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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減肥專家 -【問鏡】《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2 PM     標題: 減肥專家 -【問鏡】《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5-8-3 07:41 AM 編輯

【書名】:問鏡

【作者】:減肥專家

【內容簡介】:

    我有一鏡,乾坤山河也照得;

    我有一劍,人心鬼域皆斬破;

    我有一城,九重天里雲中座;

    我有一心,長生路上笑蹉跎。

    世人為何要長生?因為長生包容一切的欲望,長生便是無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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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3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08 PM 編輯

第一章   上仙



    開春的季節,天氣還是冷的。 山林間的夜風嗚嗚作響,吹進只剩半邊大門的道觀正殿,卻被裡面熱鬧的氣氛頂了一個踉蹌。

    大殿正中,燃著熊熊篝火,十餘條漢子圍在旁邊,喝酒吃肉,彼此嘻笑,一個個滿頭大汗,熱鬧得很。

    裡面有個黑臉漢子,坐在上之下第一位,嗓門最大。 他喝了一口烈酒,藉著酒勁兒吼道:

    “有玄清大哥在,咱們兄弟一年的買賣抵上十年。今年情勢比上年還好,大夥兒掙得盆滿缽滿,也是指日可待呀!”

    滿殿轟然應聲,氣氛更加熱烈。 黑臉漢子哈哈大笑,拿著葫蘆又灌了一口,扭頭卻見他口中的“玄清大哥”似乎沒聽到剛剛的馬屁,仍擺出慣常的姿勢,披著黃色道袍,眼皮似閉非閉,掐個道訣,顯得高深莫測。

    黑臉漢子心中呸了一口,但臉上還是擺出恭恭敬敬的模樣,問候一聲:“大哥?”

    聽人招呼,玄清睜開眼,他須烏黑,皮膚光亮,神情舉止都是不緊不慢,很有氣派,他嗯了一聲:“何事?”

    黑臉漢子涎著臉道:“大哥,咱今年還是給老盧上供?”

    玄清瞥他一眼:“除了盧管事,誰還能在府裡說上話?”

    黑臉漢子大大地搖頭:“要我說,姓盧的眼珠子長在腦門上,最不好說話,還不如去找常家老大,這人就是管著蝦鬚草這一塊兒,關係處得好了,拿尋常品相的過去,便能得到上品的價錢,這種好事兒,到哪兒找去?”

    道人斜睨去一眼,冷笑道:“沒見識了不是?常榮那廝哪一年都有大筆的進賬,早養刁了心,你要向他進貢,要多少才餵得飽?再說,那廝已經固定了幾撥熟客,年年抽頭分成,掙得又快又穩,對咱們這些散客,連眼角都懶得撇一下……”

    說到這兒,玄清頓了下,方道:“你找著門路了?”

    “沒,沒,只是看大哥和那個姓盧的掰扯,辛苦得很,咱看不過去……”

    說著連自己都噁心的話,黑臉漢子把腦袋縮了回來,心裡暗罵:“狗屁,還不是你指望著姓盧的指點兩招,娘的,連乾爹都叫上了,咋不賣你老娘去?”

    他對這位帶頭大哥是又恨又怕。 恨此人搶去了他原本的頭領位置,卻又害怕此人一身明竅上階修為,已經是凡俗修行的頂峰,還有非常精湛的符法手段,殺他也就如殺雞一般。

    這邊兩人勾心鬥角,外面卻撞進一個人來,高呼道:“有買賣了!”

    大殿內,眾人精神都是一振。 大冷天兒的,莫不是今年的利市要開了?

    玄清卻還冷靜,想了想,瞇起眼睛問道:“怎麼個情形?”

    外面把風的正搓手哈氣,聞言立時彎腰道:“跑單幫的,路走得穩當,旁的看不清。”

    玄清有些不滿,瞥去一眼,見人還算恭敬,這才罷了,徑直拈鬚沉吟:“月黑風高,還敢單人獨行,不是傻大膽兒,就是個有本事的……黑子,你炸他一記,聽聽響兒。”

    “好咧!”

    黑臉漢子咧嘴一笑,環顧四周,旁邊的人不用他說,都把刀劍擺在趁手的地方,見勢不對,都能及時反應。 只有玄清,又擺出那高深莫測的姿態,殿內一時間倒是安靜了下來。

    眾人所在說是一座道觀,其實也就是一間孤零零的屋子,不分裡進,更像是一座土地廟。 沒過多久,殿中諸人便聽到了外面傳來的腳步聲。 隨即殿門敲響,來人很是禮貌,話音也低沉悅耳:

    “裡面可方便麼?”

    殿內的則不太客氣,黑臉漢子粗聲粗氣地叫了聲:“哪來的!”

    “夜行採藥客,尋個休憩的地方。”

    黑臉漢子臉色一垮,其他人也都唉聲嘆氣。 以他們經驗來看,這最多是條小泥鰍,或許有吃肥的那天,可今夜注定是沒有收穫了。

    玄清見這些人的憊懶模樣,睜目一瞪,黑臉漢子打個激零,忙哈哈地笑起來:“採藥?是割草的吧……進來!”

    外面那人再道一聲謝,推門而入。 山風隨他的身形一起刮進來,使得殿內篝火搖晃不定,眾人齊齊把眼神投射過去,然後都是一呆。

    黑臉漢子反應得最快,他拉長了聲調,笑道:“嗯哪,原來是同道中人……還是個小白臉兒!”

    後面怪話一出,滿殿哄堂大笑,剛剛沉下去的心氣又提上來,聲勢頗壯。

    不怪黑臉漢子如此說法,來人確實是個俊秀的道士,看起來年紀也不甚大,所謂面如滿月、唇紅齒白都不必說了,單是那比娘們兒還要細嫩的皮膚,便讓這些習慣了風吹日曬的粗豪漢子們看得眼熱,幾個懷著腌臢心思的,甚至腦子動向了別的地方。

    這俊秀道士身量頗高,肩上還斜背著一把長劍,卻習慣性微躬著背,顯得很是老實靦腆,進得門來,見到滿殿的凶悍人物,臉上便有些不自然,卡在門口,倒似想要退出去的模樣。

    黑臉漢子見得此景,更肯定這就是個雛兒,暫時沒什麼油水,也覺得沒趣兒,不過,自玄清當大哥以來,向來是奉行“有殺錯,無放過”的手段,他只能咳一聲,示意同伴們緩緩,自己則按著說熟的套路演下去:

    “既然是同道中人,還不上來見過玄清仙長?這位可是有大神通的仙家,指頭縫裡漏*點兒什麼出來,便夠你這小道士一輩子享用不盡!”

    “鄭大,何來許多聒噪?”

    自俊秀道士進門後,玄清還是次出聲,雖是瞑目姿態,可乍一開口,篝火旁這十來號人,便齊齊住嘴,真有些令行禁止的威煞,也有別樣的氣氛瀰漫開來。

    下面,就是玄清的揮時間了。

    看著十餘條大漢被玄清一語震住,俊秀道士也鬆了口氣,神色則恭敬起來,他上前一步,行禮道:“散人余慈,見過玄清仙長。”

    玄清這才睜開眼,在余慈身上掃了一記,又垂下眼簾,平聲說話:

    “小道士可是進天裂谷採摘蝦鬚草的麼?”

    余慈應了聲是。

    “財帛動人心哪。白日府或許沒什麼壞心,可天裂谷實非善地,你們凡俗之人,也要量力而行。”

    余慈一怔,旋即恭敬道:“請仙長指點。”

    玄清仙長很是滿意他的態度,微笑道:“孺子可教。要知人之行事,須得謀定而後動,這天裂谷,你以前可曾去過,可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採摘蝦鬚草又有什麼忌諱?”

    “天裂谷離家萬里,小子還未曾去過。”

    余慈神色愈恭謹:“只聽過傳言,說那里地勢險峻,野獸眾多。而蝦鬚草寄生在峽谷絕壁下的大樹上,與枝幹同色,環繞其上,只有大風吹卷,才有可能以肉眼分辨出來,十分難尋……對了,白日府的執事還提醒說,這草不能用金鐵之物刨取,也不能用木製之物盛放,所以還送了專用保存蝦鬚草的石盒。”

    玄清撫須笑道:“也算有些了解了,可是你卻漏了最重要的一條。”

    話至此處,他神色突然嚴肅起來:“你可知,天裂谷下方是何等去處?”

    “這個,不知。”

    “量你也不知曉。莫說是你,全天下又有幾個人知道?也就是老道我有幾分道行,冒險下去一探,這才知萬丈雲霧之下,幽暗淵深,已經不是此界氣象,而是直通冥獄黃泉,其中鬼怪妖魔不計其數!”

    余慈立時瞪大了眼睛:這個……未免玄虛了點兒。

    他沒有刻意遮掩心思,玄清自然看得出來。 道士微微一笑,翻掌取出一件圓球狀事物,讓余慈觀看。

    隔著丈許距離,中間還有篝火跳躍,余慈瞇起眼睛,才看清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當那事物清晰呈現之時,余慈眉頭便是一抽,只因那不是什麼圓球,而是一顆頭顱!

    此物顯然經過特殊處理,只有拳頭大小,通體呈灰綠顏色。 擺放在玄清掌心上,其外表紋理結構,完整無缺,正因為如此,余慈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玩意兒臉上唇邊支起的獠牙、格外高隆的額頭、以及深凹眼眶內赤紅如血的眼珠。

    “這是老道深入冥獄黃泉,斬殺妖物之後,存下的一顆頭顱,聊做紀念。莫看此物只有這麼一點兒,這是老道特意用秘法煉化,當初老道擊殺牠時,單是這頭顱,便有磨盤大小,身軀更與這道觀彷彿……”

    余慈臉色終於變了,玄清見他表情,很是滿意,便將那頭顱收起來,語氣放緩了些:

    “當然,這些妖魔鬼怪很難爬上來。概因天裂谷下方,有太上道尊親置的'兩界碑',鎮壓冥獄,再上一層還有歷代仙家佈置的仙禁法陣,足以抵擋億萬妖魔。”

    余慈剛出口氣,玄清又正色道:“只是天下從無萬全的佈置,道尊親置的神碑,還有那些仙禁法陣,雖是可以鎮住那些兇妖厲鬼,卻總有一兩個漏網之魚,逃脫出來……怎麼出來?自然是要從天裂谷底下爬上來!我看你也是練家子,但若是碰到那些妖魔鬼怪,你怕是要兇多吉少!”

    余慈還能說什麼,只道:“請仙師指條明路。”

    玄清嘆了口氣:“天裂穀不是善地,然而你能知難而進,也是很了不起。也罷,老道修行多年,通了天人之道,最喜提攜後進,如今相見即是有緣,我便贈你一道靈符,權作護身之用。”

    說罷,他擺擺袖子,一道符紙飛出來,直到余慈眼前,才慢悠悠落下。 待余慈接住,還未細看,玄清又道:

    “採摘千株蝦鬚草,也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簡單,雖有靈符,也未必能護得周全。可惜我尚有俗務,無法分身……這樣吧,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我這些後輩也是前去天裂谷採藥的,你與他們多多聯繫,總也是個照應。”

    余慈聞言,視線自篝火旁那些人臉上掃過。 此刻,包括剛剛口出惡言的黑臉漢子,都露出笑臉,只可惜,那笑容都好生僵硬。

    余慈搖搖頭,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去看手中的那道靈符。 明黃的符紙上,用硃砂抹寫了一個篆文的“靜”字,曲曲折折並不好看,只是手指觸摸之際,便有絲絲清涼之意在指尖繚繞,也有幾分不俗,想了想,他道:

    “清心咒?”

    玄清正奇怪余慈的反應,聞言臉色微變,當下暗做手勢,讓同伴們警惕起來。 同時呵了一聲:“好眼力……”

    話說半截,他便險些咬掉了自己的舌頭。 不只是他,自旁邊黑臉漢子以下,圍在篝火前的一幫人,一個個瞠目結舌,強自擺出來的和善笑臉,隨著廳堂內突出閃耀的光芒,逐一崩潰。

    余慈也沒做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他只是伸出左手,駢起食中二指,凌空虛畫。 不過隨著他手指的移動,一道纖細的淡青光絲憑空化現出來,上下轉折,轉眼便是一道符文書就。

    這符文同樣是一個“靜”字篆文,隱約同玄清所贈靈符上的筆劃相類,只是更精簡一些。 更重要的是,符文完成之後,就這麼懸浮在空中,遍灑清輝,自有一番神異。

    正是峰迴路轉,如此奇妙的景緻下,廳堂內陷入更為詭異的靜寂中,良久,才有人懂得開口,是那黑臉漢子。

    “引氣成符,靈光曲附!”

    雖是開了口,話音卻更像是來自一隻被揪著脖子的雞,幾不成調。

    余慈瞥他一眼,也是回了句:“好眼力!”

    嘩啦啦一陣亂響,篝火旁眾人十個倒有九個站了起來,卻不是要動手,而是齊齊讓開一片地方,看向余慈的眼神,已經是敬畏到了十分。 而先前口出惡言的黑臉漢子,傻愣愣地坐在原地,半晌,突地跳起來,翻身想逃,卻是腳下一軟,摔了個大馬爬,抖抖索索再站不起來。

    這群人裡,也只有玄清還穩得住,只是屁股底下也扎了針,十分難受。 他咳了一聲,緩緩站起來,盡量保持著鎮定的姿態:“這位、呃,道友,先前不知……”

    一開口便原形畢露,他說話還沒黑臉漢子利落,余慈也不理他,徑直邁步,越過火堆。

    此時他腰背挺直,原來已經頗高的身姿,似乎又長高了寸許,唇角微微抿起,在臉上刻下淺淺的痕跡,只這些細微的變更,便徹底揮散了前面老實靦腆的形象,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正是一位高傲而又喜怒無常的仙長,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像是一根無形的繩索,勒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直面如此人物,玄清連個屁都不敢放,立時移開位子,極拘束地站在一旁,周圍那些人更不用說,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個呼吸重了,便招來災禍。

    余慈在上坐定,又覺得如此坐下,背上的劍是累贅,便解下來,擱在膝上,動作不緊不慢,意態自若。 玄清站他身後,他卻看都不看一眼,目光從其餘人等臉上掃過,忽爾展顏笑道:“山路走得膩煩,和諸位開個玩笑,如有失禮之處,莫怪。 ”

    這麼一說,廳堂內一片籲氣之聲,緊接著便是亂嘈嘈的喊聲:

    “哪裡哪裡,上仙太客氣了。”

    “是啊,上仙說哪裡話來……”

    “是我們得罪了上仙才對。”

    一窩子人爭先恐後地請罪,惟恐態度不誠,惡了眼前這位能夠引氣成符的高人。

    余慈微笑傾聽,顯出十足的好耐性,等周邊聲音都弱了下去,他手指輕敲劍柄,出一聲悶音,緩緩道:“是啊,我與諸位開的是玩笑,可是先前諸位對我,恐怕不只是玩笑吧!”

    一語既出,眾人齊齊噤聲,廳堂內忽地寒意森森,透人肌骨。 不斷積蓄的寒意便像是壘壘冰山,壓在眾人頭頂,隨時可能崩摧而下。 眾人僅存的那一點兒勇氣,也在這無形壓迫之下,逐分逐毫地消磨乾淨。

    余慈臉上笑容斂去,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只是盯著篝火,輕聲道:“自號上仙,坑蒙拐騙。也就是本座在此,換了旁人,你又待如何?”

    雖沒有一個眼神送過來,可眾人哪還有不明白的? 所謂“玄清上仙”這時再把不住那點兒矜持,一步跨到前面,猛向下彎腰,他動作太大,剛剛收進袖中的所謂“妖物頭顱”,咕嚕嚕地滑了出來,恰好滾到余慈身邊。

    玄清哪還顧得上這個,連連打躬作揖,只求保得自家性命:“上仙明鑑,上仙明鑑。弟子行騙,就是為了從那些採藥客手裡,取些蝦鬚草回去,僅此而已,絕不敢有那謀財害命之舉……”

    他這邊苦苦求饒,余慈反而對那個“妖物頭顱”更感興趣一些。 他將這玩意兒拿起來,放在手中把玩,把玄清那些話全當成了耳邊風。

    越是這樣,玄清越是害怕。 如此做派,也恁託大了些,這位余慈上仙恐怕還不是他先前所想的通神境界,難不成,已經煉成還丹了? 再看橫在膝上的那把長劍,雖是以尋常皮革劍鞘包裹,平平無奇,又安知裡面不是一把斬人於百里之外的法劍?

    只要那麼寒光一閃……

    這念頭越來越重、越來越真,擠迫得他心跳如雷,不知不覺雙膝一軟,竟是跪了下來。 只這一跪,他兩年來在團伙裡拔起來的威信便付諸東流,可既然到此境地,一切神智堅持便都崩潰掉了,他想再分辨,已經是語不成聲,兩眼都要急出淚來。

    見狀,余慈眉頭皺起:“不入流的小輩,殺你還嫌污了本座的手。”

    玄清不是傻子,聞言一喜,抬起頭來,但沒等他看清余慈的表情,耳中便聽得一個單音砸進來:“滾!”

    也沒有如何力,可此音落在眾人耳中,便如在腦中響了一聲悶雷,天靈蓋都在咯咯做響。 玄清第一個反應過來,當下重重叩了一個頭,跳起身來,拔腿便跑,其餘人等先是呆,等回過味兒來,便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在“謝上仙不殺之恩”一類的胡言亂語中,一窩蜂似的撞出門去。

    余慈一直盯著玄清,此人身手上佳,度很快,一出道觀,幾個縱躍間便不見了蹤影,至於剩下那些人,擁擁攘攘,直到把道觀大門擠破,才全數逃出,再過片刻,也都沒了聲息。

    又過了一會兒,確認那些人全都逃得遠了,余慈手上一鬆,那顆妖物頭顱落在地上。 這位俊秀道士將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這才拭去額頭上一層浮汗,感覺著手上汗濕之意,忽地放聲大笑,聲震屋樑,狀甚歡愉。

    笑聲中,那懸在空中的清心符砰聲散落,化為數道流光,轉眼不見。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3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3-1-8 10:43 AM 編輯

第二章  銅鏡

    若是玄清那幫人裡,有人臨時起念回返,必然能看到他們心目中的“上仙”笑得前仰後合,撫膝拍地的模樣。 只可惜,那群人實在是被嚇破了膽,這麼一段時間,已經遠去了好幾里路,便是余慈笑得再大聲,他們也聽不見。

    余慈笑得夠了,也不再擺出那震懾群小的威風,徑直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倚靠在背後香案上,長劍就隨手放在一邊。

    為什麼他一開始便認定玄清是同道中人呢? 因為大騙小騙,你騙我騙,都是一路貨色。

    “上仙,上仙,屁的上仙。”

    余慈對自家底細最清楚不過。 他算哪門子上仙,充其量也就是和玄清差不多的修為,再加上那些身手不弱的大漢,真被他們識破,自己又陷在包圍之中,恐怕還真是麻煩。

    當然,他可以繞過此觀,或者在進門之初便直接撕破臉,在眾人形成合圍之前逃掉。 但那般行事,又怎麼會像現在這樣獨占一個避風防寒之處,隨意快活?

    他放鬆心情之餘,也開始估計那玄清的真實水準。 從那道清心咒上看,此人能以尋常硃砂為引,畫符成像,得見靈應,也算是個有道行的人物,大概,已經是明竅境界的巔峰了吧。

    世人修行,以氣動、長息、明竅為“凡俗三關”。

    氣動者,為常人打熬身體,吐納導引,如此內外用功,生出氣感,有“煉精化氣”一說。

    長息者,則是氣感充沛,形成內息真氣,一呼一吸之間,便有絕大力量迸,更使氣貫全身,促成肉胎蛻變,這時凡人可壽延一甲子,活到一百五十歲。

    至於明竅境界,肉身上再沒有什麼進境,但受真氣滋養,人之神魂愈壯大,漸漸通了靈竅,有了些神奇的靈應。 在此境界上,若是修為到了,再輔以上好硃砂、桃木之類的靈引,用之以符、術、巫等法門,那些呼風喚雨,叱雷引電之類的法術,也不是用不出來。

    余慈便是如此,他通曉十幾個符籙,尋常也能以符法安心靜神、鎮邪驅疫,打幾記掌心雷也勉可為之,但僅此而已,想來那玄清也差不多。

    不過,此人是好沒膽氣,余慈橫在膝上的長劍,本是要在形跡敗露時先發制人用的,卻沒想到直接將那廝嚇軟了腿。

    也許,這玄清是吃過“上面”的苦頭?

    這倒不是不可能。

    如果說明竅是“凡俗三關”的最後階段,是凡俗修煉的巔峰,那麼脫“凡俗三關”,由明竅境界再上一層,便確確實實將躍出樊籬,進入一個由特殊的人與非人組成的奇妙群體、還有那光怪陸離的神異天地。

    那群體中人,被稱為修士,而“引氣成符”,便是修士獨有的一項本事。

    玄清見識不足,分辨不清,只以為他是傳說中修士,便弄了個心膽俱裂,而余慈,則是親眼見識過的……

    看著篝火,余慈漸漸入了神。 赤紅的火光從眼縫中透入,擺弄它那妖異的身姿,恍惚中,火舌舔舐上身,幾乎要將五臟六腑烤熟,而他,便從這無邊火海中縱身一躍,撲向桌上,足以改變他命運的閃光處。

    “得”地一聲響,余慈猛地從回憶中醒覺,現是自己無意識碰到了身邊那顆“妖物頭顱”,不免失笑。

    妖物頭顱滾了兩下,恰好側臉對著熊熊篝火,在火光映照下,赤紅的眼珠出詭異的光芒,恰好被余慈看在眼中。 說實話,他不喜歡這個醜陋的東西,可是,剛剛他拿這玩意兒裝模作樣的時候,卻現此物手感甚是奇怪,感覺不像是血肉之軀,可是冰冷的肌骨外殼下,竟隱約有熱力透出來。

    嗯,不妨以後研究一下。

    有了收藏之心,余慈卻還是覺得,將個不知真假的頭顱貼身收藏實在古怪,便扯了一塊布帛,在外包了兩層,這才收入袖中。

    收納此物的時候,他指尖碰到了一件東西,當下又是一笑,仔細收好妖物頭顱之後,端正身體,將那物件取出。

    這是一面圓形銅鏡,不過巴掌大小,外形圓而無疵,鏡面光潔,照人則須纖毛畢現。 但看鏡背時,卻沒有鏡鈕,只是鏨刻陰紋,淡淡幾道,並不規則,像是隨便劃上去的。

    這確是一面鏡子,余慈卻沒把它當鏡子用。

    將鏡面朝上,真氣注入後輕輕晃動,鏡面忽然閃動青光,映得他須面皆碧。

    他屈起食中兩指,在銅鏡映出的青光中一拈,便有朦朦光華脫離青光主體,隨指尖抹畫,在虛空中生就清晰軌跡,更引來靈光點點,如流瑩飛舞,環聚周圍。

    這才是所謂“引氣成符”的真面目。

    余慈終究沒有脫“凡俗三關”,他畫符同樣需要靈引。 只不過,玄清是靠硃砂符紙,而余慈是用手中銅鏡代替。

    他從袖中引出青光,再凌空虛畫,只要手法巧妙,很容易便能弄出不憑藉外物,即可聚集靈光的情景來。

    這種裝神弄鬼,矇騙唬弄的手段,余慈已是駕輕就熟,概因他本就是這類出身。 當年他不過**歲年紀,剛剛存思引氣,根本稱不上修為,已在雙仙教中號稱仙童,方圓千里之內,信徒無數,受萬人膜拜,比之玄清在這荒山破廟裡充神仙,豈不高明百倍?

    思及此處,他不免再度失笑,只是那笑容冷意森森,銅鏡青光如霜,如有感應。

    自此北去,不知多少萬里,有千里之國,名陳。 陳國有居民十萬戶,不信佛道,只篤信所謂“雙仙”。 雙仙者,男仙紫雷,女仙赤陰,在陳國開宗立教,可呼風敕雷、騰雲起霧,在陳國百姓眼中,與神仙無異。

    而余慈,便是雙仙教中近侍,同樣被敬以“仙童”之名,受萬人崇敬。 只是他性情與常人不同,對所謂“雙仙”並不像陳國百姓那般狂熱。 近侍幾年下來,他看得更是清楚,所謂雙仙,也是血肉之軀,也有七情六欲,在有些層面,其**甚至比凡人還要來得強烈。

    比如,怕死。

    雙仙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研究所謂“長生術”,他們在陳國開宗立教的最終目的,也是為達成長生的願望,為此,他們可以付出一切。

    正因為如此,余慈這些“仙童”,也不像外界看到的那麼光鮮。 余慈很清楚,所謂“仙童”,其實就是雙仙被拿來試驗各類長生術效果的。 雙仙以“駐顏長生”為誘餌,讓他們修習那些稀奇古怪的長生法門,全不顧可能的嚴重後果。

    幸運點兒的如余慈,被安排學習符法,雖然辛苦,安全性還算過得去。 但那些不走運的,莫名其妙便是五臟傷損、經脈斷裂、瘋癲狂,最後也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

    余慈在雙仙身邊四年多,與其並列的“仙童”便換了好幾茬。 他很明白,若一直這麼過下去,那些消失無蹤的人裡,早晚要添上他的名字。

    還好,他算有些運道。 十三歲時的一天夜裡,雙仙似是來了仇家,只聽得寰宇劍鳴,如走雷音,偶爾餘波轟下,便是屋倒樹折,彷彿末日降臨。

    在大部分人埋頭被中、聽天由命的時候,余慈卻認定了,這是他逃出生天的最好機會。

    他也是膽大包天,逃走之前,先沖進了已失火的紫雷大仙的寢宮,捲走了兩件寶物,便是此時他手上的銅鏡,還有一冊《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這才趁亂衝出,易裝逃遁。

    或許真有老天庇佑,之後數月,他一路躲躲藏藏,竟然逃出了陳國,遠離了雙仙教的勢力範圍,雙仙也一直沒有追殺過來。 但他已經不敢在陳國周邊逗留,此後多年,他一路向南,行萬里路,見識日增,才知道天下之大,高人輩出。 若目光僅拘於陳國一域,不啻於井底之蛙。

    他知道了像雙仙那樣的傢伙,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雙仙也是修士。 修士這個群體,或餐霞引氣、或服餌煉丹、或求神拜祖、或尋訪洞天,當然,也有像雙仙那樣,受人香火供奉以增長修為的,其最終目的只有一個,便是通過修行逐步延長壽命,最終要達到駐世永存、長生不老的地步。

    修士中也有上下強弱之分。

    通神、還丹、步虛、真人、劫法、地仙。

    人們用這由低至高的六大境界來劃分修士群體。

    此六個境界,與氣動、長息、明竅等“凡俗三關”並列,合為修行九關,可是二者根本不具備可比性,從通神開始,每上一個台階,都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更詳細的情況,余慈也不清楚,不過他倒是知道紫雷、赤陰二仙,乃是還丹境界的高手。 二人可以馭器飛天,使飛劍殺人於百里之外,有數百年壽元,駐顏長青,在常人眼中,已經很了不起,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但在他們之上,還有更為高妙的境界。 傳說修士中的強者,更是可以駕龍乘雲、翻山倒海,有諸般不可思議的大神通。

    人總是這樣,見得多了,便不以為怪。 流浪一段時間後,雙仙罩在余慈心頭的陰影便給吹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躍躍欲試的衝動。

    原來他們也不是獨一無二的,他們能做到的,我為什麼不能?

    於是,余慈開始了修行,直到現在。

    篝火中響起一聲爆音,打破了殿內的安靜氛圍。 余慈噓了口氣,從往事中抽身出來,輕輕摩挲著銅鏡邊緣,心頭蕩漾起的,是純粹的感激。

    是的,他不能不感激手中的這塊寶貝。

    當初他闖入紫雷大仙的寢宮,捲走這塊“照神銅鑑”,實是他今生做出的最有價值的冒險。

    因為只有真正開始修行了,才知道修行的難處。

    自八歲學習存思服氣之法,再以《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的符籙之道輔助,十餘年下來,也只是明竅頂峰,距離一個真正修士的基本標準—— “通神”境界,還有一道難以跨越的坎。

    追上甚至越雙仙,是個很簡單的想法,但實施起來,除了一以貫之的信念,還要有凡的膽色、無以倫比的運氣,當然,還要有難以想像的巨大消耗。

    修行只是兩個字,但真正做起來,需要法門、需要丹藥、需要靈脈,單以符籙之道來說,又要靈引如上好的硃砂、符紙、信香等等全副披掛,余慈一個流浪四方的散人,哪來這些資源?

    幸好還有照神銅鑑。

    這些年來,余慈並不是只用它來裝神弄鬼。 事實上,說是裝神弄鬼並不確切,銅鏡的效果可是實實在在的。

    此鏡只要受真氣激發,便會映射青光,此光乃是一種上佳靈引,以之畫符,其效果比之那些硃砂、符紙還要來得厲害,而且觸手可得、隨用隨生,幾乎不會產生消耗,對身家並不富裕的余慈來說,這比什麼靈丹妙藥都要來得實際。

    余慈之所以能夠在無人指點的情況下,靠著卷來的《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修煉到這種程度,倒有大半是這銅鏡的功勞。

    然而這還不夠,修行之路並不是只靠一兩樣寶貝就能支撐下去,余慈一路獨行,艱苦得很,每取得一個微小的進步,都要付出常人難以想像的代價。 但他還沒有氣餒,他在積極尋找迅上進的路途,即使短時間內,一無所獲。

    不知道,這回白日府用來換取蝦鬚草的“三陽符劍”,能不能作為參考,讓他在符法一道上有所進益呢?

