把魊靈給我就是。」

  「你這麼說,我覺得還是拜了好。」

  說著,碧血神君率先低頭,認認真真鞠躬,花向晚靜靜看著他,好久後,才跟著緩緩彎腰。

  等兩人拜完,禮官終於道:「上祭神台——重鑄血令,傳承心法,得先輩賜福!」

  聽著這話,兩人牽著手走向前方半人高的神台。

  神台上是一個令牌模樣的凹陷形狀,花向晚端詳片刻,就聽旁邊碧血神君解釋:「將魔主血令放進去,再用你的血將血令浸滿。血令浸滿之時,你徹底打開魊靈封印,」碧血神君說著,轉眸告訴她,「我這裡一半魊靈會自動進入你的識海,與另一半魊靈合體,只有血令重鑄,你會繼承我所有心法,你把這裡的人都殺了,你的法陣會自己啟動,吞噬他們的軀體,復活你的師兄師姐。」

  花向晚低頭看著神台,沒有出聲。

  碧血神君見她不動,忍不住笑起來:「猶豫什麼?莫不是後悔了?不忍心以這世間換合歡宮一條活路?」

  「沒什麼後悔,」花向晚聽著他的話,將血令碎片取出來,一塊一塊放在凹陷中,淡道,「當年,世間也沒給合歡宮一條活路。」

  花向晚說著,劃破手掌,她捏起拳頭,血落在血令之上,神色平靜:「只要合歡宮能好好的,其他人,我不在意。」

  ******

  花向晚到達魔宮時,薛子丹被號角聲驚醒。

  他打了個激靈,從一堆書上爬起來,整個人甩了甩腦袋,有些不甚清醒。

  他抬手捂住自己額頭,覺得有些頭疼。

  他腦海中全是花向晚的脈象,近些時日,他總是掛念這件事,尤其是隨著花向晚接任魔主之位時間臨近,這個脈象越發讓他寢食難安。

  修士任何直覺都不可忽視,他總覺得自己是遺漏了什麼。

  花向晚的脈象十分平穩,乍一感覺只是有些氣虛,並無大礙,可仔細再診,便十分混亂,有些像有孕——甚至是臨產的婦人,又像是體內一片混亂走火入魔的情況。

  可如果是有孕,那花向晚至少是有將近九個月的身孕,這不可能,九個月的身孕,再小的肚子也該看出來,也該有些孕期的樣子了。

  如果是走火入魔,花向晚又好好的……

  薛子丹撐著頭,痛苦翻著古書,這本書是昆虛子從雲萊帶來的,秦雲裳給他找過來,他倒也不指望這本書裡有什麼,隨意翻了片刻,突然發現有一頁似乎被人撕走。

  薛子丹本來打算換下一本,突然看見殘留的紙頁上,留著兩個字「隱子」。

  電光火石間,他猛地想起花向晚的脈象,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誰說懷孕就必須大肚子?誰說懷孕就一定會有症狀徵兆?一定能讓人看見胎兒?

  如果有人刻意隱藏,將胎兒封印挪移在母體其他位置,那不就是走火入魔的脈象?!

  可是誰,為什麼要隱藏胎兒……

  胎兒?

  薛子丹想到這個詞,臉色瞬間煞白。

  胎兒存在於母體,吸收母體中的一切,如果花向晚身體中有一個胎兒,如果有人刻意將她身體中的毒素全部逼入胎兒體內,花向晚身體中的劇毒,就徹徹底底由胎兒承擔。胎兒月份越大,它能吸收的毒素越多,如果這個胎兒如今真的已到臨盆,它就是一個完整的人,可以完全吸食掉花向晚身體中的毒素,隨著臨產排出。

  那麼,花向晚就算放出魊靈,就算修為到達最高點,也不會毒發身亡,屆時,她被魊靈控制,以她的資質,魊靈駕馭她的軀體,世間便無一人可抗衡。

  想明白這一點,那隱藏胎兒之人是誰,也就不言而喻。

  「不能這樣。」

  他慌忙出聲,讓自己趕緊冷靜下來。

  當務之急,是要將此事盡快告知花向晚,她不能解開魊靈封印,一旦解開魊靈封印,誰都攔不住魊靈。

  他想了一圈此刻可能在花向晚身邊的人,趕緊先聯繫靈北。

  然而靈北沒有回應,明顯是被結界給屏蔽了。

  他又聯繫狐眠、靈南等人,聯繫了一圈都沒回聲,他立刻起身,正要去找人,就看門被人一腳踹開:「我去喝喜酒了。」

  秦雲裳站在門口,給自己綁著手上帶子,漫不經心道:「你在這裡好好待著,我……」

  「你趕緊去攔住阿晚!」薛子丹急聲開口,秦雲裳一愣,就聽薛子丹道,「她不能解開魊靈封印,她肚子裡有個孩子吸收了她所有毒素,解開魊靈封印她不會死,到時候誰都控制不住她!」

  秦雲裳愣愣看著薛子丹,薛子丹看著呆在原地的秦雲裳,急道:「我聯繫不上人,你快去啊!」

  聽到這一聲吼,秦雲裳才回過神。

  她握著手上皮扣,想著薛子丹的話,緩聲道:「若她不放出魊靈,望秀和你祖父,是不是都活不了?」

  這話出來,薛子丹一愣,秦雲裳抬眼看他:「那我們奮鬥這兩百年,還有什麼意義?」

  薛子丹一時被她問住。

  秦雲裳轉過頭,神色平淡:「你別擔心,阿晚早就有準備了。如果出現任何意外,我便殺了她。」

  「你怎麼殺?」

  薛子丹急問,秦雲裳語氣微冷:「她給了我一道心頭精血寫成的符咒,用之即死。我現在過去,你好好待著。」

  說著,秦雲裳提步,薛子丹看著秦雲裳的背影,滿腦子是花向晚渡劫之後,和他庭院裡說那一句「我想活」。

  那時候她的笑容,她眼中的光彩,讓他清晰感知到,如果她可以活下來,她或許會有很好的人生。

  她有愛的人,如今她腹中,還有一個孩子……

  如果不放出魊靈,這個孩子便可以保住她的性命,一個孩子根本沒什麼修為,他吸收了花向晚所有毒素,只要不修行,他就可以有足夠漫長的生命。

  他可以救下這個孩子。

  這個念頭閃出,花向晚笑著說那句「我想活」的模樣和年幼祖父教導著他的神態交織在一起,他忍不住出聲:「可他們死了。」

  秦雲裳腳步一頓,薛子丹紅了眼眶,他顫著聲:「他們已經死了兩百多年,可如今花向晚活著,她的孩子也可以活著。」

  「讓望秀活過來,也是阿晚的願望。」

  「可她也想活!」

  薛子丹急喝出聲,他沖到秦雲裳面前,一把抓過她,急道:「她求過我,她說她想活下去,她想爭一線生機。如今她有機會了,為什麼要為了死去的人讓活著的人去死?!」

  「望秀沒死!」

  「他死了!」

  薛子丹大喝,他盯著秦雲裳:「你還記得他的樣子嗎?你還記得他的聲音嗎?你說你愛他,你還記得為他心動為他歡喜為他高興的感覺嗎?!你一定要他活過來,到底是愛他,還是執著?」

  秦雲裳不說話,她紅著眼,看著薛子丹。

  薛子丹抬手指著門外,急急出聲:「她有一個孩子,她嫁給了她喜歡的人,她喜歡的人如今還活著還在想辦法救她,秦雲裳,程望秀是你愛的人,可你和她姐妹兩百年,她難道不是你愛的人?你這一生只有一個男人嗎?!」

  「你懂什麼?」秦雲裳聽到這話,笑了起來,她一把抓過他,死死盯著他,「就是因為她是我的姐妹,我才知道,她要什麼。」

  「你以為我是為了程望秀?對,你說得對,」秦雲裳眼淚掉下來,「我不記得他的樣子了,我也記不清他的聲音了,我甚至連我們第一次見面到底是在哪裡都想不起來了。可我知道一件事,阿晚要他活過來。哪怕是死,她也心甘情願想讓合歡宮的人活過來!」

  「而我,」秦雲裳語帶哽咽,「就算現在沒有喜歡他了,可他也是我這輩子,唯一、最喜歡過那個人。我願意為當年他對我的好赴湯蹈火,我要給我這兩百年一個結束,你明白嗎?!」

  薛子丹愣愣看著秦雲裳,秦雲裳將他一把推開:「你想救她你自己救,我只做她交代給我的事。昆虛子在合歡宮,要找謝長寂,滾過去找!」

  說完,秦雲裳轉身就走。

  薛子丹愣在原地,片刻後,他趕緊爬起來。

  鳴鸞宮如今有直接去合歡宮的傳送陣,他幾乎算是連滾帶爬趕到合歡宮。

  昆虛子正在招呼著一個個從傳送陣中趕過來的雲萊修士,薛子丹瘋了一般衝到昆虛子面前,激動道:「昆長老,謝長寂呢?」

  昆虛子一愣,薛子丹抓著昆虛子,只問:「謝長寂你能找到嗎?」

  昆虛子呆呆取過自己的傳音玉牌,聯繫了謝長寂,疑惑道:「怎麼了?」

  薛子丹抓過玉牌,往旁邊衝去。

  謝長寂正站在村頭小路上,為一隻正在生產的母貓遮雨。

  母貓大著肚子,奄奄一息,謝長寂凝望著地上母貓,為它灌了一道靈力。

  不遠處近來同他交好的農夫正罵著孩子路過,一瘸一拐的樣子,似乎是受了傷。

  看見謝長寂,農夫還是停下步子,好奇問了句:「謝道長,在做什麼呢?」

  「此狸奴產子,我護她一程。」

  謝長寂聲音平穩。

  他目光落到農夫孩子身上,兩人都像是從泥裡打滾過來,臉上還掛了彩。

  這孩子和他母親是他從破廟一路護送過來,也算熟悉,他不由得多問了一句:「怎麼了?」

  「在學堂裡和人打架,」農夫嘆了口氣,「我便想去給他出個頭,結果……唉,」農夫擺手,「不說也罷。」

  農夫不用多說,謝長寂便明白他經歷了什麼。

  他家貧,去學堂本就是省吃儉用過去,學堂裡的學生多是稍稍富貴人家,起了衝突,這對農家父子自然是要吃虧。

  謝長寂垂下眼眸,有些不明不了:「明知護不住,又去做什麼?」

  「為人父親,又有什麼明知不明知的?」農夫嘆了口氣,「就算讓人打死了,我也得出這個頭。」

  謝長寂不說話,他感覺到自己傳音玉牌亮起來,轉眸看向樹下狸貓,只道:「先回去吧。」

  農夫知道謝長寂的脾氣,點了個頭,看了看天色道:「道長,天冷,早點回去,我讓我婆娘熱了湯,您回去一起喝。」

  「多謝。」

  謝長寂開口,農夫便拉扯著孩子離開。

  狸貓喘息著產下第一個孩子,謝長寂掏出傳音玉牌,平靜道:「師……」

  「清衡道君,」薛子丹的聲音從玉牌中傳來,他努力解釋著,「我知道您可能不記得花向晚,但……」

  「我沒吃相思。」

  謝長寂徑直打斷薛子丹,薛子丹一愣,就聽謝長寂克制著情緒,只道:「出什麼事了?」

  薛子丹一時接不上話,他呆呆想著此刻的狀況。

  謝長寂沒吃相思,他道心依舊不穩,那如今叫他過來……

  「說話。」

  謝長寂催促。

  薛子丹反應過來,抿緊唇,終於道:「阿晚有身孕了,如果我沒算錯,九個月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0-23 12:27 PM

第九十二章

  薛子丹趕著去找謝長寂時,秦雲裳先她許多趕到魔宮宮門前。

  狐眠帶人守在宮門口,正靠著宮牆聽著裡面禮官唱誦的聲音,看見秦雲裳,她直起身笑起來:「你終於過來了?」

  秦雲裳沒說話,她執劍面對著宮門,聽著裡面的聲音,仰頭看著高處陰陽合歡神,狐眠見她嚴肅,笑著道:「別太緊張,很快就結束了。到時候師兄師姐都活了,咱們去喝酒。」

  說著,狐眠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哦,你等了兩百年,終於要和望秀成婚了,高興不?」

  秦雲裳沒說話,她聽著裡面禮官唱喝之聲「一拜天地——」

  她捏緊劍柄,滿腦子都是薛子丹和花向晚的話。

  「計劃不變吧?」

  「變了。我打算活下去。」

  「可她也想活!」

  「她求過我,她說她想活下去,她想爭一線生機。如今她有機會了,為什麼要為了死去的人讓活著的人去死?!」

  「二拜諸神——」

  她想起她們一起坐在雲浮塔飲酒,想起她們年少時偷偷在被子裡說悄悄話。

  想起少年花向晚意氣風發一劍渡海;

  想起她從雲萊爬回來時死死抓著她嚎啕大哭;

  想起合歡宮滅宮之後,她在靈堂拿劍抵著她,看她清瘦冷寂的眼神,說那一句「師兄我還你,日後你我便是盟友」;

  想起她一路學會長袖善舞卑躬屈膝,想起她去雲萊求親帶著謝長寂回來,偶爾眼中露出的歡喜和靈動……

  她面容如此清晰,和遙遠褪色的過去在一起,她突然意識到。

  她希望她活著。

  當她聽花向晚想活下去時,她慌亂過,可隱約的,她並不抗拒。

  可如果她必須選擇,故去的戀人,活著的好友——

  秦雲裳閉上眼睛,壓著心中的惶恐,不得不承認。

  她選擇花向晚。

  哪怕這證明了這兩百年她是徒勞,她兩百年的犧牲沒有結果,沒有意義,可她還是希望,花向晚好好的。

  畢竟,雖然不願意承認,當年她聽從她的話臥底在鳴鸞宮,並不僅僅只是為了程望秀和宮主之位。

  「夫妻對拜——」

  「狐眠師姐,」秦雲裳終於開口,狐眠疑惑轉頭看她,就聽秦雲裳平靜詢問,「若有人拜托你一件事,中間發生變故,是當執行到底,還是為她著想?」

  「拜托你做事的人死了嗎?」狐眠有些奇怪。

  秦雲裳平靜開口:「活著。」

  「那不就是了?這種決定,還是要她自己做吧?」

  狐眠漫不經心,秦雲裳眼神逐漸堅定下來。

  「你說得是。」

  狐眠正打算說什麼,話還沒開口,就看秦雲裳突然拔劍,朝著宮門猛地揮砍而去!

  祭神壇上,花向晚的鮮血流入凹槽,碧血神君抬手抵在她的額間,吩咐道:「閉眼,解開封印。」

  花向晚閉上眼睛,先解開鎖魂燈的封印,一道黑氣猛地鑽入她的識海,瘋了一般竄到花向晚識海深處另一半魊靈周邊。

  魊靈周邊是問心劍結成的劍陣,黑氣如同一條長蛇,盤繞在劍陣之外。

  血一點一點在凹槽中溢滿,就在花向晚即將解開問心劍封印剎那,宮門被人猛地轟響!

  隨後一聲高喝從宮門外傳來:「阿晚,等一下!」

  花向晚驚詫睜眼回頭,碧血神君一道法印朝著門口疾馳而去,法印和秦雲裳的劍光沖撞在一起,秦雲裳疾呼:「你肚子裡有個孩子,解開魊靈封印也不會死!」

  說罷,秦雲裳便被碧血神君法印吞沒,猛地撞飛到宮牆結界之上。

  花向晚瞬間反應過來,一把抽回還在放血的手,碧血神君動作更快,立刻握住她的手,往凹槽處拉。

  花向晚和他僵持著,周邊突然湧出很多黑衣修士,朝著秦雲裳和衝進來的狐眠等人方向衝去,結界從周邊慢慢升騰而起,廣場上騷亂起來,碧血神君捏緊了她的手,面帶微笑:「就差最後一步了,謀劃兩百年走到這裡,戛然而止,不遺憾嗎?」

  「秦雲裳什麼意思?」

  花向晚盯著碧血神君,碧血神君笑笑:「她什麼意思我怎麼知道?」

  「花向晚,你肚子裡那個孩子會吸收所有毒素,」黑衣修士集體殺向秦雲裳方向,狐眠衝去一把拉起秦雲裳,下方頓時亂了起來,秦雲裳拔劍擋著衝過來的修士,秦雲裳一劍狠狠劈開周遭修士,鮮血落在她臉上,她握劍抬眼,死死盯著花向晚,「你想死,還是想活?」

  花向晚不說話,她聽著秦雲裳的話,瞬間明白過來。

  她肚子裡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會吸收所有毒素,若是如此,那她放出魊靈之時,她本體不可能死亡。

  這些時日薛子丹一直在給她診脈,他不可能連她有孕都診斷不出來,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想辦法隱藏了這個孩子的存在。

  而唯一有理由,又有能力隱藏這個孩子存在的人,只有面前這個——作為沈逸塵愛魄之主的人。

  他要讓她的身體成為魊靈的寄生,而沈逸塵作為西境最頂尖的醫者,也是唯一能夠欺騙薛子丹的人。

  若這一切都是碧血神君謀劃,他最終目的就是要讓她解開封印成為魊靈寄主,那她留給秦雲裳用來殺自己的符咒,未必有用。

  「還猶豫什麼?」

  碧血神君笑起來:「你總不會為了個孩子,就想放棄合歡宮這麼多人吧?」

  「這是自然。」

  聽著碧血神君的話,花向晚便知如今都是在他計劃之中。

  她不能放開魊靈,若是此時放開,便正中他下懷,她穩住自己情緒,微微一笑:「不過,解開問心劍封印之前,我有個要求。」

  「嗯?」

  碧血神君歪了歪頭,花向晚看了一眼下方被黑衣修士團團圍住的秦雲裳等人,平靜道:「我擔心魊靈出世我大開殺戒之時會傷及無辜,我想讓合歡宮的人先退下。」

  碧血神君不說話,他靜靜注視著花向晚,花向晚有些疑惑:「怎麼,我這話有什麼不妥?」

  「那當然是,大大的不妥。」

  碧血神君搖了搖頭,隨後他突然抬手,花向晚同時出手,兩道法光一起衝向宮門,花向晚縱身往前,朝著所有人大吼出聲:「跑!」

  說著,她擋在碧血神君法光面前,一劍轟開他的結界,指揮著合歡宮的人:「快跑!」

  法光將她整個人轟在地面,所有人瞬間反應過來,朝著四面八方蜂擁而出。

  碧血神君站在高處,漠然看著這一切,就看眾人像亂了方向的蒼蠅,瘋狂往他的結界上衝撞過去。

  「各位,」碧血神君站在祭神台上,好似觀望一場大戲,笑著道,「別做無用功了,你們出不去的,這裡有兩層結界,合歡宮早就準備好了法陣,要你們命喪於此,以換取他合歡宮眾人復生。」

  聽到這話,眾人都愣愣回頭,花向晚半跪在地面,冷冷抬眼。

  法陣在地面亮起,碧血神君拍了拍手,就看地面轟隆作響,眾人驚覺不對,連連後退,就看青石板廣場前方地面每隔半丈就裂開,一具具棺材破開青石板破土而出,等地面顫動停止,上百具棺木停放在地面,一具具棺木無聲控訴著當年冤仇。

  「這是當年合歡宮死去的內門弟子的屍體,由花少主屠滅巫蠱宗後帶回,你們腳下的陣法,是可以召喚魂魄,起死回生的法陣。可天道有序,死而復生哪裡這麼容易?」

  碧血神君說著,所有人看向廣場合歡宮弟子,都變了眼神。

  今日參加接任大典的,都是各宗各宮高層——參與過當年合歡宮之事的高層,諸如道宗宗主道真之流,並不在此。

  原本大家還有些疑惑,如今碧血神君一說,眾人便立刻明白了此次挑選參加祭典人的標準。

  合歡宮弟子不由得捏緊武器,向自己宗門靠近,花向晚提劍站在廣場中央,看著碧血神君站在高處,微微一笑:「今日這個法陣,肯定是要死夠人的。只是死的是誰,本座就不得而知了。」

  「你到底是誰?!」

  聽著碧血神君說了半天,趙南終於忍不住,大喝出聲:「裝神弄鬼,你……」

  話沒說完,一巴掌隔空狠狠甩在趙南臉上,高處人恢復成碧血神君之前戴著黃金面具高高在上的模樣,獨屬於碧血神君的聲音迴蕩在廣場之上:「你說本座是誰?!」

  這話出來,合歡宮的人,都露出震驚之色,片刻後,趙南最先反應過來,滿臉激動跪下來:「魔主!」

  這一聲大呼,眾人立刻反應過來,趕緊跟著跪下,急道:「魔主歸來!魔主歸來!」

  合歡宮和天劍宗的弟子站在廣場中央,在一群跪拜的人中顯得異常突出,碧血神君站在高處,和花向晚遙遙相望。

  狐眠湊到花向晚旁邊,傳音:「消息傳不出去,這狗雜種用結界都攔了。」

  花向晚不說話,碧血神君微微一笑:「本座今日既與花少主成婚,自然以花少主心願為重。少主今日想要死夠人,那今日,不管死的是你們還是合歡宮,總得死足那麼多,讓我夫人的師兄師姐復活才是。本座給你們半個時辰——」

  眾人聽著這話,心中便明白了碧血神君的意思。

  不管是合歡宮的人殺了他們,還是他們殺了合歡宮,只要死的人數足夠讓合歡宮的人復活,他們就能活下來。

  這位魔主實力出眾喜怒無常,但有一點卻是極好。

  他言而守信,給他們指了路,便是路。

  所有人看向合歡宮弟子,目光都帶了殺意。

  花向晚捏緊劍,暗中傳音給合歡宮弟子:「三姑狐眠去攔魔主,我劈開結界,靈南靈北護住弟子出去。」

  合歡宮弟子聽著花向晚的聲音,頓時鎮定下來,所有人捏緊武器,回看向旁邊如豺狼一般盯著他們的修士。

  兩方一觸即發,碧血神君看著這個場景,緩緩抬手,目光冷下來:「殺。」

  音落剎那,周邊法光如雨而下,秦雲裳抬手張開結界擋住第一波進攻,狐眠三姑同時向著碧血神君襲去,花向晚一劍蓄力,朝著結界狠狠撞開!