    慢慢地思緒散開,最終歸於虛無,余慈進了入似睡非睡的安定狀態。 這時候,五臟元氣呈青、黃、赤、黑、白五色分列,有氤氳之態,逐步匯結,就在靈臺方寸之間滾動。

    與之同時,腦際泥丸宮清涼之氣圓轉如珠,如一輪明月,遍灑清輝,光芒如雨,落至心間五色氣霧之上,二者之間便生出一道引力。 明月懸空不動,彩雲則受力緩緩上浮,至喉間十二重樓底部力盡,又慢慢沉下,如是再三。

    在此過程中,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周身竅穴,似乎都受引力牽動,與泥丸宮隱隱呼應,息息相通。 慢慢的全身氣息聯成一片,無分彼此,以五臟元氣為核心,形成更稀淡一點兒的霧氣,瀰漫全身。 只有腦部,明月光芒照耀,以泥丸宮為中心,四方四隅,九宮靜澈,不為下方雲霧所動。

    因其靜澈,故而靈敏。 不知過了多久,余慈本在杳冥恍惚之境,忽然心有感應,念頭微動,這明月彩雲的景象便自散去,他也睜開眼睛。

    這套存思法,是余慈少時由赤陰女仙傳授,叫作“九宮月明還真妙法”,又有個名目,叫“彩雲追月”,顧名思義,就是以神為月,以氣為雲,存思時意使神氣交合,摩頂貫脈,以此為精進之途。

    如此法門,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只是上手容易,路數也算中正平和。 余慈精修十二載,已達到神氣呼應的階段,開啟了靈竅,能時時以真氣滋潤神魂,算是有所成就。

    只是現在他沒有心情去感嘆自家的修為進境。 因為此時在屋外,又有些人物靠近,純憑氣味,余慈便知道這些人並非玄清一夥,只不知其心思如何。

    他將銅鏡收入袖中,長劍也握在手裡,略微調整狀態,以不變應萬變。

    稍等片刻,屋外已人影綽綽,卻沒人進屋,反有有人隔著已經沒有門板的正門,敲響了門框:“裡面的朋友,我們是去天裂谷的採藥客,可方便麼?”

    余慈略籲口氣,放開劍器,隨即大笑道:“荒郊野嶺,哪有什麼先來後到,請進。”

    直爽豪邁的姿態,無疑最能緩解他人的疑慮,這一夜,又熱鬧起來。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4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3-1-8 10:53 AM 編輯

第三章  採藥

    山中無日月,全憑天時變化,才知端倪。

    轉眼已是夏日時節,山中群花開遍,綠意隨即浸染了幾乎每一個角落。 只是在天裂谷東列山系峰頂,依然是積雪不化,冰岩壘壘。

    餘慈站在懸崖邊上,極目遠望,所見盡是茫茫雲氣,不見邊際。 更有風聲激盪,呼嘯如海潮之音,推雲擠霧,拍擊腳下岩壁,似乎要將崖上之人捲入這無邊雲海之中。

    這莫非就是天地的邊界麼?

    明知此念荒謬,餘慈仍不免這般去想。 因為從他所站之處起,南北各延伸出數千里,都是這般模樣,前方更似永無盡頭。 這是他數月來憑自家腿腳測出來的,決無虛假。

    這段無邊絕壁,雖然也有山勢凹凸,但放在長及數千里的廣大地域中,卻已是如鏡面一般光滑,就像天神一劍劈下,將大地中分兩半。

    “天裂谷,天裂谷……泉出通川為谷,不知是否有一日,等這雲海散去,能讓我看清這谷地的全貌呢?”

    很正常的想法,可是這段時間,他在無邊絕壁上下來回不知幾百上千趟,這期間無論天氣陰晴,也從未見過雲海散開的模樣。

    餘慈到天裂谷已經五個月了,這段日子,他每天都是忙忙碌碌,幾乎沒一刻清閒。 和余慈有同樣經歷的,還有附近的上萬名採藥客,他們同樣是為了蝦鬚草而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為了白日府許諾的可觀報酬而來。

    白日府乃是斷界山脈重鎮絕壁城中,第一等的強豪勢力,牢牢把持絕壁城萬里方圓內的廣大區域,比之餘慈待過的雙仙教,不知要強出多少倍。

    十年前,白日府布了一個長期任務:不計年限、不計數量,無限制收購天裂谷中獨有的蝦鬚草,並為之設立重酬。

    報酬中有金銀、有房產、有寶具、有靈藥,這無限激了周邊各色人等的財夢。 十年以來,無數採藥人、江湖客乃至普通百姓,蜂擁至天裂谷周邊,不顧山高萬仞、深淵無底,在懸崖峭壁間攀援上下,為求得心中之寶,賭上自家性命。

    餘慈也算是其中一員,他半年前流浪到絕壁城,一眼便看中了白日府許諾的一樣報酬,即由府中匠師打造的獨門劍器:三陽符劍。 此劍兼得符法、制器兩家之長,威力還在其次,更寶貴的是它成形的思路,對余慈已陷入瓶頸的符法進度,或許會是一個極好的借鑒。

    而換得一把三陽符劍,需要蝦鬚草整整一千株。

    所以餘慈也加入了採藥大軍的行列。 從絕壁城到此便有兩萬餘里,路上足足走了一個月,尋藥採藥又是五個月,可以想見,必然還有更長的日子消磨在這裡。

    “一千株……冬日到來前,未必能完成啊。”

    揮去這些蕪雜念頭,餘慈略定心神,再向懸崖邊上靠了一步,迎著撲面而來的狂風,他微瞑雙目,令口鼻呼吸斷絕,體內真氣隨即自運轉,緩緩調整氣血升降,待周身狀態到了一個較高水準,他突然伸手,在虛空中探攏一記,隨即在鼻前抹過,封住的鼻竅也在此時打開。

    此乃捕風術,是餘慈四處流浪時,兼通的一門雜學。 受捕風術牽引,紛雜的氣味透進來,隨即被他的心念分門別類,如淘沙取金,轉眼便有了結果。 餘慈睜開眼,咧嘴一笑:“今天運氣不錯。”

    笑容裡,他一躍而下。

    天裂谷,由天力撕裂而生成,長者不見其端,深者不見其底。 餘慈沒有找到此谷的尾,自然也探不清此谷的深淺。 他從崖邊跳下,轉眼便穿入雲霧之中,絕壁間橫生的樹枝怪石影影綽綽,從他身邊流過。

    在各種障礙物上稍稍借力,餘慈下降的度越來越慢,最終窺準一處突出崖壁的山岩橫梁,輕飄飄落在上面。 在此地,蝦鬚草的獨特香氣愈濃厚,只是隔著大霧,想要確認准確位置,還需要一段時間。

    在石樑上停留了小半刻鐘,周邊霧氣沒有任何散去的跡象,餘慈卻已經鎖定了目標,當下也不遲疑,小腿力,身子如箭矢一般朝側方濃霧中射去。

    在崖壁上借力,轉眼橫掠過七丈距離,正如他預判的那樣,中間沒有任何障礙物,霧氣中,斜立在岩隙間的巨松影像越來越清晰,餘慈貼著岩壁滑上去,輕輕落在樹根處,動作像貓一般輕巧。

    在落下的同時,峽谷中吹起大風,強勁的風力卷得巨松咯吱作響,也讓周邊的霧氣迅流動起來。

    餘慈運足目力,透過變得輕薄的霧障,很是欣喜地看到,巨松樹幹前端,層層松枝之內,飄蕩著數十根頭絲般的細影,時起時落,似乎下一刻便會被大風扯斷,但更多的還是纏繞到樹幹、枝椏上面。

    那便是蝦鬚草了。

    餘慈必須要感謝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他們給了自己一項出常人的天賦。 即是他之前用到的凡嗅覺。 他天生嗅覺靈敏,能夠將混摻一起的複雜氣味一一辨別,也能注意到常人忽略的細微氣息,平日里他已仰仗此天賦甚多,而在天裂谷,他更是全憑著這一天賦,才能在無邊雲霧中上下,準確找到蝦鬚草的位置。

    目標近在眼前,餘慈心神愈安定。 他沒有急著上前採摘,而是從袖中取出照神銅鑑,激青光靈引,以之虛空畫符。

    符者,五色流精凝而成文也,混化萬真,總御神靈,通取雲物星辰之勢。 有云篆雷文、有龍章鳳文、有妖圖鬼紋,所取者無不彷象傍勢,以為通神之用。

    十餘年時光,餘慈日日鑽研符籙之道,而從雙仙教中卷出來的《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則是他唯一的系統知識來源。 雖然符書上面近千種符籙,他如今精擅的不過十餘種,但對書內種種記述,他已爛熟於心。

    《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共記載了三套符籙系統,即云篆雷文、龍章鳳文和妖圖鬼紋。 其中云篆雷文為摹畫天地陰陽之自然,龍章鳳文汲納飛禽走獸之靈動,至於妖圖鬼紋,則是藉鑑巫法鬼道之凶威。

    這三套符籙系統,均可自成格局,但真正高妙的符法,無不是將三方揉合,取其菁華。

    只可惜,餘慈修為不到、道行不深,便是有照神銅鑑這樣的上好靈引源頭,也能將那些鬼畫符一絲不差地畫出來,卻依然無法引動那些高級符籙的威能。 他現在也只能學一些相對簡單純粹的、以單系統為主的符文,便如他眼下使的這個。

    手指引動青光靈引,在虛空中劃出極其抽象的圖形。 上者為鳥紋,下者為虎紋,周邊列宿分張,中央以屈折的篆籀紋路作結。 當所有符文繪製完畢,駐留在虛空中的青光紋路便是齊齊一亮,隨即迅凝結縮小,直至成為半個巴掌大小的精巧符籙,才凝定不動。

    餘慈伸手一指,此符立時飛射出去。 飛行軌跡卻很是奇特,乃是以餘慈手指為軸,繞圈外飛,圈子越繞越大,符籙也越飛越遠,直至完全沒入濃霧之中,餘慈才抽回手來。

    這是五方通靈符,是餘慈從《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學到的現階段最複雜的符籙之一。 雖是以龍章鳳文為主體,卻也稍稍涉及雲雷、妖鬼的系統。 只此一符,餘慈整整練習了五年,才勉可應用。

    此符沒有任何攻擊力,卻能夠以本人為參照,探知方圓五里內一切生靈的劇烈活動,並反饋到施術人神魂中,靈敏至不可思議,餘慈以它為警戒之用。

    一切準備完畢,餘慈這才上前。 像走獨步橋似的,慢慢來到巨鬆上沿。

    蝦鬚草已是俯身可得。 餘慈卻不著急,再從袖中取出已經準備好的石盒,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手邊一處由幾根松枝交錯形成的枝椏凹處,這算是一個天然形成的穩固平台,可餘慈仍不放心,再用一道符籙固定住,這才算完。

    然後他才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採摘蝦鬚草。

    草葉只有絲粗細,纏在樹幹上時,又與凹凸不平的樹皮糾纏一起,稍不留神便會扯斷。 而因為藥性需求,採摘時必須將根鬚一起拿下,因此餘慈必須將交纏的草葉一根根理清、解開,直至尋到根鬚,才能拔出來。

    這類活計完全是個水磨功夫,十分考驗耐心,也最怕意外。

    還好,餘慈今天的運氣算是不錯。 三個多時辰,沒有任何外力打擾,餘慈順利將這片蝦鬚草採摘下來,大致保存完整,約有百十來根。 隨摘隨放,都一根根地擺放到一旁的石盒中。

    正如當日對玄清所說,蝦鬚草能吸納乙木靈氣,又與金氣相剋,故而不能以金屬或木製盒具盛裝。 只能用這白日府管事下的石盒。 石盒中,蝦鬚草已經平鋪了淺淺一層,也有個三五百根,這便是他四個月來的所有的收穫。

    這些藥草拿回到白日府管事眼前,還要根據品相、完好程度細細劃分,價值總要打上三兩折,至於打下的折扣,自然是白日府笑納。 這便是慣例,像他這樣的散人,也無可奈何。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半落的夕陽有氣無力地將餘暉照進云霧之中,餘慈將石盒收好,收去諸般法術,憑藉那些橫生側枝還有道道岩隙,如猿猴般爬上這數百尺山壁,等到了崖上,勁風一吹,才知道中衣已被汗水浸透,涼意浸淫,決不好受。

    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為止吧。 餘慈也是乏了,找了個背風處,稍稍調息一會兒,待中衣陰乾,這才動身,幾個縱落間,便沒入身後莽莽群山之中。

    在天裂谷周圍五個多月,奔波往復,餘慈的落腳處也隨時變化,昨日他預先安排的地方,便在百多里外,僅在路上來回便要將近一個時辰。

    但多跑這些路還是值得的,這幾個月來,餘慈不止一次地見到,來此採藥的人們,因為幾根蝦鬚草,兵戎相見、至死方休,其凶狠慘烈,沒有親身參與其中,很難想像。 說俗了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就是如此了。

    餘慈不是怕事的人,但既然辛苦一天,自然要找處安全的地方休憩調養,他哪來那麼多閒功夫應付那些貪心不足的人們?

    進入莽蒼山林之後,夜色很快降下,視野愈昏暗,餘慈縱躍的度卻是絲毫不減。 山林獨有的氣息自鼻前吹過,他能從這千百種氣味兒雜揉的氣息中,分辨出潛藏的、接近的危險,及時變道,不知躲過了多少麻煩。

    眼看目的地在望,餘慈卻是一怔,隨即放緩了腳步。

    他所在的地方,林木已變得稀疏,代之而起的是嶙峋山石,蒼黑瘦硬,黑夜中極顯荒涼。 正因為如此,遙隔數里,一簇篝火余光,才能透過林木的間隙,在他眼中閃滅晃動,比火光更清晰的,是山風吹過來的“人味兒”,此外,雖然微弱至極,餘慈還是能捕捉到蝦鬚草獨特的香氣。

    若是隔著石盒,任餘慈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此距離上嗅到那絲縷氣味,如此情況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有人打開了石盒,觀察或是清點盒中存放的蝦鬚草。

    餘慈能肯定,那邊有十五個人以上。 石盒主人能夠毫無顧忌地做出這件事,那這群人應該是一伙的,結伴到此採摘藥草。 在天裂谷這邊,算是比較有規模的隊伍了。

    想及此處,他不免撓頭。 他可以繞過去,可糟糕的是,他昨天花大力氣佈置的藏身處,就在那群人邊上不遠,若就此繞開,他今晚大概就要露宿荒野了。

    正想著,他臉色微變,剛剛逆風,他沒有覺,側方又有七八個人走近,距離他所在的位置,已只有半里。 他左手縮回袖中,捏住了照神銅鑑。

    真不巧,前兩日他遇人劫道,那把在絕壁城中,以五金買下的上好利劍於戰中折斷,失了趁手的利器,再碰上遭遇戰上怕是要吃虧。

    不過很快,他靈敏的鼻子便分辨出一些信息:好像是熟人哪!

    那邊的人物終於也現了余慈。 半里的距離哪還叫距離? 即使是黑夜中,也只是兩三息時間,雙方便打了個照面。 正從林子裡穿出來的那群人都是一怔,氣氛隨時變得緊張。 不過很快,那邊就有人笑了起來。

    “哈,余老弟,多日不見,氣色還不錯啊。”

    果然是熟人。 在對方先開口之前,餘慈便憑藉那些人的氣息,辨識出來。 開口人叫6丙,乃是這群人的頭頭,也就是幾個月前,在荒山破觀之外,對著空蕩蕩的大門敲門框的那位,是個講究人,餘慈對他印像不錯。

    6丙本是個江湖客,有長息頂峰的修為,周身真力彌滿,力可生裂虎豹。 除了沒有靈應之外,和明竅境界並沒有實質上的差距,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 這次他也是接下了白日府的任務,糾合十幾位同道,前來天裂谷採藥,是這邊很少見的團隊組合。

    大夥自那一夜觀中偶遇之後,還同行了幾天,彼此也算有幾分交情。 餘慈上前兩步抱拳笑道:“6兄也好,還有諸位……”

    說話間,餘慈搭眼一瞧,見隊伍的人數比最初少了一小半,眉頭便皺了皺。

    不在的那些人,恐怕兇多吉少。

    要知採摘蝦鬚草絕不容易,在懸崖峭壁上下,時刻都要小心狂風迷霧,還要提防竄出的毒蟲、猛禽、凶獸之類,稍有不慎,便是屍骨無存的下場。 更何況,天裂谷又何嘗是個單純採藥的地方?

    說話間,兩邊離得更近。 6丙看出了他的心思,不過他這種江湖豪客早看淡了生死,只是哈哈一笑,將注意力轉移:

    “餘兄,相遇不如巧遇。前面火光處,是我們近日結識的一夥兒兄弟,都是爽快人。這林子黑漆漆的,單人獨行也沒啥意思,不如一起來聚聚?”

    餘幽預設的安身處被佔,正苦惱夜間如何安排,聞言便順水推舟,一口答應。 不過,他的左手一直輕捏著照神銅鑑的邊緣,總留著一點兒戒備之心,想來對方亦如是。

    在天裂谷數月,沒這點兒心思的人大概已經死絕了。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5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3-1-8 10:59 AM 編輯

問鏡· 第四章說草

    篝火熊熊,酒肉飄香,人聲鼎沸,火光照耀之處,與外圍幽暗山林彷彿是兩個天地。

    餘慈拿來身邊採藥客手中的酒葫蘆,毫不客氣地大喝一口。 這是採藥客自釀的土酒,入喉辛辣,卻又帶著藥香,很是別緻。

    6丙的眼力果然還是值得信任的,他結識的這幫人大多是絕壁城土生土長的採藥客,十年來多次往返於天裂谷和絕壁城之間,對蝦鬚草的採摘已算是行家裡手,也知道些白日府的根腳。

    這樣的一群人,確實很難會辦出謀財害命的事來,安全性便有了保證。

    簡單用過了晚餐,兩邊二十多號人閒來無事,便開始漫無目的地聊天。 出於某種考慮,雙方都有意避開了彼此的收穫問題,但是又不可能完全無視,於是,幾次轉折,便有絕壁城那邊的人侃起了白日府的秘聞逸事,嘻嘻哈哈的倒也頗不寂寞。

    話題轉來轉去,最終又落回到蝦鬚草上,不過討論的是此藥草究竟有什麼藥用價值。

    在場有一大半都是專業採藥客,知道一些藥性,便是不知道的,也能瞎猜。 於是你說你的方子,我講我的丹丸,二十幾號人,分成幾派,漸漸由討論而至爭論,再到爭吵,氣氛給弄得火熱。

    幾個論點正膠著之際,忽有人一聲大嚷:“統統都是放屁,哪有這麼簡單!”

    一言既出,人人側目。 叫起來的是絕壁城那邊的人,似乎叫李宏,大概是喝醉了酒,此時臉色通紅,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剛剛說了什麼。

    旁邊同伴見他醉得不清,忙捅了捅他,讓他清醒一下。 可李宏是個要面子的,且實在醉得不清,見自己一鳴驚人,談興愈高漲,之前道聽途說的一個大秘密,也就趁機流洩出來:

    “你們莫要不信,這蝦鬚草尋常合個藥方,治治頭痛腦熱也就罷了,可白日府家大業大,在他們眼中,這玩意兒拿出百八十根,簡直和路邊雜草沒什麼兩樣,憑什麼人家要花大力氣,僱傭咱們採摘?

    “說到底,在咱們手裡,這草就是草,也就當個偏方用,可在白日府那邊,卻能點石成金……

    說到關鍵處,他加重語氣,偏偏又卡在這裡,故作神秘。 這姿態只能惹人生厭,可是對這樣一個醉鬼,又能有什麼辦法?

    這時,餘慈身邊和他共用一個酒葫蘆的採藥客低笑道:“李老四有個妹子,嫁給了白日府裡一個小廝,這種道聽途說的消息,數他最多…… ”

    餘慈聽得有趣,正想多了解一些,那邊李宏賣足了關子,自覺大爽,便在多人的催促下,哈哈笑道:

    “真說出來也沒什麼,其實,白日府收購這蝦鬚草,全因為他們能造一種藥水,只要將大量蝦鬚草浸泡其中,過得一段時間,這些蝦鬚草里品相最好,保存最完整的一株,便有可能被泡活……

    這一刻倒有七八個人疑道:“泡活?”

    “嘿,活不活的咱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那妹夫講過,這株泡活的蝦鬚草會把其餘那些藥草的藥性全都吸到自己身上,若是藥力足夠,這株蝦鬚草便會再生變化,就和那些毛蟲變成蝴蝶一樣,變成一種新的藥草,那時,蝦鬚草就不叫蝦鬚草,而是叫……魚龍草!”

    “魚龍草?”

    篝火旁先是靜了一靜,隨即便嘈雜起來。 眾人先是詢問李宏有關魚龍草的用處,可到這裡,李宏肚裡的東西早給掏了個七七八八,勉強再說了幾句,便開始答非所問,不過此時氣氛已被炒熱,人們得不到確切答案,便開始放縱想像,給魚龍草安上各種神異的能耐,還幻想自己得到此寶,會有什麼樣的好處。

    這時候,旁邊的酒友又把葫蘆遞過來,邀他共飲,同時笑嘻嘻地問他:“老弟若有這仙草,不知要換個什麼?”

    哪來的什麼仙草? 這人醉得也差不多了。

    餘慈乜他一眼,不顧酒友滿臉心疼的模樣,一口將葫蘆裡面土酒吞淨,火辣辣的酒氣裹著藥香,衝上頂門,他忽地意興大,就此長笑道:

    “老子要長生不老,誰能換來?”

    火堆周圍忽地一靜,然後便是哄笑聲和怪叫聲齊鳴,十個人裡倒有九個人以為餘慈是在開玩笑。 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可餘慈非但容貌俊秀,實力高強,接人待物也頗是豪爽,眾人對他感覺都是不惡,都用善意的哄聲以示回應,把氣氛推向一個* *。

    不過,也有人能感覺到餘慈的真正想法,至少是明白,餘慈為人之志向,非比尋常。 對面的6丙便舉葫蘆向這邊示意,餘慈亦笑著回應,一切都在不言中。

    熱烈的氣氛在持續,倒是餘慈自己從其中脫出來,盯著跳躍的篝火,略有失神:這麼輕易說出實話,他也是醉了吧。

    還是說,他內心的渴望已到這般地步了?

    少時的餘慈並不明白“長生”的真義,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長生的代價——雙仙宮殿之下的累累白骨,便是最好的詮釋。

    初時僅僅是恐懼,但後來年紀與膽色漸長,恐懼就慢慢地淡了,只有殘留下來的深刻痕跡,始終印在心底。 另外,雙仙呼風喚雨、飛天遁地的神通,則像是一顆種子,深埋在印痕中,在漫長的流浪日子裡,萌芽、生長、直至成為深植於心中的參天大樹。

    不知不覺間,“長生”這個東西,已經融進了他全身的血液裡,成為一種本能。 本能去追求,不去想所謂的“意義”,因為長生本身,就是一切意義的集合。

    餘慈是這麼理解的。

    烈酒勾動了他的**,他強烈地想衝到那個世界裡去,氣血滾沸,意圖沖開那層無形的障壁,但總是差那麼一絲——他已經聽到頭頂的蓋子在咣當咣當地響了。

    自從進入明竅上階,冥冥中開啟“靈竅”,感應到自家神魂以來,這種感覺與日俱增,在天裂谷這些日子,更是到了丹爐鼎沸,要衝蓋而出的地步。

    餘慈知道這是突破的前兆,但偏偏缺乏一個契機,純以現有的力量,總還是差了一點兒。 還好,他有十足的耐心和韌勁兒,在這個層面上堆積力量,直到破頂而出的那一刻。

    在他失神的時候,篝火旁的人們已經從他“長生妄想”的笑談中脫出來,又回了他們最關心的問題上去,但熱論半天,仍然不明白是蝦鬚草或者魚龍草真正用途。 久不得要領,眾人便有些意興闌珊,眼看便要冷場,忽有人一聲冷笑:

    “管它個娘用,要知道它能值多少才是真的。”

    這話說得倒是乾脆。 餘慈也回過神來,本以為又是李宏表高論,但很快便察覺不對,此人說話鏗鏘有力,嗓音似有金鐵之聲,與先前李宏含混的語調大異。

    移去視線,他隨即恍然,原來是顏道士。

    此人也屬於絕壁城那一群裡的,不過卻不是專職的採藥客,而是中途加入進來,倒是和余慈的情況有些相像。 也是一身道裝,自稱是道士,不過面容粗豪,留有一圈絡腮鬍子,環眼如鈴,眼神十分凌厲。 餘慈之前便估計,在這群採藥客中,惟有此人的修為最是高明,大概也是明竅上階,出旁人一截。

    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有人便笑了起來:“這草可比得三陽符劍麼?”

    之前自我介紹時,顏道士便坦言他的目標是三陽符劍,和余慈相同,故有這麼一說。

    顏道士咧嘴笑:“三陽符劍?這可不好算,我只知道,十株魚龍草,可以換一顆寒玉洗心丹。”

    這話說出來,一圈人都是茫然,只覺得顏道士的話不知所謂。 只有李宏,酒勁兒似乎過去了些,又開始裝模作樣,擺出若有所思狀:“寒玉洗心丹,好像在哪兒聽過?”

    “那必然是在白日府了。”

    顏道士咧開了嘴:“白日府每年都能造出成百上千把三陽符劍,而這寒玉洗心丹,也只有府主手中還拿著那麼三兩顆,且要小心翼翼地收著,存放在密室之中,著專人看守,生怕被蟊賊盜了去……嘿嘿,就是這麼個意思。”

    “噝!”

    二十幾號人一起倒抽涼氣的場面相當壯觀,餘慈卻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為什麼,看到顏道士的笑容,他心中便很不得勁,鼻端也湧入一股特殊的氣味,沒等他辨明究竟,顏道士又笑道:

    “不過呢,寒玉洗心丹雖好,也是遙不可及之物。比不得三陽符劍,只要千株蝦鬚草,便能換得,我還是腳踏實地,一步一步來比較好。”

    嗯? 他什麼意思?

    餘慈敏銳把握到了顏道士的語氣變化,那橫插進來的一個“我”字,實在詭異得很。 聰明人也不只他一個,6丙同樣抬頭,用疑惑的目光打量過去。

    便在此刻,鼻端的氣味濃烈到極至。

    “小心!”

    餘慈忽地大喝出聲,在其餘人等還茫然無措之時,突地後仰,就這麼平躺下去。 稍遲一線,熾熱的紅光從眼前抹過,火浪撲來,把他額頭皮膚烤得硬。

    接下來就是連番慘叫,還有顏道士肆無忌憚的狂笑聲。

    “混帳!”這是6丙的聲音,伴之而起的,是鏘瑯劍鳴。

    餘慈再一個翻滾,遠出丈外,這才從地上跳起來,在此過程中,慘叫聲一直不絕於耳。

    抬眼去看,入目的卻是火畔橫屍的慘景。 篝火旁,之前還討論得熱火朝天的人們,此時大半屍橫就地,剛剛還和他分酒喝的採藥客,此時被剖分兩半,一時還未死去,在地上掙扎呻吟。 巨大的創口切面焦黑如炭,半點兒血液都流不出來,卻比血濺五步的場面還要來得恐怖懾人。

    造成這一切的,正是那顏道士。

    此人正大笑不止,手上有紅芒吞吐,其本體乍看像一根光的短棍,渾圓無鋒,但細細打量,便現其中光焰凝結,氣息竟鋒銳如劍。 隨著光芒放射,更有滔滔火浪,排湧而出,所過之處,地面草木無風自燃,很快形成一個漲縮不定的巨大火圈。

    火圈之內,6丙面目扭曲,狀如瘋魔,對著顏道士狂攻不止。 他手上長劍寒光四射,非是凡品,劍勢亦如狂風暴雨,氣勢奪人。 然而顏道士並不如何在意,腳下半分不動,那道紅芒在他手中略微搖晃,便輕鬆擋下6丙的搏命劍光。

    而且,顏道士猶有閒情扭過頭來,朝向餘慈笑道:“你倒是警覺,道爺只是動念,便給你覺察出來,否則你那張小白臉必然要給我劈成兩半…… ”

    餘慈眉毛立起,這兇徒囂張得過份。

    當然,顏道士確實有囂張的資本。 他大巧若拙的劍術,顯然遠出6丙的水準。 不過,餘慈渾然不懼,他面色冷凝,雖是手無利器,但還是導出青光靈引,準備以符法為依仗,與6丙合攻此獠。

    顏道士見他表現得很是冷靜,嘿嘿笑,口中忽地一聲喊:

    “斬了!”

    話音方落,餘慈便見一道紅線自虛空中延伸開來,他張了張口,沒來得及出任何聲音,便見得漫天劍光破碎,6丙和他那把寶劍,同時開裂,摔倒在燃燒的草地上,生息消寂。

    餘慈正在袖中劃符的手猛然定住。

    所有的慘叫和呻吟聲都消失了,除了余慈之外,其餘二十餘名採藥人都死在顏道士手下,而兇手意猶未盡,正將已變得赤紅的眼眸轉過來,視線緊盯在餘慈臉上。

    “小白臉,怎不上來?”

    餘慈現,他嚴重低估了顏道士。

    在肉身修為上,長息境界到巔峰後與明竅境界時差別並不大,6丙又精修劍術,戰力並不遜色他太多。 可是這樣的人物,便被顏道士隨手一劍劈了,其中固然有那詭異且鋒利的火劍效用,但顏道士本身的修為,也必然出了余慈預設的標準。

    出明竅上階,那豈不就是通神……修士了?

    餘慈一言不,抽身後退,一躍三丈。

    顏道士呸了一口,也不急著出手,大步向前追去。

    餘慈後退之前便看好地形,落下的地方正好是山勢轉折之地。 砰聲一聲響,他腳下碎石飛濺,腿腳幾乎是用盡全力,撐著身體轉了個角度,以更快的度轉向層疊的山石後方。

    顏道士哈哈大笑:“你跑得掉麼!”

    說話間,他幾步趕過了拐角處,一轉臉,卻是驚咦出聲。

    視線之內,只有遠方的幽暗山林搖擺樹影,餘慈則人影俱消。

    顏道士環眼瞪得更大,一時摸不著頭腦。 雖是深夜,他視線所及,也在一里之外,這邊能藏住人的林子大概也就是這個距離了,那小白臉雖是身手靈活,也不會有這般快法。

    從此處到密林,一路平坦,幾乎沒有山石草木遮掩,便是要藏身,被現的可能還要大些。 顏道士愣了半晌,卻又冷嘿一聲:

    “小子滑溜,卻當道爺好欺麼?”

    他閉上眼睛,在神魂統馭之下,一層無形的力量以波動的方式掃過方圓十丈之地,很快,他眼睛便是亮。

    忽地腳上力,轟聲大響中,身邊一塊岩石被他踢倒,露出後面半人高的洞穴。 洞穴乃是天然形成,可擋在前面的岩石卻是被從從別處移來,外面用茅草矮樹加以修飾,乍看上去像是山體的一部分,實際上從下方凹處的樹叢裡,完全可以擠進一個人去。

    這種佈置,完全欺騙了人的眼睛,只是像顏道士這類人,有些時候是不用眼睛來判斷的!

    不過,顏道士還有一個問題不明白,那小白臉明明是過路的模樣,怎麼能未卜先知一般佈置好這樣一處隱秘至極的所在?

    疑問不得解答,但越是如此,他殺心愈是強烈,當下毫不遲疑,低頭鑽進洞穴之中。

    “便是小白臉變成了大耗子,也逃不過道爺當頭一劍!”