  結界一瞬被劈出裂縫,距離結界最近的弟子立刻往外撲去,旁邊修士也想往外,靈南靈北一劍橫劈而過,擋在修士面前。

  不過瞬間,合歡宮弟子逃出大半,只聽「轟」的一聲巨響,花向晚便覺身後一道強大靈力襲來,她縱身一躍,結界瞬間恢復如初。

  結界修復瞬間,秦雲裳便支撐不住,她的結界被趙南一掌轟開,隨後渡劫期靈力朝著合歡宮弟子迎面而下,花向晚毫不猶豫一劍朝著趙南劈去,同時一道法陣在天空亮起。

  眾人急急抬眼,就看金色法陣金劍如雨而下,花向晚足尖點落,直刺碧血神君眼前,朝著被碧血神君擊飛的三姑和狐眠厲喝:「去幫雲裳!」

  碧血神君笑著看著花向晚劍尖過來,面色不動,直到劍尖到他面前,他平靜抬手,看上去極慢的速度,卻在花向晚劍尖到達身前瞬間,輕而易舉夾住劍刃。

  「若你不用魊靈,」他提醒她,「是殺不了我的。」

  話音剛落,龐大靈力從他身上急襲而出,花向晚手上法陣同時開啟,她再不刻意壓制,將她母親留給她的靈力瞬間釋放出來提到頂峰。

  花染顏的靈力瞬間灌滿她的筋脈,疼得她周身幾乎都要炸開,她手上法陣大亮,和碧血神君靈力對轟而去。

  光芒中間,碧血神君神色平穩:「何必掙扎呢?反正你我目的相同,世人負你,你殺世人,有何不對?」

  花向晚不說話,她被碧血神君的靈力強行一寸一寸往後壓去。

  魊靈在她識海中瘋狂躁動,裡應外合試圖突破問心劍的封印,黑氣彌漫在她周身,碧血神君看著她,溫和開口:「你殺不了我,除你之外,合歡宮的人,還有誰能和七宗這些老妖怪有一戰之力。你繼續爭下去,不僅是讓你自己送死,還是帶著他們一起送死。」

  碧血神君說著,一步一步往前。

  下方廣場已經砍殺成一片,花向晚隱約聽到身後傳來驚呼之聲:「夢姑!!」

  她不敢回頭,只有身上黑氣越發濃烈,她識海中的問心劍苦苦支撐,她抬頭看著走到她身前的碧血神君,咬牙出聲:「你一開始,目標就是我?」

  「那是當然。」

  碧血神君坦然承認,花向晚顫抖著:「為什麼?」

  「陰陽合歡神,一體雙神,」碧血神君靠近她,微微彎腰,注視著她的眼睛,「一神為光,一神為暗,創世力竭之後,轉世於人間,一人為救世之主,一人為禍世魔星。而你——」

  碧血神君抬手點在她額間:「便是救世之主,都是神體,自然都是魊靈最好的容器,可你與謝長寂不同,謝長寂不需要我動手,他早晚自己會墮道,我也不過就是推波助瀾一下而已。若毀了你,便是毀了最大的威脅。何樂而不為?只是你不聽話,居然想毀了自己這具軀體,給自己下這種劇毒,我本來都放棄了,可誰曾想,」碧血神君笑起來,「你會有個孩子。」

  「你怎麼知道我有孩子?」

  花向晚喘息起來,碧血神君目光微冷。

  「碧海珠。」

  他提醒她:「我能感知到你所有身體狀態,你每一次靈力轉變,每次神魂交融,血脈交換……」他語氣越說越冷,「我都知道。所以你在溯光鏡中懷孕,我第一時間知曉,我高興得不得了,趕緊把這個孩子藏了起來。現在它已經九個月了,你想看看他嗎?」

  說著,他半蹲下身來,兩人靈力相抗,他抬手放在她腹間:「只要你打開問心劍的封印,你就能馬上把他生下來。我可以不計較他的來歷,把他養大。到時候,世間就剩下你我、孩子,還有你在意的人,不好麼?」

  「你什麼時候動的手?」花向晚盯著他。

  碧血神君笑起來:「我既然進了溯光鏡,你總不會以為,我只給了秦憫生一瓶極樂吧?」

  她在溯光鏡中有孕,碧血神君便在給秦憫生的藥中放了隱匿她懷孕之事的藥。

  溯光鏡中的碧血神君不是記憶,那——

  「溯光鏡裡的沈逸塵,是不是你?」

  碧血神君不說話。

  花向晚笑起來,給他答案:「你不是他。」

  溯光鏡的沈逸塵,會在明知必死還是奔赴雲萊去給她過生日。

  溯光鏡中的沈逸塵,會希望她和謝長寂在一起,只為她開心。

  她看著面前人,肯定又冰冷開口:「你只是能通過他看到我,可你不是他。他和你不一樣,他比你好,比你……」

  「閉嘴!」

  碧血神君一把捏緊她的下顎:「把問心劍封印解開!」

  花向晚不動,碧血神君神識一點一點侵入她的識海,就在他抵達她識海屏障瞬間,十幾隻巨獸朝著碧血神君猛地撲了過來!

  碧血神君轉頭揮手將這十幾隻巨獸轟開,巨獸瞬間化作一灘墨汁,也就是這片刻間隙,花向晚一腳狠狠踹到他身上,提劍就砍!

  她劍法毫無章法,只是每一劍都傾貫靈力全力以赴。

  碧血神君快速躲閃著她的劍,與此同時,與此同時,旁邊狐眠一張一張卷軸甩出來,無數筆墨繪出的惡鬼撲向碧血神君,碧血神君尋了個機會,彎腰一掌轟開花向晚,花向晚狠狠撞飛在地,碧血神君抬手往她識海點去,也就是這一瞬之間,狐眠從他身後猛地撲了上去,一把抱住他,急道:「殺了他!」

  花向晚提劍而起,碧血神君目光微冷,大喝了一聲:「趙南鬼燦!」

  音落,趙南領著傀儡宗鬼燦等人一躍而起,同許多黑衣修士一起撲向花向晚,碧血神君抬手一把將狐眠吸到面前,用靈力綁住她的四肢。

  花向晚瞳孔猛地收緊,急喝出聲:「放開她!」

  說著,花向晚朝著前方撲去,趙南足尖一點攔在她身前,同許多人將她一起團團圍住。

  碧血神君看著狐眠瘋狂掙扎,玩味盯著她左眼,讓靈力將她緩緩舉到半空。

  狐眠在半空拳打腳踢,碧血神君慢慢笑起來:「你還記得秦憫生嗎?」

  「雜種……」

  「哦,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巫生啊?」

  聽到這話,狐眠一愣,花向晚瘋了一般朝著前方衝去,黑氣彌漫在她周邊,她狠狠揮砍著劍。

  碧血神君看著狐眠的神情,高興出聲:「哎呀,花向晚沒告訴你,巫生就是秦憫生,只是被我把愛魄抽走了,當年合歡宮就是他下的毒,合歡宮的人就是被你害死的。當然,秦憫生還是愛你的,所以他化作了你的左眼——」

  碧血神君說著,抬起手,挖入狐眠眼中。

  劇痛瞬間傳來,狐眠驚叫出聲,秦雲裳等人在下方得見,趕忙撲上來,卻被人攔住了去路。

  整個廣場亂成一片,花向晚瘋狂砍殺著面前的人,可她越瘋狂,面前人就越多,她和狐眠相隔不遠,卻始終到不了她面前。

  「你放開她!放開她!」

  「晚晚。」

  隱約間,謝長寂的聲音響起來。

  可她聽不到,她只看著面前狐眠的眼睛流出血來,看著碧血神君試圖將狐眠眼珠剜下,而後那一顆眼珠突然爆發出巨大靈力,一個虛影青年忽然出現,擋在狐眠面前,拔劍而出,朝著碧血神君揮砍而去!

  狐眠睜大眼,劍鋒砍在碧血神君身前剎那,碧血神君身上黑氣暴漲,彷彿無數隻手抓住那一縷魂魄,在狐眠面前一瞬將魂魄撕成碎片!

  「不要——!」

  意識到這是什麼,狐眠終於反應過來,她驚叫出聲,然而那一魄卻已經被徹底裂開。

  她踉蹌著撲上前去,卻是撲了個空,狠狠摔在碧血神君面前,眼前只有他紅色繡著祥獸的鞋面。

  「對不起啊,」碧血神君語氣中帶了幾分惋惜,「我動手快了些,沒讓你和他多說幾句話。要不這樣,你自己動手,趕緊去陪他吧。」

  「我殺了你……」

  狐眠一時什麼都想不了,她什麼都忘了,她顫抖著,拔出腰刀起身,就朝著碧血神君瘋狂砍去。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她一刀一刀砍在地面,靈力徹底暴走,花向晚急急出聲:「師姐!」

  「我殺了你——」

  狐眠舉刀躍到半空狠狠落下,碧血神君站在原地,抬手一掌貫穿了她的胸膛。

  所有人都愣住,血從高處滴落下來,片刻後,花向晚再顧不得其他,靈力暴漲,一寸寸擠開筋脈,一劍「轟」地一下劈向前方。

  趙南下意識阻擋,可那一道靈力來得太猛太快,瞬間擊碎他的靈力屏障,直奔向碧血神君,碧血神君將人一甩,一躍開去,狐眠被他甩飛在地,順著台階一路滾落。

  花向晚朝著狐眠撲過去,將狐眠一把扯住,秦雲裳衝到兩人旁邊護著兩人,花向晚把靈力按在狐眠胸口,顫抖著聲:「師姐……沒事的師姐……」

  「殺了他……」狐眠滿手是血,她抓著花向晚的手,滿眼祈求,「阿晚……幫我殺了他,求你殺了他……」

  花向晚說不出話,她看著狐眠眼中的絕望和她胸口彌補不起的窟窿,感覺識海內魊靈越發激動起來。

  「是不是覺得很無力?」

  碧血神君站在不遠處,看著花向晚的樣子,帶了幾分惋惜:「兩百年了,你還是這麼弱。過去你救不了合歡宮,如今也救不了。你抬眼看看。」

  聽著碧血神君的話,花向晚抬起頭,就看見整個廣場之上,眾人廝殺成一片,合歡宮棺木還列在前方,弟子倒了一地在旁邊。

  靈北已經不是當年還需要保護第一時間逃離的弟子,他是眾人的大師兄,他滿身傷口,明顯已經力竭;

  帶著蕭聞風琴吟雨影子的靈南宛若兩人當年,她被許多人圍著,卻沒有半點退路。

  白竹悅滿身是血,明顯大限將至;

  夢姑倒在她身邊,已經沒了氣息……

  陰霾漫天,路無可退,她好像又回到兩百年前那一日。

  「他們皆因你而死,兩百年前如是,如今,亦如是。」

  碧血神君說著,花向晚忍不住喘息起來。

  她抱著狐眠屍體,旁邊秦雲裳察覺不對,急喝出聲:「阿晚!」

  「有什麼比他們活著更重要?」

  碧血神君看著她,細雨落下來,她看著不遠處的靈南,無數光刃朝她衝去,她明顯躲避不及。

  一瞬間,她母親、蕭聞風、琴吟雨、程望秀等人面容一一浮現。

  活著。

  活下來。

  他們不能死,不該死。

  這個念頭浮現剎那,她再也忍耐不住,一直環繞在她識海中的問心劍猛地碎裂,黑氣從她身上驟然爆開!

  靈力卷席而過,周邊地動山搖。

  黑氣從地面升騰而起,伴隨著邪魔歡呼之聲。

  秦雲裳在狂風之中震驚看著花向晚緊緊抱著她狐眠的身體,慢慢抬頭。

  一雙血眸無悲無喜,邪氣殺孽纏繞周身。

  天上烏雲密布,似是天道感知什麼不該出現的東西出現。

  秦雲裳看著面前人慢慢起身,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喃喃出聲:「阿晚……」

  花向晚沒說話,她滿腦子都被殺戮佔據。

  讓他們活下來。

  讓合歡宮的萬世永昌。

  殺。

  欺合歡宮者,殺!

  辱合歡宮者,殺!

  害合歡宮者,殺!

  不屬歡宮者,殺!殺!殺!

  殺心大起,她拔劍而出,一劍驚天動地揮砍而下,朝著廣場上的修士砍殺而去!

  見到這一劍氣魄,根本無人敢接,所有修士慌忙逃竄。

  秦雲裳立刻反應過來,看向靈南靈北,急道:「跑——靈北,快跑!」

  花向晚提劍從高處一躍而下,看著逃竄眾人,目光中全是冷意:「今日,誰都跑不了。」

  說罷,她身如鬼魅,劍無虛招,整個廣場幾乎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無論金丹渡劫,皆如螻蟻。

  血水混著雨水而下,花向晚一身白衣都被浸成血紅,隨著她每一次揮劍,每一次殺人,周邊黑氣越發濃厚,朝著四面八方逃散而去。

  秦雲裳在一片混亂中衝到由靈南攙扶著的靈北面前,咽下喉間血水,只道:「你帶著弟子去後殿躲著。她應該還沒瘋徹底,你們先走。」

  「那你呢?」

  靈北滿是擔心,秦雲裳搖頭:「我得在這裡阻她。」

  「秦……」

  「她說了,」秦雲裳喘息著,「如果她有任何意外,那麼,」秦雲裳目光堅定,「我就是她的執劍人。」

  就算拚死,也要殺了她。

  靈北聽著秦雲裳的話,有些震驚,秦雲裳推了他一把,急道:「走啊!」

  靈北回神,趕緊點頭,招呼著合歡宮的弟子,往後殿撤去。

  花向晚沒有管合歡宮弟子,她彷彿是在享樂,她突然覺得,殺人是一件這麼快樂的事。

  滿手的血都讓人喜悅,無拘無束的自由感讓人沉迷。

  原來這就是強者的感覺。

  她閉上眼,一劍捅入面前鬼燦的身體,輕笑了一聲:「真弱。」

  說著,她將人一把推開,血濺在她臉上,又被雨水沖散。

  她看著面前人睜著眼倒在地上,砸起水花,這時她才發現,整個廣場除了碧血神君,已經空無一人。

  她回過頭,看向碧血神君,目光帶冷:「你不怕死?」

  「我怕。」碧血神君神色帶笑,「但是,有您來到這世間,我也就什麼都不怕了。」

  話音剛落,花向晚便已經到他面前,手掌徑直貫穿他的胸口。

  「我記得剛才,」她聲音很輕,「你就是這麼殺狐眠的。」

  「是啊。」

  碧血神君抬眸,目光溫柔:「你看,我給你的東西,你都可以記一輩子。你說,我是不是比謝長寂、沈逸塵,都重要?」

  花向晚冷眼看她,就看碧血神君伸出手,輕輕將她擁在懷中。

  「花向晚,」他語氣帶了一種病態的滿足,「日後,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花向晚沒說話,片刻後,她就感覺磅礴的靈力一路灌入她的身體,碧血神君額頭抵在她額頭,彷彿是要與她融為一體。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花向晚冷聲開口,碧血神君低低笑開。

  「我?」

  他慢慢出聲:「我就是——魊靈啊。」

  音落那一瞬,有什麼東西猛地鑽入花向晚識海,花向晚睜大眼,識海之中,一團黑氣緩慢睜開眼睛,彷彿有了一張人臉一般露出溫和笑意。

  「魊靈才是我的身體,阿晚,我可以給你力量,給你一切,你和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什麼陰陽合歡神,」黑氣纏上識海中花向晚的魂魄,帶著桀桀笑意,「日後,你我才是創世之神。」

  「來,我們帶著你的合歡宮,」花向晚轉過身,一步一步朝著高台走去,碧血神君聲音中帶了克制不住的激動,「一起創造一個,屬於我們的世界!」

  說著,花向晚走到祭神壇前。

  她抬手捏開自己手上傷口,鮮血灌入凹槽,開始完成她未完成的儀式。

  隨著她的血浸滿凹槽,廣場之上棺木震動起來,秦雲裳咬咬牙,正要出去,突然感覺有誰在召喚她。

  「秦雲裳。」

  隱約有些熟悉的聲音傳來,秦雲裳一頓,片刻後,她突然想起這個聲音屬於誰。

  沈逸塵?!

  秦雲裳立刻將碧海珠從乾坤袋中翻找出來,碧海珠一直在閃爍,秦雲裳不可思議開口:「沈逸塵?」

  「帶我去找謝長寂。」

  珠子中傳來沈逸塵的聲音:「我的靈力和魊靈同源,我給你設下結界,你可以暢通無阻離開此處。謝長寂,馬上就到了。」

  ******

  「你說什麼?」

  謝長寂聽著薛子丹的話,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怎麼可能有九個月身孕……」

  可話沒說完,他突然意識到,他和花向晚在溯光鏡中待了一年,有半年時間,他們都……

  但溯光鏡中的身體也能受孕嗎?

  謝長寂一時有些想不明白,可現下不是計較這些細節的時候。

  他閉上眼,緩了片刻,只道:「我即刻回來,她在哪裡?」

  「魔宮。」

  薛子丹剛說完,魔宮方向一聲轟隆之聲炸響,隨後整個修真界都覺地面顫動。

  無數黑氣從地面迸發而出,凝成實體,看著這些兩百年前曾經差點滅掉天劍宗的東西,昆虛子大驚失色,手上法印急出,疾呼出聲:「弟子結陣!快通知掌門,魊靈出世了!」

  聽見傳音玉牌中昆虛子的嘶吼,謝長寂轉眸看向周邊。

  這些東西他很熟悉,完全是異界的邪物。

  異界的邪魔都是由邪氣凝結而成,此刻他們四處奔竄,追著人撕咬而去,謝長寂抬手一劍轟散這些邪氣,手上快速結印,抬手砸下一個結界在村中,喚村民進入法陣,冷聲道:「在法陣之中不要出去。」

  說著,他回頭看了一眼還在產子的狸貓,給狸貓也套上了一個結界,隨後破開空間,直接來到魔宮宮門前。

  他一到宮門,就看見邪氣橫生,屬於花向晚的靈力混合和邪氣震蕩在周遭。

  結界就在不遠處,他正要抬手一劍劈去,就聽周邊傳來秦雲裳的聲音:「謝長寂!」

  謝長寂回頭,看見似乎是等候了一會兒的秦雲裳,他微微皺眉:「秦雲裳?」

  「沈逸塵找你。」

  秦雲裳開口,謝長寂一愣,就看秦雲裳翻出碧海珠,遞給謝長寂。

  謝長寂握住碧海珠,灌入靈力,隨後一個虛影緩緩出現在謝長寂面前。

  對方還是謝長寂記憶中的模樣,黑底繪金色蓮花面具,一襲帶了水色的長衫,神色平和看著他。

  「阿晚被魊靈操控了,」沈逸塵徑直開口,「你按照我說的,將我愛魄直接分離出來,帶著我進去。」

  「你說什麼?」

  謝長寂微微皺眉,沈逸塵聲音平靜:「碧血神君原本是異界天生出來的靈物,在異界中修得人身,有了三魂七魄。他游蕩在世間多年,看盡了世人廝殺,修士掠奪資源,以至萬物罹難,他極為痛苦,便決心滅世以救世。可是,以他的資質,做不到滅世,後來他推算出陰陽合歡神神格轉世,於是他捨棄人身,創造魊靈這種邪魔,想等待神格轉世之後,佔有神的軀體。」

  「與你有什麼關係?」

  謝長寂冷聲開口,沈逸塵苦笑:「我是他的愛魄。於世間有愛,便會有不捨,他厭惡我,又覺得我有用,便將我分離開去,放入鮫人皇族母體之中,於是我在我母親身體中成型,並有了另外三魂六魄,取名沈逸塵。不過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只是一縷愛魄所生,我以為我就是我,只是我從出生開始,冥冥就有一種執念,我要找一個人。所以我幾次上岸,被人類抓捕,輾轉於人世間,最後我終於見到了阿晚,見到她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我要找的人。」

  「這是碧血神君給你的執念。」

  「是,」沈逸塵點頭,「這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早就準備好,要讓我去接近阿晚,我的誕生,就是為了等待阿晚的出現。她出生,我尋找她,陪伴她,可慢慢地,這種執念便消失了。我只是想陪著她。但我漸漸發現不對,我有時候會忘記自己做過什麼,一開始我沒注意,但我越來越頻繁發現,我的確會有空白的記憶。」

  「是碧血神君在用你的身體?」

  秦雲裳詢問,沈逸塵應聲:「是。後來我才知道,他可以用我的眼睛看到一切,他也能操控我的身體,他利用我,暗算花宮主。花宮主其實本來早就可以飛升,但她牽掛阿晚,自覺心境不夠,所以一直抑制靈力。可他讓我在花宮主飲用的藥中加入了一味特殊藥材,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讓花宮主陷入幻覺,放開對靈力的壓制,步入天劫。但我並不知道自己做了這件事,隨後我便去雲萊給阿晚慶生,遇上你和她成親。」

  沈逸塵苦笑:「我的記憶只到你和她成親,我本來想走,但後來身體被他接管,他在你走後挑撥阿晚,又暗中將你們成婚之事告訴瑤光,並在阿晚受傷時,將藏身地點告訴瑤光。借助瑤光對你的愛慕,讓瑤光殺了我。等我清醒時,我已經死了,死後我終於想起一切,但也已經被封印在碧海珠中,什麼都說不了。我努力修煉,慢慢就發現,我開始能看到他看到的,感受到他所感受的,當我察覺他的計劃後,我便開始有意識修煉魂魄的強度,我想或許有一天,我能重新和他的三魂六魄合體,搶奪魊靈的操控權,這是我最後能為晚晚所做的事。如今他回到魊靈身體,對我管制削弱,阿晚用法陣復活眾人,也給了我力量,我終於能從碧海珠中出來。」

  謝長寂不說話,好久,他終於問:「你要我做什麼?」

  「帶我一起去找阿晚,」沈逸塵說著自己的計劃,「想辦法讓阿晚識海有弱點,給我進入她識海的機會,我便能試著和碧血神君合為一體,一旦我成功,我操控魊靈之時,你就盡快將它封印。阿晚身體中有一個孩子,她身上所有毒素都已經在孩子身體中,這個孩子活不了,你將魊靈逼入孩子身體,在他出生之時,」沈逸塵頓了頓,乾澀道,「殺了他。」

  謝長寂沒出聲,他不由自主捏緊了劍,一瞬之間,他莫名想起那只在雨中產子的狸貓。

  「那我呢?」謝長寂開口,「我是虛空之體,如今又道心有瑕,現下我出現,魊靈不會優先選擇我嗎?」

  「你道心將成,並非有瑕,」沈逸塵開口,謝長寂一愣,沈逸塵注視著他,「而且,碧血神君已經回歸魊靈身體,哪怕你是虛空之體,在我搶奪回操控權之前,他也不會選擇進入你的身體。畢竟相比你,花向晚才是最適合的存在。」

  「如此。」

  謝長寂聲音極淡:「我明白。」

  「還有,她復活的那些人,」沈逸塵想起什麼,垂下眼眸,「一併殺了。」

  「你說什麼?!」秦雲裳聞言,立刻出聲,「為什麼要殺了?!」

  「人死不能復生,」沈逸塵轉頭看向秦雲裳,「死而復生的,不是人,只是將魂魄強留在屍體中的邪物。」

  「不可能。」

  聽到這話,秦雲裳勉強笑起來:「不是說好了,只要付出得足夠就能交換嗎?怎麼就不能死而復生了呢?」

  「輪迴才是天道,」沈逸塵勸著秦雲裳,「你得讓他們去輪迴。」

  「我不信。」

  秦雲裳紅了眼眶,她搖頭退開:「不可能,肯定可以的,人肯定可以死而復生。」

  沈逸塵不說話,他和謝長寂站在一起,帶了幾分悲憫看著秦雲裳。

  秦雲裳退了幾步,捏起拳頭,她彷彿是下了什麼決定,轉身就朝著魔宮往裡跑。

  謝長寂抬手一個法訣飛出,定住了她的身形,隨後在她身邊落下結界。

  而後他轉頭看向沈逸塵,沈逸塵平靜出聲:「走吧。」

  謝長寂點頭,他捏起碧海珠,沈逸塵消失在原地,隨後轉身看向宮門。

  察覺到他的靈氣變動,魔宮中的邪氣也震蕩起來,黑氣進入宮門前的屍體當中,一具具屍體起身,擋在宮門前。

  謝長寂平靜拔劍,提劍往前,屍體看見他疾步而來,頓時張牙舞爪嘶吼出聲,隨後最前排屍體猛地躍起,朝著謝長寂方向揮劍而下!

  謝長寂眼神帶冷,問心劍轟然而去,華光猛地撞在結界之上,震得地動山搖。

  花向晚站在祭神台上,聽著法咒吟誦之聲,看著屬於自己師兄師姐魂魄的金粒從四面八方而來,感知著結界被人轟擊,她不由得抬眼,看向結界方向。

  「呀,謝長寂來了。」

  碧血神君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來:「他大概是來殺你的吧?」

  花向晚眼神微冷,碧血神君帶了幾分惋惜:「或許還要殺了你的師兄師姐,畢竟,起死回生,那可是逆了天道輪迴的。」

  「他敢。」

  花向晚捏緊手掌,血滴落而下,金粉快速飛入那一百多具棺材。

  就在最後一刻,結界終於被人猛烈撞開,隨後狂風捲席劍意而入,將所有棺材蓋狠狠掀飛。

  花向晚抬眼,就看門口站在的青年,白衣提劍,一如當年。

  兩人隔著滿地屍體遙遙相望,花向晚歪了歪頭:「謝長寂?」

  「晚晚,」看著面前雙眼通紅的人,謝長寂克制住情緒,「我回來了。」

  「你回來做什麼?」

  聽到這話,花向晚笑起來:「他們死的時候不在,如今我已經把人都殺了,」她說著,提步從高處走下,穿過前方棺材,隨著她腳步,一個個「人」從棺材中僵硬坐起,花向晚走到棺材最前方,看著宮門前的謝長寂,帶了幾分不解,「你回來,除了殺我,還能殺誰?」

  「魊靈。」

  謝長寂開口,花向晚聽到這話,似是聽到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魊靈?你想取走我的魊靈?」

  「那是邪魔。」

  「不!」花向晚神色微冷,「這是力量。」

  說著,她抬起手,黑氣在她手中凝結,她傲然看著謝長寂:「我有了魊靈,便有了舉世無雙的力量。你看,這些,都是想害我的人,他們都被我殺了,沒有一個人能反抗我。謝長寂,我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花向晚歪著頭,勾起嘴角,「兩百年前你選了蒼生,這一次,我,還是你的蒼生,你來選。」

  謝長寂平靜看著她,面前人沒有半點過往的樣子,他腦海中響起離別之時,那漫天明燈之下的女子。

  他面上帶了幾分淺笑,目光溫和。

  「我的晚晚,就是蒼生。」

  聽到這話,花向晚瞬間暴怒,黑氣朝著謝長寂猛地砸去,怒喝出聲:「你又要放棄我!」

  謝長寂一躍而起,花向晚抬手一把抓上謝長寂,法陣朝著他狠狠衝撞,謝長寂手中長劍光芒炸開,兩道華光撞在一起,將兩人一起震飛開去。

  兩人將將落地,便毫不猶豫疾馳向前,花向晚抬手拔劍,尋情問心狠狠衝撞在一起,一次次撞出華光。

  花向晚動作越來越快,謝長寂被動接著她的劍招。

  她彷彿是有用不完的力氣,每一招都竭盡全力,又快又狠,謝長寂抬手接住她一劍,目光微冷,隨後便消失在原地。

  花向晚毫不猶豫往後一拽,在謝長寂落地時直接卡在他脖子上,朝著地面狠狠一摔,眼看就要將他砸入地板,謝長寂腳上猛地踢向花向晚胸前,花向晚被迫放手,右手橫劍而去,黑氣猶如海浪橫掃而過,逼得謝長寂遠遠避開。

  兩人你來我往,所有高階法術在絕對的速度面前都已無法施展,只能憑借最原始的修為和劍意抗衡。

  一次又一次轟砍而過,周邊宮牆坍塌,除了被結界保護著的宮殿,周邊一切建築都被破壞。

  「每一次——每一次——」

  花向晚一劍一劍砍在謝長寂劍刃上,她死死盯著對方:「你都放棄我。」

  「每一次你都不在,每一次你都不曾及時趕來,每一次都是我一個人苦苦掙扎於地獄,你再來高高在上出現在我面前——」

  花向晚猛地一劍將謝長寂轟飛開去,她緊追而上,直接把人逼到牆上。

  兩人劍對峙在一起,花向晚靠近他:「裝什麼正道高潔?」

  「我沒有。」

  謝長寂開口,這徹底激怒了她。

  她揚劍一砍,狠劈入牆,她就著牆壁一路追著謝長寂脖頸砍去,帶出火花,質問:「我殺我母親時你在嗎?」

  然而這話問完,她腦海中隱約出現雲浮塔上,青年滿身是血,逆光而站的畫面。

  她手上動作不停,拔劍猛地揮砍向謝長寂,隨著她抽劍,宮牆轟然坍塌,她於塵囂之中一劍劈下,謝長寂抬劍抵住,聽她問第二句:「我需要你時你在嗎?!」

  她一問,腦海中就浮現出渡劫時心魔劫中破開黑暗而出那隻手。

  她劍氣越發浮躁,她覺得有什麼不對,她忍不住喘息起來。

  不對,什麼不對。

  謝長寂……

  「殺了他。」

  她腦海中驀地出現一個冰冷的聲音,她感覺自己被什麼命令,裹挾。

  謝長寂喘息著躍到不遠處,她提著劍,喘息著,緩慢抬眼。

  合歡宮的人一個個從棺材中爬出來,他們朝著謝長寂圍來,花向晚眸色漸紅。

  她不想動,她覺得有什麼不對,可她的手還是忍不住抬起,聽著腦海中那個聲音:「殺了他。」

  「殺了他!」

  驚叫聲響起,所有人一起衝向謝長寂,謝長寂周邊風雪驟急,雪在半空化作無數飛劍,朝著周邊直襲而去。

  也就是這個空隙,花向晚身形突然出現在謝長寂面前,謝長寂長劍急急揮砍而下,然而他劍身只來得及觸碰到花向晚,身後一把利刃驟然貫穿了他。

  謝長寂動作一頓,隨即花向晚第二劍便刺入他的胸口。

  謝長寂不可思議看著花向晚,花向晚握著劍的手不知道為什麼,竟是顫抖起來。

  她腦海中不斷翻滾著有關於面前人的記憶,她有些茫然。

  為什麼要殺他?

  為什麼?

  他是誰?

  他是……

  「在下謝長寂,」初次相見時,少年神色平穩行禮,「多謝道友出手相助,敢問道友姓名?」

  「你……你就叫我晚晚好了。」

  「晚晚……」

  謝長寂乾澀出聲,花向晚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害怕起來。她忍不住想退,然而對方卻是主動伸手,迎著劍走來,輕輕抱住她。

  花向晚喘息起來,她感覺這個人的血沾在自己身上,他輕輕開口,只說:「別怕。」

  「我沒事……」他安撫著她,「我不疼。」

  「謝……」她喃喃出聲,「長寂……」

  也就是這一瞬,碧海珠猛地亮起,一道華光衝入花向晚識海,花向晚瞬間覺得頭痛欲裂,她一把推開謝長寂,聽見腦海中碧血神君的聲音尖叫起來:「滾出去!沈逸塵你滾出去!」

  她識海中魊靈橫衝直撞,周邊所有人一起撲向謝長寂,她踉踉蹌蹌想搖頭逃開。

  謝長寂被眾人攔著,緊追不放,沒了片刻,就聽沈逸塵的聲音響起來:「就現在!」

  他的魂魄和碧血神君結合在一起,魊靈突然停止動作,花向晚眼睛化作黑白之色,她不假思索,立刻催動鎖魂燈開啟,謝長寂也在同時傾貫所有靈力在劍尖,一劍朝著花向晚劈去!

  花向晚閉上眼睛,劍尖法陣直接進入花向晚額頭,問心劍鎖魂燈同時撲向她識海中僵住的魊靈,鎖魂燈哢嚓哢嚓扭轉將魊靈困入燈內,問心劍環繞周遭。

  一切安穩,花向晚整個人失去力氣,跌倒在地,謝長寂踉蹌走來,將她抱在懷中,抬手將靈力灌入她的識海,逼著魊靈一路往她腹間嬰孩方向過去。

  花向晚在他懷中,喘息著:「你……你做什麼?」

  「把魊靈放在孩子身體裡。」

  謝長寂沙啞開口,花向晚茫然:「為……為什麼放在孩子身體裡?」

  謝長寂沒說話,他說不出口。

  他死死握著她的手,不敢告訴她,魊靈放入孩子身體之中,他只要出生,就是必死。

  花向晚隱約察覺什麼,她顫抖著身子,只問:「你是不是要帶他回死生之界?」

  「嗯。」

  謝長寂聲音沙啞出聲:「我帶他回死生之界,他會活著。」

  花向晚聞言,她勉強笑起來:「好……去死生之界。」

  她肚子一點點大起來,魊靈一寸一寸沉向嬰孩身體,它彷彿是突然感知到什麼,瘋狂掙扎起來。

  「不!」魊靈猛地掙扎著,「休想!你們休想殺了我!」

  他猛烈掙扎起來,周邊合歡宮的人彷彿是突然又驚醒,朝著謝長寂兩人就撲了過來!

  謝長寂抱著花向晚不動,拚命想要將魊靈壓入嬰孩身體,他周身浮起劍陣,朝著周邊人絞殺而去,花向晚肚子越來越大,可以明顯看見有什麼在她肚子裡掙扎蠕動。

  她感覺劇痛彌漫全身,所有骨骼都被撐開,豐富是被人用千斤重的馬車來來回回碾過。

  她死死抓著謝長寂,毫無意識激烈喘息著:「長寂……長寂我好疼,我好疼。」

  謝長寂不說話,雙生符又落在花向晚身上,她感覺疼痛慢慢減輕,謝長寂低頭靠在她的額頭,冷汗大顆大顆落下:「不疼了。」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別怕,不疼。」

  合歡宮的人一個又一個撲上來,兩人被團團圍在中央。秦雲裳站在宮門外,她被謝長寂法陣保護著,聽著裡面動靜,死死捏著拳頭。

  薛子丹從不遠處傳送陣突然出現,他一衝出來,周邊黑氣便朝他湧去,他面上瞬間變苦,急道:「怎麼這裡更多!」

  說著,他一把符咒扔出去,轉頭就看見不遠處的秦雲裳,頓時亮了眼睛,朝著秦雲裳一路狂奔而去。

  謝長寂似乎早知他會過來,結界沒有對他設防,他衝進結界,趕緊給秦雲裳解了定身術,忙道:「雲萊的人被那些邪魔纏上了,我等不了他們,你……」

  話沒說完,秦雲裳定身咒一解,轉身就朝著魔宮內衝去。

  薛子丹一愣,隨後跟著她一起疾跑而入,忙道:「你趕著投胎啊?我救你你得管管我!」

  話音未落,他就頓住腳步,看著合歡宮的人彷彿是瘋了一般往一個方向湧。

  他直覺不對,震驚看著面前場景,就看秦雲裳直接衝入人群,一把拽住一個熟悉的人,激動道:「望秀!」

  聽到這個名字,被她拉著的人頓了頓,秦雲裳期待看著面前人,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著秦雲裳的神色似是有些疑惑。

  秦雲裳心上一跳,立刻道:「望秀,是我……」

  話沒說完,刀鋒便貫穿了她的腹部,程望秀靜靜看著她,彷彿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怪物,含糊不清喃喃出聲:「殺……」

  說著,他拔出刀,似又要再捅,好在一道華光從秦雲裳身後猛地飛出,將人狠狠擊飛,薛子丹一把拽開她,急喝出聲:「被捅了都不知道躲,你是傻子啊?!」

  聽到薛子丹的聲音,謝長寂劍光大綻,「轟」的一下就將人群震飛開去,立刻喚聲:「薛子丹!」

  薛子丹看了一眼秦雲裳,給她扔了一瓶藥,忙道:「我去看阿晚。」

  說著,他便衝到謝長寂和花向晚身前,花向晚肚子一直在滾動,薛子丹抓起花向晚的手,診脈片刻後,他震驚出聲:「她要生了。」

  謝長寂並不意外,他冷靜看著薛子丹,將人一把抱起,只道:「走。」

  他說著,長劍開路,直接躍向高處唯一還倖存著的主殿。

  薛子丹趕過去扶起秦雲裳,跟著謝長寂一起衝進主殿,謝長寂合上殿門,設下結界,便抱著花向晚上前,放在高台之上。

  秦雲裳坐在一邊,愣愣沒有說話,薛子丹有條不紊準備著東西,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謝長寂在做什麼,冷靜道:「你將魊靈逼入孩子體內,阿晚聽我的用力。」

  謝長寂點了點頭,握著花向晚的手沒放手。

  薛子丹將銀針紮入花向晚穴位,花向晚開始覺得肚子一陣陣緊縮。

  她沒有覺得疼,可仍舊有些難受,她輕輕喘息著,只問:「你是不是用雙生咒了?」

  「沒事,」謝長寂用靈力壓著魊靈,低啞開口,「不疼。」

  「你……」花向晚轉頭看他,額上都是冷汗,「你怎麼……回來了?」

  「我沒吃相思,」謝長寂溫和看著她,「薛子丹告訴我你懷孕,我便回來了。」

  「回來做什麼?」

  「我來著守著你,」謝長寂面色蒼白,「免得你總說,我不在。」

  花向晚沒說話,她靜靜看著他,好久,才解釋:「是碧血神君說的。」

  「他說得沒錯。」

  外面是無數人拍打著房門的聲音,花向晚茫然抬頭:「他們,是師兄師姐嗎?」

  「不是,」謝長寂否認,「他們是邪物。」

  花向晚說不出話,她愣愣看著門外,只問:「邪物嗎?」

  若是邪物,她這兩百年,又有什麼意義呢?

  「但你把他們魂魄找回來了。」

  謝長寂似乎明白她在想什麼,寬慰她:「修士本不入輪迴,他們魂魄還在,就可以送他們入輪迴了。」

  花向晚沒說話,她看著謝長寂,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眼酸。

  「你以前,」她沙啞開口,「不會懂這些的。」

  一個眼神,一句話,他便能知道她在想什麼。

  謝長寂為她撩開遮擋住視線的頭髮:「我去了好多地方,學了好多東西。」

  「你去……」花向晚笑起來,「你去哪裡了?」

  「就是人間,我先在路上,看見好多流民,我跟著他們進了一間寺廟避雨……」

  他細細說著,說他遇到的母子,他遇到的農夫,他所在的村子……

  他學會種植小麥,分辨五穀。

  他在雨天看見一隻狸貓生產,他為它遮雨。

  「那……」花向晚有些虛弱,她感覺孩子一點點往下滑下去,她死死抓著謝長寂,只問,「小貓,活了嗎?」

  貓活了嗎?

  謝長寂聽著她詢問,一瞬知道,她問的不是貓。

  她這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毒在孩子身上,魊靈同時出現在孩子身上,是什麼結果。

  可她還是忍不住問。

  而她也沒有多求一句,因為她知道,這裡唯一能救這個孩子的,只有謝長寂。

  虛空之體,身懷九天玄雷劫的謝長寂。

  他靜靜看著面前女子,他突然很想聽她說一聲:「晚晚。」

  花向晚抬眼,謝長寂看著她:「你愛我嗎?」

  聽到這話,花向晚忍不住笑了,她眼裡帶著水汽,看這個人都有些模糊。

  「愛。」

  這個字開口,薛子丹手上帶著靈力往她腹間一按,她呼吸急促起來,謝長寂死死握著她的手。

  沒了一會兒,她感覺孩子從她身體中滑出來。

  靈力瞬間散開,疲憊升騰而起,她緩緩閉上眼睛。

  「睡吧。」

  謝長寂開口,他聲音彷彿是帶著某種魔力,花向晚感覺周邊開始變得混沌。

  說著,謝長寂放開她,走到孩子面前。

  這個孩子呈現出一種特殊烏紫色,是個女孩。

  他靜靜注視著她,過了一會兒後,他取出一件衣服,包裹著孩子,將孩子輕輕抱了起來。

  在他抱著孩子起身那一刻,孩子緩緩睜開眼睛,一雙酷似花向晚的眼睛呆呆看著他,那雙眼睛很乾淨,不染塵世半點污濁。

  謝長寂動作一僵,片刻後,就看嬰孩緩緩笑開,她伸出稚嫩的手,似乎是想抓住什麼。

  那一刻,他從她眼中看到勃勃生機,看到盎然春日,看到希望和光明,看到浩瀚宙宇。

  「這個孩子……保不住了。」

  薛子丹看著謝長寂的神色,艱澀開口:「你……不用太傷心,總會有下個的。」

  聽這話,謝長寂緩緩抬頭,只問:「下一個,還是她嗎?」

  薛子丹一僵,過了片刻,他道:「謝長寂,你……還有晚晚。」

  謝長寂說不出話,他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花向晚。

  他突然想起雨中那隻狸貓,想起農夫帶著兒子走在阡陌上。

  他突然有些明白。

  他垂眸看著懷中嬰兒,好久,只道:「我會回來。」

  「什麼?」

  薛子丹詫異,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謝長寂的手點在孩子額頭。

  感受到他的召喚,魊靈幾乎是毫不猶豫,便順著他指尖奔入他的身體。

  薛子丹意識到他在做什麼,慌忙:「你……」

  話沒說完,靈力在謝長寂身上暴漲,轟向周邊,除了花向晚之外,屋裡屋外所有人都被謝長寂的靈力轟開。

  薛子丹狠狠撞在柱子上,隨後趕緊起身,就看見謝長寂的眼睛變成紅色,他驚得往後縮了縮,又看謝長寂神色清明下來。

  他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顫抖著彎下腰,將孩子放在花向晚身側。

  花向晚隱約感知到周邊在做什麼,她想過來,可她又做不到,她只能聽見謝長寂的聲音:「晚晚。」

  他低低開口:「我本來……想自己陪你。可以陪你很長,很久,可是……我看見她,我做不到。」

  「我,是你丈夫,亦是,她父親,」謝長寂勉強笑起來,「對不起……晚晚。」

  他俯身到她額間,輕輕落吻。

  「我先走了。你說愛我,我無遺憾。」

  花向晚說不出話,她努力掙扎著,眼淚滑落下來。

  謝長寂顫抖著身子,撐著自己起身,嬰孩似乎感知到什麼,開始哇哇大哭。

  秦雲裳抬頭,看著謝長寂捂著胸口的傷口,似乎是竭力控制著什麼,往著門口走去。

  他走到門口,艱難打開大門。

  門開一瞬,風雪夾雜而入,合歡宮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正掙扎想要起身。

  他聽見遠處人聲,應當是雲萊的人快到了。

  雲萊人到了,他時間也差不多了。

  他忍不住仰頭看向天地,見冬雪飄然而下,聽著身後嬰孩啼哭,看周邊邪氣橫生,隱約可聞遠處百姓哀嚎。

  片刻後,他終於提步,緩緩走了出去。

  他踩著鮮血,踩著落在地面的雪粒,踩著翻爛的青石板磚,一步一步往外。

  他想著花向晚,想著他身後的孩子,想著那些流離失所之人,想著痛失至親之人。

  他不由得握緊手中長劍。

  天道似乎感知到什麼,烏雲密布上空,隱約有悶雷之聲傳來。

  他在怨氣橫生的人間,腦海中浮現出當年死生之界,謝雲亭以身祭劍、花向晚縱身一躍。

  他曾於人生無數次問——

  為什麼。

  為何選擇善而非惡;

  為何選蒼生而非我?

  所有人只告訴過他應該,他聽過無數道理,卻都未曾在這一刻——在嬰兒啼哭,在妻子無聲落淚之時,如此清晰感知。

  因我有所愛,故而有所憐。

  被人愛著,便會共情於他人,會忍不住想起那樹下狸貓,寺廟思妻商賈,阡陌父子相扶,人間芸芸眾生。

  於是心存不忍。

  哪裡來這麼多大道理,選擇一事,無非心繫於情,擇於愛。

  他曾經游走於善惡邊緣,曾經一念墮道,他已知惡是惡是何種模樣,終究選擇善。

  攜劍尋過千山萬水,他終於明白,當年的選擇,緣何而來,因何而選,他不後悔。

  想明白這一刻,他終於走到盡頭。宮門緩緩打開,他看見門口站著的雲萊修士。

  雲萊各大宗門齊聚於此,為首的是天劍宗掌門蘇洛鳴。

  他呆呆看著謝長寂,感知到他身上魊靈的存在,不由得慌亂出聲:「長寂,你……」

  「是我。」

  謝長寂平靜出聲,眾人看著他,便見他笑起來:「私放魊靈者、殺人者、禍世者,皆我——謝長寂。」

  「你……」

  「故而,長寂願自請九天玄雷劫,」謝長寂抬起頭來,平靜出聲,「以消孽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0-23 01:14 PM

第九十三章

  烏雲盤踞於頂,有悶雷湧動,似在蓄力。

  這一道懸於他頭頂兩百多年的利刃,終於展露鋒芒。

  所有人靜靜看著面前青年,青年白衣染血,黑白分明的眼平穩從容,昆虛子紅著眼,只問:「長寂,你想好了?」

  「魊靈禍世,生靈塗炭,」謝長寂聲音平穩,「天道因果相循,總有人要為此承擔結果。」

  沒有人該白白死去,也沒有人能滿身罪孽好好活著。

  放出魊靈是她被逼走到絕路,可因此無辜受害之人,卻從需要有人償還。

  天道會將因果降在花向晚身上,總要有人,去為她消除這份孽障,她才能一身清白,飛升渡劫。

  聽著謝長寂的話,昆虛子便知道他的決定,他說不出話,過了片刻後,蘇洛鳴顫顫抬手,啞聲開口:「退。」

  聽著蘇洛鳴的話,聽到這話,眾人便知道天劍宗的決定。

  以一人保全蒼生,這似乎是任何一個正道宗門都該做出的決定,可這樣的決定,卻也從不是理所應當。

  所有人看著謝長寂,片刻後,眾人集體退開。

  三位當年幫著謝長寂應下九天玄雷劫的長輩走上前來,昆虛子、蘇洛鳴、白英梅,三人各自站在一邊,白英梅眼睛裡全是水汽,只問:「長寂,還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嗎?」

  謝長寂不說話,他閉上眼睛,聽見遠處孩子嚎哭,女子尖叫,男人嘶吼,老者痛呼。

  而後由遠到近,他聽見嬰孩啼哭,他輕輕笑開,慢慢張開眼睛,他看著眼前白英梅,溫和道:「師叔,我有了一個女兒。日後,若有一日她去雲萊——」

  他說著,眼前浮現出花向晚少年雙手負在身後,一劍渡海,肆意張狂的模樣,他眼裡帶了幾分水汽:「勞煩諸位師叔,幫忙照看。」

  「自然。」

  白英梅忍著眼淚,連忙點頭:「她們去不去雲萊,我們都會照看。」

  「那就好。」

  謝長寂說著,還想說點什麼,但想了想,終究作罷,只道:「結陣吧。」

  聽到這話,三人深吸一口氣,隨後盤腿坐下,三人手中結印,開始準備法陣。

  察覺到他們做什麼,謝長寂體內的魊靈瘋狂躁動起來。

  「謝長寂,你瘋了?管什麼天道,管什麼蒼生啊?他們比花向晚重要嗎?」

  魊靈男女不辨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來,一時之間,過往那些藏於心底的惡意蜂擁而來:「死生之界的教訓還不夠嗎?兩百年在異界殺不舒服嗎?非要來這天雷中找死,你死了,你的孩子,花向晚,可都不屬於你了!」

  「你以為你死了她們就能活?花向晚活不了!你想想你不在那兩百年,花向晚是怎麼過的日子?你不說好日後要陪她一輩子的嗎?」

  「這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花向晚放出魊靈,他們會放過她?他們會把她活活逼死!你不清楚他們的德行嗎?」

  魊靈在他識海中瘋狂掙扎,所有人都看見一張人臉從謝長寂額間衝出來,朝著謝長寂嘶吼。

  邪氣流竄在謝長寂周遭,旁邊所有人警惕看著謝長寂,謝長寂閉著眼睛,握著問心劍,默不作聲。

  「別說了。」沈逸塵的聲音響起來,那張小小人臉變得異常冷靜,「一起去死吧。」

  「滾!」人臉又激動起來,「滾開!」

  兩人瘋狂爭吵間,謝長寂只靜靜聽著這世間的聲音,他一瞬好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茫然漫步在這天地。