    洞穴雖陰暗無光,卻也架不住顏道士手中赤紅火劍的光芒,他走了幾步,內裡忽然寬敞起來。 內裡確實有人居住的痕跡,顏道士甚至看見了地上散落的雜物。

    然而這時候,他卻是臉色微變,因為他在這裡清晰感覺到了迎面的微風,而且,風向來路還有兩個!

    這洞穴竟然有三個出口,他進來的算一個,還有兩個,天知道餘慈往哪邊去了。

    “真是打洞的耗子……”

    顏道士又恨又笑:“要是別人,還真給你逃脫了,只可惜,你碰上了道爺我!”

    他也不多想浪費時間,眼睛一閉,神魂再次驅動,在兩邊洞穴上掃過。 餘慈留下來的氣息殘餘,便像是一團微弱的火光,顯現出來。 顏道士迅確認了一個洞口,大步狂追。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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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五章符劍

    餘慈從陡峭崖壁上滑下,再衝出幾步,後面顏道士的氣息已經斷掉了。 但他知道,以傳說中通神修士的能耐,想憑藉那處隱秘/洞穴逃脫,實在不靠譜,所以只是喘了口氣,便繼續拔步飛奔,同時努力澄靜心神,在袖手指畫符文,通過銅鏡的異力,暫時存留下來。

    這也是照神銅鑑的功效之一,只不過留存的時間還有留存的符籙數量都有限制。 只能暫存三個,時間也就是半炷香的功夫。

    所畫符籙非常複雜,等餘慈奔出十里之外,才勉強畫出兩個。 正準備畫第三個,夜空忽然一亮,赤紅火光從他背後照耀過來,那濃烈的氣味也隨之而至。

    餘慈這時才能確定,這氣味是燃燒的血腥氣,還摻雜著兇徒本身的殺意,刺激鼻竅。

    他早認為顏道士會追上來,可這追來得這麼快,還是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他吐出一口濁氣,忽地全無先兆地翻身,貼地縱躍出去。 下一刻,紅線抹過,他剛剛越過的兩棵碗口粗的大樹,自地面起五尺處被切成兩半,隨即轟然倒折。 雖是半夜,也能見得塵煙四起,枝葉紛飛。 走獸飛鳥則是驚惶鳴叫,相對靜寂的山林陡然間喧鬧起來。

    一擊不中,顏道士仍笑得開心。 笑聲由遠而近,很快便和余慈追了個尾相及:“小白臉,道爺這九陽符劍利否?”

    “九陽,不是三陽符劍麼?”

    難得餘慈開口問了一句,但也因此降下度,隨即頭頂一燙,顏道士已挾著滾滾熱浪飛越過去,擋住了他的去路。 餘慈立刻駐身,擺出迎敵的架勢,神情雖凝重,卻也沒有慌亂之意。

    “小白臉好奇心倒重……”

    顏道士一邊說笑,一邊環眼圓睜,死死盯過來,餘慈卻還是那幅表情,好像之前二十餘名採藥人橫屍的場景、敵人的譏諷,還有九陽符劍的神威,只能讓他表示到這種程度而已。

    “好,膽色也了得。道爺還就怕你只是個臨陣脫逃的軟腳蝦!

    越是驚訝於餘慈的膽氣,顏道士也就越想打破那個鬼東西,他反倒不急著下手了,只是向前邁了一步,距離餘慈不過兩丈距離,輕輕晃著符劍,嘿然笑道:

    “為什麼是九陽符劍呢?道爺倒是可以對你說兩句。嘿嘿,白日府吝嗇小氣,只拿出不入流的三陽符劍來應付這們這些凡俗小輩,已經把你們樂得屁顛屁顛,卻不知在白日府中,還有品質遠在其之上的六陽符劍、九陽符劍、純陽符劍!

    “當然,後面三樣,白日府是絕不會拿出來的,可任他們狡猾,也要喝道爺我的洗腳水,早在十年前,道爺便托身進了府中,偷學了這'融煉'之法,只要有足夠的三陽符劍打底,便能一步步淬煉融合,由三陽而至六陽、九陽,再抹消雜質,返至純陽,這才到極致。

    “近兩年來,道爺往來於天裂谷和絕壁城之間,雖然辛苦,卻也換得了九陽符劍大成,比之純陽品相,也只差一線而已。三三化九,九為陽極之數,威力已經到了巔峰,有此劍在手,便是你走了狗屎運,湊夠蝦鬚草,換了把三陽符劍過來,也擋不住道爺此劍一斬之力!”

    言罷,顏道士又是大笑,可在這笑聲裡,餘慈仍然保持著先前的姿態,不放鬆,也不慌張,自然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示。 偌大的山林中,也只有那些被驚醒的野獸鳥雀,才聒聒回應幾聲。

    笑聲倏止,顏道士再笑不下去,環眼反常地瞇起來,他終於明白,眼前這小白臉,決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被嚇傻的末流小輩,再糾纏下去,莫說找出樂子,恐怕便是最後宰殺了,也要悶出一肚子火。

    “好,好,道爺便送你這膽大的小白臉上路!”

    顏道士嘴上說著,再踏前一步,抬起了手中九陽符劍。 他身高臂長,只這些動作,吞吐的紅光便幾乎要跨過兩丈的距離,將餘慈吞沒。

    撲面而來的熱浪中,符劍獨有的凌厲銳氣,直抵眉心。 餘慈也不強撐,慢慢後退一步,同時一直縮在袖中的左手五指慢慢收攏,將照神銅鑑上存著的符籙捏起。

    “嗯?”顏道士有所感應,目光朝餘慈手邊瞥去一眼,卻見有大量水煙雲氣從他眼中的小白臉袍袖中奔湧出來。 轉眼便形成一層霧障,在這邊火光的映照下,霧障之後,對方身形若隱若現,更隨著光線的偏移,變得難以捉摸。

    “又想逃!”怒吼一聲,顏道士符劍劈風,哧哧作響,轉眼撕裂前方霧氣,順便把後面移動的人影一劍砍了。

    劍光抹過,顏道士便知不對,這分明是個障眼法。 本能地返身再劈,卻又揮了個空。

    等他持劍守中,環目四顧之時,更是面沉如水。 只是幾息的功夫,數畝山林的範圍內,已經蒙上一層薄霧。 這霧其實也擋不住什麼,可是眼下正值夜間,林子深處光亮全無,唯一的光源,便是持劍的自己。

    火光照耀之地,他當然看得清楚,可是遠出這個範圍,他的視線反而大幅受阻。

    餘慈便是游動在光照的最邊緣處,似乎隨時都會投進山林深處。

    “狡猾的小白臉,不過這種粗淺的障眼法對道爺我沒用!”

    這念頭過去,他也有點兒遺憾:“可惜強行突破剛兩年,神魂還要滋養,一些能力不能運用自如,否則哪還有這小子的活路?”

    帶著這個念頭,顏道士根本不用眼睛,純以神意運化,方圓十丈範圍內的一陣情況,都映在他腦中。 他很快就現,餘慈似乎並沒遠遁的意思。 雖然身形時隱時現,卻也一直留在他視線可及之處。

    不對,這小白臉在伺機而動!

    從神意運化的境界中彈出,他高大的身軀忽然下挫、收縮,幾乎就懸在地面幾分處,懸空中一個翻滾,輕巧得像是樹間跳躍的靈猴,轉眼便是數丈距離。

    他的腳尖剛剛離地,燒灼空氣的輕爆聲,就從耳畔抹過。 已經在火光照耀下的山林,其亮度竟然又向上飆升,一道熾白光鏈撕裂虛空,穿刺而過。

    即使是正在空中翻滾,顏道士也注意到了那道電光長鏈,他的眼角似乎被灼眼的光鏈抽了一記,留下久久難褪的印痕。

    轟聲爆響,電光沒有擊中顏道士,而是橫過這片區域,打在對面林子外圍的一株碗口粗的楊樹上。 楊樹斷折,接著起火燃燒。

    顏道士這時才落了地,他驚魂甫定,直起身來,側眼見到那顆被雷光殛為焦炭的楊樹,眼角不由抽搐兩下。 若不是這段時間神意運化漸漸嫻熟,隨時能進入狀態,恐怕被剛剛轟中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掌心雷! 這麼快使出來,怕是有什麼玉符之類的吧。

    “小輩倒還有幾分身家。”

    他強自鎮定,冷笑連連,但不知不覺,他把“小白臉”改成了“小輩”,隨即便咬牙道:

    “道爺倒想瞧瞧,究竟是你存的符多,還是道爺我的本事多!”

    不等說完,他駢起食中兩指,迅疾如風,在虛空中劃出十條道扭曲線路,絲絲紅光軌跡如烙如印,凝在半空。

    “風火如輪,疾!”

    平地忽起暴風,帶著撲面的熱氣,向四面八方卷去。 當即將周圍布下的薄霧吹得七零八落。 外圍餘慈正因為錯失那記掌心雷而扼腕,見此情況,立時色變:

    “引氣成符!”

    這是真正的引氣成符!

    縱然早有猜想,但最終確認之後,他仍不免抽了口涼氣進來。 這可不是他之前借照神銅鑑耍出的把戲,而是面前兇徒真真切切的能耐。

    能夠虛空畫符,不用任何介質而引得靈光自附,決不是用人身濁力所能達成的。 那必須是養身煉氣到了極高的境界,人之神魂壯大到了某種程度,有所謂“分識化念”的修為,從神魂中生成一點妙物,號曰“神意”,其中又分神識、神念,以此代替硃砂、桃木等靈引,喚取靈應,形成真正具備效用的符籙。

    既然如此,眼前這兇徒,必然就是通神境界,即已經脫出“凡俗三關”,成為傳說中那些擁有無量神通的“修士”了。

    雙方高下立判!

    沒有了霧氣的遮掩,顏道士用眼睛便捕捉到了余慈的蹤跡。 他轉過身來,嘿嘿冷笑:“小輩,可知道道爺的厲害了?”

    餘慈抿住嘴唇,一言不。

    顏道士大笑邁步,慢慢欺上前去,邊走邊道:“還有什麼符,且使出來讓道爺瞧瞧?”

    餘慈似是咬了咬牙,驀地將右手探到左手袖中,而此時他的左手也仍籠在袖子裡,姿勢非常古怪。

    便在此刻,前方赤芒閃動,顏道士已經不聲不響衝上來,一劍劈下。 這時才吼道:

    “給道爺去死!”

    顏道士剛才差點兒被雷劈了,尚心有餘悸,又豈會真的讓余慈率先難?

    餘慈猛抬頭,雙眼盯著符劍前端耀眼的劍芒,不閃不避,似乎被驚呆了,但在劍光臨頭之際,他反手輕抽,一道青芒自袖中彈出,反切而上。 錚聲鳴響,竟然正面擋住了九陽符劍的鋒芒。

    顏道士稍覺意外,旋又嘿嘿冷笑,劍勢略回,二度加力,又一劍劈下。 九陽符劍何等威力,青芒擋了第一下,便是嗡聲震盪,光芒幾欲散失,再一劍下來,眼看餘慈就要被劈成兩截。

    餘慈雙目圓睜,忽地啟唇張口,一道血箭噴出,正打在震盪不穩的青光上頭,即而從齒間擠出一個音節:

    “疾!”

    寒芒陡現。

    在顏道士難以置信的目光下,鮮豔的血絲在青光中蔓延,隨著血色的浸透,青光也愈耀眼,其中央區域的光芒幾乎要凝結住了,以至於出近於實質的光澤。

    九陽符劍斬下,餘慈第二次用青光迎上,依舊是近乎於金鐵之音的錚鳴聲,只是這回,只有外圍的光芒剝離,凝結的青光區域絲毫無損。

    餘慈臉色白,卻是咧嘴笑了起來。

    他從未真正想過逃走。 先前奔逃也只是要爭取時間,畫符迎敵。 但時間緊迫,他只得來得及弄出霧流駐影符和掌心雷,交戰時也沒取到效果。

    多虧顏道士嘴巴大,多說了兩句,讓他抓住機會,在袖中以迅疾手法,凝成“七星劍符”,最後以一口心頭血催動,化虛為實,凝成這把利器,過程之順利,如有神助。

    當然,僅僅憑藉一把符劍,也不一定能敵得過顏道士。 但使用符法的餘慈和使劍的餘慈是大不相同的。 他擅長於符,但更愛劍,相較於使用符法時計算的繁瑣,他更習慣於白刃戰中,在生死之間選擇的簡單直白,流浪十二載,他拔劍殺人的時候還少了?

    這才是他的真性情。

    一切雜念都撇除乾淨,面對高他一個層次的兇徒,餘慈咧嘴笑:

    “且看我這七星符劍,比你九陽符劍如何?”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6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3-1-8 11:07 AM 編輯

問鏡· 第六章馭劍

    “不知天高地厚!”

    顏道士沒料到,一場拼殺下來,倒讓小輩看輕了他。 一時怒火沖頂,大喝聲中,再度衝上,將九陽符劍運使開來,嘶嘶嘯。

    虛空像是被數十道紅絲細線交錯封鎖,每道紅線,都是由至精至純的火力凝聚而成,稍稍震盪,便有烈火噴薄而出,轉眼將數丈方圓的叢林籠罩,幾乎沒有任何縫隙。

    然而,火焰熊熊燃燒的聲響,還是擋不住內裡鏗鏘震鳴。 顏道士只覺得手中微震,便見一道青光從火海中電射而出,看似直線,實是略微屈折變化,正好閃過九陽符劍鋒銳之處,免遭致命傷害,十分巧妙。

    餘慈由劍光包裹,自火海中突圍,雖然身上多處著火,連頭眉毛都難以倖免,卻也性命無憂。 只在地上一滾,便將那些火苗撲滅。

    但危機還沒過去,顏道士憑藉符劍法力,搶得先機,當下劍勢再轉,追上側移的餘慈,不再講究變化,純憑符劍鋒銳,當頭斬下。

    這一劍化巧為拙,威力倒比先前那巨大的火網更為厲害。 餘慈卻是不閃不避,純由身體深處那恍惚未明的本能驅動,反手一劍,不格不擋,直刺顏道士面頰,竟是同歸於盡的招數。

    “小輩!”顏道士已經不知該罵什麼才好,他當然不會和這凡俗小子一塊兒去死,只能臨時變化,移劍將餘慈的劍光震開。

    彼此劍芒碰撞,虛空中吱聲尖嘯,像是有人吹響了竹哨。 這又讓顏道士心口悶。 他看得清清楚楚,這七星符劍,真的是餘慈憑藉符籙和一口精血,憑空造就的,怎麼就能和自己兩年來辛苦融煉的九陽符劍弄個平分秋色呢?

    混帳東西!

    被這口悶氣頂著,顏道士恨不能下一刻便將餘慈大卸八塊,劍光也就愈地狠辣兇戾。 可是餘慈的韌性卻是乎他的預料,看得出來,這小白臉的劍術不過平平,沒什麼精妙招數,但古怪的是,縱然不著章法,身上傷痕也逐漸累積,可每每在危急時刻,卻能一劍直指要害,迫得他回手自救,竟也能次次奏效。

    這本是沒可能的!

    以命搏命說來簡單,不外乎攻其必救,比拼膽氣。 可次次遊走在生死之間,哪來那麼膽氣給你消耗? 更別提在消磨膽氣的同時,還要次次窺得準、得快,控得穩,實實在在地給對手以致命威脅。

    如此眼力、手法、心智、膽色渾融一體,連數十劍而沒有一次失手——別的不說,把他擺到同等的位置,他能做到嗎?

    要是道爺神意運化更為純熟,說不定……也做不到!

    當這念頭纏上來的時候,顏道士不可避免地分神了,恰好他一劍抹過,取向餘慈脖頸。 餘慈只是略略側身,任肩頭濺血,藉此爭得一線空隙,欺身而進,七星符劍寒芒如星,直刺他面部要害。

    反守為攻! 餘慈終於爭到了一線主動。

    他心神自然凝於劍尖,全無猶豫,一劍突刺。

    餘慈自十二歲時,才由赤陰女仙教授劍術,一年後便逃走,基礎打得併不牢固。 後來四處流浪,也無名師指點,純論劍術,確實只是平平。 但他膽氣凡,思維也自不同,在江湖漂泊,常與人格鬥廝殺,漸漸便悟到:

    劍術有高下、修為有強弱,但在生死之間,我與對手卻是絕對平等的。 我不比劍術、不比修為,只比生死轉換那一刻,誰得搶得一線生機。

    膽氣為註搏一線,以死換生搶機先。

    以命搏命不是手段,就是目的! 這便是餘慈使劍的根本,經年累月這般使劍,若能不死,那眼手心膽渾融的劍技,又如何使不出來?

    這一點,顏道士是不明白的,但他確是實實在在地狼狽了,劍光至,撲面寒風刺得他險些就那麼閉上眼。

    “滾開!”

    咆哮聲起,顏道士惱羞之下動了殺招,手上九陽符劍猛振,一點火星彈射而出,隨即急漲大,內里火光翻湧,狀態不穩定到了極致。

    餘慈見狀毫不遲疑,立時抽身後退,才退出十尺,便有紅光灼目,熾熱的火流橫掃而至,空氣猛然膨脹,轟聲爆鳴裡,他被遠遠彈飛,直撞到一棵大樹上,才止住去勢。 澎湃火浪隨後壓來,他也顧不得形象,連滾帶爬躲到大樹後面,盡力縮成一團,這才勉強擋了過去。

    之前戰場山林中有畝許大小已成了火場,濃煙四起,熱浪襲人,而且這範圍還在擴散之中。

    顏道士呼吸略顯紊亂,山風熱浪吹過,他頭上髻忽然散開,頭披散下來,顯得十分狼狽。 他盯著已被燒成半焦的大樹,兩眼赤紅。

    就差一點兒……

    要不是及時打出火符,震偏劍勢,七星符劍很可能已經貫穿他的額頭,到那時,什麼蝦鬚草、什麼純陽劍,一切俱休。 便是眼下躲了過去,頭上髻也被挑開,實在是奇恥大辱,顏道士幾乎要被心頭怒火沖得炸了。

    他出身不凡,雖然家道中落,難復祖上榮光,但怎麼說也是通神修士,是站在長生路上的勝者,又怎能讓小輩逼到這種地步?

    便在這時,大樹後面,餘慈探出頭來,恰和他打了個對眼。 顏道士忽然現,餘慈黝黑的瞳仁里,竟也燃燒著一團火,不是仇恨、恐懼之類的雜念,而是樂在其中,乃至不斷尋求新刺激的愉悅,又或是醉酒後的醺然,難以自拔。

    他猛地一個激零,只覺得有寒氣自尾椎直透頂蓋,連燎原的心火都給壓了半截。 他心中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禍害,日後必是禍害!

    就用那招了結他!

    顏道士心中殺意隨之沸騰,他卻沒有上前,而是做出一個奇怪的動作。

    他就那麼披散著頭,收劍胸前,雙眼甚至半閉起來。 隨著呼吸的調整,劍身在徐徐平放。

    餘慈在樹後喘息。 剛剛一輪鬥劍,幾乎抽乾了他所有的力氣,真氣近乎枯竭,身上的傷勢也不輕,然而他的狀態卻是出奇地好。 從十三歲起,他便習慣了在生死邊緣打轉,這般經歷非但沒有消磨掉他的膽氣,反讓他讓的精神愈亢奮。

    自從進入明竅上階之後,很久沒有遇到這樣生死一線的境況了。 他甚至有些懷念,乍一停下來,倒覺得意猶未盡,有一股奇妙的力量,接續著消耗殆盡的真氣湧出來,鼓動著他的心臟,讓他再衝上去,與顏道士大戰三百回合。

    所以,他從樹後露頭去看,透過扭曲的熱浪,恰好見到了顏道士瞑目擺劍的全過程。

    此時雙方相隔近十丈遠,照理說是個比較安全的距離,可當鋒刃指向他的頭顱,沒有任何理由,他心頭忽地突突狂跳,就像之前在篝火旁,顏道士揮劍前的那一瞬。 只是這次,沒有氣味的刺激,全憑著一點模糊的直覺,他順著身子傾斜的方向,直接倒下。 與之同時,出於本能,他將七星符劍橫在身前。

    還沒挨著地面,他手心忽地熱,似是七星符劍擋下了什麼東西,但緊接著,他心口一痛,不由自主噴了口鮮血。 眼角余光掃過,這把剛剛力拼九陽符劍而不落下風的精血符劍,就那麼斷成兩截,飛出的劍尖在空中砰聲炸開,化為一團淡紅的血霧。

    直到這時,耳中才貫入“哧”的一聲長音,彷彿將燒紅的烙印放進冰水中,辨不清冷熱,惟一辨明的,只有那之於外的鋒銳之氣,足以穿透一切阻礙,難以抵擋。

    “這是什麼手段?像是催的劍氣,可是威力大過何止十倍?”

    帶此困惑,餘慈摔在地上,這時候,終於有強烈的氣味透進來,是空氣的焦糊味兒,更是死亡的氣息。

    他向來引以為傲的嗅覺反應,足足慢了一息時間,若非受直覺驅動,他現在怕是已經被那無形劍氣穿透,死得不能再死!

    餘慈勉力抬頭去看,顏道士此刻的狀態非常奇怪,雖是一擊建功,卻仍然保持那握劍的姿勢,赤紅的劍身不像之前那樣光芒四射,顯得內斂許多,劍尖也下垂一些,仍是鎖定了他的腦袋。

    餘慈當然想躲開劍尖所指,可是內腑震盪未去,一時半會兒根本動彈不得,拼盡全力,也只是讓身子稍稍移開幾寸,而遠方九陽符劍,也同樣調整了角度。

    也在這時,他看到了顏道士的眼睛。 那對銅鈴大眼,竟無絲毫神光,只有瞳孔無意識地放大,空洞灰黯,彷彿是丟了魂魄。 只是他分明感覺到,顏道士仍盯著他,像是通過某種無法理解的方式,將一束“光”投射在他身上。

    這感覺是如此清晰,即便是在烈焰燎原的火場內,那“光”的觸感,其炙熱燒灼,更遠周邊熱浪,像是燒得通紅的鐵針,刺透骨髓。

    “會被他殺掉!”

    直覺和理智同時這麼說。 然而此時此刻,餘慈的感覺卻非常奇怪。 他胸腔裡像被澆了一瓢滾油,燙得疼,但那肯定不是恐懼的滋味。

    這灼痛感沒有別的用處,只是要他睜大眼睛,強迫他從這突然降臨的死局中,找出一條生路。

    餘慈盯著顏道士,他可以肯定此人必然是要出與之前一般無二的殺招,只是前後的間隔未免大了些,蓄力的姿勢也是破綻百出。 如果他現在他還有衝鋒的力氣,必然會毫不遲疑衝上前去,剁了那兇徒的狗頭下來,但現在,氣力的恢復度顯然已趕不上對方蓄力的度。

    兩人相隔十丈,餘慈手中,只有一把半截的七星符劍,胳膊再長十倍,也攻不到敵人身前,但對那無形劍氣來說,距離完全不是問題。

    這是個死結,可是,他想活下去。 所以,一切的問題都歸結於一句話:在顏道士出劍氣之前,先把他宰掉!

    事關生與死,反而一切都變得簡單,他最擅長的,就是這種選擇!

    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力,半截七星符劍脫手而出!

    便在此刻,他看到了,九陽符劍的劍芒尖鋒,正亮起近乎璀璨的光。

    餘慈沒有去想如果無形劍氣殺過來,會是怎樣一個後果,也沒有去想毫無準頭地拋擲斷劍,殺傷力幾何。 這一刻,一切的思維連線都斷掉了,他腦子裡只留存下一個全不知來由的念頭:

    前面那道士,宰了他!

    那一瞬間,他的瞳孔也在放大,外間一切光影變幻均烙印其中,又如清水般自心頭流過。 餘慈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自己的身軀卻在振動著,像是血脈的搏動,但那頻率更為奇妙。

    隨後,他找到了真正的脈搏,血脈搏動因為劍氣的衝擊,正出擂鼓般的轟鳴,而同時,那剛剛生出來的振動,仍在展示著自己的力量。

    他好像突然多出一個心臟,或者,直接多出了一個“自我”。

    奇妙的感覺在沿續,慢慢的、又或是極短暫的一瞬,曾經無比熟悉的血流脈動又退隱到幕後,也自然而然地將肉身的痛苦遮蔽,只有那新生的“自我”無限擴張開來,並且用無法描述的方式,接觸周邊天地,再從天地間抽取難以想像的複雜信息,反饋到他的大腦中。

    他的腦子已經中止運作,也無法理解這一切,卻有莫名地歡愉。 糊塗和清明的感覺糾纏在一起,最終化為一片渾沌,只有一點靈光懸空照耀,將他引回到最初那單純的念頭上去:

    前面那道士,宰了他!

    一念既,如有神應!

    渾沌之中,忽有無量虛空開闢,漫天星斗,齊放光明,中有幾顆星辰,大如雞卵,明耀如玉,將光芒投射下來。 如斯響應,翻滾著飛出去的半截七星符劍,忽然光華外爍,青芒血影如煙如霧,隨即度驟增,化為一道模糊的虹光,只一閃,便從顏道士頸側飛過。

    顏道士甚至沒有格擋的意思,真正是破綻百出。

    接著,此人的腦袋掉了下來。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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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七章咆哮

    那是出思維轉換的度,顏道士連表情都沒來得及變化,便被一劍斬殺。 九陽符劍仍握在手中,高壯的身子也依舊站立,但他確確實實是死掉了,死得乾淨利落,以至乎荒謬。

    餘慈眼睛眨也不眨,盯著眼前正生的一幕,直到對方六陽魁落地。

    “振動的是神魂吧。真是奇妙!”

    其實把七星符劍稱為“符劍”,並不准確。 即使它能凝結天地元氣,以精血為骨架,化為實物,但說到底,它還是一個符籙。 既然是符籙,自然就要有靈應激,剛才神魂振盪,虛空開闢,靈應併的感覺,前所未有,實在是酣暢淋漓。

    餘慈食髓知味,很想再一道符試試。 。

    不過這個時候,心情陡然放鬆,濃重倦意突然當頭而下,虛弱感已經席捲全身。 餘慈忙咬住舌尖,先前向七星符劍噴血時留下的創口還在,火辣辣的疼,讓他打了個寒顫,睏意消褪了些。

    這地方,可不安全。 餘慈提醒自己,他辛苦地爬起身來,搖搖晃晃朝十丈外的顏道士殘軀行去。

    不知什麼時候,山林間下起了朦朦細雨,雨絲壓下肆虐的野火,騰起陣陣青煙。 絲絲涼意透過全身肌膚滲入進來,睡意也進一步消褪。

    才走出兩步,顏道士的無頭殘軀轟然摔倒,砸在了濕潤的泥土中。

    走到殘軀之前,餘慈還有些恍惚,一個傳說中的通神修士,竟就這麼被他宰了?

    當然,純以事實論,餘慈並不認為這是運氣。 從頭到尾,他和顏道士對生死的把握,都只是五五之數,只不過他更熟悉這種賭博式的選擇,而顏道士沒有這本事,活該被他斬殺在此。

    他只是感覺,顏道士比他想像中的要弱了點兒。

    交戰中,對他威脅最大的,自然是顏道士最後隔空劍的手段,那確實有想像中通神修士的力量,其他的如感應敏銳些、劍術高明些、修為深厚些……卻也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帶著這疑惑,餘慈低頭打量,那柄讓他吃盡苦頭的九陽符劍,就橫在泥水中,赤芒已黯淡到近乎熄滅,但離得近了,仍感覺到有一股迥異於外界空氣的熱力瀰漫周圍。

    “就是這把劍?”餘慈將符劍拾起,拿在手中把玩。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這把鋒銳無匹的九陽符劍,其本體竟然是木製的,長僅一尺,怪不得遠遠看去像短棍一般。 劍身上用類似硃砂的靈引刻下無數暗紅紋路,幾乎將劍身本來的材質顏色遮蔽。

    隨手揮舞兩下,空氣中卻出嗚嗚的聲響,沒有一點兒利刃破空的感覺,將真氣注入,這才引了昨夜所見的灼灼赤芒,但劍芒橫空,雖是有金刃劈風之聲,感覺中仍不如在顏道士手中那麼凌厲。

    這算不算境界上的差別? 餘慈並沒有在意,又開始翻找顏道士的屍身,看看這人身上是否還有什麼寶貝。

    結果十分古怪。

    “沒有……什麼都沒有?”

    翻找半天,他卻是一無所獲。 不只是沒有寶貝,便連在外行走所應有的一切物件,都沒有半點兒。 好像這兇徒除了一把符劍,一套遮體的衣物,便是個徹徹底底的窮光蛋,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餘慈自認身家不富,但生活在外,身上總要攜帶一點兒常用之物,長年積累下來,也是小有規模,腰下百寶囊常年塞得滿滿噹噹。 推己及人,行走江湖的,應該也差不多,偏偏這顏道士好生乾淨,莫不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扒了衣服便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不可能,顏道士是用採摘蝦鬚草的名義混進採藥客中間的,難道連個石盒都不預備著?

    抓住這點不合理之處,餘慈半點兒挫折之心也無,只是目光如矩,在顏道士身上掃過一遍又一遍。

    驀地,他的目光凝定,鎖死在顏道士左手小指之上。

    那裡有一圈黑線,像是一枚指環,套在指根處。 不知為何,當餘慈的目光觸及指環那一瞬間,腦殼裡似乎“篤”地一聲響,好像是兩股力量撞在一起,雖然微弱,卻也清晰。

    那是什麼?

    揣著這個念頭,餘慈彎腰將指環拔出來,放在眼前觀察。

    手指觸摸的感覺十分普通,而仔細觀察之下,打製的材料和手藝也都不出奇,可是餘慈就有那麼一種感覺,感覺著這指環僅僅是一層外殼,裡面似乎還包裹著什麼東西。

    “或許,剝開它?”

    伴此荒唐的念頭,餘慈將其攥進手心。 當然,他沒有力,可是手心裡的觸感卻是實實在在,以至於指環的大小形制都映在腦中,纖毫畢現。

    隨後,奇妙的事情生了。

    不知道哪裡來的一柄小錘子,砰地一聲響,真的像打破一層雞蛋殼,腦海中指環的映像突然粉碎,緊接著,餘慈腦海里便填進了許多東西,滿滿噹噹,似乎塞了整整一屋。

    他猛地打了個激零,滿溢的感覺也隨之轉移,由腦海中移到了手心裡。 那一瞬間,他的手心似乎膨脹起來,裡面握的已經不是一枚小小的指環,而是一間裝滿了各式各樣雜物的屋宇。

    餘慈深深抽了一口涼氣,即而徹底明白過來:

    “儲物指環!”