  可和以前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有一個紅衣少女,負手在身後,走在他前方。

  「謝長寂,」少女側臉回頭,揚起笑容,「你聽,雪落的聲音。」

  天上雷雲湧動,這時房間內的嬰孩哇哇大哭,薛子丹給孩子餵了藥,抱著孩子在房間搖晃,慌慌張張看向旁邊給自己上好藥的秦雲裳:「她一直哭怎麼辦?」

  「阿晚她怎樣了?」

  秦雲裳沒有理會孩子,只問病床上的花向晚。

  「魊靈透支了她的靈力,」薛子丹抬眼看了花向晚一眼,又給孩子餵了一些液體的藥,面帶憂色,「她又臨時產子,現下靈力枯竭,怕是要休養好久。」

  秦雲裳不說話,她站起身,走到花向晚身邊。

  花向晚明顯還有意識,她的眼珠一直在動,眼淚不停從眼角落下,秦雲裳看著這個場景,慢慢蹲下來,將手放到花向晚手背上,靈力源源不斷灌入花向晚身上。

  「花向晚,」秦雲裳看著床上的人,神色平靜,「你以前不是說,誰要敢碰你喜歡的人一根汗毛,你就和她拚命。就算是天道,你也要撕了這天道。」

  花向晚眼珠顫動,秦雲裳笑起來:「怎麼,你不管謝長寂啦?還是這兩百年被嚇破了膽子,囂張不起來了?」

  她說著,靈力填入花向晚身體之中。

  花向晚筋脈異於常人,比尋常人更加寬廣,她的靈力如水滴入海,可她還是在堅持。

  薛子丹看著秦雲裳的動作,抿了抿唇:「何必呢?反正她醒過來……」

  也阻止不了什麼。

  謝長寂已經將魊靈封印在身體之中,哪怕是花向晚也無法扭轉。

  秦雲裳靈力接近枯竭,她臉色越發慘白,她緊握著花向晚的手,只道:「那也得是她來選。」

  說著,花向晚慢慢睜開眼睛,她轉頭看向秦雲裳,只是一眼秦雲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孩子我幫你照看,」她冷靜道,「只要我活著,她就是我的孩子。」

  聽著這話,花向晚睫毛微顫,她猛地起身,一把將秦雲裳抱在懷中:「雲裳……」

  「趕緊去。」

  秦雲裳催促她:「要死也快點。」

  花向晚沒有耽擱,她慌忙起身,拖著踉蹌的身體,一路往外狂奔而去。

  秦雲裳跪在地上,薛子丹愣愣抱著孩子,好久後,才道:「你……還好吧?」

  秦雲裳抬起頭,目光落在那個孩子身上,孩子一直在哭,她平靜道:「把孩子給我,我抱抱吧。」

  說著,她站起身,從薛子丹手中抱過孩子,在嬰孩啼哭中,看著花向晚一身血衣,狂奔在廣場之上。

  那一路都是合歡宮的人,他們僵在原地。

  這時,謝長寂站在法陣中央。

  他在滾滾雷聲中,聽見雪落的聲音,聽見萬物生長,聽見雲捲雲舒。

  魊靈不斷給他描繪和展現著他心底深處最害怕、最陰暗的一面。

  他對花向晚愛慕者的嫉妒,他對殺戮暗暗地迷戀,他對花向晚死亡的恐懼,他對世間萬物存在意義的不解……

  魊靈放大了一切情緒,然而在這極致的情緒中,他唯一能夠抗衡的,便是花向晚。

  他想起年少和他一起仰望仙人講經的花向晚,想起死生之界縱身一躍的花向晚,想起一人獨行兩百年的花向晚,想起在幻境中一字一句教他「我喜歡你」的花向晚……

  最後他想起那一夜,他擁抱著花向晚,靜靜聽著夜雨。

  那是他第一次,那麼清晰又安穩感覺到所謂「幸福」的存在。

  他記得花向晚的話。

  「喜歡這個世界?」

  「喜歡。」

  「那就好好記住這種感覺。」

  「凡天道認可之道,無一不以愛為始,以善為終。心有所喜,心有所憫,心有所悲,才會有善有德。」

  心有所喜。

  心有所憫。

  心有所悲。

  他腦海中是漫天長燈,花向晚站在潺潺河水旁邊,燈火映照著她的面容。

  「我以三千明燈,僅許一願。」

  謝長寂抬手一甩,問心劍懸到半空,在半空中緩緩轉動。

  天地顫動,金色光芒從四面八方湧來,帶著令人溫和動容的氣息,湧入問心劍身。

  以情為劍,為世間最溫和之劍,亦為最堅韌之劍。

  強大到令人忍不住跪俯的劍意充斥在每一個空間,魊靈尖叫起來:「不!!謝長寂——不要!我可以給你力量,我可以給你一切——」

  謝長寂沒有回聲,隱約有一個青年光影和謝長寂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沈逸塵聲音響起來:「動手。」

  「願你我,」謝長寂閉上眼睛,他和花向晚的聲音同時響起,「平安再見。」

  說著,長劍朝著他疾飛而來,徑直貫穿了他的身體,劍風如春風橫掃而去,魊靈在他身體中尖叫出聲:「謝長寂——」

  隨後天雷同時落下,魊靈在這劍氣和天雷之中嘶吼著散開,尖叫著化作飛灰。

  劍風未止,如海浪一般朝四面八方捲席於天地,所過之處,邪魔消散,鬼魅潰逃。

  浩蕩掃過天地,拂萬里山河,蕩四海九州。

  花向晚在劍風中戛然止步,她愣愣看著前方,遠處青年血花飛濺而出,天雷轟然落下。

  他和沈逸塵的虛影一起回頭,在天雷白光中詫異看著她。

  兩人隔著宮門對視,片刻後,謝長寂在天雷中揚起笑容,他開口,只說:「晚晚,回頭。」

  花向晚僵著身子,她臉色蒼白,雙唇打顫,茫然回頭。

  而後她就看見這天地彷彿被這一劍洗禮,露出柔軟又清明的光輝,合歡宮弟子的身體在劍氣中一點點吹散,露出一個個金色魂魄,站在她身後廣場上。

  而廣場高處,薛子丹和秦雲裳抱著孩子站在那裡。

  所有人溫柔注視著她,好似當年盛景。

  魊靈召喚出的邪魔在這一劍中消滅殆盡,世間眾人都得了喘息,帶著劫後餘生的喜悅,在這人間不同地方揚起頭來,看著一劍驅散烏雲後,露出的光芒。

  問心劍一劍滅宗,多情劍一劍護山河。

  一切好似已經再圓滿不過,是最好的結局。

  可她身後是驚雷轟隆之聲,這世間諸苦皆加於那一人一身。

  她眼淚落下,只覺一切模糊。

  她知道他為什麼叫她回頭,因為他想告訴她,世上所有美好結局都已經有了,只要她不看謝長寂,只要她回頭,那就是另一個世界。

  可是她怎麼能做到不看他?怎麼能做到不找他?怎麼能做到,看他獨身一人祭於天地,卻只望滿眼繁華?

  她整顆心像是被人攥緊,疼得她蜷縮起來,她抓著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喘息著,一步一步艱難往他前行而去。

  她眼前都被眼淚模糊,看著倒在天雷中的人,在眾人目光中來到雷劫外圈。

  昆虛子沙啞開口:「花少主,你就站在……」

  話沒說完,就看花向晚義無反顧撲入天雷之中。

  眾人睜大了眼,白英梅驚叫出聲:「花少主!」

  花向晚什麼都聽不到,她將謝長寂一把抱在懷中,用所有靈力為他撐起屏障。

  天雷一道一道轟下來,擊打在她結界之上,她抱著懷裡的人,終於感覺一切安定下來。

  這才是她應該在地方。

  她內心平靜,像是跋山涉水,終於走到了終點。

  謝長寂在她懷中緩緩睜開眼睛,他艱難看著她,沙啞開口:「晚晚……回去。」

  「我陪你。」

  花向晚笑起來。

  天雷擊碎了她的屏障,順著她的身體一路灌入,劇痛瞬間彌漫在她周身,她護在他身上,不讓天雷傷他分毫。

  她低下頭,額頭點在他額頭中間:「我年少時就說,誰傷了我的人,我就同它拚命。人是如此,天道,亦如此。」

  謝長寂說不出話,他神智逐漸渙散,他只是反反復復,呢喃著:「晚晚……走吧。」

  她聽他一遍又一遍讓她離開,感覺比雷劫加身都讓人覺得痛苦,她眼裡蓄著眼淚,聽著他的話,猛地爆發出聲:「我不走!你也不許走!我們都得活著,」她大口大口喘息著,「我還沒有和你好好在一起過,我們還有一個孩子,你為人夫,為人父,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說自己要走?!」

  「你怎麼能這樣呢……」她抽噎出聲,「你怎麼能,給了我最好的一切,又和我說你要走?」

  「是你說你要陪我,是你說再也不讓我一個人,我信了,你怎麼能食言?!」

  「晚晚,」謝長寂靠著她,「會有下一個人的。」

  像過去一樣,沒有謝長寂,總會有下一個,陪伴你,走過後面半生。

  沒有人一生僅止於愛情,更何況,是他的晚晚。

  「走吧。」他輕聲嘆息。

  花向晚不說話,天雷一道一道而下,兩人血肉被雷劫一點一點劈開,露出鮮血淋漓的骨肉。

  「若我說,不會呢?」

  她啞聲開口,謝長寂指尖微顫。

  「若我說,」花向晚喃喃,「不會再有下一個謝長寂,也不會再有下一個人,我偏生就要陪你,生死黃泉,灰飛煙滅,我都和你一起走呢?」

  「謝長寂,」花向晚靠在他額間,聲音疲憊,「我一個人,走不動了。」

  「我想活,可我一個人,我怕了。」

  謝長寂沒出聲,他氣息微弱,但他仍舊艱難伸出手,緩緩向上,似乎是想抱住她。

  天雷一道道落下,花向晚不斷將靈力渡入謝長寂身體,她知道硬抗天雷不可能扛到最後,乾脆將天雷引入自己筋脈,轉化成靈力,一路流淌過去。

  她異於常人寬闊的筋脈成了這些天雷最佳收容之所,只是每一次都必須忍受折淬骨削肉般的疼痛。

  可她必須忍,這是她和謝長寂,唯一的生機。

  她不是來陪他送死的,她是來救他的。

  疼痛讓她一點一點清醒,她懷抱著懷裡的人,神智越來越清晰。

  天雷逐漸加大,而隨著天雷越大,她靈脈中的靈力儲蓄越多。

  天道似乎也開始察覺不對,冥冥之中,花向晚感覺有什麼在召喚她。

  「花向晚,讓開。」

  似乎有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環繞在她耳邊,將她拖入彷彿是宇宙一般的虛空之中:「九天玄雷劫,是他應下的,他是必死之人,你讓開。」

  「為什麼?」

  她知道了這聲音的來處,不由得將謝長寂抱得更緊了些:「他做錯了什麼?」

  「他是禍世魔星。」

  「所以呢?!」

  花向晚猛地睜眼,怒喝出聲:「他做錯了什麼?魊靈是我放的,人是我殺的,就因為他與你許下九天玄雷劫,你就要取他性命,是什麼道理?!」

  「他是自願為你承擔因果業障。」

  「業障?」花向晚笑起來,「碧血神君害我合歡宮時你不出現,我喪母喪友被人欺凌時你不出現,我自己為自己報仇,這時候你就來同我談孽障?!既然你是天道,你睜眼看著,那為什麼你不幫我?天道是只幫惡人的嗎?!」

  對方沒有說話,沉默許久後,它緩聲道:「天命不可違。」

  「可我偏生要違!」

  她握緊劍,只道:「我修至剛至強之道,我不信天命,我只信我自己。只要夠強,我便是天。」

  「好吧。」

  對方似是無奈,虛空從周邊退去:「那,就看你這一劍,有多強。」

  說著,雷霆突然停止,眾人愣愣看著這一切發生,驚疑不定看著天空。

  然而天劫停下,雷雲卻沒有散開,反而越發密集,彷彿是在蓄力最後一擊。

  花向晚握緊劍,她仰頭看著天上雷雲,明白這天道的意思。

  唯有強者,能越過天命。

  謝長寂有他的最後一劍,花向晚,亦有她的最後一劍。

  她仰頭看著天空,內心異常平靜,她清晰知道,這一道雷劫,非生即死。

  天空中烏雲翻滾,越來越黑,濃如潑墨的天色,看得周遭人心中發顫。

  風捲殘葉,烏鴉呱呱落在不遠處。

  花向晚慢慢起身,攔在謝長寂身前,天雷積在她筋脈中的靈力蓄勢待發,她握著劍柄,腦海中是從小到大,學過的所有心法招式。

  她師承父母和白竹悅,都是西境一等一的高手,又在雲萊採集仙宗百家,得謝長寂如此頂尖劍修點撥,西境兩百年,起起伏伏,暗學百家,最後又得魔主血令,傳承魔主所有心法。

  這一切都在此刻匯聚,融會貫通於她劍尖。

  而最後一劍,是她對世間一切之領悟。

  為何執劍,為何出劍。

  她不像謝長寂,她很少追根問底,很少關注細節,她只有一個信念,而後奮力前行。

  為守所愛之人,執此破天之劍。

  雷聲轟隆,蓄勢待發,花向晚察覺天道之意,慢慢拔劍。

  「我以三千明燈,僅需一願。」

  謝長寂在漫天燈火下的模樣映入腦海,她看著劍身上自己的目光,忍不住喃喃出聲。

  「願你我——」

  說著,雷霆如龍,轟然而下!

  她抬起眼眸,看著那巨龍一般咆哮而來的雷霆,毫不猶豫,將所有靈力蓄於一劍,朝著雷霆轟砍而去!

  「平安相見!」

  劍光和雷霆在半空狠狠衝撞在一起,朝著遠處一路轟去,山摧地裂,百獸奔逃,所有修士都打開結界,扛著這天道與人相抗所帶來的巨大衝擊。

  渡劫期修士,常斃於天劫。

  這天道致命一擊,又哪裡是人所能抗衡?

  花向晚虎口震出血滴落而下,她死咬著牙,半步不退。

  她不能退。

  她的道,退,即為死。

  雷電所化的巨龍狂嘯,她手顫抖著,開始從周邊源源不斷吸取靈力。

  然而巨龍還是一點一點壓近,眼看著畢竟她身前半丈,突然就聽一聲溫和的呼喚:「晚晚。」

  說著,便有人將手搭在她肩上。

  花向晚沒敢回頭,可她清楚知道,她身後,一個個合歡宮的魂魄趕了過來,一隻又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靈力灌入她周身。

  合歡宮的人、秦雲裳、昆虛子、白梅英、蘇洛鳴……

  一個又一個人趕上來,來到她身後,將靈力傾注在她身上。

  她劍光大綻,同天劫僵持在一起,孩子啼哭之聲就在耳側,謝長寂艱難抬眼,就看見高處始終不退半步的女子。

  她一貫如此。

  比他決絕,比他剛強,哪怕是天道,她也從不讓它半分。

  她永遠在尋求一線生機,始終不曾放棄。

  她像這世間一株野草,一滴水滴,用蓬勃的生命,不斷去締造奇跡。

  他看著這個人,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艱難動了一下手指。

  他身上只剩下一半血肉,他喘息著,掙扎著,在眾人未曾看到之處,緩慢站了起來。

  他衣衫襤褸,鮮血滿身,逼著自己緩緩提劍。

  似乎是察覺到謝長寂的轉變,天劫所化巨龍突然狂躁起來,它咆哮出聲,就見天光巨亮,周邊突然化作一片白光,被雷劫所吞沒。

  所有人都被這從未見過的浩蕩雷劫擊飛,唯有花向晚一人,拔劍朝著前方一躍而起,蓄力而下!

  血肉在白光中碎裂成片,只剩她白骨提劍,卻不墮氣勢半分!

  劍光直指蒼天,而這一剎,另一道黑色劍光從她身後而來,同她的劍光纏繞在一起,一起往天上擊去。

  兩道劍光和雷劫衝撞在一起,陰陽合歡神相在天空突然大亮,梵音彌漫天際,片刻之後,劍光大漲,瞬間吞噬雷劫,朝著天空擊去。

  一瞬之間,巨大的力道反撲而來,花向晚整個人都被擊飛出去,有人一把抱住她,和她翻滾在狂風之中,等到餘力消散,風停雲止,花向晚喘息著,緩慢抬眼,就看見面前是同她一樣血肉模糊的一具骨架。

  只是他還剩半張臉,看上去鮮血淋漓,異常可怖。

  兩個人躺在地上,天上烏雲消散,花向晚聽到天道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贏了。」

  說著,金光從破開的雲霧中落下,籠罩在兩人身上,兩人靜靜看著對方,感覺到天道的饋贈,雨落而下,滋潤著他們周身,血肉一點點長出來,兩人貪婪看著對方慢慢恢復。

  花向晚笑起來,只道:「我贏了。」

  「我知道。」

  謝長寂喑啞出聲:「好厲害。」

  花向晚有些疲憊,可她還記得周邊,她撐著自己起身,轉頭看過去,就看無數魂魄站在旁邊,他們溫和看著她,似是告別。

  「師兄……師姐……」

  花向晚看著他們,她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

  蕭聞風和琴吟雨一起走到她面前,蕭聞風目光溫和,垂眸看她:「阿晚,謝謝你把我們找回來,可我們得走了。」

  「死亡不是結束,」琴吟雨笑起來,「而是新生。不要執著於生死,沒有人能永生。」

  如果放在以前,聽著這話,她會很難過。

  可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看著他們,看著他們如此溫柔又從容出現在她面前,她握著謝長寂的手,突然覺得,這似乎並不是一個難以接受的結果。

  人死不能復生,從一開始,她便該知道。

  她仰頭看著他們,好久,才道:「你們見過靈南了嗎?」

  兩人一愣,片刻後,就聽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所有人一起看去,就看靈北被人攙扶著,帶著合歡宮剩下的人從宮門慢慢走出來。

  靈南跑在最前面,她急切想要尋找著誰,而後只是一眼,她的目光就停留在蕭聞風和琴吟雨身上。

  三人靜靜對望,片刻後,靈南突然激動起來,她說話都在打顫:「我……我叫蕭靈南,是,是合歡宮右使,我的父親叫蕭聞風,母親叫琴吟雨,你們……」

  她說不下去,蕭聞風和琴吟雨看著她,好久後,他們笑起來。

  「我是你父親。」蕭聞風開口。

  「我是你母親。」琴吟雨出聲。

  靈南說不出話,她只是盯著他們,彷彿是要將他們的樣子刻進自己的眼睛。

  過了好久,她才顫抖出聲。

  「爹……」說著,她將目光看向琴吟雨,「娘。」

  說著,靈南紅了眼眶,隨後,她突然嚎哭出聲,衝向兩人。

  蕭聞風和琴吟雨勸著靈南時,程望秀走到秦雲裳面前。

  他靜靜看著面前女子,好久,才笑起來:「長大了。」

  「那當然。」秦雲裳沙啞開口,「都兩百年了。」

  「這兩百年……」程望秀遲疑著,「你過得好嗎?」

  「不好。」

  秦雲裳眼淚落下來,她看著面前的人:「都沒人幫我出頭了,我和阿晚老受欺負。」

  程望秀不說話,他靜靜凝視著她,過了片刻後,他輕聲道:「我當初的話,是騙你的。」

  秦雲裳有些不解,程望秀笑起來:「我喜歡你。」

  當年他讓花向晚傳話,他從未喜歡過她,讓她不要等他,隨後手提雙刀,從容赴死。

  如今兩百年以魂魄之身歸來,他終於認認真真,說出這句告白。

  秦雲裳眼淚撲簌而落,她看著面前青年:「都兩百年了,我都把你忘了。」

  「那正好,」程望秀笑起來,「等我輪迴歸來,好好追求你,免得你一直記掛著程望秀。」

  「誰記掛你了?」秦雲裳一面哭,一面笑,她埋怨著,「你一點都不好,我都不記得你的樣子,這算什麼記掛。」

  「那今天看好了。」

  程望秀看著她:「等我來找你,別又忘了。」

  說著,程望秀抬起手,替她擦了眼淚。

  薛子丹抱著孩子,愣愣看著他們,片刻後,一個老者高興的聲音響起來:「子丹,這是我孫子嗎?」

  聽到這話,薛子丹僵在原地,過了許久,他不可置信回頭,就看一個老者笑著站在不遠處,他和記憶裡一樣,像個老頑童一般,笑眯眯盯著他:「怎麼,不認識祖父了?」

  「祖父……」

  薛子丹顫抖出聲,對方看著他,嘆息出聲:「你怎麼這麼傻,好好的,學人家搞什麼禁術呢?我活這麼多年,夠本了,別搭上自己。不過我也不是罵你,」老者想想,又樂觀道,「能和你說說話,我也高興。現在還製毒嗎?」

  「不製毒了。」

  薛子丹搖頭,紅著眼眶:「我當大夫了。」

  「這也不成,」老者有些憂慮,「你那三腳貓功夫,別被人砸了招牌。還是再多學幾年,不然我怕你喜脈都診不出。」

  「不可能的,」薛子丹抱著孩子,哭出聲來,「我都會接生了。這孩子……這孩子就是我剛接生出來的……產婦……產婦特別健康,孩子有病,我也會醫好的。」

  所有人都在絮叨。

  花向晚和謝長寂握著手,坐在地面,看著眾人。

  過了好久,一個身影出現在花向晚面前。

  「阿晚。」

  看著面前黑色繪金蓮花的面具,花向晚一愣,她呆呆看著沈逸塵,似是不可置信。

  「我殺魊靈時,把他這一魄單獨分開了。」看著花向晚的樣子,謝長寂開口解釋。

  說著,他扶著她起身,花向晚看著沈逸塵,她顫動著唇:「逸塵……」

  「我也要入輪迴了,」沈逸塵聲音溫和,「如今有人陪著你,我想回定離海。」

  「對不起……」

  花向晚艱澀出聲,沈逸塵輕笑:「瑤光的事,是碧血神君想要離間你和謝長寂的陰謀,且不說與你無關,就算與你有關,你也是受害者,和我說什麼對不起?我要回海裡了,」沈逸塵目光溫和,「來生,應該不會再見。」

  「祝好。」

  花向晚沙啞開口,沈逸塵沒說話。

  過了片刻後,他抬起手,緩緩解開自己的面具。

  一張清俊溫和的面容出現在她面前,比謝長寂多了幾分鄰家哥哥的親近,少了幾分冰冷,恰恰是她年少時最喜歡的模樣。

  「當年我想過,等我成年,我就變成這個樣子。」

  沈逸塵看著她:「可惜,沒有機會了。這張臉,姑且給你看看吧。」

  「好看的。」

  花向晚忍著眼淚,開著玩笑:「要當年看見,我一定很喜歡。」

  「那就太好了。」

  沈逸塵說完,慢慢抬頭。

  「時候到了。」

  他低喃出聲,所有人似乎都感覺到召喚,大家仰起頭,看向西邊。

  一道光門緩緩出現,是指引亡魂進入陰間的陰陽交界之門。

  大家各自看向各自珍視的人,好久後,終於只說:「再會。」

  說著,大家慢慢往光門走去,他們路過花向晚,朝她招手:「師妹,下輩子再見了,我來合歡宮,可別把我趕出去。」

  「知道了。」

  花向晚笑著看著他們一一走進光門。

  等所有人都離開,蕭聞風和琴吟雨走在最後。

  兩人停住步子,看著花向晚旁邊的謝長寂,他們看了許久,琴吟雨才問:「這就是你喜歡那個小道長?」

  「是。」

  花向晚笑起來:「師姐還記得。」

  「挺好的。」

  蕭聞風開口,他看著謝長寂,好久,終於道:「你叫……謝長寂是麼?」

  「是。」

  謝長寂出聲,蕭聞風點點頭,猶豫片刻後,他輕聲道:「以後,阿晚就拜托你了。」

  「師兄放心。」

  聽這這話,蕭聞風應聲,他和琴吟雨回頭看了不遠處的靈南一眼,靈南憋著眼淚,大聲道:「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兩人笑了笑,點點頭,轉身手拉手往光門走去。

  等他們徹底隱入光門,光門慢慢合上,靈南的眼淚終於才落下來。

  做完這一切,謝長寂才走到薛子丹身邊,他低頭看薛子丹抱在懷中的孩子,薛子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見謝長寂過來,抽噎著將孩子交給他。

  「你……你先給她弄點吃的,我給她吃了點辟榖的東西,但是……但還是吃點普通人吃的東西比較好。」

  謝長寂抱著孩子,聽著薛子丹的話,沉默不言。

  薛子丹沉浸在剛見完祖父的悲痛中,繼續道:「她……她的毒,不要修煉就沒事兒,我會再想辦法。」

  「多謝。」

  謝長寂點頭,想了想,又多加了一句:「勞您費心。」

  薛子丹不想在這時候說話,自己往旁邊走去。

  花向晚看著謝長寂抱著孩子走回來,她這時候才得了機會,能低頭好好看看孩子。

  她垂眸看著這個嬰孩,聽謝長寂道:「她餓了。」

  花向晚一愣,謝長寂抬眼看她:「吃什麼?」

  花向晚說不出話,兩人面面相覷,片刻後,花向晚輕咳了一聲:「你先給她餵顆辟榖丹,我處理好其他事就來。」

  謝長寂沒應聲,花向晚疑惑:「有……有問題嗎?」

  「她沒牙。」

  謝長寂提醒她:「辟榖丹咽不下去吧?」

  兩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他們從來沒想過,滅世一戰後,最艱難的問題居然是,這孩子吃什麼。

  兩人面面相覷,過了片刻後,意識到他們在說什麼,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我找師叔,」謝長寂垂眸,輕聲道,「他孩子養得多,有經驗。」

  說著,他便抱著孩子,往昆虛子方向走過去。

  花向晚靜靜看著他,光落在他和孩子身上,成了這人間最樸素、最美好的景色。

  上清曆兩百零四年,合歡宮少主花向晚接任魔主之位,成為西境新一代魔主。

  同年,魊靈出世,雲萊西境聯手,由謝長寂一劍滅之,而後謝長寂受九天玄雷劫,花向晚修得最後破天一劍,以逆天道,救下謝長寂。

  至此,謝長寂長留西境,入主魔宮,成為魔主夫婿。

  接任魔宮後,花向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舉辦了葬禮。

  比起當年,這次葬禮異常盛大,花向晚一身素衣,讓餘下兩宮七宗都來吊唁。

  等葬禮結束,便入住魔宮。

  忙忙碌碌三個月,等到立春,她終於有了時間,一個人去了雲浮塔,站在塔頂,吹著風,俯瞰著合歡宮。

  她站了沒一會兒,就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她一回頭,便看謝長寂走了上來。

  「憐意呢?」花向晚笑了笑,詢問孩子。

  這個孩子取名花憐意,是謝長寂取的名。西境三宮九宗血脈都需跟隨宮主姓氏,花憐意是未來合歡宮的繼承者,遵守這條規矩。

  「師叔帶著。」

  謝長寂解釋,想了想,他又道,「他喜歡憐意。」

  「老人家都喜歡孩子。」

  花向晚答得漫不經心,兩人吹著風,緩了一會兒,就聽謝長寂道:「我感覺我們隨時可以離開這個小世界。」

  「連天都劈了,我們自然可以離開。」

  花向晚說著,轉頭看向謝長寂:「可是你打算走嗎?」

  「得帶憐意。」謝長寂只道,「不然走不了。」

  「那就得等她飛升了。」

  花向晚看著不遠處:「薛子丹同我說的,二十年內他想不出辦法,讓我把他砍了。」

  「那希望他命長些。」

  謝長寂淡淡開口,花向晚聽著這話,忍不住笑。

  過了片刻後,花向晚慢慢道:「長寂,我想……在這裡等師兄師姐回來。」

  「嗯。」

  「他們說,他們輪迴之後,便會回來。」

  「好。」

  「雲裳還在等二師兄,我得陪著他。」

  「好。」

  「我們會治好憐意,她會健康長大。」

  「嗯。」

  「日後,我們會有很好,很長的一生。」

  「我知道。」

  「謝長寂。」

  花向晚叫他,謝長寂轉眸,女子在風中,鬢髮微亂,目光帶了幾分溫和:「你最後一劍悟道時,在想什麼?」

  「你。」

  謝長寂毫不猶豫,徑直開口。

  花向晚並不意外,她歪了歪頭:「那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謝長寂沒說話,花向晚湊近他:「亦是你。」

  謝長寂聽著她的話,感覺心上一點點軟下去。

  最後一劍,窺測著人心底最深處的存在。

  無一字言愛,卻無一字非愛。

  他們在夜色中靜靜相望,過了許久,謝長寂低下頭,吻在她唇上。

  雲浮塔風鈴叮鈴作響,他們佩劍交錯碰撞出脆響。

  衣角摩挲之間,花向晚看著滿天星河,她隱約有一種錯覺。

  她一生走了好長好長的路,才終於走到此處。

  我攜劍尋遍千山萬水,兜兜轉轉,終知你為本心。

  我的花向晚。

  我的謝長寂。

  (正文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0-23 04:19 PM

番外一‧夫妻瑣事

  「抱孩子是要講技巧的,」書房之中,謝長寂跪坐在地,看著昆虛子抱著花憐意給他示範,「她骨頭軟,你得扶住她的脊骨,讓她腦袋在你手臂上,扶住她的臀,不要讓她腦袋懸空……」

  謝長寂不說話,他像是年少學習劍招一般,認認真真看著,等昆虛子示範完畢,他便試著將孩子接過來,一板一眼,照著昆虛子的話,將孩子抱在懷中。

  昆虛子看著謝長寂的樣子,重重嘆了口氣。

  那日花向晚送走合歡宮眾人魂魄後,謝長寂抱著花憐意一臉鄭重走到他面前,所有人都以為出了大事,最後卻只聽謝長寂問了句:「師叔,她好像餓了,一直在哭,能給她餵辟榖丹嗎?」

  聽到這話,眾人沉默許久,最終,只有白英梅開口解答了疑惑,伸手掏出一個瓷瓶,遞給謝長寂,勉強道:「你……先給她喝點這個,花少主若是處理完了,要不你讓她過來,我給她看診一下?」

  白英梅是雲萊醫術最強之人,聽到她要為花向晚看診,謝長寂毫不猶豫點頭,輕聲道了句:「謝過白師叔。」

  而後他便給花憐意餵了瓷瓶中的液體,回頭去找花向晚。

  動蕩方過,大家也不急於一時重建,花向晚和他雖然得天道饋贈身體並無不適,但還是聽白英梅的,將眾人簡單安排了一下,便回了合歡宮,到臥室歇下,由白英梅看診。

  白英梅單獨將花向晚領到房中,也不知是在裡面搗鼓了些什麼,謝長寂隱約只聽得幾個類似於「開奶」之類的詞語,沒過多久,便聽屋內傳來白英梅的聲音道:「將孩子抱進來吧。」

  謝長寂安靜將孩子抱到屋中,就看花向晚斜臥在榻上,臉上帶了些薄紅,白英梅起身給她寫方子,溫和道:「你修煉劍道太過陽盛,這些時日暫時緩一緩,我給你寫個方子,你好好調和一下。」

  花向晚悶悶點頭,白英梅見謝長寂抱著孩子,便將孩子從他懷中抱過來,走到床邊,教著花向晚哺乳。

  花向晚原本想著謝長寂會走,沒想到他就一直在旁邊站著,等白英梅教完了,起身離開,他都沒走。

  花向晚抱著孩子躺在床上,見屋中空無一人,抬眼看他:「一直站著做什麼?」

  謝長寂聽著這話,便到她旁邊坐下,花向晚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問你站著做什麼,你就坐下,我又不是在意你站著還是坐著,我是問你這麼一聲不吭的是要做什麼?」

  「想聽聽師叔怎麼說,」謝長寂轉頭看正在喝奶的嬰兒,目光中帶了幾分歉意,「我能做什麼。」

  「也不用做什麼,」花向晚笑了笑,她想了想,拍了拍身側,給他留出位置來,「上來同我躺一會兒吧?」

  謝長寂應聲,他聽著她的話,安靜上床,將床簾放下來,躺在她身側。

  她背對著他,被他擁在懷裡,嬰兒安靜躺在她手側,她吃飽了,安安靜靜睡著,倒十分乖巧。

  床帳裡光線很暗,三個人靜靜依偎,謝長寂的靈力從他手上過來,暖洋洋安撫著她,她像是在海上漂泊了許久的船只,找到了停靠之處,一時覺得無數疲憊湧了上來。

  可她還想和他說說話,她有太多話想同他說了,可最後她什麼都沒問,三個人靜靜躺著,安安靜靜睡過去。

  等醒來之後,兩人躺著說話,她聽完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過了好久,才微微皺眉,疑惑詢問:「那……我每日做夢夢見你,這倒是真的?」

  謝長寂動作一僵,花向晚狐疑轉頭看他:「你怎麼進我夢裡的?」

  「你餓了嗎?要不要吃碗麵?」

  謝長寂平靜起身,彷彿無事發生。

  花向晚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目光炯炯盯著他:「我勸你說實話。」

  謝長寂不出聲,看上去坦坦蕩蕩,只道:「我還是去煮麵吧。」

  「是不是入夢印?」花向晚猛地想起什麼來,當即把靈力往謝長寂身上送過去,謝長寂立刻收手,花向晚手足並用將他整個人往自己身上一拽,謝長寂怕傷著她,順著她力道被她拉到床上,長髮如幕簾墜在兩邊,兩人面對面對視,花向晚已經查到自己當初放在他身上的入夢印,只是這個入夢印明顯被人改動過,所以她自己都幾乎不曾察覺。

  花向晚呼吸微亂,頓時明白過來,只問:「薛子丹給我療傷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入我夢了?」

  謝長寂不說話,只靜靜看著她,權作默認。

  花向晚笑起來:「兩百年不見,你還學會勾引人了?」

  「這算勾引嗎?」

  他平視著她,花向晚挑眉:「那你入我夢來做什麼?」

  謝長寂不出聲,花向晚推了他一把:「說話啊。」

  「如你所見,」謝長寂開口,語氣淡淡,到聽不出什麼喜怒,「我所做,即我所想。」

  花向晚一愣,片刻後,她想起他當時做了些什麼,莫名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輕咳了一聲,隨後道:「罷了,饒了你這次,我把它抹了,免得你以後再囂張。不過這個入夢印被人改動過,誰給你改……」

  話沒說完,她就頓住。

  能為謝長寂改印之人沒幾個,想到那個人,花向晚動作停下來,謝長寂知道她的想法,沉默片刻後,他低頭親了親她:「她是合歡宮弟子,也有魂印,她會回來的。」

  花向晚沒說話,過了片刻後,她轉頭看向窗戶,低低應了聲:「嗯。」

  【2】

  初初為人父母,花向晚學會餵奶,謝長寂便也沒閒著,找了昆虛子,開始一點一點學習養孩子,又找白英梅學習怎麼照顧花向晚。

  修真界的女修不像凡人,生子後雖有靈力損耗,但天劫之後,便等於又有一具嶄新的身體,花向晚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適,只是謝長寂還是不放心。

  每日白天抱著孩子陪著花向晚處理事務,晚上按著白英梅的要求給花向晚按摩,日常飲食用度,從食材到作法,都有他的講究。

  花向晚本不在意,這麼養了些年頭,花向晚便莫名發現,好像身體是舒服了許多。

  以前一些手腳冰涼偶爾頭痛的小毛病,竟也都好了。

  花憐意十二歲時,薛子丹終於給她配出藥來,只是這些藥散落各界,僅在傳說中才有。

  花向晚和謝長寂商議一夜,終於做下決定,花向晚帶著花憐意留在小世界,謝長寂去尋藥。

  做下這個決定時,花向晚重重嘆了口氣,只道:「你這一走,倒是讓我想起生產那日。」

  謝長寂抬眼看她,花向晚苦笑:「你為了救她,便不管我了。」

  「是你問我,」謝長寂平靜開口,「小貓活了的嗎。」

  「那我也不是讓你去救。」花向晚搖頭,「我的意思本是,你把魊靈留在我的身體中……」

  「所以我沒有。」

  他明白她的意思,打斷她。

  「晚晚,」他平靜開口,「我不是選擇她,我是選擇你。」

  花向晚聞言,她頓了頓,隨後轉過頭去,嘆了口氣:「算了,不說了,黏黏糊糊的。」

  說著,她將謝長寂的手臂拉過來,在他入夢印的基礎上又更改了一番,只道:「日後不管去哪裡,你都可以用它進入我夢中。」

  謝長寂看著入夢印,點了點頭。

  兩人溫存一夜,等到第二日,沒等花向晚睡醒,謝長寂便悄然離開。

  從那以後,謝長寂便沒回來,只是每晚花向晚都會做夢,聽他在夢裡給自己一一說著他去的地方。

  她也會說一下近來發生的事情。

  合歡宮的弟子慢慢都回來了,他們身上帶著魂印,哪怕不記得前塵往事,她也能清晰辨認出來,這是誰。

  蕭聞風和琴吟雨是一起回來的,兩個人青梅竹馬長大,十二、三歲的年紀,便拜入了合歡宮。

  程望秀是秦雲裳找回來的,他好像是帶著記憶輪迴,生下來後覺得自己以一個奶娃娃的身份出現有些不體面,就一心一意想重回巔峰再回來。

  誰知道秦雲裳一個月三趟拜訪天機宗,神奉不堪其擾,幫她把程望秀的位置算了出來,秦雲裳趕著過去,剛好就遇到程望秀小宗門內部鬥爭、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戲碼,已經是鳴鸞宮宮主的秦雲裳非常體面的來了次英雄救美,極大傷害了程望秀自尊心,他氣得當天晚上連夜跑路,秦雲裳倍感無奈,只能和他玩起了重回築基期、披著馬甲談戀愛的戲碼,最後終於把人哄了回來。

  狐眠回來得最晚,她出生在一個農戶家中,自幼得了離魂症,一直傻傻不知人事,花向晚感知到她的存在,找了許多年,終於在她二十歲那年將人帶回來,給薛子丹看診後,便發現是魂魄不全,花了些時間將魂魄找全之後,她便想起了一切。

  想起一切那天晚上,她在雲浮塔枯坐一夜,最後去找了薛子丹,同他要了一顆相思。

  等第二日起來,關於秦憫生的一切,她便全忘了。

  後來過了些年頭,她收了個小徒弟,帶回合歡宮時,花向晚看了一眼,和秦憫生長得一模一樣。

  百餘年時間,合歡宮弟子陸陸續續,都回到合歡宮。

  花憐意慢慢長大,她無法修煉,只能跟著薛子丹學醫,而後每日以丹藥續命。

  但她性格乖張,不是個學醫的料,看著身邊同齡人在修煉一途上平步青雲,她心中不甘,脾氣越發囂張,倒成了出了名的紈絝子弟。

  大事幹不了,偷雞摸狗的小壞事兒做了不少。

  一開始花向晚還教育她,責罰她,後來就發現,她越罰越來勁兒,想到自己年輕時候,便也懶得管她,讓靈北跟在她後面,給人家賠禮道歉賠錢就是了。

  反正出格的事兒她也不會做,不過就是想吸引一下別人注意罷了。

  而這個時候,謝長寂終於回來了。

  回來那天,他沒告訴花向晚,就靜靜站在合歡宮門口。

  百年過去,所有人都不大認識他,他仰頭看著城門上「合歡宮」的牌匾,好久,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囂張叫罵:「哪兒來不長眼的東西,敢擋本少主的道?!」

  謝長寂沉默回頭,就看一個女子騎在一頭白虎上,一身紅衣獵獵,和他有幾分相像的眉目表情格外囂張。

  她身上沒有半點靈力,明顯是凡人之身,能活到這個歲數,完全是靠丹藥維繫。

  兩人靜靜對視半天,對方皺起眉頭:「你怎麼看上去有點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謝長寂沉默片刻,終於開口:「我是你爹。」

  聽到這話,女子笑起來:「我花憐意活了上百歲,頭一次見你這麼囂張的人,竟然敢罵我?小的們,」花憐意招呼身後一大批隨從,「給我上!」

  隨從大多都是金丹期,看見謝長寂身上沒有半點靈力,毫不猶豫往前撲,只是所有人才撲半步,就感覺一股威壓迎面而下,將他們狠狠壓在了地上。

  花憐意一看,便知不好,拿了花向晚給她的法寶,瞬間就消失在宮門口,隨後連滾帶爬回去找薛子丹,激動道:「薛叔叔,救命!快,救我!有人罵我,還打我!」

  薛子丹正在配藥,花憐意是他一手養大的,有人這麼欺負他,這還能忍?

  他當即約上靈北靈南等人,氣勢洶洶衝向宮門,撩起袖子大罵:「我倒要看看,是誰敢欺負……」

  話音未落,他就看見門口的謝長寂,靈北靈南嚇得「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薛子丹咽了咽口水,推了推花憐意:「憐意,叫……叫你娘過來。」

  花憐意一停,頓覺不好,毫不猶豫掉頭就跑,衝去找花向晚:「娘!不好了!有大魔頭打上門了!薛叔叔靈南靈北都要被打死了!!」

  花向晚正在打坐,一聽這話,立刻冷眼起身,走出去門去:「我去看看。」

  「娘,」花憐意跟在花向晚身後,說得十分委屈,「這個人真的很過分,他一上來就罵我,打我的人,簡直是把我們合歡宮的臉面放在地上踩!他還說他是我爹,你說他是不是在佔你和我的便宜?」

  剛說完,花向晚就頓住了步子,花憐意有些奇怪,她抬起頭,便看見花向晚呆呆看著前面白衣扶劍的青年。

  花憐意心裡咯噔一下,覺得要完,難道花向晚也打不贏?!

  她下意識想退,又覺得此刻所有人在這裡,她不能退。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娘?有把握嗎?」

  「叫爹。」

  花向晚立刻出聲,花憐意明白了,花向晚打不贏,必須要她來承受這份屈辱。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上前道:「前輩,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您不要同合歡宮計較,您想當我爹,我就叫這一聲爹,只希望……」

  話沒說完,花向晚狠狠一巴掌拍在她腦後,怒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我是說,他是你爹!」

  【3】

  失蹤百年的神秘爹突然歸來,這令花憐意非常不適應。

  一百年了,誰還記得十二歲走了的人什麼樣子?

  花憐意整個人都很茫然,她一直偷瞟謝長寂,看花向晚衝上去抱住謝長寂,兩人手挽著手往裡走。

  謝長寂對她這個女兒明顯也有些陌生感,一直不和她說話,反而是先找到了薛子丹,給了薛子丹一堆藥後,便和花向晚單獨進了房間。

  等他們熄了燈歇下,花憐意終於才找靈南確認:「這真是我爹啊?」

  「如假包換。」

  靈南說得很確定,花憐意站在柱子旁邊,緩了好久,才道:「還是挺好看的,配得上我娘。」

  她花了很多時間接受自己有個看上去如此冰冷凶殘的爹的事實,謝長寂也花了一晚上時間,接受花憐意長成這個樣子的事實。

  「之前沒和你說太多,因為我覺得也都是些小事……」

  花向晚含糊著認錯:「我年輕時候,也挺囂張的。我那時候去雲萊,不先上門把百宗挑了一遍嗎?她沒什麼修為,也就能勇鬥幾隻大白鵝,我覺得也不是大事。」

  「那是人家村裡的鵝。」

  謝長寂提醒她。

  花向晚自知理虧,只道:「所以我把鵝買了下來,回來做了火鍋。」

  謝長寂沒說話,花向晚猶豫了片刻,主動靠過去,伸手抱著謝長寂撒嬌:「哎喲我錯了,你回來了,那你想怎麼管怎麼管唄。」

  「藥煉好之後,便可以修煉。」

  謝長寂垂下眼眸:「咱們早晚要走,我想帶她去死生之界修行。」

  「那我呢?」

  花向晚那立刻抬頭,謝長寂靜靜注視著她:「你還忙嗎?」

  花向晚一愣,想了想,如今該處理的也都處理完了,趕緊道:「不忙,我不忙,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兩人商議好,等第二天,花憐意被花向晚領過來,由謝長寂親自宣布了這個消息。

  花憐意愣愣看著謝長寂,好半天才道:「你要教我修行?」

  「嗯。」

  「我可以修行了?」

  「不錯。」

  「那……」花憐意眼裡放光,「我是不是可以像娘一樣厲害,當天下第一?」

  「不一定。」

  聽到這話,花憐意嗤笑出聲:「那你還來教我?」

  「當不了天下第一,就不修行了?」謝長寂抬眼看她,花憐意想了想,隨後道:「倒也不是,你要教我……那就教吧。」

  兩人的話簡單說完,等謝長寂去找薛子丹,花憐意嘟起嘴來,靠近花向晚,不滿道:「娘,他真是我爹嗎?怎麼冷冰冰的,一點都不熱情?」

  「我就喜歡你爹冷冰冰的樣子,」花向晚笑了笑,「不覺得很英俊嗎?」

  這話把花憐意哽住,片刻後,她一躍而起,搓著手臂:「肉麻死了,我走了。」

  謝長寂同薛子丹煉好丹藥,給花憐意服下,驅毒過程艱辛,疼得花憐意一路連滾帶爬,喊著不醫了。

  但喊歸喊,她還是咬著牙忍過了全程。

  等解毒之後,她便跟著謝長寂和花向晚去了死生之界。

  死生之界和過往一樣,常年冰雪彌漫,她凍得瑟瑟發抖,跟著兩人一起游走在死生之界,謝長寂和她介紹了大概地形,花向晚漫不經心跟著,等站在懸崖邊上,謝長寂察覺花向晚靠懸崖太近,他猛地將她一把拽了回來,花向晚和花憐意都嚇了一跳,花憐意頗為茫然,疑惑出聲:「爹,你做什麼?」

  謝長寂不說話,他只是捏著花向晚的手,好久,才緩過來,慢慢道:「不要離那裡太近,會進入異界。」

  說著,他便岔開話題,領著兩人離開。

  花憐意好奇跟著謝長寂,只有花向晚,一直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等到夜裡,花憐意睡下,花向晚拉著他走出來,兩人一起穿過漫天風雪,來到懸崖邊。到了這裡,謝長寂便有些緊張,他握著花向晚的手,低聲道:「回吧?」

  花向晚不說話,她看著懸崖,過了片刻後,轉眸看向謝長寂:「你還在怕嗎?」

  謝長寂垂下眼眸,沒有作聲。

  花向晚想了想,走上前去,謝長寂手微微發顫,竭力克制自己:「晚晚,回去吧。」

  花向晚依舊往前,月光落在她身上,她回頭看他。

  他們的位置好像當年,謝長寂整個人僵住,感覺血液都凍在原地,片刻後,花向晚笑了笑,張開雙手,徑直往後倒下。

  謝長寂睜大眼,毫不猶豫衝了上去,跟著一躍而下,一把抓住她!