    現實經歷終於和以往的記憶片斷合在一起。 是了,這就是傳說中,那些修士們所擁有的奇妙隨身空間,擁有納須彌於芥子的神通。 在他少年時,他也在雙仙身上看到過,那幾乎便是和修士的身份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標致性物件。

    “好東西……”這想法剛剛浮起,餘慈忽然呆住了,因為有一個極不真切的念頭斜刺裡撞出來,像是平靜的海面突起颶風,心中的情緒則如怒潮翻湧,衝盪胸懷。

    這份兒情緒與儲物指環本身卻是背離的,他依然握著指環,那膨脹般的充實感也清晰可辨,內裡空間中層層排列的物件,恨不能滿溢出來。 可這些東西卻被他徹底無視了。

    在掀起的情緒大潮頂端,他僅存的那點兒理智正在咆哮:

    在嗎,還在嗎?

    他不在乎這個指環,至少與那件東西相比,他真的不在乎。 他只想知道,那個“小錘子”,就是剛剛自虛空中來,敲碎了儲物指環外殼的那個“小錘子”,還在嗎? 在哪裡?

    “叮”地一聲響,儲物指環從掌心滑落,打在一處突出的岩石上,遠遠彈開。

    這是餘慈有意為之。 他沒有馬上將指環撿起來,而在原地站了半晌,在此期間,他強迫自己忘掉剛剛那些感覺記憶,要自己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然後才一步步邁上前去,彎下腰,再次拿起指環。

    是的,他要再嘗試一次。

    他呼吸有些困難,握著指環的手甚至在抖。

    深深吸氣,餘慈想力,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要把這個珍貴的儲物指環捏碎。 但,不必再這麼麻煩了,念在力先,他腦中剛剛動念,手心裡的指環便以微不可察的幅度,輕輕震動一下,隨後,實實在在的滿/脹感越了肉身的局限,直接反饋到他的腦海中。

    一切均如所願!

    幸福的暈眩在擴散,餘慈要竭盡全力才能保住最後一點理智,出最後一個指令。

    “嘩啦啦”的聲響中,無數的雜物從半張的手心裡傾瀉下來。 比精神上的充實更為實在的,便只有眼前真真切切的實物了,憑空變化出來的雜物堆積成小山,就這麼擺在餘慈身前。

    有錢的、不值錢的、有用的、沒用的……不管是什麼樣東西,它們都是確確實實存在。 更重要的是,它們正是憑藉餘慈自己的力量,從那奇妙的儲物指環中掏出來的。

    餘慈不須再找什麼“小錘子”了,因為那錘子就是他自己。 那奇妙的力量根本就是源於他的神魂之內,與他的生命融在一起,念動即生,念滅即去,就像是呼吸一樣的本能。

    他記起了很久以前,赤陰女仙僅有的一次,描述修行境界的言語:

    “分識化念,圓轉神意,是為通神。”

    是的,只有神魂壯大、神意有成;只有神意分化、轉生神識神念;才能打開儲物指環。

    那代表什麼?

    那代表真正越了“凡俗三關”,真正具備了法術神通,真正進入到“通神”境界。

    餘慈感覺著全身的血液都聚到了臉上,直至嘴唇麻。 他努力控制,讓腦中那點兒理智維持著。 然後,他伸出手,沒有啟動照神銅鑑,只是用自己的手指,一筆一畫,在虛空中的描摹出那些無比熟悉的軌跡。

    隨著指尖的移動,他的心跳忽地平緩下來。 同時,奇妙的神魂脈動再次出現,餘慈好像又多出了一個“自我”,但隨著心跳的自我調整,神魂和心臟兩個脈動正在以絕快的度契合共鳴,最終融而為一。

    指尖上或許聚起了靈光,或許沒有,可是在餘慈眼前心中,卻是鋪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天地。

    渾沌太虛之中,空茫幽暗。 餘慈的手指卻像是帶著魔力,每一次移動,都點亮一顆星辰,也從那星辰中扯出一道明亮的光線,似緩而急,以百計的星辰亮起,成為虛空圖畫中璀璨的節點。

    符成靈應。 就在這細雨濛蒙的天氣裡,莽蒼山林的某個角落,忽然亮起一道巨大的藍色電弧,刺入天空,與上層陰雲相合,如電光逆轉,奇妙而美麗,隨後便是隆隆雷音。

    一記運轉樞機的五雷符,便抽空了余慈所有的力氣。 膝蓋在不爭地打顫,他半俯身體,大口大口地喘氣,可這喘氣模樣,無論怎麼看,都像是聲嘶力竭的狂笑。

    通神,是一堵無形的、難以翻越的高牆,是一個凡人真正邁上長生大道的起點。

    而在此刻,這堵高牆便在餘慈面前倒掉了,灰飛煙滅!

    “啊!”

    咆哮聲裡,餘慈一腳飛踹,身前的雜物小山轟聲倒塌,破碎的雜物零件四面飛濺。

    這爆的情緒像是毫無來由的,但又確確實實積壓在餘慈心底。

    當漫長的人生歷程只有一個明確目標,且多年辛苦,依舊可望而不可及,焦躁不可避免、猶豫不可避免、絕望不可避免。 只是這一切,都餘慈用意志強壓下來,並用孤絕的膽氣支撐,像一頭獨行的狼,在這條似乎永不見終點的路上行進。

    壓力從未消減,只是埋得更深。 這些年下來,日積月累,終於在今日收穫的喜悅下,在這近乎瘋狂的咆哮聲裡,徹底噴。

    通神、修士,便成為餘慈最新的身份,他所面對的天地,已經全然不同!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7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3-1-8 11:19 AM 編輯

問鏡· 第八章收穫

   情緒爆總是暫時的,最終還是要回到平穩的軌道上來。

    餘慈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地,也不管身下的泥水,四肢攤開,睜睜望向雨霧瀰漫的天空。 雨絲拂過面頰,讓他過份激蕩的情緒逐步平復。

    手心裡儲物指環的觸感是實實在在的,但指環裡面已經是空空如也。

    理智佔據主導地位之後,心痛的感覺同時佔了上風:過份了,過份了! 剛才欣喜若狂時,竟將指環內的所有東西都傾倒出來,隨後又給踹得亂七八糟。 本來清清楚楚的戰利品現在已是一片狼藉,要是損壞了什麼貴重的東西,豈不是損失慘重?

    不過,餘慈最想知道的是,通神修士的行囊,比他如何? 也許這會向他打開一個通向未知世界的窗戶,也可以暫時滿足他的好奇心。

    受此念頭驅使,餘慈翻身坐起,看到散落在方圓十餘丈範圍內的件件雜物,呻吟之餘,又哈哈大笑,心境之微妙,難以言表。

    雨勢漸止,但因為在泥湯裡泡過,戰利品中倒有一小半已經不成樣子,餘慈不管那裡面有沒有貴重物件,眼不見為淨,直接劃到一邊,這才開始對其他東西分門別類。

    餘慈找到的第一樣值錢的物件,便是盛放著蝦鬚草的石盒。 打開盒蓋,餘慈便輕嘖一聲,盒子內部,數層蝦鬚草滿滿噹噹地舖開,每株都根莖俱全,品相極高,這恐怕是顏道士下手之後,挑挑揀揀的緣故。

    粗略察看一下,石盒中起碼有七八百株左右,再加上餘慈本人的收穫,換一把三陽符劍已是綽綽有餘,只此一項便讓他覺得,拼這一場命,實在是太值了。

    其次挑揀出來的,是八件玉製品。 一枚玉簡,長約四寸,寬兩指,色澤暈黃,餘慈先收在一邊,然後就是七面小巧的玉牌,都只有掌心大小,材質一般,但上面卻以典型的製符手法鐫刻了複雜的紋路。 餘慈立刻想到傳說中,修士群體內通用的符籙樣式。

    玉符,這肯定是玉符! 以玉石為材質,預先在上面刻下符紋,儲存符力,在戰鬥中激出來,達到符籙瞬的目的,是種非常有用的手段。 涉及到自己的專長,餘慈特別上心,仔細把玩了一會兒,一一辨明了上面的符文系統,這才小心收進儲物指環。

    最後一個比較吸引他的物件,是一把只有寸許長的袖珍匕,像一件工藝品,但鋒刃、手柄等一應俱全。 可這種尺寸,莫說是顏道士那樣的壯漢,便是剛剛出生的嬰兒,恐怕也用不起來。

    餘慈本以為這是個小玩意兒,可小試一回,卻現那鋒刃十分銳利,可說是切石如泥,而且材質極堅,便連九陽符劍的鋒芒也能擋住。 看了半晌,仍不得要領,只能將其暫收起來。

    這時候,滿堆雜物便都整理完畢,有用的便是七枚玉符、手邊留下的玉簡,還有先期繳獲的九陽符劍。 這就是通神修士的全副身家嗎?

    餘慈有些興奮也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就把貪心不足的念頭打消掉,就此澄靜心神,待情緒安定後,注意力便集中在手中的玉簡上。

    在雙仙教時,他不止一次地見識過這種物件。 也知道這是修士用來儲存各類信息、法訣之用。 但是同儲物指環一樣,沒有分識化念的本事,常人根本無法探知其中奧妙,若非如此,當年他衝入紫雷大仙寢宮,絕不會只拿一本裝訂成冊的《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

    對著玉簡稍稍動念,一連串極具條理的信息便注入腦中,比閱讀任何書籍都要來得迅。 餘慈很快便知道,玉簡中不是什麼修煉法門,而是顏道士的所說的“融煉”之法,即將三陽符劍融煉為純陽符劍的一整套過程。

    這很有意思,餘慈辛辛苦苦到天裂谷來,就是為了換得一把三陽符劍,再從中找到精進自家符法的思路,最終精進修為。 可是這艱苦一戰過後,符劍有了、煉製符劍的法子也有了,且品級只有更高。 更重要的是,他一舉突破“凡俗三關”的障壁,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修士,世事之奇妙,莫過如此。

    餘慈沒有繼續看下去,只將玉簡連著九陽符劍一起放到儲物指環中,接著又把自己身上的諸般物件,像是《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的書冊、隨身百寶囊等統統移到指環裡去,身上立時輕便不少。

    這時他才移動視線,在顏道士的無頭屍身上掃過。 這地方他不准備收拾了,就讓屍身擺放在這兒,讓野獸兇禽分而食之。 想來若他戰死,顏道士充其量也就是給他這個待遇吧。

    接下來,餘慈又回到了事的山林空地中。

    雨水澆下,篝火已經熄滅了,顏道士忙著去追殺他,沒有收拾這裡,二十二具殘屍還按著死亡的那一刻擺放,濃烈的血腥氣仍留存著,暫時還沒有引來其他人的窺伺,卻招來幾隻野獸,準備享受這場天降大餐。

    餘慈揮劍將這些畜牲趕走,可回過頭來而來這些殘屍,一時也有些怔然。

    但他終究是個有決斷的,很快將這些屍身聚攏在一起,在周圍添加干燥柴薪之物,而顏道士的頭顱就擺在前方。

    一切準備停當,他站在堆積的屍身之旁,稍一靜氣,便伸手虛劃,由上而下,起為引魂仙鵠,旁接日月,下綴雲氣,繼而有盤龍飛動,載魂歸天,一套安魂符頃刻而就,有靈光煥然,遍灑於屍身之上。

    他這才上前,舉九陽符劍,注入真氣,赤焰飛騰,轉眼燃起一場大火,遺蛻由火焰包裹,漸化灰燼。

    在這野獸遍地的荒山野嶺,幾乎沒有入土為安的可能。 他只能用上古之巫禮,希望這些人在天魂靈可以安息。

    火焰熊熊燃燒,餘慈站在一旁,腳邊整齊擺放著二十二個石盒。 他持劍為禮,默禱片刻,這才拾起其中一個,掀開盒蓋,顯露出裡面擺放整齊的蝦鬚草。

    稍稍猶豫一下,他最終還是將這寶貴的藥草抓起來,整個投入到火焰中去。 有一便有二,很快,二十二個石盒先後打開,蝦鬚草被一把接一把投進去。

    石盒裡少則數十株,多則兩三百株,加起來也有千五之數,就這麼被他拋進火中,與他們的原主人一起,化為灰燼。

    也許這堆灰燼裡面,藏著不可知的私心,藏著卑劣的念頭,但他們的主人畢竟死掉了,是在其樂融融的歡笑聲裡死掉的。 作為他們中間僅存的一人,餘慈覺得自己應該表示點兒什麼,而這便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方式。

    因此,餘慈不覺得自己在暴殄天物,當然,也不覺得如此作為有多麼高尚。 他只是覺得很舒坦,他就用這種方式,和謀財害命的顏道士區分開來,以此獲得為這些死者安魂的資格。

    又是一個夜晚,餘慈坐在山頂靠下的凹地正中央,頭頂就是懸空明月,清輝照人。

    這裡是他新的棲身處,是他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在昨晚戰場兩百里外的山頂密林中找到的。 此地位於一座山峰頂部的松林之中,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岩石凹地,後方是探出的山崖,恰好可以遮風擋雨。 下面則有群松拱衛,從下方看,絕對無法看見這藏身處。

    又因上方山崖遮擋,便是有人從天上飛過,也要費點兒心思才能找見這個地方。

    雖說這裡少了幾條退路,不比昨晚那處安全,但餘慈也不計較這些。 他急著弄明白自己修為的實際進境,能找到這樣一處隱密安靜的所在,已經證明他耐心了得。

    餘慈本想即刻入定的,卻覺得心神沉澱不下去,狀態不佳。 想了半天,忽然了悟,搖頭一笑間,將照神銅鑑從儲物指環中取了出來。 這些年裡,他手握銅鏡入定已成了習慣,這乍一收進去,反而渾身不得勁。

    在鏡中看到眉熏燎的殘留痕跡,他驀地童心大,拍拍鏡面,對鏡子做了個鬼臉:“老朋友,還是要你看顧啦!”

    銅鏡無聲,餘慈則哈哈一笑,依舊是穩握銅鏡,入定去也。

    靜坐於月光之下,沐浴光華,呼吸吐納,如絲如縷。

    存思服氣,從來都是相輔相成,餘慈呼吸間出日入月,法像天地之氣,自有精純月精在吐納中收取進來,在五臟六腑作一流轉,激出五色雲氣,滋潤臟腑。

    人身之精氣神聯繫微妙,臟腑元氣即出,腦宮也有感應。 有清涼之氣由泥丸宮升騰出來,自成一輪明月,照遍全身。

    以神為月,以氣為雲,餘慈精修“九宮月明還真妙法”已近二十載,存思明月於腦宮,早無需刻意著力,意識若有若無間,自有清輝投注,與四肢百骸氣血關竅節節貫通,同時滋潤神魂,促其壯大。

    然而今日又有不同。 往日明月懸照,總是在泥丸宮中,接引臟腑元氣,上下升降。 而現在,此輪明月受了月華精氣引動,竟自地從泥丸宮移出,由洞房至明堂,再升及天庭、太皇,看模樣竟似要周游上元諸宮。

    明月每一寸移位,都帶來無可計量的氣機變化,血肉臟器、肌骨竅穴等無不響應,其反應極其微小,卻又極其微妙。 像是深夜靜寂中,細細微微的輕響,浸入每一寸肌理血脈之中。

    餘慈心神自然附合於明月之上,周流九宮,體會其中的新奇滋味。

    或許是全神投注之故,慢慢的,他忘卻了身之所在,也不再計較九宮分佈,恍惚中似乎存身於明月之內,周行於無量虛空之中,隨其東昇西降、朔望圓缺。

    周流過遍,感覺忽又變化,無量虛空依舊,明月如舟,他則乘之浮游於星海,所過處有靈光照耀,辰宿分張,千億星辰,密布蒼穹,浩翰無涯。

    明月行之其間,不見其端、不見其尾、不見其上、不見其下,至乎四面八方,盡是無垠星海,光輝燦爛。 餘慈欲行感應,念頭卻沒個可憑依處,只覺得虛空不空,似有無數靈應藏於其間,但交織在一起,又是渾渾沌沌,不知究竟。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8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14 PM 編輯

問鏡· 第九章驚鳥

    迷迷糊糊的狀態下,不知多少時間過去,餘慈腦殼裡“篤”地一聲響,好像是那柄“小錘子”又敲動起來,將他從渾然恍惚的狀態裡彈出去。 睜眼一看,天光已然大亮,那乘月遨遊,觀星海浩瀚的情境似乎仍在眼前,只是越是回憶,越覺得朦朧迷離,幾如夢中。

    斂目內觀,周身氣血肌骨清淨無疵,臟器柔韌有力,稍一動念,便有真氣如潮,排盪而起,心意再動,即而轉化清柔,絲絲縷縷,如過春風。

    毫無疑問,餘慈的修為是精進了,身體狀態是前所未有的好,對真氣的控制也從未像今天這樣,隨心所欲。

    不過,是不是漏過了什麼呢?

    在餘慈看來,一躍而至通神境界,應是修行途中無比關鍵的一大步。 那應該是從內到外、從**到精神無以倫比的進化,否則,何以判別修士與凡俗的差別?

    可到此刻為止,除了神魂中分化出神意之外,餘慈沒有現所料想中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也許昨晚乘月神遊算一個,但那太過玄奧,反讓他覺得太不真實。

    而且,還有更嚴重的問題在前面等著他。

    通神境界的修行與“凡俗三關”時大不一樣。 記得當初赤陰女仙說過,通神境界以下,一切修行法門均為後天之法,要想在通神境界繼續精進,必須要有後天轉先天的獨特法訣,又或者拋棄以前法門,直接修煉先天之法。

    所謂先天之法,也正是由修士群體所把持的“長生術”。 而餘慈找不到傳說中的“長生術”,也不知道“九宮月明還真妙法”後天轉先天的竅門,接下來的道路該怎麼走,他現在還是一片茫然。

    當然,他並不氣餒,類似的事情,獨立修行十二年間,他碰到不知多少回。 散修就是如此,沒有師承傳授、沒有高人指點,自然也沒有理論概念,只有自己摸索著向前,直至撞得頭破血流,才知道前方無路,請向後轉……

    習慣便好了。

    餘慈思考著,也想繼續思考下去,但是周圍松林中,卻有聲息傳導過來,而且越來越大。

    他很不耐煩地抬頭,身下卻突地一震,好像山體都在搖晃,在他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林間鳥雀驚飛,且不是局限一隅,而是這半邊山林的鳥雀都轟聲而起,松林上空彷彿罩下一團烏雲,嗡嗡喳喳的聲音更能把耳膜都擠破掉。

    什麼事情能造成這般效果?

    餘慈收攝心神,謹慎地伏低身形,從凹地邊緣往下看。

    從這個角度看不清林子中的細節,但一陣山風吹過,餘慈卻隱約嗅到一股很是陌生的腥羶氣。 之所以說它陌生,是因為這氣味與山林常見的草木鳥獸氣息格格不入,刺激性又是極強,才一透入鼻竅,餘慈心中便莫名升起不安,覺得散出這種氣味的主兒,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善類。

    林子上空盤旋不下的鳥雀,似乎也能證明。

    正想著,下方又傳出一聲慘叫,聲音之尖利,撞得滿山迴響,一時間甚至壓下了鳥雀嗡喳的噪音。 餘慈感覺到慘叫聲中爆出來的強烈恐懼和死氣,立知下面有人完蛋了。

    或許是慘叫聲過於嘹亮,叫聲過後,山林中竟然反常地出現了些許寂靜。 當然,那更有可能是餘慈的錯覺。 不過,他也感覺出來,鳥雀的嗡喳噪音雖還未消停,可是林子裡倒像是人亡事消,那揮出腥羶氣味的傢伙,正在遠去。

    足足小半刻鐘之後,山林上空的鳥雀烏雲才降落下去。 餘慈也不耽擱,翻身從藏身的凹地跳出來,縱躍而下。

    山風中裹著淡淡的血腥氣,還有一層濃重的焦糊味兒,餘慈由它指引,穿枝過葉,不一會兒便來到事地附近。 出乎他意料,在那邊,已經有了人在,而且足有七八個之多。

    只不過,這些人明顯都在走神。

    餘慈徑直走過去,有意加重腳步,卻還沒有喚回對方的注意力,直到他輕咳一聲後,那邊才有人回頭,並做出防禦的姿態,隨後,那群人紛紛轉身,嚴加戒備。 這反應,未免有些過了。

    不過,從他們調動氣血的度便知,這些人最多也不過是長息修為,危險性並不高,看起來像是一般的採藥客。

    那幾個採藥客見餘慈單身一人,身上還有被火燒過的痕跡,有些狼狽,警戒心也自降了下去。 餘慈這才走上前,自我介紹是前來採藥的散人,聞聲過來察看。

    “是妖怪!”

    這是採藥客們的回答,說這話的時候,他們仍是心有餘悸,目光不自覺瞥向林子深處,又盡量與那邊拉開距離。

    妖怪? 想到那刺激性的腥羶氣味,餘慈有點兒信了。

    在天裂谷周圍四個月,他已經知道,那晚騙子玄清所說的並不是完全不靠譜。 他經常聽到傳言,在天裂谷層層雲霧深處,生活著一些常人難以想像的兇暴生物,它們自成世界,雖然個個殘忍嗜殺,卻很少涉足到天裂谷上部這段區域。 可一旦有人招惹了它們,這些兇物便會追擊上來,不將人擊殺誓不罷休。

    不過,相對於妖怪,餘慈更願意稱它們為凶獸,這樣比較符合他的認知。

    餘慈也問了下凶獸的模樣,這些採藥客卻是語焉不詳,都說凶獸度實在太快,根本看不清模樣。 只知道個頭極大,且騰雲駕霧,禦使雷火,十分妖異。

    騰雲駕霧? 禦使雷火? 餘慈很難理解這種事,不過他已經看到了,眾採藥客身後,橫著具屍身,隔著人牆掃去一眼,感覺那人死得極慘,大概就是“妖怪”下的手。

    “你們同伴?”

    突來的問題,有人點頭,有人搖頭。

    餘慈笑起來。 之前他也看到,採藥客裡有兩人剛從屍身旁邊站起來,還往衣服裡揣什麼東西,大概這便是原因吧。

    他沒有搶死人財的意願,卻也不管這些採藥客怎麼想,道一聲“借光”,便要上前觀察。 採藥客中,有人讓開了,也有人不情不願,更有人直接動了殺機。

    也在此瞬間,餘慈朝動殺機的那人臉上瞥了一眼。

    如此準確捕捉到目標,是因為在此刻,他頂門上亮起了一盞燈。

    對余慈來說,這種感覺是很奇妙的,動念之間,腦門忽地熱,似乎有光升騰,在頭頂燃起一朵燈焰,如豆大小,似乎風吹就滅,卻依舊照徹虛空。 燈光如有靈性般投注到目標身上,周身氣機亦隨之調整到蓄勢待的狀態,不動則已,一動必然雷霆萬均。

    對面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採藥客們臉色變化不是因為餘慈突然轉變的態度,而是突然就感覺到,前面這個皮膚比女人還要細嫩的小白臉,在轉身之後,身高好像陡然拔升一節,身軀亦橫向膨脹一圈,彷彿是頂足了氣,以至於那文秀的面孔都變得有些猙獰,並由此高高在上,盯視過來。

    但是再細看去,人卻還是那個人,沒有增高,沒有變壯,臉上也並無甚麼凶狠表情,但透過來的感覺,卻是無以倫比的凶悍。

    採藥客中間,一位漢子腿腳忽地軟,就那麼一屁股坐在地上。

    此人便是剛剛心生惡念的那位,生得頗是短小精悍,也好勇鬥狠,剛剛趁機撈了些好處,卻怕對面的白臉道士離去後到處宣揚,給自家招來禍患,故而暗中擎出了刀子,準備招呼自家兄弟一塊兒上去將此人了結了。

    哪知還未如何動作,白臉道士突地轉身,目光直接釘在他身上,凌厲得如刀子一般,在他心頭一剜,整個胸腔都似給掏得空了! 當下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就閉過氣去。

    同伴倒地,剩下那些採藥客心頭也都一激。 這時便看出各人的心思,有的直拔出了刀劍,有的則是向後挪,七八個便有七八個模樣,林間的氣氛一下子繃到極點,也混亂到了極點。 當然,那也只是對幾個採藥客而言。

    餘慈看這群烏合之眾的反應,不由啞然失笑。

    他心情是不錯,那一眼不是他有意為之,而是神魂自的反應。 剛剛燃起的“燈火”,為以前修行時所無,卻和神魂大有關係,很有可能就是通神之後,獨特的變化,以後需要好好研究研究。

    他留了份心,但還是要先解決眼前的問題。 也不必再多說,挾著嚇癱一人的威煞,朝著屍身所在方向,邁步前行,徑自來到屍身之前,蹲下身去察看。

    眾採藥客無一人敢輕舉妄動。

    親眼看到屍身的狀況,即便餘慈自認為頗具膽氣,頸後也微微涼。 這人的臉面已經被搗得稀巴爛,且不只是臉,自頭部以下,整個上半身都沒有幾塊完整的骨頭,稍稍一觸,連帶著皮肉,感覺都酥了,顯然是被強絕的外力硬生生搗成這般模樣。

    從屍身姿態上,他推斷出其人應該是被巨力轟飛,且很快找到了此人飛來的方向。

    從他這個位置看過去,果然那邊有株松樹齊腰斷折,只是被旁邊的樹木撐住,才沒有完全倒下來。 從斷樹的空隙望進林子深處,隱然可以想像到,身邊這人是如何被兇暴巨獸生生打飛,撞折松木,最後摔落至此而氣絕的。

    同時這也解開了先前的疑惑。 怪不得他沒有現激戰的痕跡,也覺得凶獸的氣味在裡留得太少,原來這裡不是第一戰場,真正的戰場還在林子深處。

    餘慈記下了那處位置,又低頭去看屍體。 引起他注意的是,此人的衣著雖然經過激鬥還有這些採藥客的翻找,已經相當凌亂,但輕捏下衣角,雖說不出材質怎樣,卻也覺得既柔軟又堅韌,想來價值不菲。

    這樣的人,可不像是來採藥的!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8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3-1-8 11:28 AM 編輯

問鏡· 第十章反制

    揣著這個念頭,餘慈依次抬起屍體的雙手,不出他所料,這人左手食指上戴著一枚指環,此時已經滑到第一指節處,大概他來得再晚一些,這指環已經是這些採藥客的戰利品了。

    餘慈把它取下,上面沒什麼紋飾,樣式和感覺卻很是眼熟,不錯,這正是和他手上這枚一般無二的儲物指環。

    “嘖,果然是修士沒錯。”

    將指環拋了拋,起身想和後面那些採藥客分說,哪知道那群人正是精神緊繃的時候,見狀便以為他要殺人滅口,齊齊一聲喊,抱頭鼠竄。

    手心裡還擱著指環,餘慈已給晾在了這裡。

    怔了一下,餘慈啞然失笑,弄到最後,怎麼和他攔路搶劫似的?

    不過他才不管在別人眼中是個什麼形象,當下沉澱心念,把注意力集中到指環上。 他想看看,這裡面又是什麼東西,有沒有能證明死者身份的物件。

    念動即,那柄無形的“小錘子”已經砸下。

    腦中似有“當”地一聲響,指環“外層屏障”竟是砸之不破! 餘慈吃了一驚,手上握緊,再次嘗試,可結果一般無二。

    “假的?可不像!”餘慈明明感覺到,這個指環內別有空間,絕不是尋常物可比,可在其外層,卻似裹著一層輕紗薄霧,擋住了神念鋒銳,使之難以穿透進去。

    “大概是下了禁制。”

    所謂禁制,就是附在物品上的一種被動觸的符籙機關,餘慈對這種手法倒也不是一無所知。 在雙仙教時,他便見過紫雷、赤陰二人在密室和重要物品上運用這手法,也見過不知死活的倒霉鬼觸禁制,死得慘不堪言。

    對這種神奇手段,他的記憶相當深刻。

    眼下看來,儲物指環上的禁制倒不像雙仙佈置的那樣危險,但一時半會兒,餘慈也找不到打開它的辦法。

    “不妨先留著吧。”餘慈想了下,暫將指環收起來,讓他有點兒意外的是,儲物指環竟不能進入同類的空間,他只能另行放置。

    做完這一切,他沿著屍身飛出的軌跡,還有凶獸殘餘氣息的指引,緩步走進林子深處,不一刻便來到裡邊的戰場。

    入目的情形,讓他不自覺睜大了眼睛,因為此時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刺目的焦土。

    這是真正的焦土。 在廣及畝許的地面上,沒有任何草木生機留存,有的只是尚有餘溫的灰燼,半露出地面的岩石似乎也給燒酥了,輕輕一碰,便嘩啦啦散落一地。 焦土正中央,還有一處半球型凹地,倒也不深,只是凹地邊沿,千百道細長的裂紋呈放射狀分佈,最長的裂紋已經延伸到焦土之外,深入林中。

    這就是外面強烈焦糊味兒的來源。

    餘慈走過去,先是感嘆要有怎樣的力量,才能在地上轟出這樣的痕跡,更奇怪,造成這種情況的衝擊,先前在山上,怎麼就沒聽見半點兒響聲。

    不過很快,他的眼睛便再也移不開了。 在凹地邊沿的地面上,他看到了非常熟悉的紋路結構,雖然已經被千百道裂紋撕得粉碎,但他肯定,絕對是符紋沒錯,而且,是他所知的妖圖鬼紋中的一類。

    地面上也不只是妖圖鬼紋。 餘慈仔細查驗之後現,在以凹地中心為圓心,徑約丈許的範圍之內,《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記述的雲篆雷文、龍章鳳文、妖圖鬼紋三大符紋系統,都能在附近尋到一鱗半爪,從這個角度看,倒像是一枚巨大的玉符,平放在地上。

    餘慈看著地面上那些殘缺的符紋痕跡,不自覺摒住了呼吸。

    他是個懂行的人,雖說受修為所限,符法上暫時沒有什麼建樹,可精研符書多年,眼力總還是有的。 以目前所見的符紋結構的精細程度,落實在剛剛確認的地面範圍中,那會是怎樣一個複雜、玄奧乃至乎不可思議的符籙啊!

    《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也記載有一些非常繁難、讓人看了就頭暈目眩的高級符籙,並冠之以“仙符”之名,比之地上這塊,或許還要更複雜些,但餘慈畢竟還有些心理準備,直接把那幾張符當成傳說中的仙人才會使用的玩意兒,根本就不去奢望。 可眼前這個,總不會也是仙人使出來的吧?

    他站在坑邊,觀察周圍的地面,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視線從腳下延伸到外圍,再轉回來,餘慈想了想,直接跳下淺坑,蹲下身子,重新望向焦土邊沿。

    凶獸與修士的衝擊是如此劇烈,餘力所及,除了凹地這個明顯的痕跡外,其附近地面,也比外圍要低一些。 最初離凹地太近,是燈下黑,還不覺得,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感覺就明顯多了。 以凹地為中心,地面呈緩坡抬升之勢,最高處和最低處,至少也有一尺的差距

    刻畫符紋時,入木三分他信,刮地一尺還有留存,那是什麼手法?