  兩人在半空急墜落下,風聲呼嘯而過,謝長寂滿眼惶恐還未散去,就看花向晚笑起來。

  月光落在她明亮的眼睛裡,她高呼出聲:「就是這種感覺。」

  謝長寂聽不明白,還未反應,他們就落入異界,隨後狠狠砸在地面。

  落到地面之前,花向晚便用了靈力,他們下墜之處,冰雪震開,兩人卻什麼事都沒有。謝長寂急促喘息著,整個人微微發顫,花向晚伸出手,溫柔覆在他冰冷的臉上:「落下來,也不過如此,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長寂。」

  謝長寂抬眼,花向晚微微傾身,吻在他顫動著的眼皮上,輕輕拉開他的衣衫,像獻祭一般,貼合在他敞開的衣衫之下。

  「往前看,看著我,別害怕。」

  【4】

  花憐意繼承了他們的天賦,在死生之界待了五十年,便已經突破化神。

  花向晚和謝長寂算了算,也差不多到了時候,和花憐意商量了一番,將合歡宮留給她,西境交給秦雲裳,便飛升離開了這個小世界。

  他們早在殺魔主那日便可以飛升,一直推遲到現在,飛升那一日,鐘鼓鳴響,天劍宗和合歡宮之前飛升的前輩都趕了過來,兩人一出現,就看見前方烏泱泱一大批人。

  「別擋著我看晚輩,這次飛升的終於是咱們多情劍一脈,唉,不對,他怎麼帶著問心劍飛升的?難道又是問心劍?謝孤棠,」有人在人群裡叫嚷著,「你來認認,是你們問心劍嗎?」

  說著,人群裡走出一個紫衣青年,他看著剛剛出現在南天門的謝長寂,端詳片刻後,搖了搖頭:「不是。」

  「那帶著問心劍?」

  「他似乎原本修習問心劍,之後破心轉道,所以應當算問心多情雙修。」謝孤棠解釋著,聽到這話,修士嘆了口氣:「唉,還是沾了你們的,晦氣。」

  但說著,修士還是衝上前去,高興道:「喂,長寂師侄,我是你師祖,第十代多情劍蘇子凡……」

  天劍宗的人來找謝長寂打招呼,合歡宮的人也湧了上來。

  相比天劍宗,合歡宮的人熱情了許多,花向晚一一辨認著前輩,聽前輩高興道:「哎呀,長得這麼水靈,有雙修道侶了嗎?沒有的話我給你介紹……」

  「有了。」

  花向晚話沒說完,謝長寂便徑直開口,所有人看過去,謝長寂擠開蘇子凡,道歉:「失禮了師祖。」

  說著,他走到花向晚面前,朝著合歡宮眾人行了個禮:「見過各位前輩。」

  合歡宮的人面面相覷,片刻後,一位女修笑起來,只道:「不妨事,雙修道侶不嫌多,向晚啊……」

  「蕭昭音你別胡說八道,」一聽這話,蘇子凡激動起來,「我們天劍宗弟子道侶就一個,你別帶壞我師侄媳婦兒。」

  「這是我合歡宮的人,」蕭昭音聞言,嗤笑出聲,「輪得到你管?」

  「這是我天劍宗弟子的婚事,我就能管。不服去比劃比劃?」

  「比就比誰怕誰?」

  ……

  沒幾句話,兩人便吵了起來,花向晚和謝長寂看著這熱熱鬧鬧的場景,正想說點什麼,就看謝孤棠走了過來,平和道:「二位不用管他們,他們是打鬧慣的,這邊請吧,我帶你們兩熟悉一下上界。」

  「多謝師祖。」

  聽到這話,花向晚和謝長寂趕緊行禮,跟著謝孤棠遠離了是非。

  謝孤棠一路領著他們往前,給他們介紹了一下天庭大概的情況。

  「現下上界雖然天庭為主,但各方勢力也不容小覷,例如寂山一脈,就少招惹,他們寂山一脈兩位女婿都以戰練道,十分好戰……」

  「那如果惹到他們呢?」花向晚有些好奇。

  謝孤棠想了想,只道:「想打可以打,不想打,也有其他辦法。」

  「比如?」

  花向晚疑惑,話沒說完,就聽一個女聲傳來:「自摸,糊了!」

  說著,就是劈里啪啦搓麻將之聲傳來,花向晚和謝長寂一起看過去,就看花園之中,兩位女仙和兩位男仙圍著麻將桌,正搓得不亦樂乎。

  女仙一位看上去十分甜美,另一位看上去稍顯成熟,另外兩位男仙一位滿臉憤怒看上去是個沉不住氣的,另一個優哉游哉搓著麻將,似乎是老奸巨猾。

  四人搓著麻將,聽見謝孤棠的聲音,沉不住氣的男仙立刻回頭,高興道:「孤棠,你來了?!快過來,我師父他太喜歡耍賴了,你趕緊過來把他換掉!」

  「我這是實力。」旁邊男仙聽著這話,抬起頭來,笑著道:「行之,輸不起別耍賴,你看婉婉和翠綠,多淡定。」

  「我輸不起?!你敢說你剛才沒看我的牌?!」簡行之聽到這話,立刻跳了起來,「你剛才明明看牌了!」

  「簡行之,」一旁長相甜美的女仙秦婉婉拖長了聲音,「你怎麼和我爹說話的?」

  「是啊,」綠衣女仙開始扔骰子,「對你岳父這麼大吼大叫的,你是不愛我們婉婉了?」

  「不是……」

  簡行之趕緊解釋。

  看著這亂七八糟的場景,謝長寂轉頭看謝孤棠:「如果惹到寂山一脈,不打,還有什麼辦法?」

  「唔,」謝孤棠看著他們開始取牌,轉頭笑了笑,「不打架,還可以打牌嘛。」

  「啊?」

  花向晚震驚,謝孤棠一臉認真:「這世界,也不是只有打打殺殺,很多時候打牌可以解決的事情,不需要動手。」

  「謝孤棠你來不來?」

  翠綠大聲叫嚷著,謝孤棠想了想,遲疑著詢問:「二位,要不打一圈?」

  謝長寂和花向晚都是一愣,片刻後,就聽花園裡簡行之的聲音響了起來:「呀,這兩位——」

  所有人看過去,就看簡行之站起來,看著花向晚和謝長寂的目光亮了起來:「看上去很強啊!」

  一聽這話,秦婉婉立刻察覺不對,知道簡行之這是基因動了,她趕緊上前,抓住自己這位看見強者就想打一遭的丈夫,忙道:「打牌。」

  她定下來:「二位,要不趕緊去休息,要不過來打牌,快!」

  「那……」花向晚遲疑著,「就打牌吧?」

  說著,兩個人就莫名其妙,被推向了牌桌。

  並且,從此以後,沉迷在了這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0-23 05:21 PM

番外二‧沈逸塵

  他生於定離海。

  他出生時, 正是鮫人一族最鼎盛的時光,那時鮫人與人族常有摩擦,也說不上誰對誰錯, 不過就是你來我往的爭奪資源,他的父皇想上岸,岸上的修士想入海, 他時常坐在礁石上看這些鬥爭,大多數時候,他看不明白。

  祭司同他說, 這是他父皇的貪欲所造成的災禍, 而他父皇又說,這是瀾庭真君的野心造成的禍端。

  瀾庭真君是西境最強的修士,他自幼生於合歡宮,天資出眾, 元嬰之後便與合歡宮少主花染顏結為道侶,兩人雙修結契, 一同步入渡劫, 花染顏接任合歡宮宮主, 至此之後, 西境合歡宮,便成了人族修士中最強大的宗門。

  然而這一切與他似乎都沒有太大的關係,他並不喜好爭鬥, 在眾位兄弟中,是最安靜、最無用的存在, 每一天都在自己的宮殿中侍弄草藥, 或者就是在礁石上眺望遠方。為此他的父皇並不喜歡他, 很多時候, 他們甚至遺忘他。

  除了受傷的時候,他們很少來找他,但他並不在意,他生來便不太在意別人的壞,每次想起其他人,總想到的是別人的好。

  最重要的是,他總覺得自己有一個任務,冥冥的宿命感牽引著他,他下意識覺得,他需要找一個人。

  他不知道那是誰,也不知道對方的樣貌,他沒有任何線索,只是隱約在夢境中,會感知到對方的存在。

  他無從找起,只能等待。

  日子一日復一日的過,直到後來,他的兄弟都戰死。

  那一戰很慘烈,瀾庭真君帶領人修與他父皇決戰於定離海,定離海海面被血水染紅,無數修士屍體浮在海面,瀾庭真君重傷了他的父親,在一片屍體中,兩方終於達成協議休戰。

  鮫人退回定離海深處,人修也絕不會再深入定離海中。

  【2】

  從那以後,兩族修生養息,鮫人皇族中,他竟然成為了年齡最大的長子。

  他莫名其妙成為儲君,也承擔起儲君的職責,陪伴著他的父皇走完最後一程,重新修整鮫人一族,等著他兄長孩子長大,他禪讓王位,這時候,他四百八十六歲,終於獲得自由。

  得到自由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游到定離海近海。

  他聽說人修喜歡抓捕鮫人,他沒有雙腿,在陸地行走不便,便故意被人修發現,隨後這些一張漁網將他抓了起來,放在琉璃水缸裡,抬著上了岸。

  他作為珍貴貨物,一路送往拍賣行,光怪陸離的陸地世界讓他倍感新鮮,他在狹小的琉璃水缸裡,興致勃勃看著外面的世界。

  有人嘲笑他,有人可憐他,可這一切對於他來說都不重要,到陸地上,他看著這新鮮的世界,感覺興奮極了。

  他仔細了解著這些人修的行為,看著自己被送上拍賣會,他本是置身事外的看客,隨便誰買下他都行,可就在他被抬著走向高台時,他突然在冥冥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他看向高台。

  然後他就看見高台上負手而立的一個女童,她穿著紅色長裙,面上極力保持著鎮定和驕傲,可眼神卻忍不住四處打量,明顯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幾乎只是一眼對視,他感覺周身血液都湧了上來。

  是她——

  他心跳得飛快,他從琉璃水缸中努力想要爬出去,想要去看看那個女童。

  他第一次有這麼大反應,把旁邊人都嚇了一跳,看他爬出來,鞭子狠狠抽打而上,他疼得抽搐起來,卻還是努力撲騰著想往外爬去。

  掙扎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女童看著他被打,一時有些懵了,他盯著她,滿眼渴盼,女童愣了許久後,轉頭看向身邊一個青年。

  「大師兄,」女童抬手指著他,「我買下他,好不好?」

  【3】

  她把他買了下來。

  買下來當天,他們休息在客棧裡,她按著她師姐的話,讓人給他放了水,泡在浴桶裡,水裡是她師姐琴吟雨準備的藥材,可以修復他的傷口,他安穩泡著,就看琴吟雨帶著她走進來。

  他身上還戴著拍賣行用來束縛他靈力的鐵鐐,可琴吟雨還是不太放心,拉著女童站在一邊,冷著聲道:「阿晚心善救了你,你別起其他心思,我們能買下你,也能殺了你,好自為之。」

  聽著這話,他搖搖頭,艱難發著人修的語言道:「我,不會害她。」

  「你會說人話?」琴吟雨有些詫異,他點頭。

  旁邊女童好奇:「你是從哪兒來的?」

  「定離海。」

  「來做什麼?」

  「想到大千世界看一看。」

  「呀,」聽到這話,女童笑起來,「我也想,但師兄師姐沒時間陪我。你……你同我說說,定離海是什麼樣?」

  說著,女童似乎想起來什麼,忙道:「哦,我都忘了,我叫花向晚,你呢?你叫什麼?」

  「沈逸塵。」

  他將鮫人一族的語音轉換成名字,女童聽著,重復了一遍:「哦,沈逸塵。」

  那天晚上,她就蹲在浴桶旁邊,同他聊天,她對定離海很有興趣,對外面的一切都很有興趣,還對瀾庭真君的過往很有興趣。

  「我父親走後,母親就不太和我說話,也不喜歡和我提他,」花向晚嘟囔著告訴他,「她好少告訴我這些。」

  沈逸塵不說話,他魚尾輕擺,有些擔憂詢問:「你父親……怎麼走的?」

  「他身上傷太多啦,」花向晚無奈,「經年征戰,一直強撐著,後來就走了。你父親呢?」她扭頭看他,「也一樣的嗎?」

  「嗯。」沈逸塵想著父皇最後的時光,有些低沉,「一樣的。」

  「那我們也算打平了。」花向晚轉頭看著窗外,喃喃,「以後別這樣了。」

  從那以後,她經常來找他聊天。

  他怕她早早把他送走,每天都將原本要痊癒的傷口重新撕爛。

  他很好奇這個女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堅持不懈留在她身邊,一開始他以為,這或許是前世姻緣或者宿命,可是當她真的出現在他面前,他卻發現,其實他沒有什麼太大的情緒波動。

  他對這個孩子,並沒有太多的感情,他就像是在完成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堅持守在她身邊。

  只是說,人皆有情,她把他一路從拍賣行帶回合歡宮,將他放在冰河下面,小心翼翼照顧他的傷口,日復一日,慢慢的,他還是開始對這個孩子有了感情。

  他開始會掛念她,每日在冰河裡等待她的來到。

  她脾氣大大咧咧,來的時候總是一身傷,他看不下去,便幻化成了人形,跟在她身邊。

  他第一次化形跟在她旁邊當天,便被白竹悅和花染顏叫上了雲浮塔,兩人盯著他,過了許久後,花染顏緩慢出聲:「你來這裡,是為了給你父親報仇嗎?」

  他聽到這話,微微一愣,片刻後,他想了想,只道:「我父親乃病去,與合歡宮無關。」

  「那你來做什麼?」

  「我不知道,」沈逸塵如實回答,「命運指引我來,但我不知道結果。」

  花染顏隔著珠簾,靜靜看著沈逸塵,好久後,她才道:「我不放心,如果你要留下,你必須成為阿晚的靈獸,否則我不能放任你在她身邊。」

  鮫人畢竟不是真正的人修,強大的修士也會將御獸之道放在鮫人身上。

  只是幾乎沒有一個鮫人願意接受成為他人的靈獸,沈逸塵和花染顏對視片刻,隨後笑起來,只道:「好。」

  當天,花染顏從雲浮塔下來,親自帶著花向晚去了冰河,她教著她和沈逸塵結契,沈逸塵比她強大太多,如果不是自願,她根本無法控制沈逸塵。

  結契完成後,他就是花向晚的靈獸,從此不能違背花向晚命令半分。

  基於此,花染顏和白竹悅終於放心了他,為他編造了一個身份,讓他開始侍奉花向晚。

  一開始,他只是想照顧好她,所以沒有男女之分,他學著人類世界的一切,無微不至的陪伴她,幫她梳頭,幫她畫眉,陪她練劍,陪她挑選裙子、髮簪、胭脂。

  鮫人身形高大,哪怕他沒有男女的區別,但所有人從一開始,都下意識叫他「沈公子」,於是他一直以沈公子的身份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一點點長大。

  她開始越來越了解鮫人的習性,有一天夜裡,她聽著他給她說鮫人成年才會挑選出臉和性別,她忍不住問:「那,逸塵,你以後會變成男鮫,還是女鮫啊?」

  這話讓沈逸塵微微一愣,他呆呆看著趴在床上、穿著睡衣、漫不經心看著話本的花向晚,下意識反問:「阿晚想讓我當男鮫還是女鮫呢?」

  「當然是女鮫啊,」花向晚笑起來,她抬頭看向沈逸塵,「這樣,逸塵就可以一直同我在一起啦。」

  「若是男鮫,」沈逸塵有些茫然,「便不能同阿晚一直在一起了麼?」

  「若我沒有道侶,倒也無妨,」花向晚認真想了想,頗為苦惱,「可若我有了道侶,那自然……就不行了。」

  「為什麼?」沈逸塵脫口而出,花向晚有些不好意思。

  「若我有了道侶,你又是隻男鮫,我想,他可能不樂意吧?既然做了夫妻,我總得對他負責,所以逸塵,」花向晚撐著下巴,「你和我當姐妹,就可以一直這樣生活啦。」

  【4】

  有了道侶,便有了生命中更親密之人。

  少女帶著幾分期待說這些時,沈逸塵第一次意識到,面前的姑娘長大了。

  這些話讓他有些茫然,他隱約感知自己並不希望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可是……

  為什麼呢?

  他一時有些茫然,甚至於在夜裡,他開始思索,他到底來這裡,是做什麼。

  他到底為什麼來,為什麼留下。

  他反反復復追問中,隱約又開始做夢,夢裡他感覺有一個人,他依稀覺得那個人是他,又不是他。

  他赤足行走在乾裂的土地上,土地被鮮血所浸染。

  「去見她。」

  那人開口,他猛地驚醒。

  他在黑夜裡喘息著,從冰河中浮上冰面,然後他就看見花向晚提著劍,高高興興走了過來。

  「逸塵,」她半蹲下身,臉上洋溢著笑容,「你還沒睡啊?」

  他抬眼看她,緩了片刻,慢慢笑起來:「發生了什麼,這麼高興?」

  「我贏了秦雲衣,」花向晚挑眉,「她比我年長,之前都說她是青年一代最強的,今天我把她從台上扔了下去,可把我開心壞了。這事兒我和別人說,顯得不夠穩重,」花向晚說著,坐在冰面上,扭頭看他,「我就來找你啦。」

  沈逸塵聽著她的話,平靜注視著她。

  十六歲不到,已過元嬰,這份天資,無論在哪一族中都是頂尖。

  他想到自己的夢境,一時有些不太確定。

  他到底為何而來?他的到來,對花向晚,到底是好是壞?

  「逸塵?」

  花向晚疑惑,沈逸塵回神,忙道:「沒受傷吧?」

  「一點小傷,」花向晚滿不在意,「走在路上就好了,我帶了酒,你喝不喝?」

  「你還小。」他勸她,「別喝酒。」

  「我不小了,」花向晚不滿瞪他,「我都快十六了。」

  從那天晚上起,他開始不斷追問他為何而來。

  甚至於,他開始思考,他是不是該回到定離海,在搞清楚他自己的情況前,不要靠近花向晚。

  只是他還沒有想清楚,花向晚就先給了他選擇。

  那天他給她梳著頭髮,花向晚突然問:「逸塵,你想回定離海嗎?」

  沈逸塵一愣,他握著她的頭髮,沒有言語,花向晚回頭看他,面前是他幻化出來的人形,可她清楚知道,他的本體在冰河裡。

  「我前些時日,在雲騰幻境裡看到了海。」

  她解釋著,前些時日去幻境歷練看到的東西:「真正看到海的時候,我發現,海比我想像中大多了。」

  這麼寬廣的海洋,原本是他的故鄉。

  可如今他卻困在冰冷又狹窄的冰河裡。

  她注視著他,看著他的眼睛:「逸塵,」她帶了幾分不捨,卻還是勸說他,「回定離海吧,你好多年沒見過海上花了吧?」

  他不說話,捏著梳子,好久後,他才乾澀出聲:「好。」

  她是個做事果斷的,說送他回去,便送他回去。

  送他回去的路上,她一路都在叮囑他:「回了定離海,你可別把我忘了,我時不時過去一趟,你得好好接待我。你說我去定離海吃海鮮是不是不太好,要不我帶點烤豬去見你?」

  他靜靜看著她,花向晚看上去沒有半點不捨的樣子,等到了定離海,她解開了他們兩人的靈獸契約,將他放進海裡。

  而後她赤足站在海岸邊,感覺海浪拍打在自己腳上,她有些愣神。

  他在淺灘上坐著看著她,花向晚察覺他還不走,抬眼笑起來:「原來,海水是溫的,果然和冰河不一樣。」

  「阿晚……」

  他低低出聲,卻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說什麼,想讓她留他,亦或是告別?

  她聽著他喚他,只是笑:「回去吧,幻術消耗靈力,你也不能用幻術陪我一輩子。」

  她目光溫和:「能遇到逸塵,我已經高興了。日後我會經常來看你,你別擔心。」

  沈逸塵不說話,他在海水裡仰頭看著她,像魚一樣,用戴著面具的臉頰輕輕觸碰她的手掌。

  「去吧。」

  她輕聲開口:「我也走了。」

  他垂下眼眸,應了一聲。

  他自己也知道,其實留下對她未必是好事,想了想,他只道:「你想見我,在任何有水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就好。」

  「好。」

  她應下來,看不出任何挽留的跡象,他也說不清到底是失落還是欣慰,終於還是轉頭游進了海水深處。

  可游了一段,他便停下來,回頭看去。

  他隱匿了自己的氣息,在水中看著她,想送她離開。

  可他等了很久,她都沒有走。

  她面上失去了笑容,站在海岸邊,任由海水拍打著她,靜靜看著海面。

  從黃昏、日落、到銀光灑滿海面。

  她的挽留內斂無聲,甚至沒有半分打擾。

  他在水中注視著她的眉眼,看著她與初見已經完全不一樣的眉目。

  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可如今她已經初初有了成人模樣,他看著等在月光下的人,冰冷的心跳一點一點灼熱起來。

  他突然意識到,或許他不知道他為何去見她,可是,他知道自己為什麼留下。

  他為花向晚留下。

  【5】

  於是他劈開了魚尾,在晨曦落滿海面,她準備離開時,披上衣衫,起身從海水中走出來。

  等回到合歡宮,他親自拜見花染顏,按著人修的風俗,向花染顏說了成親之事。

  鮫人與合歡宮關係復雜,他並不確定花染顏的想法,花染顏聽著他的話,好久,只道:「你知道,她父親,最終是怎麼走的嗎?」

  沈逸塵茫然抬頭,花染顏神色平靜:「你父皇留在他身上的傷一直沒有痊癒,他身上傷太多,而你父皇留給他的傷,最為致命。」

  沈逸塵愣愣看著花染顏,花染顏眼中帶了些冷:「這是上一輩的事,我不想牽扯你們,你們應該有新的開始。可若是讓阿晚和殺父仇人之子成婚,你問的意思,你說我當如何回答?」

  聽到這話,沈逸塵克制著情緒,艱難低頭:「宮主的意思,逸塵,明白。」

  「若阿晚……」

  「日後,逸塵會好好侍奉少主,」沈逸塵打斷花染顏的話,慢慢捏起拳頭,「請宮主放心。」

  「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們分開,若她喜歡你,我也不會阻止。」

  花染顏看著沈逸塵,目光中帶了幾分憐惜:「你個好孩子,我知道。」

  「可我不想騙阿晚,阿晚若是知道此事,也不會同我在一起。」

  沈逸塵平靜開口:「既然如此,我只要能侍奉少主左右,便足以。」

  從那以後,他沒有了再多的心思。

  反而是花向晚,每次看見他走路微微發顫的雙腿,都會皺起眉頭,欲言又止。

  她是個直來直往的性子,也藏不住什麼,終於有一日,她來問他:「那個……逸塵,他們都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緩慢抬眼,花向晚尷尬道:「那個,我也就是問問……」

  「我只是想,和阿晚一直在一起。」

  他開口,花向晚一愣,沈逸塵將新摘下的梔子花插在她額頭:「阿晚想要我當男鮫,我就變成男鮫;阿晚想讓我當女鮫,我便當女鮫。我只是想一直陪著阿晚,如現在一樣,這是喜歡嗎?」

  「我……我也這麼想!」花向晚聽著沈逸塵的話,高興起來,「我也想一直和逸塵在一起,加上師兄師姐,還有雲裳,咱們天天喝酒,不挺好嗎?」

  「挺好。」

  沈逸塵點頭。

  花向晚放心下來,高興離開。

  過了兩年,花向晚十八歲,突破化神,成為西境最年輕的化神修士,豔驚西境。

  這時魊靈出世,她奉合歡宮密令,帶著鎖魂燈前去封印帶回魊靈。

  他為她繪製定離海去往雲萊的地圖,為她準備好所有包裹,他本來想同她一起過去,但兩個人潛入天劍宗,比一個人要難上許多,他只能留在西境,等著她的消息。

  她去雲萊,一去就是許久,期初還每日同他傳音,慢慢地,她越來越忙,傳音也變成了兩日、三日、乃至五日。

  後來有一天,她話語裡第一次提到謝長寂的名字,當時他心上一跳,直覺會發生些什麼,可他還是按耐住自己,聽她細細描述這個少年。

  她對這個人有很大的耐心,她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的性格,會揣測他接下來要出現在什麼地方,和他商量著怎麼堵他。

  說著說著,她突然告訴他:「逸塵,我覺得,我好像有些喜歡他。」

  他一愣,那一瞬,他覺得自己心像是被什麼攥緊,他仍要克制,只問:「你……確認這是喜歡嗎?」

  「當然,」她高興道,「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靠近我我就會覺得心跳得很急,離他稍微遠一點,我就會想他。」

  他明白。

  聽著花向晚的描述,他便懂,因為他也是如此。

  他沒有反駁,只靜默著,花向晚好奇問他:「逸塵?」

  他聞言回神,輕聲道:「沒事,喜歡就多相處,好好把握。」

  【6】

  從那以後,他們的對話裡,謝長寂出現得越來越多,慢慢的,她聯繫他越來越少。

  說不難過是假的,可是想著她應當很高興,他又覺得,似乎也很好。

  有一天夜裡,他又做夢,夢裡有人捏著他的脖子,他幾乎無法喘息,對方聲音冰冷:「你怎麼這麼軟弱?」

  「誰……」

  他艱難掙扎著,對方手指漸緊:「想要就把人殺了,多的是手段,你怕什麼?」

  「你是誰?」

  他掙扎著從夢中驚醒,坐在床上氣喘籲籲。

  從那以後,他經常做夢,夢裡的人異常煩躁,總催促著他去雲萊。

  對方越催,他越不願意動身。

  有一天白日,他給狐眠看診時,狐眠突然詢問:「昨晚我見你往雲浮塔的方向過去,是宮主叫你做什麼嗎?」

  他動作一頓,抬眼看她,狐眠趕緊壓低了聲:「是不能說的事嗎?那我不問了。」

  「你……看到了什麼?」

  他遲疑著,想著這些夜裡的夢境,有些擔憂,狐眠低聲道:「我也沒看到什麼,就看見你去雲浮塔了。」

  「嗯。」他垂下眼眸,「宮主召見,你休要同他人提起。」

  「放心,」狐眠安撫他,「我有數。」

  有了這一出,他便開始注意自己,慢慢就發現,他似乎少了許多記憶。

  他心中不安,猜測著這和他做的夢境有關係,他本想主動找到花染顏說明此事,可每次他去找花染顏,都會失去一段記憶,等清醒時,已經在另一個地方。

  每一次,他只要想同他人提起這件事,身體就會失去操控權。

  他意識到自己危險,便收拾了東西,打算離開合歡宮,然而他剛走出合歡宮,就失去了記憶,等再次醒來,他已經到了雲萊。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拿著在雲萊準備給花向晚的禮物,老遠看見花向晚挽著一個少年的手,少年生得清俊,氣質孤冷,花向晚挽著他,他似乎不大樂意,花向晚仰頭嘰嘰喳喳說著什麼,少年垂眸不言。

  沈逸塵愣愣看著兩人走近,花向晚似乎察覺到什麼,在人群中抬頭,看見他時,她整個人一愣。

  片刻後,瞬間放開了旁邊少年的手臂,像鳥兒一般朝著他飛奔而來。

  「逸塵?」她停在他面前,有些不可置信,「你來了?」

  他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抬眼看了一眼慢慢走到她身後的少年,隨後出聲:「嗯。」

  花向晚目光落在他拿著的禮物上,睜大了眼,頗為驚喜:「你……你專門來給我過生辰嗎?倒是趕得巧了,」她抬眼,笑眯眯道,「不早不晚,剛剛好,我正要同長寂去吃飯。」

  說著,她才想起來,轉頭指了身後少年道:「這就是我同你說過的,謝長寂。」

  而後她又轉身,同謝長寂指了沈逸塵:「這就是沈逸塵。」

  兩人不說話,謝長寂目光看他明顯沒有什麼好感,只是他還是恭敬行禮,一派大宗弟子的風範:「見過沈公子。」

  他也微微點頭:「久仰。」

  【7】

  來了雲萊,他便發現,花向晚的日子並不像她所說那樣高興。

  謝長寂這個人很奇怪,一會兒對她很好,一會兒又刻意疏離。

  他靜靜看著少年人你追我跑,合合分分,他什麼都不能做,也不該做,唯一能做的,就是像過去一樣,一直守在她身後。

  累了背她回去,傷了替她診治,哭了陪她聊天,有時候她想氣一氣謝長寂,他便配合她。

  有時候看著,他也會生氣,會憤怒,但是這種情緒一閃而逝,他生來似乎就是如此,很難讓這些負面情緒長久。

  他開始試圖查詢自己偶爾失憶的原因,卻始終不得結果。

  借著鮫人出身的優勢,他頻繁往來於雲萊和西境,四處打聽著與這種短暫奪舍有關的消息。

  他試探著對方。

  比如故意留下一個消息一個人,讓對方來找他,然後故意去找花染顏,逼著對方奪舍,等他失憶後,再醒來,他就去找那個安排好的人確認自己和對方的對話有沒有疏漏,從而確定,這個奪舍他的人,可以看見他的一舉一動,知道他的所有消息。

  又比如在身體中留下測試的印記,如果是他人魂魄入體,就會沾染這個印記。可印記好好的,證明,入體的不是他人魂魄。

  既然不是他人魂魄,那……

  只有自己的魂魄。

  他不斷猜測著各種可能,慢慢拚湊真相,他意識到奪舍自己的人很可能是自己魂魄本身,於是開始下意識修煉魂術。

  鮫人一族本就擅長此道,又在合歡宮得各種秘籍協助,隨著他魂魄強大,夢境中的人也越發清晰,這讓他確定了自己的方向。

  對方清楚知道他在做什麼,倒也不甚在意。

  他不明白為什麼對方沒有阻止,直到兩年後,他死在雲萊。

  那時花向晚剛剛成親,謝長寂成親當夜離開,他本來想勸花向晚同自己回去,誰知道熟悉的奪舍感又湧了上來。

  他本來以為只是一次平常的奪舍,他還會再次醒來。

  可當他再次醒來時,他已經被封印在了碧海珠之中,他看著花向晚顫抖著握著手中染血的碧海珠,在雨中慘白著臉,對著自己的屍體喘息著落淚。

  他一眼就認出這是自己的身體,而這時候,他的身體,已經變成了謝長寂的樣子。

  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他試圖想要聯繫花向晚,但一道強大的封印卻將他彈了回來。

  他察覺自己十分虛弱,喘息著不說話。

  他環顧四周,猶豫了許久,終於是放棄了掙扎,他聽著花向晚的哭聲,盤腿坐在碧海珠中。

  他沒有其他選擇,如今自己已經只是一道魂魄,除了修煉下去,找回真相,他沒有其他出路。

  【8】

  他不斷強大著神魂的力量,慢慢的,他開始察覺,自己一魄與其他兩魂六魄似乎不同。

  而後他開始能看到一些東西,可他不動聲色,假裝自己和之前沒有差別。

  對方明顯也察覺他神魂逐漸強大,可對方並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反而在夢中嘲笑著他無用。

  他用他所感、所見,推測著對方的身份,又在夢境之中和他交談,揣摩著他的意圖。

  隨著他神魂逐漸強大,他開始慢慢有了記憶——屬於那個人的記憶。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存在,其實,他只是那個人割裂下來的一魄而已。

  那人是異界生出的天生靈物,飄蕩世間,他悲天憫人,對萬事萬物皆有憐愛,在看見世人廝殺多年,他苦救無果之後,最終決定以滅世來救世。可他對世間心懷所愛,愛魄的存在,讓他根本無法對世人下手,所以便造出裂魂之術,將愛魄投入輪迴,與自己徹底割裂,去完成自己滅世大計。

  這位自名為碧血神君的靈物,起初是想成為魔主,一統西境後想辦法讓人世動蕩。

  可他屠盡大半西境,便發現能人輩出,光是合歡宮瀾庭真君和花染顏兩位渡劫修士,便讓他有些難以施展,於是他改變計劃,決心讓身為愛魄的自己,接近陰陽合歡神轉世,將轉世之神,培養成魊靈的容器。

  所以他生來對花向晚就有執念,這份執念,不是他自己,而是碧血神君的執念。

  碧血神君可以透過他的眼睛看周遭一舉一動,所以將他封印在碧海珠中,讓花向晚出於愧疚常年佩戴碧海珠,這樣他就可以掌握她的一舉一動。

  知曉這件事,他便自己封印了自己的五感,他聽不見、看不見、感知不了,碧血神君自然無從感知。

  這讓碧血神君十分惱怒,當日便入他夢中,嘲諷出聲:「你在我面前裝什麼聖人?你自己不想見她?不想聽她的聲音?我又不害她,我只是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強之人,你阻撓什麼?」

  他閉著眼睛,平靜開口:「她不願意。」

  「她不願意的事多得去了,你和本座才是一體!」

  「不,」沈逸塵慢慢睜開眼睛,看著面前和謝長寂一模一樣面容的碧血神君,「我是沈逸塵。」

  「沈逸塵?」碧血神君嘲弄開口,「你看看我和你的模樣,我是先天靈物,我沒樣貌,你是鮫人,你也沒有自己的樣貌,如今你成了謝長寂的模樣,我就成了謝長寂的樣子,你還說,我與你不是一體嗎?」

  「你願意與我是一體嗎?」

  沈逸塵冷淡開口,揭穿他:「你不是一向看不上我嗎?為了能監視阿晚,怎麼什麼都說得出口?」

  聽著這話,碧血神君不出聲,好久後,他笑起來。

  「好,你聖人,你偉大,可惜了,我最恨這種人。」

  說著,他直起身:「我和你不一樣,我想要的,我便會把握在自己手裡。」

  「你想要她?」

  沈逸塵聽出他的意思,他平靜盯著面前人,碧血神君歪了歪頭:「你不想要嗎?」

  沈逸塵沒有出聲,他突然明白,他可以通感碧血神君,碧血神君,應當也是通感於他。

  他越愛花向晚,碧血神君對花向晚執念越深,那花向晚……

  活著的機會越大。

  他緩緩閉上眼睛,沒有言語,從那一日起,他每天、每時、每刻,都在重復回憶著和花向晚的點點滴滴。

  他不斷去說服自己,去強化著這份感情,他反過來通過魂魄之間的通感,從碧血神君那裡去看花向晚。

  他看著這個姑娘,他陪著長大的少女,一點一點挫骨換膚,成了他幾乎認不出的模樣。

  他記得她從小傲氣,可她學會了低頭,學會了討好;

  他記得她目光總是常含光芒,可如今她不管再如何笑,眼中都是渡盡千帆。

  他不知道是受自己的影響,還是相處時日長了,花向晚最後一次給碧血神君換血時,青年給了她一方手帕。

  碧血神君幾乎是沒有意識替她擦了臉上血跡,花向晚愣愣抬頭,就看青年垂眸看著她。

  「你若願意,本座可以把溫少卿殺了,迎你入魔宮,如何?」

  聽到這話,花向晚滿臉震驚,隨後慌忙道:「阿晚惶恐,以合歡宮的身份,怕是會給主上徒增……」

  「呵。」

  碧血神君聽到這話,怎會不知這是她的托詞,他冷笑著甩開手帕,淡道:「走吧。」

  花向晚趕緊起身,捂著傷口,踉蹌著離開。

  換血後沒多久,碧血神君就開始病重。

  他開始經常嘔血,彷彿有什麼在吸食他的生命,每次修煉,他就會明顯感覺到自己生命力的枯竭。

  察覺到靈力和這怪病的關係,碧血神君停下修煉,他開始尋找原因,最終發現問題出現在花向晚換給他的血中時,他幾乎是想殺了她!

  在自己的血中下毒,用來和他同歸於盡,這是碧血神君怎麼都沒想到的事。

  「她怎麼知道是我?」

  「她不想復活合歡宮嗎?!」

  「為了殺我,她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她瘋了嗎?!」

  碧血神君在他夢境中質問他,瀕臨崩潰:「這種毒……這種毒,她用了她還怎麼操控魊靈,放出魊靈她就去死,我計劃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所以我說,」沈逸塵平靜開口,「你不了解她。」

  碧血神君愣愣轉頭,沈逸塵張開眼睛:「她不是為了殺你所以給自己下毒,是因為她想救人。她要放出魊靈才能救合歡宮的人,可她也絕不會因一己之私徹底放縱魊靈,所以,這種毒,是她最後的歸宿。」

  「殺你,」沈逸塵輕笑,「不過順便罷了。」

  「不,」碧血神君搖頭,「殺我,才是她最重要的事。無論愛還是恨——」碧血神君執著出聲,「我都是她最重要的人。」

  沈逸塵不說話,聽著他開口之時,他有些想問面前人。

  為什麼。

  【9】

  這個答案,他從巫生身上看到。

  花向晚無法成為魊靈之主,謝長寂便成了碧血神君唯一的希望。可謝長寂有問心劍護身,魊靈根本無法寄生。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毀道。

  他知道花向晚要去取魊靈,於是提前開啟魔主試煉,給了她一個充足的理由,上天劍宗求親。

  他附身在沈修文身上,故意撮合和謝長寂和花向晚見面,讓謝長寂意識到她的身份。

  而後不出所料,謝長寂毀道下山,跟著花向晚回到西境。

  他封了自己五感,碧血神君無法看到什麼,但碧海珠當初與花向晚滴血結契,可以感知到花向晚所有血脈靈力變化。

  於是謝長寂第一次運用靈力替花向晚打通經脈,他和碧血神君便一起得知。

  他心上一顫,碧血神君冷冷睜眼,並沒多言,他只是挑選著魔主血令要散去的方向,緩慢道:「第一塊血令,就給玉生吧?沈逸塵,提醒一下謝長寂,你的存在,如何?」

  要在取魔主血令過程中,一步一步將謝長寂逼到徹底入魔,如果能讓花向晚也一起墮道入魔,那更是再好不過。所以每一塊血令的選擇,都必須慎重。

  他聽著碧血神君的話,只提醒:「我和玉生不同。」

  「有什麼不同?」碧血神君冷笑,「要不是你讓著他,你顧慮著瀾庭真君之死,輪得到謝長寂?」

  「她對我從未有過男女之情。」

  「胡說八道!」

  「你清楚。」沈逸塵冷淡揭穿。

  碧血神君沉默下來,過了許久後,他嘲諷:「哪又如何呢?總之,謝長寂信了,那就夠了。」

  第一塊血令給了玉生,意在提醒他與花向晚之事。

  第二塊血令給了狐眠,意在溯光鏡中,讓謝長寂得知她所經歷,感同身受,沉淪欲恨。

  可沉淪的卻不止謝長寂,當他們從碧海珠中感覺到花向晚身體變化,察覺她有孕時,碧血神君一夜殺了上百人。

  他阻止不了碧血神君殺戮,只能冷眼旁觀,等碧血神君冷靜下來時,他才道:「好得很,既然謝長寂上趕著送死,這個孩子,來得正好。」

  「你想做什麼?」

  他問,可隨即便明白碧血神君的意思。

  無論任何劇毒,女子有孕,這個孩子,都可以成為一線生機。

  如果花向晚能活下來,她就可以成為魊靈之主。

  「你不想讓她活?」

  碧血神君看他神色發冷,笑了起來:「謝長寂和她,你不會希望她死吧?」

  「自然不會。」沈逸塵只問,「我只是奇怪,你在憤怒什麼?」

  「受你影響罷了。」

  碧血神君低下頭,用白絹擦拭染了血的手,隨後轉頭看他:「你魂魄越發強大,如今已經與我通感,你不是想回來吧?」

  「我有我的三魂七魄,」沈逸塵聲音冷淡,「到你的身體,我嫌髒。」

  碧血神君嗤笑,而後他便悄無聲息進入溯光鏡。

  花向晚必須按照過去的步驟一步一步走完,才能完整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於是給秦憫生的藥中,他加入了能隱藏花向晚孩子存在的藥劑。

  沈逸塵跟著他,看他如何撕開了秦憫生的魂魄,看秦憫生的愛魄成為狐眠的眼睛,秦憫生成為巫生。

  後來花向晚滅巫蠱宗,那一夜,碧血神君隱藏在暗處,靜靜看著巫生送死。

  看著巫生矛盾嘶吼之時,沈逸塵突然明白。

  「失去愛魄,是不是失去了愛所有事物的能力?」

  他詢問靜默在暗處的碧血神君。

  碧血神君不答,他卻已經知道答案。

  「沒有愛的能力,也就只剩下恨了,那看著這個世界,不痛苦嗎?」

  「痛苦啊。」

  碧血神君笑起來:「所以我想毀滅它,我有錯嗎?」

  碧血神君轉身走出甬道,他一路穿過被血水浸潤的地面,看著合歡宮弟子悄無聲息將巫蠱宗埋葬。

  「千百萬年,他們一直如此。」說著,他走到巫蠱宗外,轉頭回望。

  在細雨之中,人群廝殺無聲,碧海珠傳來花向晚靈力轉變。

  她終於和謝長寂結契。

  碧血神君勾起嘴角。

  「真髒。」

  【10】

  花向晚有了孩子,碧血神君便從容起來。

  只是碧海珠每次傳來的消息,都令他煩躁不安。

  於是他一次次主動挑釁謝長寂,不斷暗示著謝長寂是沈逸塵的替身。

  每次碧海珠的反應,都像是謝長寂無聲的反擊,他們反覆廝殺膠著,等到最後,他故意讓秦雲衣看見自己的臉。

  秦雲衣將他當做沈逸塵,看著這張和謝長寂一模一樣的臉,立刻明白碧血神君的用意。

  碧血神君消耗謝長寂的靈力,秦雲衣用言語干擾他,最後以渡劫之身獻祭,終於讓魔氣侵蝕了這個人。

  看著碧血神君做的一切,沈逸塵提醒他:「太刻意了。」

  「什麼?」

  碧血神君還沒明白。

  沈逸塵平靜道:「你有無數的辦法入魔,他最怕的是阿晚之死,你總想讓他恨我,太過刻意,純屬洩憤,這樣,阿晚會發現你我的關係的。」

  碧血神君沒說話,他似乎有了一瞬猶疑,但過了片刻後,他笑起來:「隨意吧,她早晚會發現。到時候,無論你還是我,」碧血神君神色淡淡,「都是她厭惡之人。」

  「你想讓她發現嗎?」

  沈逸塵追問,碧血神君輕笑:「自然不想。」

  「如果可以,」他輕輕出聲,「我希望你永遠是沈逸塵。」

  至少你我之間,有一位,她不會失望之人。

  後來一切如他所計劃,花向晚殺了他,他借助沈逸塵的身體復活,花向晚為了救謝長寂,主動開啟魊靈,在魊靈開啟之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懷著一個孩子。

  只是誰都不曾想到,這時候,最不該出現的謝長寂會出現。

  他沒有問心劍護體,卻重修了多情劍,而沈逸塵多年蟄伏,也終於在此刻有了結果。

  他和謝長寂一起制服已經成為魊靈的碧血神君,在天雷之中,謝長寂悟出最後一劍,斬殺魊靈。

  他本以為自己也會同時死在謝長寂劍下,但謝長寂卻將他與碧血神君分開。

  分開那一刻,如果碧血神君死死抓著他,謝長寂也無能為力,可他卻明顯感覺到一股力道將他推力,他詫異抬頭,看見面前一雙有些瘋魔的眼睛。

  「結束了。」

  碧血神君開口。

  而後湮滅在那一劍之中。

  消失那一剎,沈逸塵也有些茫然。他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碧血神君,這一刻,他似乎等待已久。

  而後他看著花向晚悟出最後一劍,看著天地歸為平息,看著一切恢復勃勃生機時,他才驚覺,一晃已經七百年。

  他看著和謝長寂並肩而站的花向晚,感覺七百年歲月如煙而過,那一刻,似乎什麼都不重要,面前這個人眼裡又有了光,和少年不一樣,她眼裡光芒溫柔又堅韌,經歷過風雨。

  他這一生都圍繞著她,為她離開定離海,為她劈尾,為她死於雲萊,為她魂修兩百年。

  這是碧血神君的執著,也是他的。

  這一生給了她,他不後悔,可是,如她所說,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過海上花了。

  於是他告訴她。

  「我要回海裡了,來生,應該不會再見。」

  因為來生,沈逸塵,與碧血神君執念無關,與花向晚無關。

  不因誰而生,亦不因誰而死。

  他不再是一縷愛魄,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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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10-23 06:5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10-23 06:57 PM 編輯

番外三‧秦雲裳

  【1】

  「師弟,聽說你生來就是三靈根,十八歲便步入築基,是我們雷霆門千年難遇的天才,此次搶奪紫玲草,師弟一定是手到擒來,有十足把握了吧?」

  山林內,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吹捧著旁邊背著雙刀的少年。

  少年生著一張娃娃臉,面上表情本就不耐,聽他說到「三靈根」開始臉色微變,「十八歲築基」開始目露凶光,等中年男人說完,他停住腳步,冷冷看過去。

  他眼中帶了殺意,男人心上一顫,有些不安道:「程師弟?」

  「趙鳩,你要再多說一個字,」程望秀冷聲開口,「我就弄死你。」

  他這話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被喚作『趙鳩』的男人咽了咽口水,趕忙點頭。

  程望秀見他安靜,漠然上前,看著一群築基期以下打打殺殺的前方,眼中越發不耐。

  他叫程望秀,生在牛家村,生來是三靈根,聰慧非常,四歲便被雷霆門長老看中,收入內門。

  按理說,這是凡人天大的榮耀,普通人都要感激涕零,可問題是,程望秀不是凡人。

  他是帶著記憶轉世的。

  轉世之前,他是合歡宮弟子,雖然不算首席,但也是頂尖,生來火系天靈根,資質非凡,十歲築基,二十歲結丹,百歲化神,自創火雲刀出神入化,乃西境響當當的人物。

  他這樣的天才,在哪裡都要供人瞻仰,一路驕傲慣了,不曾想,有朝一日重新投胎,他居然成了一個三靈根?!

  三靈根在普通人眼裡也算不錯,可同他火系天靈根比起來,那就是天壤之別。

  靈根駁雜就駁雜吧,這身體資質還非常普通,從小體弱多病,一天到晚癆病鬼一樣,不是發燒就是咳嗽,多練練就要吐血,拖累得他刀法都很難修習。

  饒是他前世是個天才,也是花了十八年時間,調理身體,開拓靈根,想盡辦法,才終於……

  走到了築基。

  十八歲築基,這事兒拿回合歡宮去,要給人笑死。

  最重要的是,如果讓秦雲裳那個小妮子知道……她鐵定要笑得直不起腰來,能拿這事兒笑話他一輩子。

  一想到秦雲裳笑話他的樣子,程望秀就有些難受憤怒加難以容忍,頓時捏緊了刀,決定抓緊修煉,早日恢復化神,趕回合歡宮去,到時候……

  他就有臉見秦雲裳了。

  想到這裡,程望秀感覺身體充滿了力量,他抬眼看了一眼前方。

  今日紫玲草出世,引得很多小宗門爭搶,紫玲草這東西用於結丹,雖然比不上雪靈子這些寶物,但是也勉強能用。

  雪靈子這種寶物早就被大宗門弄走給門下弟子,對於小宗門而言,能爭搶的也就紫玲草了。

  如今他已經築基,下一步就是結丹,紫玲草他勢在必得。

  不消多想,他便往前衝去,吩咐身後雷霆門的弟子:「衝!」

  雷霆門弟子立刻應答,然而對視一眼後,大家卻都默契地沒有跟上程望秀,只是遠遠在外圍,找幾個其他宗門最弱的弟子,打來打去裝裝樣子。

  程望秀沒有察覺身後同門的敷衍,只當他們能力不及,自己提了雙刀,一路衝入人群當中,朝著紫玲草方向廝殺過去。

  他雖然只有築基,但刀法悍勇,眾人將他團團圍住,打了一天一夜,都沒有討到好處,眼看這廝越戰越猛,其他宗門不敵,咬咬牙後,乾脆放棄。

  眾宗門逃開,程望秀守著紫玲草,終於舒了口氣,他踉蹌了一下,往後退去,靠在樹上。

  趙鳩見狀,趕緊上來,滿臉關心:「師弟,你如何了?」

  「無事,」程望秀冷淡開口,抬眼看著宗門人衝向紫玲草,他喝了一聲,「慢著!」

  所有人看過來,眼露不解,程望秀平靜道:「二八分,你們只能取兩成紫玲草。」

  眾人一聽,面帶失望之色,程望秀緩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往前方走去,彎腰去取紫玲草。

  趙鳩站在他身後,低低笑出聲來:「師弟,你這麼做,未免太過自私了。臨行前宗主說了,此次不管誰取到紫玲草,都需全部上交宗門,分給大家。」

  程望秀聞言,並不理會他,快速採摘著紫玲草。

  眾人見他軟硬不吃,面上有些難看,趙鳩冷笑了一聲:「師弟,我勸你識相的,還是將紫玲草交出來。」

  「若我不交呢?」程望秀聽出他言語中的威脅,漠然轉身。

  趙鳩沒說話,只抬手指向他的手臂。

  程望秀微微皺眉,趙鳩面上帶了幾分嘲弄:「你中毒了。」

  程望秀一愣,也就是這片刻,趙鳩突然上前,猛地一掌擊在他胸口!