    顯然,這符籙不是刻上去的。 既然不是刻的,那麼……

    餘慈沒有起身,而是直接按住了坑底的土壤,這裡還殘留著幾塊凶獸留下的爪痕,深有半尺,清晰可辨。 餘慈用指尖稍稍摩挲,隨即閃開一個角度,讓正午的陽光直射下來,同時瞇起眼睛,從爪痕中間看過去。

    裂隙之下,有光芒閃過。 那是迥異於土石質性的的異類光澤。

    餘慈快剖開土層,露出來的是一塊金屬盤子之類的東西,上面凹凸不平,看起來頗有特色。

    就是這個東西了!

    挖土的時候已經看清了土層的結構,如果他所料不錯,那些符紋就是從這盤子上透出去,打穿土層,才在泥土中留下那般深深的痕跡。

    他正想看個明白,一陣風刮過,帶來與叢林氣味截然不同的生人氣息。

    這一瞬間,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想,瞬間一個彈身,從凹地邊緣滑出去,順便將金屬盤子收入儲物指環之中。 稍錯開一點兒時間,絲絲之聲驟起,撲在焦土地上,掀起一波塵煙。

    他毫不停頓,又是接連幾個閃身,忽左忽右,全無規律,終於將後面偷襲之人的眼睛晃花,這時身後偷襲之人也終於明白,餘慈不是初出茅廬的雛兒,提的氣不由一瀉。

    餘慈敏銳地抓住機會,陡然翻身,從被動的局面中脫出來,同時目光如鷹隼,盯在來人臉上。 被人偷襲,他心裡自然有火,只是多看一眼後,他的眉頭卻是揚了一揚。

    來人身形瘦削,披著一身寬大灰袍,禿頭靜面,像是個和尚,但一對昏黃眼珠定在細長的眼眶中,配上尖窄的臉盤,活活是一條毒蛇。 尤其是剛剛那一擊,真像是毒蛇潛游於草叢,突然亮獠牙、吐毒液,陰險得很。

    但外貌言行都在其次,餘慈看著此人,心中分明便有些感應:

    這毒蛇般的和尚,怕也是通神修士吧?

    感應源自於神魂,在這個距離上,對方的氣息似乎對神魂產生了某種刺激,之前消隱下去的“燈火”自地衝上頂門,將“光束”投在和尚身上。 與之同時,他身上也是一熱,感覺類似於被顏道士隔空劍氣鎖定的瞬間。

    對面和尚輕咦一聲,有些吃驚,但隨後便是嘿嘿冷笑:“哪家的小子,想昧下射星盤,也要看佛爺答不答……”

    回應他的,是餘慈轟至面門的拳頭。

    和尚怪叫一聲,腳下似不沾地,向後滑行,險險讓過這一擊,既而怒罵:“混帳小輩!”

    餘慈也在冷笑,這和尚既然先動手偷襲,就要有被反抽的覺悟,哪來那麼多廢話!

    當下跨步急進,又是一拳直轟。

    他連番出手,佔的是個快字,並沒有什麼變化。 那和尚修為深厚,當下袍袖飛卷,灰色的布帛拂過,竟出金刃劈空的聲響,其勢便如刀砍斧劈,極其剛硬。 可惜,他打空了。

    餘慈身形下挫,與和尚的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且不止是閃避,他還抖手送出一枚靈符。

    靈符是剛剛準備好的,倉促間也不是什麼大威力的東西,飛掠過程中,外圍屬於照神銅鑑的微微青光急剝離,顯露出靈符真正的顏色。 便如同一顆跳躍的火星,閃滅間便到了和尚眼前。

    和尚的反應也不慢,瘦軀略一扭動,便讓開了老大一個空隙,讓火星飛過。

    可惜,他還是託大了。

    餘慈所修符籙中,除了掌心雷、五雷符等雷文諸符咒外,直接展現殺傷的符籙幾乎沒有,大都是輔助之用,可若加以巧思,也能展現出不俗的效果,便如此符!

    火星陡然膨脹,似乎是要轟聲炸開。 和尚畢竟留了力,見勢便向後躲,不過他的眼睛還是要盯緊火星,以備再次突變,偏在此刻,已經漲成拳頭大小的火星不再膨脹,而是爆出了刺目的光波!

    “大日符”,主除一切邪穢陰物,如日之初升,人生機。 這一刻,餘慈也只是要它那自然揮的強光而已。

    和尚的反應已經相當迅了,久經鍛煉的肉身,比常人的反應至少快五倍以上,但就是這樣,他也只來得及瞇起眼睛,依然擋不住如劍強芒,仍處在放大狀態的瞳孔遭刺,慘叫聲隨之而起。

    強光爆的瞬間,餘慈已經擎出了九陽符劍,撲擊而上。

    “滾開!”和尚大聲咆哮,也不管餘慈在何處,袍袖一陣亂舞,罡風呼嘯,如有雷鳴,把周身護得嚴嚴實實。 但那模樣,分明已是怯了。

    餘慈腳下步頻加快,聲息則完全掩蓋於呼嘯的罡風之中,他抹過側翼,藉著衝擊的勢子,一劍突刺。

    劍刃在罡風中穿行,出刺耳的呼嘯,這暴露了他的位置,也招來了和尚青灰色的手爪。 他卻不閃不避,依舊前突,與和尚的手爪碰在一起。 “鏘”地一聲震鳴,彷彿是金鐵碰撞,只不過一方是血肉之軀,另一邊則是火焰凝成的劍刃。

    不得不說,和尚的修為絕對在餘慈之上,九陽符劍碰撞得不像是人的手掌,而是一個千斤鐵鎚,劇烈的震盪直抵胸口。 餘慈卻嘿了一聲,不管不顧,再度力,熾熱的火焰劍刃抖顫中,強行橫向拖動,和尚堅比金石的手爪竟然鎖拿不住,內裡還響起了皮肉焦炙的滋滋之聲。

    和尚痛吼一聲,終於忍耐不住,鬆開手,向後疾退。

    餘慈沒有追擊,持劍強攻憑著就是一腔銳氣,而頂著和尚的爪勁二度力,更耗費了他大量的力氣,他一時間後力不繼,再追上去反而不妙。

    暗自緩過口氣,直到這時,他才笑著開口:“對了,剛剛你說什麼?”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09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3-1-8 11:31 AM 編輯

問鏡· 第十一章寶鏡

    聽到餘慈的嘲諷,和尚幾乎要吐血,腳下卻不敢停,一直到十丈開外,感覺著餘慈沒有追上,才止住身形。 他眼睛想睜又閉,受不得刺激,竟是流下淚來,忙用袖子遮住,臉皮卻已是鐵青。

    餘慈見狀也是一愣,不過他才不會給這賊和尚留面子,登時放聲大笑,笑音便如一把把刀子,扎進和尚心口。

    和尚臉面青紅交錯,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在他最初下手偷襲的時候,決沒有想到這種下場,他胸口氣血逆行,一口鮮血頂在喉頭,又硬生生給咽了下去。 而流淚之後,眼睛總算是好過了一些,他瞇起眼睛,努力去看對面那個可惡的小輩。

    入目的情形又讓他心頭堵。

    餘慈手中,九陽符劍低鳴聲聲,有一圈火環自腳下擴散出去,徑至十尺,周邊草木點燃,雖說真正的殺傷力沒有,但聲勢相當驚人。

    “九陽符劍?”和尚的聲音也算是驚怒到極致了。

    餘慈聞言抬頭,也不說話,只是咧嘴一笑。 這比任何言語都要惡毒,和尚似乎明白了什麼,臉皮由青轉紅,最後漲成了朱紫色,終於再也忍耐不出,挫齒狠道:

    “白日府的小輩,我必讓你生不如死!”

    嗓音更像是毒蛇嘶嘶吐信,但他顯然是誤會了。 當然,這時候傻子才去分辯!

    話音方落,遠處群山中,長嘯聲起,音波跨越山林阻礙,清晰地響在兩人耳邊。 說是遠方,其實就是十餘里左右。 聽到這聲音,和尚便是大喜,剛要嘬唇嘯以響應,卻見那白日府的小子已經力,轉眼衝入林中。

    餘慈早在嘯音動之初,便捕捉到和尚的神色變化,哪還不知情勢變化,當機立斷,第一時間遁走,取的是正北方向。 他佔了上風,說退便退,後面和尚眼睛尚未完全恢復,只能跺腳大罵:

    “白日府的小輩,你害死胡柯,放跑鬼獸、搶走射星盤,萬靈門不會放過你的!”

    對和尚潑出的髒水,餘慈只呸了一聲:這也要你在白日府找到俺才成!

    就這麼一句話的功夫,那個嘯的人物已經迫近到三里之內,至此嘯音猶未斷絕。 餘慈再奔出幾步,便聽到山林間嘯音四起,數十里範圍內,至少有七八號人先後響應,聲聲如雷,震得松針簌簌落下,連著地面都晃動起來。

    倒是前面那個嘯的傢伙,突然就斷了線兒,還有和尚,罵聲也突然斷絕。

    這裡面還分陣營……賊和尚那一撥算不算自擺烏龍?

    餘慈很快辨明局勢,不由悶笑,不過他也算是見識到了八方風雨匯中州的氣氛,感覺中嘯的幾人,隨便挑個出來,修為也在他之上,這使他心裡又升起了強烈的好奇心: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參考和尚最後的罵聲,他嘗試著將幾個因素串起來:先前的死屍無疑便是胡柯;諸採藥客所說的妖怪和凶獸,也就是和尚嘴裡的鬼獸;所謂“射星盤”被收在儲物指環中;至於萬靈門……這名字好耳熟啊!

    先撇去這個盤外的因素不談,按照餘慈的猜測,引鬼獸衝出天裂谷,應該是前面的死者、即胡柯有意為之,並且早有計劃,即在此地設下埋伏,通過“射星盤”布下大威力的符法,將鬼獸捕殺或者活捉。 卻不想鬼獸之威遠其預料,佈置的陷阱沒有揮出應有的效果,慌亂之下想要逃走,反被鬼獸擊殺。

    而那和尚及其同伴,可能是胡柯一伙的,當然更可能是得到了消息,想過來撿便宜,只是晚來一步,被餘慈捷足先登。

    這個時候,松林內好一陣混亂,餘慈奔出十餘里後,後面順風帶來了不善的氣息,不知是哪一方,追擊上來。

    餘慈對鬼獸什麼的很感興趣,但絕不想在此糾纏不清,當下給自己拍了道神行符。 此符還有個名頭,便是在尋常百姓耳中也大名鼎鼎的甲馬!

    靈符拍上身來,當即腳不沾地,身輕如燕,感覺極是爽利。

    度激增之下,層層松針長枝像是妖魔的手臂,撲面而來,轉眼又被拋在後面,餘慈彷彿化為一縷輕煙,在枝葉的縫隙間狂飆。 這還不止,當靈符的效力環繞周身之際,他體內真氣運轉似乎也與之相呼應,彼此共振,更激出驚人的能量,使他越跑越快,越跑越舒坦,甚至不願停下來。

    一路上餘慈完全是以最高度狂奔,後面追擊的那幾位,最初還能跟著,但餘慈此時狀態甚好,神行符根本就是接連不斷地拍上來,幾十上百個靈符累加在一起,半個時辰後,後面那些人便再不見蹤影。

    他的感覺非常之好,非常之妙。

    雖然正飛快地遠離那個是非之地,遠離那個修士的聚集區,可餘慈覺得,天地間有一扇巨大的門戶,打開了那麼一道縫隙,讓後面多姿多彩的世界真容顯露出來。

    那裡,就是修行界,是他無比嚮往的地方。

    和那個毒蛇和尚交手,包括之前一系列事情,可以說都是意外,但他就是用這麼一種方式,觸摸到那世界,並向那邊大步狂奔。

    餘慈跑得興了,接下來又是一個多時辰,在高狂奔中度過。

    跑的時候有靈符支撐,還不覺得,一停下來,餘慈便差點兒以為自己跑斷了氣。 不過雖是疲累欲死,效果卻十分明顯:至此刻,他至少跑出五百里以外,遠出之前的最高紀錄,照這個度,算上必要的休息時間,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並非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這時候,餘慈的體力也確實到了極限,連帶著興奮的心情也迅落潮,疲憊感漫捲全身。 他知道什麼是不可抗力,便隨便找了處還算隱蔽的地方,準備在睡魔的召喚下,好好地睡上一覺,恢復氣力。 似睡非睡之時,他忽又想起來,荒山野嶺的,不能沒有個防備。

    迷迷糊糊的,照神銅鑑被他從袖中拿取出。 感應著他微弱的氣息,鏡面上也閃爍著朦朦的青霧。 他的手指探進去,就那麼稀里糊塗地開始畫符,畫的是五方通靈符。 只有這個符籙,才能在野獸迫近時候為他示警——至於能不能把他從沉睡中驚醒,那便只有天知道了。

    餘慈太累了,在畫符的時候,他已經處於半昏睡狀態,完全是憑著多年來的習慣,進行這一連串動作,勉強劃完最後一筆,他也不管靈符成沒成功,哈欠聲裡,徑自睡了過去。

    月光照耀,餘慈完全空虛的身體一呼一吸,沒有意識主導,只是循著十二年來的習慣,出日入月、吐故納新,接引太陰之氣。 在他手邊,照神銅鑑似乎也與之感應,青霧緩緩漲縮,如呼吸然。

    這一次,將餘慈從深度睡眠驚醒的,是一場突來的噩夢。

    噩夢生得全來無來由,好像是夢中見得一頭蒼鷹於千丈高空撲擊下來。 恍惚中心神分裂兩半,一半在天、一半在地,一方面千仞高空雲氣如流,另一方面兇念惡意透體而入,驚得他一身冷汗,本能地一咕嚕翻身站起。

    餘慈瞇起眼睛,日光穿過山林,直直照射下來。 他精神還有些恍惚,但既然醒來,先前的惡夢也就不再懾人心魄,餘慈本待一笑置之,可心神又有觸動,這回的感覺可是實實在在的,且他並不陌生。

    這是五方通靈符的反應。

    此符是餘慈精擅的最複雜的符籙之一,可以察探附近一切生靈的劇烈反應,將此信息反饋到施符者心神中,以為警戒之用。 他還有記憶,這是在他昏睡前,強行畫成的,竟是僥倖成功。

    此符持續時間大約是兩到三個時辰,到在現在還有效用,那說明昏睡時間並不像餘慈想像中的那麼長……等等,這卻不對了。

    餘慈再看日頭,確認太陽已升至穹頂。 而他分明記得,昏睡前,不過是剛剛入夜,日昇月落,怎麼都七八個時辰過去,五方通靈符無論如何也維持不到這個時候。

    可心神中跳動的,分明就是此符的反應。

    正迷惑的時候,他忽又覺得左手邊有些古怪,那邊地面上,朦朦青光閃爍的,不正是用以畫符的照神銅鑑麼? 或許是感應到他的關注,銅鏡青光愈醒目。

    餘慈確認自己沒有用真氣激銅鏡的效用。 他目光落在鏡面上,臉上隨即便被錯愕佔滿,沒留下半點兒空隙。

    青光中,鏡子裡,分明飛翔著一隻蒼鷹。 餘慈揉眼再看,沒有錯,刁喙蒼羽,其上多見橫斑,鷹目暗黃,尾羽尖長,正是蒼鷹無疑。 此時這兇戾的山林兇禽正在低空盤旋,鏡面下方甚到可以看見碧翠山頭。

    他猛地抓住鏡子,舉在眼前。

    蒼鷹為什麼會跑到自己的鏡子裡……不是,他的意思是,為什麼銅鏡會映照出蒼鷹的影像來? 好像這面跟隨他多年的鏡子,突然就變成了妖怪的眼睛,充斥著令人悸動的力量。

    在此念頭生之際,他猛地回頭,目光恰好越過身後山壁,好像有一根無形的指針,牽引著他的視線,直指向東南天空。

    那裡,有一個黑點,在空中盤旋。

    蒼鷹! 與鏡中一般無二的蒼鷹!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0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3-1-8 11:39 AM 編輯

問鏡· 第十二章神

   餘慈目光在鏡面和天空來回掃視,最終確認無疑。 他長長吸了口氣,也不再胡思亂想,直接跳起,如猿猴般手足並用,不一刻便翻上山崖,站在山峰最高處。

    在這個位置,視野更加寬廣,莽莽叢林連成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 餘慈窮目極望,卻不是望向天空,而是循著更早一些的感覺,分開林海,尋找樹叢間的目標。

    依舊是那根無形的指針,應心意而動,為他指明了確切的方向。 這是五方通靈符的功效,但其作用範圍卻是正常情況下的十倍以上。

    不過,即使方位明確,餘慈的目力也不足以穿透枝葉的遮擋,他也沒想著做到這一點,確認了大概位置後,他低下頭,目光釘在依然散青光的銅鏡鏡面上。 鏡中影像清晰可辨,絲絲的抽氣聲有如天籟,餘慈也搞不清這是不是自己刻意誇張了姿態,以表達激動心情。

    鏡子裡,一隻灰毛野兔現身出來,將度放開到極限,在林木草叢裡飛奔,並不停地改變方向,以擺脫天空中致命的威脅。

    這就是照神銅鑑顯示的場景,無比清晰,無比真實。

    隨著餘慈心意的變化,鏡中野兔的近景突然改變,像是妖怪的眼睛遠離了它,鏡中所展示的天地範圍則在迅擴展,最終,高空蒼鷹、林中野兔,乃至包容它們的這一方山林世界,均被納入其中。

    青光劇盛,餘慈分明感覺到,銅鏡中有股力量躍躍欲動。 隨即他便看到,鏡中顯示的所有情境,都立了起來!

    沒錯,是立了起來!

    如果說原來的鏡中影像是一幅鋪開的山水畫,那麼如今,這山水畫抖了一抖,那山活了,水也活了。 山勢巍峨,僅有一寸之高,流水淙淙,卻與絲彷彿,無論是天上盤旋欲擊的蒼鷹,還是地上倉皇逃竄的野兔,都變了蝨子大小,卻是神態生動,與原型無異,並且隨著外界的生靈動作同步變化,沒有任何延遲。

    這一刻,眼前的山林生靈均是縮小了千百倍,投到鏡面上方煙霧般的青光裡去。

    看著這栩栩如生的微型天地,餘慈的心神不可避免地投入其中。 而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奇妙的事情再次生,他好像和虛空中那隻無形無形的“妖眼”合而為一,浮游在這片天地中,隨著心念的變化,不停改變位置、轉換角度,不只是蒼鷹和野兔,而是將一切生靈的活動都納入眼中。

    他可以看到枝椏間蹦蹦跳跳的黃雀,可以看到樹幹下垂涎欲滴的毒蛇,甚至可以看到落葉中探頭探腦的螻蛄,還有土層下鑽進鑽出的螞蟻。

    他看到的還有更多,他可以看到蒼松軀幹上崩裂的樹皮,可以看到祼露岩石上細膩的紋理,甚至還有高空中悠遊的浮雲,以及地表之下,巨樹盤繞曲折的根系。

    餘慈像傻子一樣捧著銅鏡,心中只存著一個念頭:

    寶貝,真正的寶貝。

    怔了半晌,他突然像瘋了一樣,邁開步子,隨便選了個方向,一路狂奔。 見山翻山,見水過水,中間還多次轉變路線,待到後來,他把自己徹底拋在了莽莽群山中,周圍全部是參天巨樹,被驚擾的生靈吱吱喳喳地叫著,山林彷彿已活了過來。

    銅鏡上的小小天地同樣活著。

    山巒溪泉、叢林草甸、蛇蟲烏雀、鷹隼狼獾,一切的一切,隨著他的狂飆突進,在青光中流水般移換。

    突地,他毫無先兆地停下,青光中,那方小小天地也隨之靜止。 可靜止也只是相對的,裡面的生靈仍在飛掠奔騰,呈現出千姿百態的叢林情境。 而在此方天地正中央,也現出他本人的身影。

    他盯著這片小小天地,徹底沉迷了進去。

    這是一個以他本人為中心,徑五十里,上及十里,下可及百丈的廣闊區域。 如果將呈現的區域擴大到極限,飄浮在照神銅鑑上方,那團光影像便是一個倒扣的海碗,總體呈青綠色,那是廣袤的森林,中間無數細碎的花紋,是無以計數的物種所呈現出的豐富色彩。

    深及百丈的岩石土層,只佔最下層薄薄的一圈,顏色深重,最上面則是淡青至乎無色,那是天空的表徵。 這些差別甚大的顏色組合起來,並不好看,卻是呈現出一方無比詳盡的天地,偏偏這天地讓人一手便能握住,也許並不比一個氣泡結實太多。 這樣,真實和虛幻的感覺猛烈撞擊在一起,讓余慈幾乎要了瘋。

    “冷靜,冷靜!”

    他確實需要冷靜。 照神銅鑑上這層神異功能,便似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正砸在他頭頂,一下子把他砸懵,使他根本看不清來由。

    這顯化天地於方寸之間的神通,是照神銅鑑上自帶的,還是從外界附上去的? 若是自帶的,以前為什麼沒有? 若是本來就有,只是被他無意間激的,那又是如何激的? 激以後有沒有時效性? 能不能重複? 能不能取消?

    連串的疑問一地打過來,讓余慈本來就還迷糊著的腦子幾乎就要停擺。 他不得不暫時清空腦子,做幾個深呼吸,再閉眼寧神,讓心境恢復常態。

    等呼吸平緩下來,他把銅鏡握在手中,手指探入朦朦的青色光霧之內,指肚貼著鏡面,逐分逐分地地移動,尋找其中的異處。

    若說異處,這頭一條,大概就是鏡面光滑得不像是磨製而成。 敏感的指肚在上面摩挲,只有沁入肌骨的金屬涼意,全無/毛刺、紋理之類。 越是這樣,鏡面上變化越是瞞不過餘慈的感應。

    涼意在流動!

    也許只是溫度的細微差異,但這溫差時時變化,和余慈的體溫全不相干,而是銅鏡本身的溫涼交替,隱隱竟有出日入月的吐納感應。 有吐納便有陰陽,有陰陽就有變化,也許這三者間的因果並非如此簡單,可餘慈不必管那麼多,抓住陰陽變化這一點,便等於抓住紛雜線團的線頭,後面需要的,也只是細心和耐心而已。

    指肚繼續在鏡面上摩挲,不一刻,他手上停頓。 餘慈敢肯定,他抓住了某個熟悉的符紋片段,這也沒有出乎他的意料。

    確實是五方通靈符!

    他觸摸到了符籙內部最典型的一個紋路構合部,它就隱藏在銅鏡散的朦朦青光中,恍如霧隱雲龍,若現若現。 餘慈接下來順藤摸瓜,很快梳理出了五方通靈符的全貌。

    但他也夠感覺到,在這種情況下,符籙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青光的浸染,隨著銅鏡如有靈性的“吐納”,生了不可知的變化。 這麼來看,五方通靈符當然是個線頭,但關鍵處,還是落在了銅鏡本身。

    餘慈很想繼續察探,可這裡不是個能讓人定心的地方。 在接連聽到幾次野獸嚎叫之後,乾脆地放棄了靜心試驗的念頭。

    暫時糊塗著也挺好。 他哈哈一笑,心裡愈暢快,轉而思量:“如此了不起的神妙之功,應該想個響亮的名目才是……這鏡子叫照神銅鑑,那這鑑映天地的本事,便叫'照神圖'可也。”

    這名目不那麼應景兒,可是和鏡子的名稱一脈相承,念叨兩遍,覺得順耳,便就此定下。

    至此餘慈已算是心滿意足,稍稍辨認方向,便捧著銅鏡邁步。 但走出幾里路,他還是覺得這情形太古怪了些,他手捧那銅鏡,銅鏡上方照神圖光芒四射,依次展現周邊山林圖景,望之有如神物,模樣眩目得很,可若讓它現身人前,就是實打實地辦蠢事了。

    還是暫時收起來比較好。 餘慈本打算把鏡子收到儲物指環裡去,但他用指環也沒幾天,不知儲物空間的性質,生怕對此時的銅鏡有什麼影響,便乾脆像從前一樣,把鏡子放置在袖中。

    說也奇怪,銅鏡方一入袖,光芒影像便齊齊消失,乾脆利落之處,倒把餘慈嚇了一跳。 還好,再動念時,青色光霧瀰漫,方圓五十里範圍的山林天地便如同雲霧中的仙山,呈現在眼前。 而此刻,銅鏡本體還在袖中,這青霧仙山便似憑空生出來一般。

    對此情景,他只能再感嘆一聲:

    “好寶貝呀!”

    要說照神銅鑑這寶貝,來歷頗為不凡,據說乃是當年紫雷大仙從一場波及北地十餘個宗門的大混戰中趁亂搶出,照神銅鑑之名便從那裡得來。

    只是到手多年,雙仙除了掘出鏡光靈引之類的皮毛,便再沒有其他收穫,也由此得出結論,認為此鏡已在大戰中損壞,後面缺少的鏡鈕等結構便是證據。 所以便將此物放在一旁,又因紫雷覺得銅鏡做工上乘,便擺放在寢宮內,當個擺設。

    當日餘慈趁雙仙與敵激戰,闖入起火的紫雷大仙寢宮,便看到此鏡在上空激戰的隆隆餘波下,青芒亂閃,頗為神異,又想到符法修行需要靈引,故而第一件便取了此物,事實證明,這選擇實在是最正確不過。

    萬事都脫不開一個緣字,餘慈便覺得,照神銅鑑這位老伙計,和自己有緣得很!

    他滿懷感觸,再看一眼照神圖,準備暫時收起來,可目光所及,又是一怔。

    就是走這幾里路的功夫,小天地左下方邊沿,一條白線蔓延開來,縱貫整個照神圖,即使比現實中縮小了千百倍,也十分壯觀。 而且,隨著白線蔓延,照神圖左半邊的圖景分明沒有了岩層的阻礙,不斷向下延伸。

    在平行於地面的位置出現這種情況,餘慈很快便明白過來:

    “那是,天裂谷?”

    餘慈這一天多來奔波數百里,看起來是一段漫長距離,卻還是順著天裂谷邊沿活動。 隨著他不斷靠近谷頂懸崖邊緣,照神圖也在不斷地變化。

    要知道,天裂谷中,是漫無邊際的虛空,沒有地面的阻礙,也沒有天空無形的屏障,照神圖的異力也就能夠得到最大程度的揮。 當餘慈來到懸崖邊上,直面此界最長的峽谷時,照神圖的前半邊,除了天空高度仍然受限以外,下方半球的弧度已經完美呈現出來。

    前方五十里,下方五十里的雲霧世界,完全在餘慈的掌握之中。 雖然白濛濛的看不太真切,但比起地面下僅有百丈的“透視”範圍,還是強出太多。

    不過,讓余慈驚訝的是另一件事:“五十里了……還沒見底?”

    餘慈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入了解天裂谷的內部情況。 可了解得越多,越覺得眼前的事實正挑戰他的常識極限。

    五十里……即是過八千丈的高度。 餘慈十二年來游盪天下,崇山峻嶺見了不知多少,卻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驚人的規模。 況且,這只是“照神圖”顯示出來的那部分,還有還有更深層的世界,隱藏在層層雲霧之中。

    “難道,這裡真的通向黃泉鬼域?”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0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16 PM 編輯

問鏡· 第十三章坡地

    搖搖頭,把這荒謬的念頭驅出腦海,餘慈心神沉澱到照神圖中,細細察看懸崖下五十里範圍內的廣闊世界。

    總體上說,天裂谷由上而下的亮度是呈遞減趨勢的,有層層雲霧遮蔽,再強的陽光也照不到深達七八千丈的谷中深處。 所以大約從二十里深度開始,照神圖上就已經出現了比較強烈的明暗對比,到了四十里往下,就是一片不見天光的幽暗地域,至此,峽谷仍未見底。

    餘慈概略掃過一遍,又把注意力放到細節上。 隨著心念變化,在他眼中,小小天地迅擴張,很快,他隨意定下的照神圖中一點就清晰呈現在眼前。

    他正對上一隻巨如銅鈴,金芒如刀的眼珠。

    餘慈險些一拳搗過去,還好及時控制下來,這時才現視線的角度不對。 稍稍調整,他看清了,那其實是一隻翼展數丈的巨鳥,剛剛他看到的,便是巨鳥的眼珠。 巨鳥頭顱上暗紅的細羽亂糟糟地披了一層,卻擋不住典型的鷹隼利眼,以及鐵勾般的巨喙。 細羽越向身軀鋪展,顏色就越是鮮亮,最後直如染了一層鮮血似的,稍抖翎羽,便有一層血光在雲霧中擴散。

    這玩意兒叫什麼? 血雕嗎?

    餘慈的視線在兇禽身上轉了幾圈,並以此為參照,向四面八方延伸。 雲霧中的天裂谷愈地清晰起來。

    他很快現,為那巨鳥起名的想法實在沒有意義,在此刻,谷中的奇妙只向他掀開了最微不足道的一角。

    血雕挾風裹霧撲擊而下,利爪所及,乃是一隻巨大的蜥蜴,只是這蜥蜴非但頭上長角,便連肋下也有兩扇巨大的肉膜疊翅。 見血雕攻來,它呱地一聲叫,膜翅鼓風,斜斜滑翔出去,隨即兩隻怪物便在雲霧中大戰起來,血羽碎鱗漫天飛散。

    視角轉移,餘慈看到了巨大的蛙類怪物,口吐毒液,在懸崖峭壁上下,如履平地;看到了三人高的巨猿,拔樹飛石,狀如魔神;但他也看到了,這樣的怪物,被一隻細若竹筷,長僅兩尺的青蛇一擊撂倒,毒斃命;更下層的雲霧深處,還有粗若兒臂,長卻有數十丈的巨大生靈,彷彿是傳說中的螣蛇,若隱若現,浮游其間。

    驚訝太多,滋味兒就淡了,代之而起的,是難以控制的興奮情緒:原來、原來寰宇間還有這般天地,如此玄妙雄奇,好像是老天爺專門為打破人類的常識而專門設立的那樣!

    餘慈當然也看到了其中的危險,可是這層出不窮的危機更像是潑撒在沸油中的大料,在油中滾過一遍,便濃香四溢,勾著他的魂魄,直撞進無底深淵之中。

    然後,他真的跳了下去。

    雲霧撲面而至,裡面滿溢著之前從未有過的氣息,撞進他心竅中,燒得他心口滾燙:

    “先前我也不知根底,才沒有深入,如今有了照神圖,又怎能再錯過!”

    有照神圖指路,餘慈很快便滑到谷頂百丈以下的地方,光線略黯淡了些。 這已經是他前段時間採藥時下到的最深位置,但相較於峽谷本身,如此距離,毫無意義!

    而越是下降,照神圖上顯示的世界便越是新穎離奇,時時刻刻都在挑戰餘慈的想像力。 千變萬化的奇妙生態,讓他目不暇接,更生出絕大的吸引力,拽著他繼續下行。

    不知不覺,已經深及十里。 十里路程中,多有艱險之處,到達此地後,餘慈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勉強落腳的平台,暫時喘口氣。

    隨著他位置深入,天裂谷中的溫度降得非常快,寒氣刺骨,竟有些冬日的氣息。

    不過對余慈來說,最困難的不是氣溫,而是錯亂的空間感。 在他這個位置,無論上下左右,除了茫茫霧氣,便什麼都看不到了,只有後面的峭壁可以依靠。 呆得久了,他便覺得天地倒顛,又或者大地折了個角度,再恍惚下去,他可能真就把峭壁當成地面,從“躺”到“站”,一步邁向無底深淵,摔個粉身碎骨。

    還好,他有照神圖,他可以時時關注照神圖上的圖景變化,借助這以他本人為中心撐開的小小天地,調整自己的感覺。

    除此之外,層出不窮的凶獸怪鳥,也是極大的威脅。 比如,剛剛從他眼前飛過的這頭血雕。

    這大傢伙看起來很面熟,好像就是剛才他通過照神圖觀察到的那隻。 它似是在之前的戰鬥中大獲全勝,且又飽餐一頓,趾高氣揚地擦著崖壁飛過,血翅掀動的狂風,差點兒把餘慈刮下去。

    餘慈並不生氣,反而是通過照神圖,饒有興味地觀察大傢伙的飛行軌跡。 準備趁著休息時間,了解這類生靈的生活習性。

    血雕在峽谷雲霧中盤旋,但它的飛行高度一直在下降,從十里降到二十里、再到三十里的深度,才又爬升上來。 餘慈便知道,這段二十里高下的區間,就是血雕生活的主要區域。

    本來他還想了解得更詳細一些,但是,他的注意力被某樣東西從血雕身上扯開了。

    那是一處斜坡,位於峽谷中約二十里、即深及三千丈的幽暗地域。

    坡地上面坡度極陡,下面則略顯平緩,沿懸崖伸出約數十丈,餘慈本以為天裂谷至此要漸漸收窄,再探下一些,方知這是一片孤懸在外的突出地,下方又是無底深淵。

    斜坡上沒有什麼顯眼的植被,這很正常,這裡常年隱沒在濃霧之下,不見陽光,除去一些苔蘚菌類,很難有植物生存。 不過,餘慈很肯定照神圖的功能,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明明就看到了,剛剛血雕展翅飛過的時候,挾帶的風力,吹起了無數根細若絲的草葉。

    蝦鬚草!

    那肯定是蝦鬚草。 雖然他不明白,蝦鬚草為什麼可以生長在沒有樹木的地方,但餘慈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照神圖的功效。

    現在蝦鬚草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但那卻是一個極其明確的目標,餘慈當下又振奮精神,把那處斜坡當成是今日探險的終點,繼續開始攀援之旅。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天裂谷並不是每塊峭壁都適合攀援的,有些地方上下平滑如鏡,便是最擅長攀爬的山猴上去了,也只有被摔死的份兒。

    多虧了照神圖,將周圍地勢盡收其中,讓余慈能及時繞開險地,即使如此,他也花了足足三個時辰的功夫,才找到一條通過坡地的路徑。 等他踩上斜坡上鬆軟的土壤,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天裂谷實在太過廣大,這斜貫下來的七八畝地,放在整個峭壁平面上,也只是不起眼的一塊凸痕,完全不成規模。 而餘慈在此,則是凸痕上小小的蟲豸,更不值一提。

    但這不影響餘慈巨大的收穫,事實證明照神圖沒有問題,他的眼光也沒有問題,這裡確實是老天爺賜給蝦鬚草的專屬藥園。

    坡地上沒有大樹,卻有一塊殘存的大樹根系。 在照神圖中可以清晰看到,曲折的根系大半部分都掩埋在土石之下,向四面八方伸展,佔據了整個斜坡猶不知足,甚至擴散到了周邊的崖壁之中。 餘慈難以想像,在這種地方,怎麼會生長出如此巨大的樹木,而擁有這樣一塊根系的大樹若還留存,又將會是怎樣的龐然大物!

    不知是什麼原因,大樹已經斷折了,很可能已經摔入了深谷,餘下的這塊根系大部分也已經枯死,但還有小部分留存下來,成為了獨特的寄生體,幫助周圍以千計的蝦鬚草獲得養份。

    這便是蝦鬚草存在的理由。

    餘慈解開了小小的疑惑,等待他的,是更大的驚喜。 因為漏算了周圍的崖壁,故而蝦鬚草的數目遠遠出他最初的估計。 僅以目測,坡地附近,至少有兩到三千株,數目相當驚人。 這些蝦鬚草,加上他已有的存貨,足可換四把三陽符劍而有餘。

    在絕壁城的交易,注定是一錘子買賣,餘慈也沒有細水長流的心思,除去一些位置太過危險的不論,他準備把坡地周圍的蝦鬚草一掃而空。

    當然,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了。

    入夜後的天裂谷真正可算得伸手不見五指,濃霧幾乎遮蔽了一切光線,就算是專門練過的夜眼,也很難望到丈許之外。 餘慈可不想臨到寶山,卻失足摔死,他在坡上尋了一處背風的地方,盤坐下來,就此捱過漫漫長夜。

    餘慈還是第一次在天裂谷中過夜。 在見識到了血雕等猛禽凶獸之後,要他睡覺或是修煉,那是萬萬不能的。 無聊之下,他乾脆打開照神圖,看一下夜色中的天裂谷,又是怎樣一番模樣。

    此時此刻,照神圖呈現出近乎完美的半球形狀,半球是豎立的,身後的崖壁只能深入百丈,相對於無邊無際虛空的五十里範圍,只能說是淺淺一層,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半球的顏色也生了變化,也是受到天光的影響,整體呈現出灰黑色,略微著淡青的光,在夜色中倒不是太顯眼,省去了余慈遮蔽光芒的麻煩。

    五十里啊……不對,怎麼會是五十里? 餘慈忽然現了問題。

    他現在是位於天裂谷中約二十里的深度,從這裡到照神圖所能顯示的天空極限,滿打滿算,也只是三十里。 照神圖上展現得非常清楚,天空的高度並沒有變化,可如此這般,是絕不可能出現這完整半球的。

    既然出現了,那隻說明一件事,由於某種原因,照神圖展現的天地範圍被縮小了。 現在,他所能掌握的地域直徑,不是五十里,而是三十里。 似乎有一頭無形巨獸,張口將外圍的空間吞掉。

    是照神圖異力的自然衰減,還是和夜晚有關? 餘慈更傾向於後者,但這究竟是天裂谷獨特的環境導致,還是放之四海皆準,依舊需要時間驗證。

    當然,就現在而言,三十里也沒關係,足夠餘慈運用的。

    他現,夜間的天裂谷比白日要熱鬧太多,霧氣中游動的生靈數目,比白天起碼多出五成,更有一些龐然大物,在更深層的雲霧中徜徉,稍稍露出一鱗半爪,便能讓他這旁觀者為之屏息。

    事實上,餘慈早已經自覺地減緩了呼吸,這時的天裂谷,更危險、更血腥、也更難以捉摸。 這裡的凶獸似乎不像地面上那樣有著強烈的領地觀念,總是在四面游動,也就造成了頻繁的衝突。

    僅在餘慈所能察知的三十里範圍內,短短兩個時辰裡,便生了三起極度兇殘的搏殺,每一起都是以某一方、甚至雙方的慘死而告終,血腥氣瀰漫在峽谷內,混入雲霧之中,成為其獨特氣息的一部分。

    在屏息的同時,餘慈心裡那團火燒得更旺。 這才是修士應該接觸的世界,層出不窮的凶獸、節節攀升的力量、生命碰撞的血腥,還有更重要的,就是時時不同的刺激,這些東西,每時每刻都在刷新他既有的認識,這一刻與上一刻絕對不同。

    餘慈覺得自己像一隻跳出枯井的蛤蟆,因為外邊無邊廣闊的天地而眩暈,那是被幸福打懵的。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1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16 PM 編輯

問鏡· 第十四章奇草

   天光慢慢充斥在雲霧間,天裂谷亮了起來。 照神圖照映的天地範圍,不知不覺間又擴展到五十里的極限,這讓余慈非常開心,這便證明了,那並非是永久性的衰減,而可能只是一次在天裂谷的獨特環境下,才會生的偶然變化。

    一夜未眠,又處在高度緊張的狀態,此時餘慈雙眼充血,精神卻是極為振奮。 在一刻鐘前,那些夜間出遊的凶獸都沒了聲息,現在,就是他活動的時間了。

    採摘蝦鬚草是個辛苦活計,就算是餘慈修為精進、蝦鬚草俯拾可得,也是如此。 努力了一上午,到夏日的炎熱透過層層雲霧影響此地的時候,餘慈也才採摘了幾百根,倒是谷中鳥獸,路過了三五回,餘慈還要事先躲藏,更是辛苦。

    又乾了一個多時辰,餘慈夜間培養起來的豪氣,在這千篇一律的枯燥工作中,幾乎就要損折殆盡。 他開始明白,為什麼白日府中的修士,個個一身本領,卻還要會僱傭平民百姓來做這活計了……

    一天到晚幹這種混帳事,還修個屁道、長個鳥生!

    這時候,雲霧中又有腥氣卷過來,他哀嘆一聲,身形下挫,撲向了早已安排好的藏身處。

    剛剛隱蔽下來,頭頂便有撲翅聲響起。 餘慈向外掃了一眼,降落在坡地上的,是昨天他見過的一種肉翅飛猿,雖長著肉翅,卻只能短暫滑翔,一般生活在谷中更上層的區域,相較於給他印象深刻的那些恐怖凶獸,倒也不是太難纏。

    這頭飛猿看起來是受了傷,青灰的皮毛血跡斑斑,神色萎靡,而它到這裡來好像帶著強烈的目的性。 降落之後,並不東張西望,而是直接尋了一處地面,伸出前肢,在地上掏挖。

    那裡正好是一片沒有蝦鬚草生長的空白地段,餘慈也不怕這畜牲損毀藥草,卻是生出了強烈的好奇心。 在這個角度,他看不到飛猿爪下的具體情況,乾脆用上照神圖,調出一個和飛猿幾乎完全一致的視角,看看這傢伙究竟在幹什麼。

    飛猿爪子尖利,很快就挖了數尺深,顯露出下面的松根,這傢伙分開根莖,極是熟稔地抓出一條蚯蚓狀的東西,也不管還沾著泥土,直接塞進嘴巴里,嚼了幾嚼,便咽了下去。

    或許這“蚯蚓”真有藥效吧,飛猿在吞嚥了這玩意兒之後,精神竟也振奮起來,嘎地一聲叫喚,張開肉翅,藉著一股強風,滑翔而去。

    餘慈看得愣。 前段時間他用照神圖觀察周圍地形,堪稱鉅細無遺,這種“蚯蚓”他當然也看到了,當時並沒有在意,可看這“蚯蚓”在飛猿指尖的狀態,他才現,那絕不是什麼“蚯蚓”,甚至也不是活物,而是一棵極像是蟲子的藥草。

    他見過入藥的冬蟲夏草之類,但和這玩意兒還有很大差別。 這草莖實在太逼真了些,除了不會扭動,通體上下,與蚯蚓之類的爬蟲實在太像,在其表面,甚至還有一層細密的鱗片,出生靈才具備的細膩光澤。

    再放大幾倍,說這玩意是條長蛇或是鰻魚,餘慈說不定也信了。

    呃,等下,鰻魚……魚?

    他還記得,前日那個醉醺醺的採藥客,所說的那些話:白日府能造一種藥水,將大量蝦鬚草浸泡其中,裡面品相最好,保存最完整的一株,便有可能被泡活,這株泡活的蝦鬚草會把同類的生機全都吸到自己身上,變成一種新的藥草。 那種藥草,叫做……

    魚龍草!

    餘慈從藏身處跳出來,跑到飛猿挖開的土層前,仔細察看,可這附近也只有那麼一株,被飛猿嚼下了,便再無留存。

    餘慈當然沒法從遠去的飛猿肚子裡把那草莖剖出來,但他有照神圖,青光波蕩中,坡地周邊的地形以最為詳盡完備的方式呈現在他眼前。

    有心搜索之下,他很快就有了收穫。 坡地上面是沒有了,不過周圍崖壁之下,倒是真有那麼七八株。 而且再放遠一些,大約在同一個深度平面上,相隔約四里,他甚至又現了一塊蝦鬚草的生長地,那裡,類似的藥草,也有三五株。

    不過這些藥草,都是生長在較深的岩隙之中,有些更是直接鎖在了數尺厚的岩層深處。 這也很正常,如果此草具備極佳的藥效,那些生長在明處的,早就被谷中生靈挖了個乾淨,能留存下來的,當然只有這些藏匿更深的植株。

    餘慈長吁一聲,他必須要感謝照神銅鑑,感謝照神圖,否則,便是這些植株就在他腳底下,他也無從現,更別提確認其準確位置。 只是要想把它們挖出來,必然要辛苦一番了。

    嘿了一聲,他直接擎出九陽符劍,若真是魚龍草,消耗的那點兒力氣又算得了什麼?

    日落月升,日昇月落,轉眼就是近二十個時辰過去。 在此期間,餘慈使盡渾身解數,在堅硬如鐵的崖壁上鑿出一個又一個深坑,將生長其中的藥草挖出來。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周圍崖壁堅硬如鐵,很難下手,裡面的根鬚糾纏又是千頭萬緒,稍不注意便會有傷損,一天半的時間裡,餘慈完全放棄蝦須草,全力以赴,也只是把坡地附近的八株藥草取出來,至於四里之外新現的那處地點,他還沒來得及動手。

    倒是在挖掘過程中,他現了藥草的一種特性:在此草生長地的周圍,約半畝左右的空間內,必然沒有任何蝦鬚草的存在,其餘的草木卻可以自由生長。 聯繫前面聽說的消息,可能就是因為此草吞吃其他蝦鬚草的生機以自肥,才造成這種現象。

    這樣來看,此藥草是魚龍草的把握又多三成。

    餘慈沒有把藥草同蝦鬚草混放在一起,而是專門把顏道士那個石盒騰出來,將八株藥草小心翼翼地放置其中。

    等做完這些事情,坡地附近已經是一片兒狼藉。 餘慈在這段時間轟鑿石壁,聲響也確實大了些,已經引來不少凶獸注意,他想了想,乾脆撇下剩下的上千株蝦鬚草,暫時移到四里外那處新現的採藥點,避一避風頭。

    新採藥點的比坡地上艱難許多,根本找不到一個穩當的借力點。 還是餘慈幾天來開鑿崖壁開出了心得,藉著崖壁上一處較大的裂隙,鑿開一個勉可存身的凹處,這才有了落腳的地方。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裡倒比坡地上來得更隱蔽些。

    此處的蝦鬚草品相其實不是太好,但餘慈更關注的還是那疑似魚龍草的藥草。 他不厭其煩地再次用照神圖檢查一遍,一一確認了位置,正要開工,忽然現,在照神圖的側方邊角處,光影變幻明顯不同尋常。

    他凝神去看,卻見到了一個熟人。

    當那人臉面清晰地呈現在照神圖中時,餘慈呸了一口:賊禿!

    照神圖裡,正是兩天曾暗算他,卻被他反制的那個和尚。 餘慈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的名號,只以“毒蛇”名之,就叫他毒蛇和尚。

    和尚並不知道在遙遠的天裂谷深處,有人正肆無忌憚地打量他,並且口出惡言。 現在,他又在害人了,不過這回他倒是佔盡上風。

    他的對手是一個白衫年輕人,此人表現得左支右拙,全無還手之力,可每每到了險境,身外便有一道金光繞體而飛,毒蛇和尚看起來也十分忌憚這金光,手上便都是一緩,讓年輕人逃脫。

    兩人從崖上追到崖下,又在天裂谷絕壁上打鬥,這時候,二人腳下懸空萬丈,一個失足便要萬劫不復,不但要考驗修為,更要考驗膽氣。 那年輕人抵不過毒蛇和尚的老辣,先是怯了,更沒料到,和尚突地大袖一擺,突有五六點慘綠星芒飛射,撲面而至。

    年輕人明顯大吃一驚,身子已是木了,本能地向後縮,卻忘記了自己本就在萬丈絕壁之上,一腳踩空,驚叫聲中,向下急墜,慘綠星芒也打了個空。

    這一切都在毒蛇和尚的掌握之中,和尚嘶嘶一笑,大袖再擺,數點慘綠星芒被他長鯨吸水,又收了回去,他的身形則沿著絕壁一路滑下,劈手抓向年輕人胸口,似乎打的還是生擒的主意。

    偏在這個時候,年輕人不知哪兒來的狠勁兒,大叫一聲,那一道繞體金光再次出現,化為一道長虹,劈頭砍下。 和尚也嚇了一跳,化抓為劈,掌勁猛擊在年輕人胸口,借了點兒力,向邊上讓去,那金光能不能收,錚地一聲,深深扎進崖壁,現了原形,卻是一口兩尺來長的金刀。

    和尚讓得雖快,臉上卻已被刀氣撕開了一個口子,血淋淋很是滲人。 和尚卻是大喜,也顧不得那年輕人,撲上去將金刀拔出來,拿在手裡看了半晌,驀地仰天大笑,照神圖里傳不出聲音,不過那形像也足以證明,那把金刀必然是個極了不起的寶貝。

    餘慈“呸”了一聲,對毒蛇和尚的行為很看不過眼,也不免為墜進云霧中的年輕人惋惜。 年輕人的修為其實並不比和尚差太多,只是心裡怯,十成的功夫用不出三成,又過分依靠那把金刀,才落得刀失人亡……咦?

    照神圖上顯現出來,那年輕人摔下之後,先是有一段急墜落期,但降下百餘丈後,降突地一緩,像是一片沒有重量的葉子,飄飄悠悠落下去。

    最初,餘慈還以為是年輕人扮豬吃虎,但很快他便現,那人是真的昏死過去了。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似乎是他身上的衣袍也是一件不俗的寶貝,自護主。 只是,在天裂谷這個兇地,這人便是摔不死,早晚也要被周圍的兇禽猛獸生吞了去。

    看著這情形,餘慈想了想,忽然起身,衝出存身的凹地。

    “罷了,算你小子的造化!”

    餘慈不是濫好人,若那年輕人沒有寶衣護體,直接從萬丈高空摔下來,那般衝力,就是神仙也要給壓成肉餅,那時年輕人便是從他頭頂上過去,他也不會伸手;可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他擁有照神圖,在天裂谷中跑到十里外,也只是出一身汗的事,卻能救回一條人命,何樂而不為?

    小半個時辰後,餘慈拎著那個仍在昏死狀態的年輕人回到了更早些時候呆著的斜坡上,附近也只有這裡才是一個正經的落腳地方。

    他毫不客氣地將年輕人摜在地上,這一下子可不輕,年輕人便是在昏迷中,也低哼一聲。 從餘慈這個角度看過去,這年輕人年輕得有些過份,臉上雖然是被死亡的恐懼擠滿,卻看得出還是稚氣未脫,最多不過十五六歲。 這個年紀,只能稱之為少年。

    略去他慘不忍睹的實戰能力,僅以修為論,這個年齡足以讓余慈用頭去撞牆。 不過,真正讓余慈難以忍受的是:

    “這小子……純粹是給嚇暈的!”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1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17 PM 編輯

問鏡· 第十五章葉途

    藥鋤落下,崖壁嘩地一聲響,立時被掃下了好大一片,餘慈開始小心起來,仔細消磨內裡的岩層,即使是這樣,藥鋤過處,石粉也簌簌而下,彷彿前面不是堅比金鐵的石壁,而是泥塑的一般。

    這時候,旁邊雲霧中有人叫喊。

    “餘大叔,這邊有三百株了,咱們歇會兒吧!”少年的嗓音還有變聲期的殘餘,沙啞得厲害,當然,也不排除是他故作可憐,贏取同情。

    餘慈偏過頭去,應了一聲,那邊隱隱傳來了少年的歡呼。 他搖搖頭,繼續手中的工作,直到將藥草完整地剖出來,放入石盒中。 這已經是方圓五十里以內,最後一株“疑似魚龍草”了,進度比前幾天快了十倍!

    每當這個時候,餘慈便覺得,葉途是個很趣的小傢伙。

    葉途就是他救回的那個少年。 據他本人說,他是坐著一條由雲彩堆砌、巨如山岳的大船,從世界極東的大海上飛過來的。 一路遊山玩水,到天裂谷的時候,因為打獵的時候,使用金刀露了白,被附近的毒蛇和尚盯住,下手打劫。

    所謂“移山雲舟”之類的說法,餘慈半信半疑,他願意相信這個世界上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並以之作為自己追求的目標,剩下的,也只是對少年好放大言性格的不爽而已。

    在餘慈看來,這小子除了愛吹牛之外,還有膽小怕死、小心眼兒、懶惰等一系列問題,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富家公子的典型。 其他的也就罷了,對“膽小怕死”這一類,餘慈實在看不過眼,覺得這小子的模樣,挫傷了他對修士這一群體的追求和嚮往。

    訓了這小子幾句,葉途唯唯諾諾之餘,卻將之前“餘大哥”的親熱稱呼直接換成了“大叔”——純粹的小孩子心性。

    不過,這小子也有一些值得驕傲的地方,比如,身家豐厚!

    也怪不得毒蛇和尚會見寶起意,這小子根本就是個多寶童子,手上的儲物指環裡,時時刻刻都能冒出稀奇古怪的東西。 餘慈手上這柄藥鋤,就是少年貢獻出來的,通體以某種堅硬的翡翠製成,就算不注入真氣,也能切石如泥,大大提升了余慈挖掘藥草的效率。

    另外,少年的修為也讓人吃驚。 他今年才十五歲,卻早已經分識化念,邁入了通神境界,是一個正牌修士,餘慈則是五天前剛剛達成,且已經有二十五歲了。 也怨不得這小子在知道他的真實年齡後,會堅持以“大叔”稱之。

    只是,對余慈的讚嘆,葉途並不領情,甚至覺得受到了污辱:“我妹子今年十歲,卻已經出了陰神,若不是師傅覺得她年齡太小,要穩一穩,現在說不定已經開始養劍育煞了,和她比,我算個什麼東西!”

    你不算個東西,我又是什麼? 餘慈聽得滿心不爽,報復性地揉了下這小子的頭皮,把他的髻弄得慘不忍睹。 少年雖是呲牙咧嘴表示不滿,可那表情組合起來,怎麼看怎麼像受用無比。

    這小子……其實是屬狗的吧!

    “對了,養劍是什麼?”

    “養劍?養劍就是劍修長生術的起點,與玄門的還丹、釋門的捨利大致相同,講究的以己之精氣培育劍之煞氣,以神馭之,使人之三寶與劍合一,外輔先天庚金之氣,凌於萬物之上,任他什麼艱難險阻、妖魔劫數,盡都一劍斬了,自得長生……”

    這個,不太懂……餘慈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又問:“那出陰神又是什麼?”

    葉途正講得起勁兒,聽了這個問題,忽地一怔,眨眨眼睛,朝餘慈看來。 半晌,他試探性地問:“餘大叔,其實,你是散修吧……”

    餘慈疑惑了下,還是點了點頭,少年的目光立刻變得無比同情。

    好吧,這就是葉大少爺另一個優點:真誠!

    餘慈寧願他虛偽一點兒! 餘慈並不虛榮,至少不會為了一文不值的面子就拒絕別人的好意,可是葉大少爺的好意實在不是常人能禁受住的。 在得知餘慈身為散修,缺乏修行所必需的大部分常識之後,他立刻熱情地要教授這部分知識,這很好,可是,從這小子嘴裡吐出的辭句,為什麼餘慈字字都知道,卻句句弄不明白呢?

    “心者君之位,以無為臨之,其所以動者……不明白?”

    “氣質盡而本元始見,本元見,而後可以用事……還不明白?”

    “那先天一氣……好,不用說了,我知道,你不明白!”

    葉途受不了接連而至的挫折,揪著頭皮坐倒在地。

    其實餘慈覺得挺好,他聽了許多前所未有的理論,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 至少他終於明白了除“凡俗三關”外,其餘六大修士境界的真正含義。 按照葉途的理論:

    通神,乃是修士明確神魂結構,洗煉神魂性質,提升神魂層次,直至煉出陰神,出竅神遊。

    還丹,是修士神魂、元氣二者相抱相融,形神合一,九還七返,結成金丹。 以至於脫胎換骨,將形神淬煉到人類的極限,壽延至三百年。

    步虛,修士至此才能不依托外物,馭氣飛行。 也是“羽化脫蛻”之始,從此境界起接引天地至清至純的“玄真之英”,逐步增加壽命,養成“真形”,神魂層次上,也由“陰神”向“陽神”轉化。

    真人,修士“真形”、“陽神”成就,除刀兵殺伐等劫數外,生死難限,壽紀漫長,已可謂之長生。 然其奪天地造化,盜自然生機,必然招至天妒劫殺。

    劫法,只要是度過一次天劫的真人修士,均可謂之劫法。 到此境界,時刻都會有劫數攻來,但每過一劫,都會增長神通修為,小劫有小神通,大劫有大神通。

    地仙,歷經至少一次三千六百年輪迴的天地大劫,存而不滅者,至此修行已經圓滿,天地劫數也無奈他何,理論上可與天地同壽。

    這六個境界,就是一條標識明確的長生之路。 尤其葉途還將這六境界,規攏為兩大階段:通神、還丹、步虛為“登天三步”;真人、劫法、地仙則是“長生三難”,再加上最前面凡人修行的“凡俗三關”,便是一整套修行境界體系。

    只要時間足夠,肯下苦功,氣動、長息、明竅的“凡俗三關”人人可過,但到了“登天三步”,每一關都要刷下去絕大部分人,至於“長生三難”,已經是全修行界最頂尖兒的修士才會碰到的問題。 按照葉途的說法,“登天”不成,摔下來還未必會摔死,可“長生難”過不去,便是身亡道消,前功盡毀。 當然,過得去便是真長生,是大道之頂峰。

    那些令人心沮神喪的劫難,離餘慈還遠,如今他只是放縱自己的想像,對那高妙的境界悠然神往。 這種感覺沖淡了他至今不理解葉途所講精妙長生理論的焦躁感,只是他看得開,卻不代表葉途看得開。

    葉途那模樣,恨不能告訴所有人,他的人生一片灰暗,灰暗到幾乎要絕望了。

    餘慈看到少年如此這般,反而失笑,上前按住了少年的腦袋。 可這時候,少年要比平時敏感得多。

    “不用安慰我!”葉途扭著身子躲開,並不領情,“枉我以為已經學成,只是根骨比不上阿池,才不如她,可現在才知道,自己還差得遠。師傅便說過,直抒胸中所學有始有終,不前後矛盾;聽者所得因其水準差異而各有不同,但都不覺得困難,才算是初步學有所成,我差得太遠了!”

    “那些長生境界你不是講得很好嗎?我是聽得很清楚啊。”

    “那些大路貨……再說了,我講了半天,你給我複述一下,什麼是陰神、什麼是陽神?”

    餘慈啞然。

    少年不屑地哼了聲,之後餘慈再怎麼勸也不抬頭,繼續和自己生悶氣。 餘慈對這種小孩子心性一時也無法可想,想再安慰兩句,又擔心引起他的逆反心理,乾脆就閉口不言,陪他坐了一會兒,自去幹自己的事。

    但他也沒想到,少年悶悶不樂的心情竟然是一直持續了兩天,話也不大說了,有時入了夜,還縮在一角偷偷抹眼淚,大概是這邊的挫折引起了自己的傷心事。 餘慈覺得這才合情合理,這小子怎麼看都像是個翹家的富家少爺,說不定就是因為比不過那個叫“阿池”的妹妹,才憤而離家出走……如此,倒也符合他小心眼兒的性子。

    少年的性格和余慈幾乎是截然相反,餘慈很難感同身受,只能讓少年自己解決,他則繼續去採摘藥草。 經過這些天的努力,十四株“疑似魚龍草”已經全部挖出,便是蝦鬚草,也摘下七八成,現在已經只是掃尾工作,他已經在考慮什麼時候離開。

    爬到距離坡地約里許的崖壁上,餘慈例行打開了照神圖,朦朦青霧中,五十里方圓的天裂谷圖景清晰地顯示在上面,這個位置,不用擔心葉途會看到照神圖散的光芒。

    誰心裡都要有點兒不可為外人道的秘密,便是葉途這小毛孩子,也是如此,而對余慈來說,照神圖就是他最大的秘密,在沒有徹底搞清楚這裡面的奧妙、乃至徹底駕馭之前,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打開照神圖後,他習慣性地掃視一遍圖中的情景變化,以確認附近有沒有危險。 哪知今日與前面不同,一眼掃去,他便是微怔,隨後便笑:“怎麼回事,冤家路窄麼?”

    照神圖裡的身影,正是那個毒蛇和尚。

    看到這賊禿,餘慈一點兒都不覺得驚訝,他早從葉途那裡得知,這賊禿在天裂谷附近流連不去,不知在動什麼壞心眼兒。

    而現在,新的問題出現了,賊禿並不是一個人,還要加上兩個同伴,這三人身手矯健,從崖壁上攀援而下,已經到了近十五里的深度,而且還在下降。

    從直線距離看,他們和余慈相隔也只有五里路而已。

    除了毒蛇和尚,另外兩人似乎也不可小覷。 因為這裡毒蛇和尚不像是個領頭的。 旁邊一個道裝打扮男子,長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年輕,只是笑起來的時候,額頭、眉角都是皺紋,他與毒蛇和尚交談,嘻嘻哈哈,一點兒都不見外。

    走在最前的中年修士半禿頂,眼睛鼓起,目光凌厲,他領的路徑有很強的目的性,三人便是繞一個圈子,也要再回到最初的方向上來。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偏偏那方向,很有可能經過餘慈和葉途安身的斜坡。

    他以毒蛇和尚為標準推測,正面對敵之下,一人不懼,兩人則難以言勝,三個人……連逃命都夠嗆,更別提身邊還有個累贅。

    當然,現在拉著葉途遠遁也不是不可以。 但在此地工作多日,留下的坑坑窪窪卻瞞不過人,只會使對方產生警惕。 到那時,主動權讓於人手,豈不憋氣?