  他來得極快,程望秀倒是反應了過來,可不知為何,他卻覺得身上宛如灌了鉛一般,根本動彈不得。

  他被趙鳩狠狠擊飛,嘔出一口血來,隨後就看趙鳩又出現在他面前,抬腳踩在他臉上,面上依舊是平日那幅笑容溫和的樣子:「師弟,識時務者為俊傑,要命還是要紫玲草,你得選。」

  「趙鳩……」

  程望秀捏起拳頭,抬眼看向周遭。

  周遭弟子都愣愣看著他們兩,卻沒有一個人上前,趙鳩見他神色,便知道他意思:「程師弟在看什麼?莫不是想要看看哪位師兄師姐願意幫你?別開玩笑了,一個村裡出來的放牛娃,有幾分聰明,你以為就能越過血脈鴻溝?我趙家可是修仙大族,你可知我家老祖,如今已是元嬰大能,你這傻狍子,我幾次示好是給你臉面,你既然給臉不要臉,休怪我無情。」

  「元嬰期?」

  程望秀聽到這話,嗤笑出聲:「厲害得很吶。」

  「嘖,你這輩子,怕都沒見過元嬰大能吧?」趙鳩說著,半蹲下身來,「實話同你說了吧,紫玲草,我就順便拿一下。今日我想做的,就是廢了你這三靈根,我倒要看看,你拿什麼傲!」

  「你敢!」

  一聽這話,程望秀大怒,用盡全力抬手朝著趙鳩一刀回去,可趙鳩卻彷彿早知他的動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刀尖一翻,就紮入他的手心!

  「我有什麼不敢?」趙鳩被他反抗激怒,拔刀朝著他脊骨劃去,「一個農家子處處想出風頭,我倒要看看,剃了你的三靈根,你又能如……」

  話沒說完,一陣狂風從旁邊突然襲來,瞬間將除了程望秀以外的所有人猛地震飛,隨後數道光劍灌入趙鳩身體之中,一個帶了幾分玩笑的女聲從不遠處出來:「我倒要看看,剃了你這雜靈根,你又能如何?」

  話音剛落,光劍瞬間侵入趙鳩身體,趙鳩整個人尖叫出聲。

  程望秀僵在原地,他根本不敢回頭,就聽身後有人一步一步踏葉而來,走出密林。

  她一身黑衣金邊長裙,頭髮用紅繩簡單紮著,一雙狐狸眼似笑非笑,走到趙鳩面前。

  趙鳩痛苦哀嚎:「前輩!我家老祖乃元嬰期……」

  「一個元嬰期而已,」接近渡劫威壓瞬間壓下,趙鳩根本動彈不得,他心中大駭,面前女子盯著他,眼中帶了幾分嘲弄,「算什麼東西?」

  「前……前輩……」

  「井底之蛙,何敢語天?帶著你這條賤命,離程望秀遠點。」

  秦雲裳抬手一揮,面色頓冷:「滾!」

  【2】

  趕走了那些人,秦雲裳終於才得空,轉頭看向身後程望秀。

  她是從天機宗神奉口中得到程望秀轉世的位置的,剛知道就趕來了,誰知道還是晚了這麼多。

  面前人看上去已經十八九歲的樣子,看上去十分警惕,他似乎是不記得她是誰了,雖然有些遺憾,但倒也不奇怪。

  兩人靜靜對視,好久後,秦雲裳輕咳了一聲,只道:「那個……我給你療傷。」

  說著,秦雲裳走上前來,伸手想去拉他,但還未觸碰,程望秀便彷彿是驚醒一般,忙收回手,只道:「小小外傷,不勞前輩費心。」

  他不想要她療傷,因為只要一碰到他,她就會清楚知道,他只是個三靈根。

  秦雲裳不知道程望秀的想法,只想,任何一個人突然遇到一個這麼好心的陌生人,都會有壓力,她便也沒有繼續往前,兩人靜默半天,本來也不是嘴笨的人,卻異常安靜,好久後,程望秀假裝不認識她的樣子,站起身來:「今日多謝前輩搭救,若是無事,晚輩先行告辭了。」

  「等等!」

  秦雲裳見他要走,趕緊叫住他:「那個,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要不你在我這裡先養養傷?」

  「不用。」程望秀果斷拒絕,「我與前輩素未相識,前輩如此熱心,晚輩心中難安。」

  說著,程望秀就往前走去,他一動,便發現自己腿方才似乎受了傷,靈根此刻也隱隱作痛,可他還是強撐著自己,一瘸一拐往外走。

  秦雲裳慢條斯理走在他旁邊,想著勸說的話:「我也不是沒有圖謀,你放心,我真的不是害你。」

  「晚輩身無長物,沒有什麼可以讓前輩圖謀的。」

  程望秀發現自己瘸了,忍不住捏起拳頭,秦雲裳沒發現他的異常,拼命找補:「還是有的。」

  「什麼?」

  「臉。」

  聽到這話,程望秀停住了步子,秦雲裳好像想到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她認真看著程望秀,提議道:「你長得很像我一位故人,要不你跟我回鳴鸞宮怎麼樣?」

  說著,秦雲裳為了誘惑他,開始自報家門:「我叫秦雲裳,是鳴鸞宮宮主,鳴鸞宮你聽過吧?你跟了我,要什麼資源有什麼資源,你是三靈根吧?我保證幫你洗筋伐髓變成單靈根,讓你修行無阻。你這身體看著也不好,得好好溫養,你在這種小宗門沒有前途,跟著我,我給你……」

  「那我算什麼?」

  程望秀聽著她的話,打斷她,語氣帶怒:「你的面首嗎?!」

  秦雲裳一聽,心跳快了一拍,愣愣看著面前人,片刻後,鼻血流了下來。

  察覺自己失態,她轉過頭去,故作鎮定:「對不起,你這個提議有點刺激,但我覺得挺好的。」

  「我不同意。」

  程望秀扭過頭去,冷著聲道:「前輩另尋他人吧,我自己養得起自己。」

  說著,程望秀因過於氣憤,一瘸一拐踩到一根圓木上,「啪嗒」就對著地面撲了下去。撲下去時,他毒素未清的身體一麻,他來不及有任何反應,腦袋就對著石頭磕了上去——

  徹底暈了。

  秦雲裳看著趴在地上血從腦袋上慢慢流出來的程望秀,愣了片刻後,趕緊給他扛了起來。

  此刻也顧不上程望秀怎麼想,先把人救了要緊。

  【3】

  秦雲裳把程望秀扛回鳴鸞宮,趕緊把薛子丹叫了過來。

  等著薛子丹來看診時,秦雲裳簡單給程望秀處理了一下傷口,剛給他扒了衣服,就看見程望秀脖子上一根月牙吊墜。

  看見那根吊墜,秦雲裳不由得愣了愣,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根月牙。

  只是普通的木雕,沒什麼特別,但是仔細摸去,她還是摸到了那兩個字——雲裳。

  她不由得愣了愣,就看薛子丹走了進來,一面吩咐藥童打開藥箱,一面慢條斯理道:「聽說你把程望秀找到了?」

  「哦,」秦雲裳回過神來,看薛子丹湊到程望秀面前,趕緊給他讓開位置,「你看看情況。」

  薛子丹看了一眼,見都是外傷,倒也沒有在意,只琢磨著道:「三靈根,築基期啊……」

  「你少廢話,」秦雲裳不滿瞪他一眼,「趕緊看病。」

  薛子丹輕笑一聲,坐下來給程望秀診脈,一面診脈一面測著他的神魂:「神魂倒是十分完整……他好像,」薛子丹微微皺眉,「轉世沒什麼影響?」

  一般人轉世,神魂多少有些變化,忘記前塵會體現在魂魄之上。

  但程望秀的神魂卻似乎沒有過任何變化。

  薛子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給程望秀包紮好傷口之後,慢慢道:「你也別擔心了,他沒什麼事兒,這些年你不是在找人就是去天機宗,好不容易見一次,」薛子丹轉頭看過去,「去喝個酒?」

  「他當真沒事?」

  秦雲裳知道薛子丹不是無緣無故邀請她喝酒的人,眉頭微皺,不由得多問了一句,薛子丹面露幾分不滿:「你可以懷疑我的人品,不能懷疑我的醫術。」

  「這話你同你祖父說去。」

  秦雲裳一聽,便放下心來,直起身吩咐旁人:「照顧好程公子,走吧。」

  說著,兩人一起往外走去,等秦雲裳走遠,弟子把旁邊雜物收拾好,替程望秀蓋上被子,也退出了大殿。

  程望秀慢慢睜開眼睛,他轉頭看了一眼外面,靜默了許久。

  薛子丹,現今藥宗宗主,當年琴吟雨都為之稱讚的天才製毒宗師。

  和如今鳴鸞宮宮主秦雲裳……

  倒也般配。

  程望秀想了想,掀了被子起身,從桌邊抽了張紙,咬了拇指寫了一道符,貼在身上便往外走了出去。

  他這一動作,立刻驚動了還在屋簷上和薛子丹一起喝著酒的秦雲裳,秦雲裳忙道:「不好,他要跑。」

  「慢著慢著,」薛子丹叫住她,「他跑他的,你急什麼?」

  「可是……」

  「給他走吧,」薛子丹嘆了口氣,轉頭看了一眼秦雲裳,「你剛才也說了,他脖子上掛著寫著你名字的鏈子,那條鏈子和你當年送他的一模一樣,但是又不是當年那條,可見這鏈子是他自己做的,他必然還記得前塵往事。記得前塵,卻十幾年不來找你,你沒想過為什麼?」

  「為……為什麼?」

  秦雲裳喃喃,薛子丹想了想,只問:「我聽說,當年程望秀是合歡宮裡脾氣最張揚的一個人,生來天之驕子,順風順水,最後唯一一次逆境,他就送了性命。」

  聽著這些話,秦雲裳默不作聲喝了口酒,薛子丹慢慢道:「他和你、向晚不同,他從來沒低過頭,如今轉世過來,便是個三靈根,資質不好,修為不夠,怕他自己都厭棄自己,更不想見你。人總想用自己最好的一面見心愛的人,更何況是程望秀這種天才?」

  「我明白了。」

  秦雲裳點頭,面上多了幾分堅定。

  薛子丹轉頭看她:「你明白什麼?」

  「是我疏忽了,我該陪他成長才是。」秦雲裳放下酒壇子,頗為欣慰,「我果然是他心愛的人!」

  薛子丹:「……」

  【4】

  想明白程望秀的顧忌,秦雲裳立刻著手去調查他現下的情況。

  然後就知道了這一世程望秀的處境,生在農家,身體又差,進了個小宗門,還因為「資質太好」被宗門嫉妒。

  看上去真是淒淒慘慘。

  秦雲裳想了想,立刻就找到自己屬下的屬下的屬下……通了點關係,變成個煉氣期名叫雲雲的小女修,進入了雷霆門。

  這時候程望秀已經回到雷霆門,上次趙鳩被一頓收拾後,雷霆門上上下下都知道程望秀有一個不得了的後台,他一回去,對他態度轉變極大,門主哭著喊著想把女兒嫁給他,氣得程望秀連夜離宗——

  又為了一些進入密境的合法資格折了回來。

  但不管怎樣,雖然沒有成為掌門女婿,但程望秀依舊成雷霆門的當紅人物,直接進入內門,成為大師兄,開始去挑選新入門的弟子。

  人群之中,他一眼就看見了被掌門關照過走後門進來的秦雲裳。

  秦雲裳改頭換面,她覺得自己萬無一失,但程望秀還是一眼就看出來她的真實身份。

  他捏著她的名帖不說話,秦雲裳眨了眨眼,一臉無辜:「師兄?」

  「這個不要。」

  程望秀立刻轉頭同旁人吩咐,秦雲裳一看,當即往程望秀撲過去,一把抱住程望秀的大腿,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師兄!不要,你不要這麼對雲雲!雲雲是全村的希望,你要是把雲雲趕回去,雲雲就不活了!」

  「你放開。」

  程望秀被秦雲裳抱著腿,臉頓時紅了起來,激動道:「你別碰我。」

  「不,我不放,你要趕我走,我不能放!」

  「來人!把她拖走!」

  程望秀大喝,兩個弟子立刻衝上來拖秦雲裳。

  秦雲裳怎麼可能讓兩個普通弟子拖走?但做戲要做足,這兩個弟子一抓她,她就開始哀嚎:「疼疼疼!兩位師兄,好疼啊!」

  「放手!」一聽這話,程望秀立刻大喝,將兩個弟子罵走,「不會輕點嗎?!」

  拖人的弟子有些發懵,他們根本沒有用力啊?

  程望秀見旁邊人拖不走,就親自上手。

  可不管他怎麼用力,秦雲裳都紋絲不動,兩人較勁半個時辰,程望秀氣喘籲籲,秦雲裳淚眼汪汪。

  程望秀沒有力氣了,他盯著這個抱著自己大腿的少女,喘著氣:「你力氣怎麼那麼大?」

  「對不起師兄,」秦雲裳吸吸鼻子,「我以前修過千斤禪,您拉不開的。」

  程望秀:「……」

  他嗝屁這幾百年,她學過的東西真是太多。

  【5】

  拉不開,拖不走,他也想清楚,秦雲裳想留下,他是趕不走的,只能咬咬牙,讓人留下來。

  那天開始,雷霆門就知道,程望秀多了一個愛慕者。

  那個叫雲雲的小師妹,對程望秀一見鐘情,不管程望秀脾氣再大,再冷漠,這個師妹都能堅持著跟在程望秀身後,笑眯眯喊:「師兄。」

  一開始程望秀還想趕走她,但想到當年秦雲裳那勁頭,秦雲裳決定的事,自己作死她都不會離開。

  於是他也沒想著故意做什麼,她既然裝一個小師妹,他就裝不知道,看她一個鳴鸞宮宮主,能在這裡裝小師妹裝多久。

  他沒有刻意為難,但也不有意接近,就像對待一個普通師妹,只是偶爾看她餓了肚子、忘記拿東西,會悄無聲息買點糕點,替她帶上。

  這點小細節,秦雲裳自然察覺,她便故意總是出簍子,讓程望秀來幫忙。

  程望秀離去時,從來不懂這些彎彎道道,後來轉世重生,也只一心修煉,哪裡看得出秦雲裳這狐狸的小伎倆。

  只能是一面暗暗幫著她,一面想不明白,都這麼多年了,怎麼秦雲裳還是這麼冒冒失失,這是怎麼當上鳴鸞宮宮主的?

  幫著幫著,程望秀自己都沒發現,他對秦雲裳越發親近起來。

  秦雲裳本來也是美滋滋享受著程望秀照顧,直到兩人一起跌入密境,她假裝受傷,想享受一下程望秀的照顧。

  而程望秀見她受傷,也沒多想,直接幫她把上衣卸去,替她認真擦藥。

  他毫無顧忌脫去她衣服那剎,秦雲裳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此刻不是秦雲裳,她是雲雲。

  她只是這一世程望秀的一個小師妹,而程望秀,明顯對這個師妹已超出了普通之情。

  那程望秀……

  還喜歡秦雲裳嗎?

  這個問題浮現上來,秦雲裳整個人是懵的,她呆呆坐在原地,等程望秀幫她上好藥,便發現她情緒明顯有些不對。

  他愣了愣,想問點什麼,又終究沒問,只道:「你還好吧?」

  「啊,」秦雲裳反應過來,她連忙點頭,「沒事。師兄,你也累了吧?」

  她勉強笑了笑:「先休息吧。」

  說著,她便背對著他,轉身躺了下去,彷彿不想再看見他一般。

  程望秀抓著藥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他想著方才在那隻狼妖爪下自己笨拙的動作,一時有些難受。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的刀更快,他不可能讓那隻狼妖傷到秦雲裳,哪怕他知道這是秦雲裳故意受傷,可他不能接受的是——

  他攔不住。

  她是不是失望了呢?

  見過了那麼多優秀風雲的人物,過了那麼多年,程望秀早已不是天之驕子,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

  失去了回憶的光環,看到如今真正程望秀的模樣,她是不是開始意識到,他沒有那麼好,也不想再喜歡他呢?

  這些念頭讓他有些煩躁,他低低應了一聲,只道:「我去守夜。」

  說著,他站起來,坐在門口。

  晚上月光很明亮,他仰著頭,忍不住想起當年他最初見到秦雲裳時。

  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過得不好,他早已成名,著她被鳴鸞宮的人欺負,便一腳一個踹走欺負她的人。

  然後他把她拉起來,她突然就哭了,他嚇得六神無主,給她捏了個小泥人。

  孩子看著小泥人,愣了愣後,慢慢笑起來。

  那以後,她總是偷偷來找他,那時候剛好是他最傲氣的時候,合歡宮總有人來打擂,師兄師姐不便出手,他又是個暴脾氣,他總是贏,每次贏了之後,就會看見一個小姑娘,從窗口、人群後、樹後跑出來,滿眼都是他,認真誇讚:「程……程師兄好厲害!」

  一開始他沒放在心上,可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便將這種誇讚當成了一種追求。

  每次拔刀,每次贏,等回來,他都下意識想望向身後,聽那一句——好厲害。

  一開始是程師兄。

  後來是程哥哥。

  再之後,是望秀。

  她不懂什麼是矜持,追求一個人肆無忌憚。

  他一開始怕她是一時興起,後來卻也覺得,哪怕是一時興起,他也要讓這份「興起」變成久久。

  因為他是程望秀,天之驕子,火雲刀程望秀。

  他有足夠的資本和驕傲,去留住這個人。

  所有人都覺得,是秦雲裳追著他,可他們不知道,其實這份感情裡,是他一直患得患失,在等著秦雲裳。

  可如今他不是火雲刀,不是那個天才,他和秦雲裳雲泥之隔,又怎麼配得上她?

  他該再努力一點。

  他想,再快一點,站回她身邊。

  他暗暗捏起拳頭,想到了那個洗骨伐髓最快的辦法。

  鳳凰山上,岩漿淬骨,烈火重生。

  而這個辦法,九死一生。

  秦雲裳在,不可能讓他用這個法子,他得早點支開她,才有這個機會。

  這樣想著,等到第二日,他領著秦雲裳一起走出密境。

  等出了密境,兩人回到宗門,秦雲裳看上去興致不高,一直悶悶不樂。

  程望秀送她到門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只道:「雲雲,我要單獨出去一趟。」

  聽到這話,秦雲裳轉頭看他,有些茫然,程望秀抿了抿唇,輕聲開口:「你……等我回來。」

  「你去哪裡?」

  說著,秦雲裳反應過來,趕緊道:「我陪師兄一起去!」

  「不必,」程望秀拒絕,借著她不打算暴露身份的現成理由,「此行危險,你修為不夠只是拖累,我自己去就好。」

  「可……」

  「等我回來,」程望秀抬眼看著她,頗為認真,「我回來,便……如你所願。」

  秦雲裳一愣,隨後反應過來,這句「如你所願」,是什麼意思。

  如「雲雲」所願,那……

  「秦雲裳呢?」

  她下意識出口。

  程望秀動作一僵,隨後有些茫然,秦雲裳這話出聲,便意識到不對,趕緊笑起來:「那個,我看師兄頸上鏈子寫著這個名字,忍不住多問一句。」

  程望秀聽著,看著眼前人帶了幾分忐忑的眼神:「你回來,同我在一起,那這個鏈子的主人,師兄忘了嗎?」

  程望秀抿唇,沒想到秦雲裳會這麼問,他一時有些不知道怎麼回答。

  秦雲裳慌亂起來,她忍不住道:「聽聞師兄之前被大能所救,這世上名為雲裳,又化神期以上的大能僅有鳴鸞宮宮主秦雲裳,聽聞秦宮主一直在等她愛人轉世,師兄難道沒想過,自己就是那人嗎?」

  「我……」

  「秦宮主當年為了復活他,卑躬屈膝隱忍兩百年,豁出性命和碧血神君拼死廝殺,又獨身等待兩百年,若她等的人是師兄,師兄沒有想過,與我在一起,秦宮主怎麼辦?」

  「可是……」

  「程望秀,」秦雲裳越說越委屈,她退了一步,盯著面前少年,「你怎麼能這麼狠心?我和你認識才多久,你就能移別戀忘記舊人?是了,三百年,於你只是彈指一瞬,可你知道對於秦雲裳來說,三百年意味著什麼?她等著你盼著你,你轉頭不過年就能喜歡上新人,你對得起……」

  「你先冷靜一下!」

  程望秀見她眼含熱淚,越說越沒譜,趕忙打斷她,急道:「不是你先要裝成雲雲接近我嗎?怎麼能說我移別戀呢?!」

  這話一出,兩人都愣了,兩人四目相對,片刻後,程望秀先覺得有些難堪,扭過頭去:「那個,其實我一開始就認出來了。」

  秦雲裳說不出話,想到之前她演過的一切,只覺臉皮寸寸碎裂。

  尷尬難堪一起湧上來,她突然很想逃離這裡。

  程望秀低著頭,結巴著解釋:「我本來……想讓你走,但是趕不走,那只能先留下來。」

  「為什麼不揭穿我?」

  秦雲裳終於緩過來,低著頭追問。

  程望秀不敢看她,聽著她的話,他也不敢出聲。

  秦雲裳吸了吸鼻子:「算了,不說也罷,反正你活著就好,我也沒什麼好求的。」

  聽到這話,程望秀想到剛才她的言語,慢慢抬眼看她。

  她和他記憶中區別已經很大了,比記憶中的少女成熟、狡猾、有魄力,她經歷那一切,他早已經在無數傳說和話本裡聽聞,正是因為聽聞,才覺得虧欠和不安。

  「對不起。」

  他開口,秦雲裳轉頭看過來,就聽他有些沙啞道:「是我無能,這三百年,讓你費心了。」

  秦雲裳一愣,就看見程望秀眼中帶了些許水汽。

  「是我不好,是我自私。我知道現在我還配不上你,但其實私心裡,我又想要你留下。所以一面告訴自己該走,但你真的追過來,我又忍不住將你留下來。」

  「沒有直說是我不對,你怪我也是應當。可我不會移情別戀,三百年於你是漫漫歲月,可對於我,只是閉眼睜眼。」

  說著,他抬眼定定看著秦雲裳。

  「我還是活在三百年前,那時候你才二十出頭,我正打算去鳴鸞宮提親。那時候我還是化神修士,少年天才,我的刀還能劈山倒海,我還是你心中最強的程望秀。」

  「望秀……」

  秦雲裳喃喃:「我不在意什麼配得上配不上。」

  「我在意。」

  程望秀認真開口:「我在意我是三靈根,我在意我十八年只能修到築基,我在意我沒辦法保護你,我在意你看過了這麼多優秀的人,再回頭看我。我害怕你喜歡的早就不是程望秀,只是你記憶裡那個英雄,而我不是了。所以我重回我該有的位置,再去見你,當你心裡最好那個人。但對不起,我沒意識到——」

  程望秀說著,聲音哽咽:「你已經等了三百年了。」

  他不該讓他等下去。

  他睜眼閉眼,她獨守三百年,他怎麼會以為,這三百年這麼簡單就度過?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你,你該放心,」程望秀說著笑起來,「我只喜歡你。」

  【6】

  後來,他們去了鳳凰山。

  花向晚薛子丹秦雲裳聯手護法,程望秀在岩漿中淬骨伐髓,將三靈根煉化為單靈根。

  這時大家都傳說,鳴鸞宮宮主收了一位男寵,和當年火雲刀程望秀長得一模一樣。

  再後來,程望秀成了雷霆門的掌門,將雷霆門發展成西境一大宗門。

  他終於練成火雲刀,也終於再入化神。

  化神雷劫之後,他背著雙刀從容而出,看著不遠處一直等在雷霆之外的秦雲裳。

  秦雲裳看著那張帶了笑的娃娃臉,忍不住說了句:「好厲害。」

  程望秀笑起來:「又不是沒經歷過,這多簡單?」

  秦雲裳沒說話,可他知道,這一世的程望秀,走到這裡,有多艱難。

  看著那雙眼裡過去沒有的沉穩,她未曾告訴他。

  無論如何,他都永遠是她心中的少年英雄,不世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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