    “麻煩!”餘慈低咒一聲,迅回到了斜坡上,這時候,葉途還在繼續鬱鬱寡歡。 餘慈走到他身邊,低喝一聲:

    “餵,那賊禿到了!”

    葉途還沒從自怨自失的狀態中回神,聞言抬頭,怔怔地看過來。 餘慈頗感無奈,乾脆一腳踹在他大腿上,劇烈的疼痛刺激還是有效的,餘慈的言語在他腦子裡起了反應。

    少年嗷地一聲跳起來,對他來說,賊禿只有一個,那便是奪他金刀的毒蛇和尚,那也是他心目中天下第一惡人。

    “哪裡哪裡哪裡哪裡哪裡?”

    葉途神經質似的從儲物指環中擎出一把短刀,這刀和他送給餘慈的藥鋤一樣,都是用同類翡翠製成,鋒利無比,但也僅是鋒利而已,遠遠比不上被和尚奪走的金刀。 那金刀經過所謂的祭煉,已經是一件不俗的法器了。

    顯然,這把翡翠刀難以給他安全感,這小子持刀在手,仍是免不了兩股戰戰,這種模樣,能抵得毒蛇和尚一擊就算是行大運!

    餘慈看不過這小子的窩囊樣兒,低喝道:“慌什麼,還遠得很呢,就算到了眼前,拔刀上去就是,抖個鳥?”

    這話的效果不太好,葉途呼吸粗重,還在流汗,有限的氣力就這麼損耗掉了,餘慈瞥他一眼,忽然道:“我前面沒說過,以前揍得那禿驢掉眼淚的事?”

    葉途為之愕然。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2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4-7-30 02:49 PM 編輯

問鏡· 第十六章伏擊

  這一手還是有效的,喚回了少年的魂魄,餘慈笑道:“等在這兒,藏好了,若是被現,拼了命往下跳就是,你有這一身袍子,想摔死還真不容易。”

    葉途心下稍定,又想起餘慈:“那大叔你怎麼辦?”

    “我?我去看看能不能直接削掉那賊禿的腦袋!”

    葉途嚇了一跳,餘慈則不再理他,身形一縮一彈,便像是敏捷的山猴,撲上了斜坡側方的崖壁,幾個起落就完全隱沒在了雲霧中。

    餘慈並沒有瘋、也不是衝動。 他只是看到了一點取勝的機會,那機會明顯到足以誘惑他去冒險。

    因為他有了照神圖。

    再次打開照神圖,看得出來,這段時間裡,對方的進度並不盡如人意。 天裂谷雲霧瀰漫,視野大大受限,就算通神修士利神魂感應,對眼睛的依賴降低,但總有一個極限在。

    尤其峭壁又光滑如鏡,許多地方連個借力之處都沒有,再加上擁有強攻擊性的猛禽凶獸,當真是步步險途。 除非是擁有可乘載飛行的法器,又或是餘慈這樣,擁有照神銅鑑一般的寶貝,否則要想深入其中,只有試了又試,探了又探,至於多走冤枉路,那是最正常不過。

    餘慈趴伏在山壁上,他所在的位置再向右三丈許,就是在三人通過斜坡的必經之路,這是照神圖顯示出來的結果,絕無差錯。

    餘慈現在的位置,本是一塊極其陡峭的崖壁,沒有任何立身之處。 但他用手中的翡翠藥鋤迅挖開了一塊凹地,感謝多寶童子,感謝葉大少爺,藥鋤切石如泥,貫注真氣之後更是了不得,碎石嘩啦啦地往下掉,又被天裂谷素來的喧囂遮掩。

    只有一隻生活在附近的鬼面猴聽到了聲響,好奇地探過腦袋。 餘慈出手如電,一把扣住它的喉嚨,不待其掙扎,用藥鋤補了一記,將其打昏。

    將昏迷的鬼面猴提在手裡,他想了想,開始畫符。 這花了一段時間,不過上方三人的進度更慢,餘慈還是很從容地畫完了三個符籙,並將其封在照神銅鑑中。

    然後,他隱去了照神圖,免得青光引起上面三人的注意。 這時候,就算不看照神圖,他也能嗅到夾雜在大風雲霧中的、與天裂谷格格不入的氣息,這是毒蛇和尚和他同伴混雜在一起的體味兒。

    他選擇處在下風處,這可以有效遮蔽他的氣息,正因為餘慈擁有出常人的靈敏嗅覺,所以他對類似能力反而特別注意。 每次潛伏之時,都小心收束全身氣息,由此潛形匿蹟的手段逐日長進,算是頗為不俗。

    兩邊的距離漸漸地接近,迎面的狂風捲來了側上方三人的談話聲。 毒蛇和尚等人在天裂谷下也算是小心了,可偏偏就是沒想到在深及三千丈的幽深地域,竟然會有人預先察知他的動向,並早早在一旁埋伏。 故而都在風吼梟叫中亮開了吼嚨,生怕別人聽不清:

    “許老二,你那根'毛'還有多長?別不到地頭,就燒得乾淨去球。”

    說話的這人言語粗俗,語氣則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的樣子,聲如其人,餘慈立刻就想到了那個娃娃臉道士。

    回答他的應該就是領頭的半禿中年人,聲音略顯沙啞:“早得很,這'指煙路'是我萬靈門秘傳,有鬼獸的毛,一追千里只是尋常事。現在要看的是你們兩個的消息準不准……”

    “由方丈和明月先生共同探查的消息,當然是信得過的。”

    毒蛇和尚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在他情緒平穩的時候,慢條斯理的語調,真像是一條陰冷的毒蛇,嘶嘶聲,“關鍵不在我們,是在你許老二這邊,要是你也讓鬼獸迷花了眼,可別怪我和盧全不講朋友的情面。”

    “你以為我會和那個死鬼一樣,偷了個射星盤就覺得天下無敵?那盤子連金煥都對付不了,更別提下面的鬼獸!”許老二嘿然冷笑,“又或者,我違背掌門之命偷偷下谷,陪你們來這一趟,還是我的不是了?”

    毒蛇和尚冷笑一聲:“別怪我們多嘴,事實就是,鬼獸神魂對你們萬靈門誘惑太大,胡柯就是前車之鑑。”

    那道士盧全咳了一聲,笑哈哈地打斷了毒蛇和尚的直接挑釁:“找你許老二,就說明我和證德都信得過你……眼下我們要的就是個耐性,找著鬼獸只是開了個頭,還要想法子引開它,找到那埋寶之地,才能想後面的事!”

    “後面的事也未必,你們說的那個白日府小輩,年紀輕輕,就已分識化念,通神有成,照理說在絕壁城也是大有名氣的,偏偏以前從未聽過,難道是金煥……”

    盧全的語氣很是不以為然:“你們萬靈門是被白日府欺壓得怕了,什麼事都能往那邊湊!這回胡柯偷射星盤出來,是何等突然。要不是我和證德適逢其會,又碰到了你,也難知曉。金煥再厲害,也就是個還丹上階,還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三人的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裡面透露出的消息也當真不少。 餘慈便知道,幾人口中多次提到的金煥,就是白日府的府主,可說是絕壁城屈一指的大人物。 同時,他也在暗中冷笑。

    更深層的原因他不知道,不過他能肯定,道士在說謊。

    什麼適逢其會,當初證德賊禿偷襲時,他連射星盤是什麼樣子都沒看清,便讓和尚開口叫破。 若說事先不知情,誰信?

    和尚、道士有問題,許老二也不是個好東西,因為一個不見蹤影的“寶藏”,便與外人勾結,違命下谷,這種被貪念蒙蔽心竅的蠢貨,死不足惜!

    這時候,許老二低罵一聲:“娘的,又沒路了……”

    餘慈瞇起了眼睛,當許老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們三人便來到餘慈的正上方。 不過要想到更下面去,附近只有餘慈右手邊這條路徑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餘慈挖出的臨時凹地有足夠的深度遮掩,狂風也從右邊吹過來,不慮會暴露他的氣息。

    與之同時,他也盡力地收斂神魂波動,這種事他是第一次做,但看實際效果,也還不錯,至少,上面三人都沒有察覺。

    那三人花了點兒時間找到正確的路徑,隨後小心翼翼地滑下來。 說是路徑,其實就是崖壁上一兩個突起,能夠在滑下的時候,借力起到緩沖減的作用,不至於一路滑到底,當然,這裡也必然是沒有凶禽猛獸盤踞的安全地帶。

    第一次滑過去的仍是許老二,帶著風,就從餘慈三丈外掠下,餘慈瞇起眼睛,隱約看到此人指尖裊裊升起的輕煙,對方根本沒往他這裡瞥上一眼。 等他確認這邊仍有繼續向下的路徑後,毒蛇和尚和盧全也先後滑下。

    也在這個時候,側方崖壁上,忽有一團黑影飛起,劈頭蓋臉撲向這一邊的盧全。

    事突然,可是這娃娃臉道士卻是反應神,也不見作勢,轉眼便有無數如絲劍氣破空飛射,哧哧有聲。 那黑影彷彿被一記重錘轟中,猛向後跌,出刺耳的尖叫,隨後身上便是千百道血線噴出來,叫聲亦戛然而止。

    殘破的屍身往下掉,上下三人都看得清楚,那是一隻鬼面猴。

    毒蛇和尚在滑行中扭頭大贊一聲:“好一個挑眉劍,盧道兄一意千絲,已盡得明月先生真……小心!”

    “傳”字尚未出口,和尚突然變色,改口示警。

    一道純青劍刃無聲無息地從雲霧中透出,方時機卡得剛剛好,正是盧全狂風驟雨般的劍勢消歇,不可避免的回氣之時,也正是他的身體滑至此一區域,處於除了身後平滑的崖壁,再沒有半點兒借力之處的最糟糕環境。

    盧全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在高滑落的過程中,雲霧中閃爍青光的劍刃也微微扭曲,但那寒氣卻是直迫他脆弱的脖頸,最讓人吐血的是,上面沒有絲毫用力,全是他滑落的身體硬湊上去的!

    他怪叫一聲,終於在這生死一線的關鍵時候強行提起一點兒力氣,後背猛地用力,撞在崖壁上,借力向側前方飛撲,這個方向雖可能要掉到萬丈深淵裡去,卻也是避過劍光的最佳判斷了。

    他力算得上及時,但脖頸處仍是一涼,隨後便濡/濕一片,顯然已經掛彩。 盧全顧不得計較這些,他此刻身體已經騰空,暫時遠離了劍刃威脅,而下方毒蛇和尚也找到了借力處,正力反彈而上。

    也在此刻,身後嗡嗡鳴聲大起,毒蛇和尚與許老二同斥喝,卻還是遲了一步。

    盧全尖嘯一聲,以秘法催動殘餘元氣,以迅疾制勝的“挑眉劍”強行迫,無形有質的劍氣眼看就要護住全身,卻還是慢了一步,背心一震,凌厲寒氣直搗進來。 他慘哼一聲,將出未出的劍氣就此被硬堵回去,當下全身經脈錯亂,一口鮮血再也忍不住嗆出。

    “接著!”許老二的反應也算快了,當下袖中飛出一道漆黑的繩索,探向盧全飛跌的方向,要把他拽回來。 然而,雲霧中,盧全扭頭盯著繩索,身子卻是一動不動,細看去,眼眶裡滿盈的盡是死氣!

    “七星照命,轉!”

    咒音穿雲破霧,轟響在三人耳中,許老二心頭一震,便見到盧全七竅同時濺血,失控的劍氣破體而出,當下將身子打成千瘡百孔,便如之前那隻鬼面猴一樣。

    “不是劍,是符!”毒蛇和尚反身上沖,看得比許老二清楚太多。 一見到那青光劍刃大違常理地脫手而飛,他便怒罵起來,知道盧全是徹底完了。

    這化劍為符的一手突然之至,再與前面一連串突變合為一處,換了三人中的任何一個,恐怕都逃不過這一劫。 一切都源於他們思維的誤區:天裂谷二十里以下,三千餘丈的幽深地域,怎麼可能會有人,又怎麼可能如此準確地把握到他們的行蹤,並埋伏一旁,突下辣手?

    更重要的是,這人究竟是誰?

    下一刻,耀眼的火光便給了他答案!

    餘慈從雲霧中一躍而出。 七星劍符出手後,他便換上了九陽符劍,那獨特的火焰回環也顯現出來,毒蛇和尚的視線越過符劍的火光,那張臉隨即便徹底扭曲:“白日府的小輩! ”

    嘶叫聲中,他袍袖翻捲,如巨斧利刃般的氣勁揮出,其後又有幾點碧光閃滅,慣常的手段已經盡數用上。

    餘慈面如鑄鐵,紋絲不動,腳踩近乎垂直的崖壁,迎著撲面而來的斧刃氣勁和幽暗碧光,竟是沒有半點兒減的意思,一路狂瀉而下,九陽符劍藉著的衝勢,劍刃破空,突刺而出。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3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18 PM 編輯

問鏡· 第十七章連斬

    餘慈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和天賦。

    也許他使劍沒什麼章法,可是長年生死搏殺的磨煉,讓他擁有能夠將手眼心膽與劍勢渾然合一的氣魄,千劍萬劍,都是一劍,只要他信任手中劍器,足矣!

    他沒有讓開路線的意思,只是憑藉著對生死一線的極限狀態下自我判斷的絕對自信,撕裂勁風,擦過碧光陰毒的軌跡,像是一團沒有真實形態的烈火,撲擊下去。

    毒蛇和尚只覺得眼前一花,餘慈已經挾著熾熱的火焰,搶入中宮,又是他已經見識過的凶悍無匹的近身搏殺劍術。 和尚細長的眼睛幾乎要撐得裂了,喉嚨裡擠出一聲尖嘯,虛空刀光乍現,前兩天剛搶過來的金刀繞體而飛,即使是祭煉得還不到家,他也顧不得了。

    餘慈親眼看到他搶走葉途的金刀,此時又豈會沒有防備,雖然攻勢凌厲,卻還留有餘力,此時見金刀現形,當即後力爆,火焰劍刃做出一個輕微擺動,不再是正面突刺,而是稍稍錯開了角度。

    “哐”地一聲巨震,金刀上飛,餘慈的身體幾乎貼著崖壁,撞進了毒蛇和尚中宮。 劇烈顫動的火焰劍刃斜斜從毒蛇和尚胸腹間抹過,卻因與金刀撞擊受震太重,只是淺淺撕了一道口子,便自然熄滅,還原成木製的粗鈍劍身。

    毒蛇和尚吃痛,嘶叫聲裡一掌拍下。

    便在這短暫的瞬間,餘慈半側過身子,在半卸掌力的同時,用肩頭狠狠撞在和尚胸口傷處。 這是他精準迅捷的身體反應的直接體現,更是不把萬丈深淵當成一回事兒的瘋狂之舉。

    毒蛇和尚沒想到他會如此決絕,猝不及防之下,胸口被撞得悶,雙方護體真息激烈震盪,在變了調的咒罵聲裡,身形幾乎是合在一起,向下急墜,正下方便是許老二。

    經過毒蛇和尚這一擋,許老二至少有三種以上的應對措施擋住兩人的去路,然而,他讓開了!

    “混帳……”毒蛇和尚連罵人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在餘慈強絕的衝力下,兩人轉眼就暴跌近百丈,其度已經到了最危險的邊緣。 在隕石般急墜的過程中,毒蛇和尚覺得自己的胸口都要被擠爆了,急切中想要控制金刀,將懷裡的小輩一斬兩斷,可那金刀剛剛祭煉不久,遠不能到隨心所欲的地步,且乍一分心,反被餘慈抓住機會,幾記重拳轟在頭面處,被砸得眼冒金星,差點兒又被打出淚來。

    和尚憤怒如狂,又心中恐懼,偏在此時,他耳中忽貫入一聲:“疾!”

    這正是許老二的聲音。 與之同時,胸口又是一悶,接著身上重壓倏地移開。

    毒蛇和尚顧不得其他,拼了老命撞向崖壁,藉此減力。 他運氣還不錯,又滑下了半里左右,竟是找到一處安穩的落腳點,頭頂金刀隨之落下,被他接到手中。 也在這時候他才看到,雲霧中,長長的黑索像是一條真正的擇人而噬的毒蛇,自高處飛射而下,

    餘慈手中九陽符劍再次透出火焰劍刃,準確地劈在後面飛來的那條烏黑長索前端,劍索交擊,長索一縮,作勢再撲,卻被餘慈九陽火劍迫火浪,硬逼了回去。 不過,餘慈的修為還是不及對方渾厚,同樣身體一顫,腳下懸空,向滑落一段距離,等到穩住身形之後,倒比毒蛇和尚所在還要略低一些。

    許老二也從崖壁上方衝下來,伸手接了飛回的長索,見餘慈要再力,忙低喝道:“擋他一會兒!”

    你他娘的算什麼東西……毒蛇和尚張口想罵,不過他很快看到,許老二口中念念有辭,身上騰地燒起一圈灰白火光,並向手中長索之上過渡。 喉嚨眼兒裡的罵聲“咕”地嚥下去,毒蛇和尚知道,許老二卡在這時候,要力了。

    他終究還是知道輕重的,更明白自己有傷在身,若惡了許老二,恐怕就真要死在這天裂谷中了,他呸了一聲,硬著頭皮,頂上了余慈逆射而上的劍光。 可他再也不敢再讓未祭煉完成的金刀飛起斬人了,只是老老實實地封在這條必經之路上,運使金刀,擋住餘慈的去路。

    轉眼之間,三人的位置便整個地掉了過來。 餘慈從居高臨下的有利位置,變成必須向上仰攻。 但他絲毫不懼,毒蛇和尚已被他打沒了自信,這樣的傢伙,不不足慮。 倒是那個許老二,出手的時機把握得相當好,借勢用勢的心思也很厲害,倒比毒蛇和尚要高明一些!

    正想著,許老二再次出手,仍是那條長索飛出,只是這回,在其黝黑的本色之上,還有一層極淡的灰白火光。 許老二則手掐印訣,穩穩站在高處,長索卻似有靈性一般,飛繞回環,這種攻擊手段,餘慈還是次見到。

    毒蛇和尚猛地上移,拉開了距離,同時大聲叫好:“好個困靈索,好個腐殖魂火!”

    飛來的長索像是一條巨蟒,繞行而下,不是抽擊,而是要將餘慈捆縛起來的模樣。 別說聽到了毒蛇和尚的讚語,便是只看長索上那層灰白火光,餘慈便絕不願以身相試,他長吸口氣,驀地向側方雲霧中躍去。

    沒有人會比餘慈更清楚周圍的地勢,這裡已經是他採摘蝦鬚草的範圍,崖壁上到處都是挖開的岩隙,落腳處是絕對不缺的,兩度借力之後,他的飛躍度已經提升到了極限,然後身後那條長索也如影隨形,甚至要更快一些,長索的尖梢已經過了他的身形,向內回環。

    餘慈飛快地瞥去一眼,近距離看到了灰白火光的形態。 這便是腐殖魂火麼?

    灰白火焰劇烈燃燒,卻感覺不到什麼溫度,烏黑長索也沒有任何燒毀的跡象,但長索過處,緊貼的崖壁表面都出現了一層黑斑,不像是火,倒像是毒。 火焰之中,又有無數扭曲的紋路,可再深看一層,那是什麼紋路? 分明就是無數半透明的生靈影像,大致保持著生前形象,在焰光中掙扎、嚎叫。 餘慈聽不到聲音,卻有震盪神魂的惡念直透進來。

    他再不遲疑,在觸及第三個落腳點前,忽地猛踏崖壁,力量不再是向側上方,而是遠遠地彈開,遠離了落腳點、遠離了崖壁,將自己投身到無邊的雲霧中去。 在他做出這個動作的瞬間,長索也向內收縮,看起來就像是長索將他逼出去的一樣。

    餘慈這一跳實在太用力了,他已經徹底懸空,身外五丈之內,沒有任何可供借力之處。 衝力將盡,他也不可避免地向下墜落。

    “好!”和尚握刀大叫,喜形於色。 上面的許老二也露出笑容,他之所以操控著困靈索從內側追擊,未嘗不是存著此類心思,事態也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與和尚的叫好聲截然相反,側方某處崖壁上,忽地響起一聲驚呼。 這呼聲引起了和尚與許老二的注意,他們扭頭去看,透過雲霧,隱約看到那個方向,有一塊凸出崖壁的斜坡,上面還有一個模糊的人影。

    出驚呼的,正是葉途。 這一番打鬥,不知不覺便到了斜坡附近,少年動手不成,卻是耳聰目明,將這一番激戰盡都收在眼中,本已是看得呼吸停頓,突又見餘大叔被逼離崖壁,驚駭欲絕之下,脫口驚呼,露了形跡。

    毒蛇和尚比許老二靠得近些,見狀一愣,隨後便是冷笑:“原來是你,小子命還挺大……”

    說話間,他也看中了陡坡上寬敞的空間,便準備將其搶過來。 然而此刻,深谷雲霧之中,強光乍現。

    馬上要在雲霧中滅頂的餘慈,在此刻揚起了手。 手心靈符炸裂,粗大的淺紫雷光如蛟如龍,裂雲而出,才一騰起半空,便嗡聲炸開,像一株多處分杈的巨樹,橫掃半邊天空,當其衝便是位於最下方的困靈索,依附其上的灰白火光連半息時間都沒撐下來,便被雷光湮滅。

    直至此刻,隆隆的雷鳴之聲才在峽谷中碾過,攪動雲氣,澎湃如海。

    五雷符!

    餘慈使出的五雷符,乃是《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一切雷法之總綱,純以雷文運化,以自身之一氣沖盈,與天地陰陽相感通,握雷霆之樞機,可號鬼神、呼風雨、擊邪魅,正是一切陰邪鬼物的剋星。

    先前他便看出,所謂腐殖魂火,乃是燃燒怨魂厲鬼之戾氣,生就的一門邪火,這預先準備的五雷符,使出來便是剛剛好。 灰白火光熄滅的瞬間,烏黑長索也像是條死蛇一般,向谷中落下。 尚在十餘丈外的許老二氣機感應,慘哼聲中,捂著胸口大罵:

    “證德禿驢,你哪隻眼睛看他是白日府的?”

    毒蛇和尚想回答,可咆哮的雷光掃滅了長索之後,已順勢衝擊而上,他受葉途和許老二雙重影響,分心旁顧,再反應已是不及,雷光轟上,他慘叫一聲,真正地來了個五雷轟頂,霎時間通體焦黑,皮開肉綻,全憑著一口精純真氣護住心脈,才沒有當場斃命。

    這確實不像是白日府的手段……

    心裡才閃過這個念頭,耳邊忽地響起斜坡上小子的歡呼聲,在他聽來,這歡呼分明就是濃重的不祥之音。

    他剛睜開險被雷光刺瞎的眼睛,眼珠便險些爆裂出去:只見翻滾的雲霧中,那個“白日府小輩”腳下如接天梯,步步登雲,躡虛而來。 更有火光刺目,迫得和尚又瞇起眼睛,本能地想抬刀格擋,卻哪還抬得起來? 眼前紅線橫空,隨後便是徹底的黑暗。

    餘慈一劍抹掉毒蛇和尚半個腦袋,不管他腦漿滾沸的模樣,大笑聲裡,身形絲毫未停,踏雲直上。

    白煙鶴羽飛游神,足底生雲快似風。

    前人形容的詞句,此時看來,甚是貼切。 而這便是餘慈準備的第三個符:神行符!

    靈符附身,如生雙翅,如托雲氣,短暫的凌空躡虛的功效,還是餘慈前幾日用神行符趕路的時候,剛剛掘出來,用在這天裂谷中,卻是最恰當不過。

    接連折了兩個同伴,許老二已是怯了,雖還佔據著地勢之利,可身上最得力的“困靈索”已被毀掉,再戰下去,實在兇多吉少。 他當即身子上跳,便要逃走。

    事實告訴他,這是最愚蠢的選擇!

    餘慈揮劍相引,本是一個蓄力的動作,但才一出手,他便現,這一劍的感覺太好了。 一切都順理成章,像是蒼鷹搏兔、又像是餓虎撲食,完全循著自然生靈撲殺獵物的本能,由冥冥中的無形之手牽引,撕裂虛空。

    也在此瞬間,頂門一熱,已經很久沒有反應的“燈焰”哧聲閃亮,這回卻是在頂門之下,腦宮之中,蓄了一個將出未出的勢子,大放光明。 他只覺得“燈焰”光芒兼顧身心內外,照得軀殼透明一般。 這一瞬間,他手中的符劍,像是被無形的手指輕撥一記,嗡聲顫鳴。 同時振動的,還有他體內瀰漫的元氣,以及更深層的魂魄心意。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先振動起來,可卻能夠非常清晰地把握到,這振動的頻率,無限接近於他進入通神境界時,脫出肉身的神魂振盪。 待到後來,諸方振動相諧,他甚至已經分辨不出哪個是符劍、哪個是元氣、哪個是魂魄心意,所有的一切都統馭到“神魂”的軌道上來。

    說來複雜,但這不過就是揮劍瞬間的事。

    天空中,一道細如絲的紅線延伸開來,又像是虛空打閃的電光,在它面前,三五丈的距離根本不是問題,血光乍現,奔逃的許老二屍分兩半,在峽谷雲霧中,抹了一層刺眼的紅。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3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4-7-30 03:09 PM 編輯

問鏡· 第十八章暴動

    一劍既出,奇妙的感覺也隨之而來。 餘慈好像又回到了飛劍斬殺顏道士的那一刻,只是這次,情況又有不同。

    上次他用的是自己凝結成的七星符劍,與其說是飛劍,還不如說是飛符。 他只是及時突破了明竅的障壁,能夠以神念喚取靈應,這才產生那般不可思議的效果。

    而這回,他揮出的一劍,沒有任何符法附著其上,有的只是純粹的形神煞氣,天然與劍合一,倒與顏道士那種古怪馭劍法門彷彿。 可他追敵、鎖定、揮劍、斬殺等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幾乎沒有任何刻意力的痕跡,又有生死間手眼心膽渾然如一的模樣,一劍揮出,實是酣暢淋漓到了極至。

    他還在體會這難得的感覺,側下方,葉途的歡叫聲又再度響起,至此猶嫌不足,還瘋子一般跳起來,向他擺手。 餘慈也朝那邊揮揮手,沿著崖壁滑下去,很快回到了斜坡上面。

    “餘大叔,厲害,厲害!”

    葉途跳著腳,連迭地讚歎。 他前面先是看到盧全的屍身從天下掉下,隨後又親眼看著“天下第一惡人”被餘慈一劍削掉半邊腦袋,接著就是那奪目一劍,在初見血腥的不適應之後,代之而起的就是深深的佩服了。

    其實,在生活環境非常特殊的葉途眼中,所謂的標準是和常人極不相同的。 可是,什麼事兒都怕一個“比”字,他明顯是鬥不過毒蛇和尚,可是餘慈非但乾脆利落地將和尚斬殺,且還滅掉了實力絕不在和尚之下的兩個同夥,更重要的是,餘慈是在修為明顯遜色的不利境況下做到的這一切,贏的還是如此漂亮,讓他不佩服都不成。

    “厲害啊!”少年就像是他自己斬了敵人一樣興奮,“三個通神初階,不,最後那個人已經快要到中階了,被餘大哥你殺雞一樣給宰掉,太厲害了!”

    他比劃著餘慈揮劍的姿勢,讚歎不已:“大叔你的元神馭劍原來已經這麼純熟了,真是不可思議!有此神技,也無怪乎……”

    “元神馭劍?不是神魂嗎?”

    “啊?”

    葉途反被問得愣了,這才想起,餘慈是一個剛剛入門的散修。 他撓撓頭,正想給出解釋,腦子突然一懵:“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又怎麼使出來的?”

    “第一次使出來。”

    餘慈倒沒有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他又拍了拍少年的腦袋:“拔劍殺人而已,哪來的這麼多名目!”

    “第一次!”

    少年聽得兩眼直,又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半走神狀態下,喃喃道:“可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餘慈接連斬殺了三個修為均在其之上的敵手,也正是精神亢奮的時候,順勢便教訓少年:“不管什麼劍法秘訣,歸根到底都是殺人而已,還用分怎麼個殺法嗎?我自幼主修符法,對劍術只是一知半解,連劍法都沒練幾套,還不是照樣拔劍殺人?

    “真正對敵的時候,想的再多都沒用,先要提起自己的血氣、膽氣,使得手眼心膽渾然如一,不為外敵所動,心思明透,意至劍至,有時使得興了,什麼妙招用不出來?對己如此,對敵則要反過來——殺敵便是殺膽,再強的敵人,打落了膽氣,也就是一挨宰的雞,像毒蛇和尚和那個許老二,若不是落了膽氣,以他們的修為,哪能那麼輕易地喪命……”

    這不只是教訓葉途,也是餘慈在總結自己的經驗。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沒有系統地學習過劍術,手上沒有章法,但卻是憑藉著過人的膽氣,還有始終明晰通透的心境,每每在險中求生、險中求勝。

    究其劍術之秘,全落在“勇”、“險”二字上,即以勇懾敵、以險致勝,而他在生死間磨練出來的搶抓一線之機的能力還有遇險不亂的心境又是二者的根基。 如此內外相合、心體如一,便是他屢屢克敵致勝的法寶了。

    一番話下來,餘慈心中又是一暢。 他有些明白,為什麼有“好為人師”這一說,不提心理上的優越感,只是將心中所學通過言語清晰表達出來,為人所知,便是一種無以倫比的享受。

    只可惜,葉途這小子與他性情迥然不同,對這種言論,顯然是吸收得不太好,神情更是恍惚,讓余慈覺得,大概這口水是白費了。

    便在餘慈和葉少爺論不清楚的時候,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忽然炸響,最初還能聽到咆哮的原聲,轉眼之間,宏大的聲波來回震盪,化為隆隆雷鳴,席捲峽谷。 相比之下,先前五雷符製造的雷音,實在單薄得可憐。

    餘慈和葉途面面相覷,尚未明白生了什麼事情,雲霧裡忽然嘎地一聲叫,隨即便是同樣的聲音連成一片,再過了一兩息時間,一團呼嘯的血雲從雲霧深處穿出來,毫不停留,向峽谷上方衝去。

    血雕! 且不是一隻,而是近百隻血雕聚在一起,用這種倉促慌張的姿態,向上狂飆。

    餘慈一把揪著葉途的衣領,向坡地內側退去,呼呼的狂風聲中,這一個血雕群很快越過他們頭頂,尖銳的叫聲也都遠去了。

    可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很快的,坡地上兩人都看到了,谷中那些兇禽猛獸,好像是集體了瘋,度快的,都使盡吃奶的力氣,向上方逃離,度慢的,則瘋狂地與其他生靈爭鬥。 餘慈便看到,兩個份屬同類的飛天魔猿嘶咬著翻下了深谷,至於那些平日里便不斷廝殺的凶獸,更是不死不休,與身邊最近的生靈展開生死搏殺。

    “這是怎麼回事?”

    葉途為之愕然,卻難得的沒有被眼前的情形嚇住,餘慈拍了下他的肩膀,讓他噤聲。 只這段時間內,便有兩三撥凶獸衝上了斜坡,很幸運的都沒有停留,而是以更快的度離開了。

    餘慈移到坡地邊緣,向下方去看。 入目的情形讓心頭猛地一抽,他看到下方無邊雲霧之中,一條長有數十丈的蛇狀生靈,便如傳說中的駕霧乘雲的螣蛇一般,本來蜿蜒於雲霧之中,此時卻瘋狂地掙扎擺動,長尾拍擊雲氣,偶爾撞到岩壁,便是嘩啦啦的大片碎石濺落,撞擊之下,坡地上也傳來清晰的震感。

    那種模樣,怎麼看怎麼像是垂死掙扎。

    餘慈認出來,這條被他猜測為螣蛇的大傢伙,乃是照神圖顯示範圍內,戰力最為強大的生靈之一,平日就在峽谷雲霧中悠哉游哉,根本沒有天敵,現在又是怎麼了?

    “螣蛇”掙扎了快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周邊被他甩擊的長尾打得粉身碎骨的猛禽凶獸無數,這才慢慢止歇,最後沉進了雲霧更深處,想來也是兇多吉少。 受其影響,這個範圍內的凶獸暴亂有所緩解,至少沒有那麼多兇殘的傢伙跑到斜坡上來。

    餘慈鬆了口氣,旋又對葉途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快走!”

    葉途現在對余慈已是言聽計從,點了點頭,兩人一起翻上去。 然而只過了一刻鐘,他們就灰頭土臉地滑下來了。

    他們沖不過去。 剛剛飛到他們頭頂的那群血雕,似乎已經把峽谷深層的混亂帶到了上面。 從坡地向上僅數里的範圍內,猛禽凶獸之間的衝突絲毫不比下面來得遜色。 兩人呆在坡地上還好,一旦動起來,馬上便會遭到攻擊。 若只是餘慈一個人也無所謂,可帶著一個葉大少爺,事情就變得很麻煩。

    無奈之下,兩人只好縮回到坡地上,等這波亂象過去,這一等便是一個晚上。

    餘慈沒有著急,因為他有照神圖,即使夜晚映照的範圍仍被縮小到三十里以內,他也有足夠的能力掌握周邊的情況,相比之下,他更擔心葉途的狀態。

    在猛禽凶獸狂成災的此刻,葉大少爺突然展現出了非同一般的鎮定——或者更準確地說,這小子已經進入了嚴重的走神狀態,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對外界事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好聽點說,這叫忘我;說難聽的,這就是瘋魔……

    當天光驅散黑暗,照神圖的範圍慢慢擴展之際,餘慈長長吁了一口氣。 進入天裂谷以來,最難捱的一個晚上,就這麼過去了。 一夜間,他斬殺了四頭意圖攻占坡地的猛禽凶獸,暫時護得此地平安。 而通過照神圖的觀測,這一波混亂似乎已經有平息的先兆,他準備再等候一段時間,至少,要等到葉途恢復正常才好。

    閒來無事之下,餘慈開始清理斜坡上存留的蝦鬚草。 在這枯燥而繁瑣的工作中,時間飛快流逝。 當他將擁有的蝦鬚草總數推至四千株以上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少年興奮至極的尖叫聲。

    少年的聲音又充滿了活力。 餘慈扭頭,見到葉途揮手招呼,又像是手舞足蹈,從靜態到動態的強烈變化,更使得餘慈想摸一摸他的額頭。

    葉途才不管餘慈想些什麼,他用力揮手:“快過來,快過來,這次我講的,餘大叔你一定能弄懂!”

    餘慈的腦子多轉了兩圈才明白葉途的意思,原來,這小子幾天來神經兮兮的,還是在考慮傳授給他修行常識的事嗎?

    不等他表露出什麼感情,葉途已經衝上來,笑哈哈地拉著他,到斜坡最平整的一塊地面,這裡已經畫了一個規整的圓圈,圓心處則放置著一塊比較圓滑的石頭。 少年指著圖形,驕傲地宣布:

    “這就是我的最新成果!”

    餘慈看著這個粗陋的圖形,半晌抬頭,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個?”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4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4-7-30 03:28 PM 編輯

問鏡· 第十九章論圓

  以下是葉老師授課時間:

    “不錯,受餘大叔你提醒,剖去那些虛文,這就是最簡潔、最清楚的修行理論!”

    少年傲然講話,信心滿滿:“我以前說過,通神境界,最關鍵的是什麼來著?”

    餘慈湊趣回答:“葉大師講過,通神境界,乃是修士明確神魂結構,洗煉神魂性質,提升神魂層次,直至煉出陰神,出竅神遊。至於這裡面什麼是關鍵,還要請葉大師指點。”

    葉途臉上微有紅暈,卻還撐得住,他拍拍巴掌:“通神境界,最關鍵的當然是神魂結構,沒有這個,什麼洗煉、陰神全都是糊塗帳,今天,我一定會把神魂的結構給講清楚!”

    葉途胸有成竹,盤膝坐地,示意餘慈也坐到他身邊,這才道:“我以前說過,神魂結構是'本一實二虛三',聽起來古怪,實際上很好理解。”

    他吸口氣,手指劃過圓圈區域:“這是識神。”

    隨後手指移回到圓心碎石上:“這是元神。”

    “元神為先天來一點靈光,又為先天之性,一切修行都是要反本溯源,追求其先天神通;而識神為思慮覺知,是我們所思所想、所感所察,主日常用事。道書有言,識神隱而元神出,以論述二者之關係……說白了,不就是這樣麼?”

    他的手指在圖形上點了兩下,餘慈則是連連點頭。 識神和元神的關係說起來複雜繁瑣,千條萬言都道不盡,但擺出此圖形,便一下子形象起來。 看得出,葉途果然是下了功夫的。

    “元神、識神,也就神魂結構中相對相生的兩個終極概念,即是'實二'。但前面為什麼還要加個'本一'呢,這裡我們必須要吃透一個概念,那就是,識神所謂思慮覺知,究竟是怎樣一個意思。”

    葉途抬起頭,盯著餘慈的眼睛:“你看,我開始就畫一個圈,這就代表理想狀態下,完美的精神狀態。而這個'完美'是怎麼來的呢,正是全無外物干擾的情況下,'元神'先天圓滿狀態的投影。神魂本初之時,還沒有什麼識神元神的區別,渾然一體,圓滿無瑕,只是元神先天靈光懸照,整個神魂層面,'元神'是根基、是唯一、是本質的那個點。

    “但事實上,這個精神完美狀態不可能實現。從我們呈接父母精血,孕育於母體的那一刻起,便時刻都要受到外界環境的影響。這些影響有能察覺的、有不能察覺的、有可記憶的、也有不可記憶的,包括從幼兒到現在每一次磕絆、呈受的任何一次善意、惡意、好事、壞事等等所有的一切……

    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葉途也把手臂伸展到最大,像是圈起了不可承受的重物,再一氣兒壓下,順便配音:

    “咣當!

    “這樣,完美的圓就變得不完美!但每出現一個讓'圓'變得'不圓'的力量,我們的本能便會給它一個相應的反力,希望它重歸於圓滿,一段時間之後,熟能生巧,便會形成應對對外界變化的一整套反應。這套反應,是我們為人處事的根基,是後天造就,即是後天之思維意念、,也就是'識神'……”

    說到這兒,天裂谷中忽又是一聲如雷咆哮,周邊生靈有些騷動,但餘慈並不在意,這一出,昨晚上已經上演太多回了。 葉途更是完全沉浸在他本人的世界中,完全沒有註意到,只說得手舞足蹈:

    “還要明白一點。外界每施加一個力,都會在咱們的意識中留下痕跡。有些我們能感覺到,有些則不能。那些難以感知的東西,看似不起眼,實際上其總量是我們能夠意識到的信息的數十倍、上百倍,幾十年積累下來,早成了規模,而且是遠遠過我們能感知到的規模。”

    他手下動作,幾乎是貼著外層的圓弧,又畫了一個圈,與先前的圖形一起,形成一組同心圓:“外面這薄薄的一圈,是我們日常要用到的,既尋常的思慮覺知,我稱他為'顯識',對內層這部分,則稱為'隱識',二者合起來,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識神'。

    “隱識裡面的信息巨大得不可思議,更蘊含著非常巨大的力量,有我們積壓多年的情緒和**,有祖先遺留下來的野性本能,甚至有更為玄妙的一些血脈傳承,這便是修行常說的的“天賦”、“資質”,是我們常年積蓄的潛力所在,這樣……”

    少年重重地將手掌拍在同心圓上:“這樣才是一個完整的'圖示'。你看,元神居於內,識神居於外;隱識在深處,顯識在淺處,形成一個層次分明的三層結構,通神境界一切的修行,都能用它表示出來。喏!”

    葉途食指從圓心開始,劃了兩條線,一直探出兩層圓環之外。

    餘慈先是一怔,繼而重拍大腿,已是和自身的修行經驗對上號了:“分識化念!”

    葉途笑得極是開心:“不錯,經過'凡俗三關'的修煉,神魂逐漸壯大,其實真正壯大的是神魂最深處的元神。強大到一定水準,它就能穿透識神,把靈力透出來、也能主動感知外面的信息。我們便把前者叫'神念',把後者叫'神識',二者統稱為'神意',這也就是通神的第一步!”

    聽到這裡,餘慈恍然大悟。

    神魂體係就是如此:元神、識神為其基本的構成元素;識神又可分為顯識和隱識;元神、隱識、顯識由內到外,形成了神魂的基本結構。

    至於神念、神識以及二者的統稱“神意”,都是基於元神本身而衍生出來的概念,只是一個分支層次。

    這樣,輕重主次就分開了。

    他的反應對葉途而言,就是最好的獎勵,少年示威性地揮揮手,白皙的臉上透出興奮的紅光,他再接再厲,手指以外環邊沿為起點,扯了十幾個箭頭,向內聚合:

    “接下來的目標就是要使可以控制的意念盡可能地向內擴展,使不可捉摸的隱識盡可能地向可以控制的顯識轉化,也就是'洗煉',是通神境界修行的重點環節。

    “要知道,隱識中藏著太多的情緒和**,良莠不齊,泥沙俱下,可以說是人心中最髒的角落。修行時,劫數往往從此而起,乃是心魔的端,若不細加洗煉,莫說修為難以進步,就是真的上去了,根基也是虛的,早晚都有坍塌的一天。”

    說到這兒,葉途搖了搖頭:“這裡就體現出一門好的長生術的重要性了。平常的服氣存思,導引吐納,最多就是練到分識化念的地步,但從'洗煉'這一步起,必須要有一門合格的長生術為指導,修行界每個宗門都有他們獨特的'洗煉'之法,餘大叔是散修,這一點當真為難。”

    餘慈當然知道自己的問題,不過在葉途面前他也不會表露出來,只是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機緣一事,誰說得準呢?”

    葉途想了想,道:“不如這樣,餘大叔和我一起回東海吧。我們半山島在長生術上也是別有一功。大叔的劍道造詣又這麼好,我回去和師傅講,讓他把你收歸門下,豈不大好?”

    少年倒是越說越興奮,餘慈也有些意動,但沒有抱太大希望。 葉途雖然沒有認真介紹過自家宗門,但從他偶爾露出的口風裡,也能感覺到,那半山島上多上葉氏一族,外姓極少,這樣的地方,想投身進去,可不容易。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拉著葉途回去正題:“長生術的事以後再說,你剛剛到'洗煉',後面呢?”

    葉途又因為自家的設想而興奮起來,情緒更是高漲,流利回應道:

    “當我們把所有的隱識全部洗煉一遍,徹底轉化為我們可以意識、控制的顯識之際,便證明我們對精神的控制和把握已經到了某個高度,這時再沒有隱識、顯識乃至於識神的說法,統稱為'陰神'。陰神既成,神魂裡面蘊藏的龐大潛力也會逐步開出來,使神魂強度突飛猛進,直至脫離肉身,出竅神遊,那便是第三步的功夫!

    “這樣,與這三步相對應,通神境界有三大徵驗:第一個就是分識化念,為通神之始;第二個是真靈顯化,為通神之軸;第三個就是陰神出竅,為通神之成!”

    “何謂真靈?”餘慈一語問到了最關鍵處。

    葉途對答如流:“照見本心為真,諸竅通達為靈。真靈是對應隱識而言,能使隱識顯化、初步明了自身最隱秘心意的輪廓,內裡元神則煥然光照,通過這輪廓投影於外,形成種種不同的靈光,此即真靈是也。其實就是元神穿透了識神形成的影子,僅此而已。”

    聽到這裡,餘慈不免想到在頂門上下燃起的燈焰,按照葉途的說法,那個應該就是真靈了吧。

    葉途點頭道:“正是,我看大叔你真靈灼灼如火,但形態單一,要知人之隱識天然就是自身的真實映照,所以通過其輪廓映現的真靈,其完整形態也應該是本身形象才對。所以,你應該是剛剛觸及隱識,未及深入的層次。在通神境界初、中、上三階中,正是初階已畢,中階未滿的時候。

    “大叔你進入通神境界才幾天,就達到這種地步,已經非常厲害了。應該是'凡俗三關'時,基礎牢固……對了,你修煉的是存思觀想之類的法門,比起那些由外而內、或者單純導引吐納的人,在滋養神魂上有很大優勢。”

    葉途的博學確實讓余慈十分佩服。 然後,少年便開始收尾:

    “若是完全成就人身,無有二致,便說明隱識已經洗煉成功,那已經是陰神的層次了。到那時,陰神為形、真靈為影,反觀元神,便如日月經天,這時的元神,可以'陽神'相稱。當然,現在的'陽神'還只是一個稱呼,與日後'聚則成形,散則化氣'的'陽神'修為,還有很長的距離。”

    葉途說到這兒,餘慈不由得拍腿讚歎,不管這小子說得深淺如何、正確與否,這一連串理論確確實實可以自圓其說,有始有終,他今兒算是開了眼界了。

    他越是如此,葉途越是開心,不但嘴上說著,也根據地上的圖形反復示意,不求講得多麼細緻,卻是將一個完完整整的修行輪廓,逐步顯露出來,比先前死摳書本,滿口之乎者也,實在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此時此刻,餘慈忽然有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當下聽得更是仔細。 兩人一個講得賣力、一個聽得認真,渾不知時間流逝。 慢慢的,餘慈也開始詢問問題,以期更好地理解其中的信息。 他對劍道更感興趣一些,故而幾個來回後,便問起了“元神馭劍”的事情。

    “元神馭劍的話……可又要延伸了。”葉途沒有準備這個問題,他撓了撓頭,做了次臨場揮:

    “元神馭劍是'以神合氣'的應用,這個'以神合氣'和我前面說的,其實不屬於一個系統,而是牽扯到煉氣鍛體這方面的東西。說白了,就是神魂與周身元氣交/合,即精氣神三者渾融,不分彼此,所謂'神氣合抱'、'神入氣穴'、'三一合元'是也!由此形成'罡' 、'煞'之類的高層次力量。以之貫注在劍上,便能馭劍通神,同時提升元神的活性,是很實用的一門技巧。”

    “唔,聽起來不錯……”

    “那是當然,旁人也就罷了,對劍修來說,元神馭劍是養劍育煞的根本,是要用上一輩子的基礎。倒是餘大叔你無師自通,說明修身的根基打得牢固,元氣充沛,使劍的天賦更了不起啊!”

    “要求那麼高?那顏道士……”

    “什麼顏道士?”葉途一臉迷糊。

    餘慈當即把他與顏道士交手的情況說出來,重點描述了最後威力巨大的一劍。

    葉途聽了直愣,喃喃道:“不會吧,元神馭劍什麼時候是個人就會了?”

    他搖搖頭,稍定神,開始給餘慈解釋:“這裡有一個神氣相抱,轉生化氣的關鍵。此氣非彼氣,而是罡、是煞、是先天一氣,比人身修煉的真氣要更高一層。乃是日後還丹境界的修行成果,通神修士很難淬煉出先天一氣,便是有,也是瞬間神氣合流,憑的是靈光一現,不可能長久保持。

    “那個顏道士我沒見過,但聽大叔你的描述,此人劍之前,真靈懸照,以神馭氣,恐怕就是元神馭劍沒錯。不過刻意作勢,還是落了下乘,倒是那威力有點兒……對了,九陽符劍借我看下。”

    他要過九陽符劍,仔細看了一回,便笑道:“是了,這符劍旁的也就罷了,卻有符紋積蓄煞氣,大概是靠元神馭劍還有別的什麼法門激出來,才顯得威力極大,這裡面倒也不全是顏道士的本身實力。”

    餘慈低頭觀察,依著符紋走向推演一回,現果然如此。 他也記得從顏道士那邊得來的玉簡上,確實有這方面的內容,只不過他沒來得及研究而已。

    點點頭,他正要再次詢問,猛禽凶獸的騷動卻是有些要擴散的意思,腳下更是突起一波劇烈震動。 葉途正對著坡地邊緣,目光掃去,忽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6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0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章鬼獸

    餘慈扭頭,正好看到坡地邊緣,一個巨大的猿類頭顱升起來,轉眼又帶起巨像般的壯碩身軀。 地面又震了一下,這只高有兩丈的巨猿跳上坡地,半蹲著身子,毛茸茸的手臂撐著地面,銅鈴般的眼睛裡也閃著凶光。

    葉途驚呼出聲,餘慈反倒是鬆了口氣,這樣的巨猿,他在照神圖裡看到過幾次,便安慰道:“沒關係,這東西看起來壯碩,其實就一身蠻力……”

    說到這兒,他猛地住口,後續的言辭被一把掐斷。

    巨猿的頭顱之上,忽地按上了一隻青灰顏色的爪子,上面鋪著細長的絨毛,卻也有鋒利如刀的趾甲。

    那是真正的“如刀”般大小,巨猿的腦袋已經很有規模了,但五根長長的趾甲依舊非常輕鬆地把這斗大的頭顱收攏其中,只一合,便是四分五裂。 紅白夾雜的血漿迸射,隨即那隻爪子便那麼隨意一扭,巨猿脖頸以上便徹底消失,只有胸腔內的氣血衝出來,濺到坡地的每個角落。

    旁邊葉途的呼吸猛地停頓,餘慈深吸口氣,將少年扯到身後。 直到這時候,他才地現,坡地周圍,安靜得實在過分,之前恐慌混亂盡都消失,又或者是這負面情況展到極致,進入到了最為致命的死寂狀態。

    很顯然,後者更為現實。

    青灰色的爪子動了動,像撥開一株小草,將巨猿無頭的身軀撥到了下面的萬丈懸崖之中,接著,另一隻同樣規模的爪子探上來,拍在斜坡邊沿。

    “嘩啦”一聲響,坡地彷彿被拍蹋半邊,大片的土石滾落下去,但兩隻爪子仍抓得很穩,然後,便用可以目見的幅度力,使仍隱在坡地外側的身體挺上來。 先冒出的,仍是一顆巨大的頭顱。 很明顯,先前巨猿的頭顱,與之根本沒有任何可比性。

    荒謬的是,在這種時候,餘慈卻想到了一個不相干的人物,即數月前,在千里之外的破觀中,那位“同道中人”。 正如葉途所說的那樣,有些事情只是沉澱在意識深處,在現實的刺激下,又翻騰上來,清晰顯現:

    “當初老道擊殺牠時,單是這頭顱,便有磨盤大小,身軀更與這道觀彷彿……”

    那個叫玄清的騙子顯然是沒有料到,他信口開河的胡話,會在餘慈眼前變為現實。 僅以目見,凶獸的腦袋絕對與磨盤不相上下,想來,仍未完全呈現的身軀就算不是一間屋宇那麼誇張,也差不到哪裡去。

    餘慈先註意到的是這凶獸額頭正中,有三隻粗短的尖角——所謂粗短,也是相對而言,三隻角均有半尺來長,呈三角排列,看上去並不鋒利,可淺藍的顏色卻十分之詭異。

    凶獸的臉面像狐又像狼,嚴格來說並不難看,只是巨大化的臉孔總會給人強烈的壓迫感,且那對獸睛便如燒紅的煤石一般,火紅的顏色透出灼燙的熱度,可直視過去,又覺得內裡一片冰寒。

    除此之外,餘慈還覺得這對獸睛之中,有著說不出的狂燥。

    不知是幸或不幸,這個尚未完全現形的龐然大物並不在乎坡地上的兩個小蟲子,它只是把巨大的身軀完全伸上來,佔據了坡地老大一塊面積。 近距離觀察,凶獸的身體確實如山岳般高壯。

    它的體型類似於虎豹一類,身體修長,四肢著地,卻比人立的巨猿還要高出七八尺,身後拖著一條毛茸茸的尾巴,足有丈許長短。 讓人側目的是,此獸青灰色的毛皮上,似乎騰著一層輕霧,又像是燃燒的火煙,環繞周身,久久不散。 便是不看體型,也能讓人們自覺地把它同一般的凶獸區別開來。

    峽谷的強風吹過,帶來凶獸身上的氣息,近距離接觸這東西,她總感覺,腥羶之中,還有點兒別的什麼,更重要的是,這氣息實在有些熟悉。

    沒隔多長時間,餘慈猛醒:“鬼獸!”

    一語即出,以往的記記憶便都回來了。 眼前這大傢伙,原來就是毒蛇和尚等人處心積慮要對付的鬼獸。 幾天前,餘慈在遠方松林內,嗅到過它殘留的氣味兒,至此印象仍十分深刻。

    餘慈還有些懊惱,他是大意了,雖說是天裂谷中各種猛禽凶獸的氣味兒混雜在一起,干擾了他的嗅覺,且先前一直沉迷在葉途講授的修行知識上,但被這樣危險的氣息迫近到眼皮底下,仍是不可饒恕的失誤。

    但現在後悔已是晚了,所以餘慈果斷將一切沒用的心思壓下,護著葉途以微小的步幅後移,他準備窺準機會,帶著葉途跳下山崖,藉著墜落的度逃出鬼獸的視線,再憑藉葉途身上可懸空飄浮的法袍逃出生天。

    計劃是不錯,但這個時候,鬼獸終於動了,至於怎麼動的,餘慈沒有看清。

    他只是覺得鬼獸身外那層火煙薄霧乍一模糊,眼皮忽然就是劇痛,他的反應是一等一的,在變故生的第一時間,他便直挺挺地倒下去,同時手臂後摟,要把葉途拉倒。

    可是,他手上摟了個空!

    少年的慘哼聲響起,還伴著一聲清脆的骨折聲響。 餘慈頭皮一炸,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個名叫“胡柯”的倒霉鬼,全身幾乎給撞得稀爛的慘況。 他從地上彈起來,還沒辨清東西南北,就撞上了一堵牆——他撞在了鬼獸身上。

    不知何時,鬼獸已經撲到了他身邊。 其肌肉堅硬得像鋼鐵,雖然外面還鋪了一層長長的絨毛,猛/撞一擊,也是不好受的。 這大傢伙真是妖異到了極至,小山一般龐大的身軀,移動起來,卻是趨退如電,又全無聲息,直接打碎了余慈二十多年來形成的常識。

    他現在明白,為什麼那些採藥客會說,鬼獸像是在騰雲駕霧了。 這樣的度加上身外時常環繞的火煙,餘慈也覺得如此。

    大概是覺得癢,“嗚”地一聲響,長有丈許的長尾抽擊過來,像是趕一隻擾人的蒼蠅。 餘慈連躲閃的機會都沒有,只來得及豎起九陽符劍,便被長尾抽個正著。

    下一刻,他彷彿是騰雲駕霧,直接飛了起來,撞在坡地盡頭的崖壁上,又反彈落地,勉強撐住身子,但五臟六腑卻像是整個地顛倒兩回,想嘔又嘔不出來,難受極了。

    還好,九陽符劍沒有脫手。 這是他握劍時,手上感覺靈敏到了極至,及時化消了部分衝力,僥是如此,虎口也已開裂,鮮血淋漓。

    他低罵一聲,咬牙起步,藉著衝勁,揮劍斬在鬼獸前肢關節處。 可是雖說火線裂空,卻連鬼獸的皮毛都沒點著。

    “這究是什麼怪物!”

    餘慈忍不住去想,在那片松林內,胡柯設下了那樣厲害的陷阱,畝許方圓化為焦土,都沒有傷到鬼獸。 這說明,眼前的大傢伙已經遠遠出了他們所在的層次,只應是傳說中的冥獄黃泉才該能孕育的妖怪!

    還有毒蛇和尚那三位,他們的腦子究竟要愚蠢到何種地步,才會主動去招惹這樣的傢伙啊!

    雖是這麼想,可在更深層的一些負面情緒翻動之前,餘慈已經跳起來,身體懸空的短暫時間內,鬼獸靈活強韌的長尾又是一次抽擊,這回,餘慈卻是算準了角度,卸力的法子用得更巧,不像上回差點兒把五臟六腑全吐出來的狼狽,而且身子還借勢撞到鬼獸背脊上面。

    鬼獸的背脊相當寬闊,七八個人都能坐得寬敞舒服,但被人跳到背上,大傢伙的情緒明顯不對,更早一線,餘慈已是慘哼出聲。

    這怪物一身長毛硬起來的時候,竟是堪比鋼針,而更糟糕的是,那一身火煙似的薄霧,溫度高得可怕,只撞擊的一瞬間,便差點兒把他給烤熟了。 偏偏全身衣物無損,詭異得很。

    餘慈不敢久待,再彈起來,翻向鬼獸頭頂。 鬼獸沒有再揮擊長尾,只是抖動身軀,像抖開身上的蝨子。 可就是這麼一個動作,身外火煙便翻騰如浪,熱力蒸騰間,讓余慈的頭都捲曲起來。

    這時候,餘慈已經翻過鬼獸頭頂,忍住五臟如焚的痛感,向下瞥了一眼,只見葉途確實被鬼獸巨爪按在地上,不知死活。 餘慈抿起嘴,剎那間撇開一切無用的想法,再度出劍。

    赤紅劍光平抹,找的是鬼獸的雙眼。

    餘慈對自己的手眼精度均有自信,可就是這樣的一劍,竟是落空了。 劍光明明劃過目標,手上感覺卻是空無一物,只有漸漸模糊的影像對著他,說不出的嘲弄。

    他神色不變,瞬間轉換思路,純憑嗅覺,找到鬼獸腥羶氣味最濃烈的位置,不用任何肌肉力量,體內真氣鼓盪,與腦宮內閃耀的真靈彼此呼應,達到葉途所說神氣相抱的狀態。

    九陽符劍劍芒閃動,火線劃空,隨即便聽到“鏘”地一聲響,劍芒像是撞到了某個硬物上。

    “那是……牙齒!”餘慈此時飛動的力量已經用盡,懸空的身體不可避免地下落,可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前方模糊的影像。

    神氣相抱的狀態依然存在,深藏的元神在此種狀態下活性顯現。 餘慈忽覺得身外一切都變得不同,神識神念成為元神探出的觸手,當空飛舞,在無量虛空中闢出一片極為有限、又極為明晰的空間。

    這一刻餘慈看到,鬼獸煤石燃燒一般的瞳孔,就隱在薄薄的火煙之後,看不出裡面有什麼情緒,它只是將按著葉途的前肢揮起,要打飛眼前這只“臭蟲”。

    對鬼獸來說,眼前“飛舞”的餘慈,也就是一隻臭蟲。

    隨後,僅有的一片明晰空間也被火煙浸入,迷濛不清。 鬼獸的能力竟連神識的探照都能阻斷,餘慈現在能依靠的,也只有那瞬間的記憶,還有他尚算得力的身體了。

    憑藉腰腹力量,他弓起身子,側開角度,剛做完這一個動作,巨爪便揮擊而至。 可是餘慈配合得極盡巧妙,一個側身便讓這萬鈞之力只是擦了個邊,掃過的力量反而成為他力的源頭,帶著他撲向鬼獸巨大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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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7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1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一章女仙

   萬鈞巨力還是有影響的,餘慈已經控不住內臟傷勢,一口鮮血嗆到喉頭。 然而他咬住牙,硬是將血氣堵了回去,全身的力量都在這新舊之力交替的瞬間轟聲燃燒,融入元神獨特的脈動,再化為刺目的火焰劍刃。

    也在此刻,九陽符劍中也有一股力量反饋回來,剎那間融入元神包容一切的脈動之中。 餘慈覺得掌心也像是在燃燒,此時他手握的不是木製的劍柄,而是一把通體由烈焰凝就的長槍!

    火焰光芒撕裂虛空,出刺耳的尖嘯。 又是“鏘”地一聲響,餘慈心神一震,知道自己還是斬偏了,不是計劃中鬼獸最為脆弱的眼睛。

    “……可斬到的又是什麼?”

    疑惑間,他手裡又是一空,掌心中,九陽符劍的觸感消失了,像是在突來的高溫下,憑空蒸了一樣。

    同時空掉的還有周邊的一切聲音。 陡然靜寂的空間,似乎充斥了鬼獸難以置信的情緒,強烈到近乎滑稽。

    下一刻,悶雷在餘慈耳邊炸響。

    他終於知道了,昨夜引起天裂谷騷動的罪魁禍是哪位!

    “嗡”地一聲響,餘慈的近距離直面這樣的吼聲,便像是被萬斤巨錘轟在腦袋上,那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腦漿都要濺出去。 身子更是難以承受地向後拋飛,一直撞到坡地盡頭的岩壁上,才停了下來。

    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餘慈也強睜著眼睛,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在用吼聲將他轟飛之後,鬼獸略微伏低了身子,擺出一個力的姿態,似乎要再撞上來。

    餘慈可不想變成胡柯那樣的下場,他吐出口中積著的血沫,緊靠崖壁,掙扎著站起。 只是,他現在赤手空拳,身上又有傷,面對這鬼獄黃泉出來的妖物,又能作什麼?

    對了,葉途那小子……不是已經讓鬼獸給踩死了吧!

    這個念頭剛生出來,鬼獸沒有任何先兆地跳起,依舊是出餘慈眼力的極限,但下一刻,它像是被鞭子狠抽一記,劇震中整個身體向後移,移至半截,龐大的身軀再一彈,直接化為一道稀淡的煙氣,融入瀰漫的雲霧中。

    餘慈為之瞠目。

    也在此刻,上空的天空忽然亮起,餘慈猛地扭頭,眼前又是一花,只看到峽谷雲霧自高空而下,裂開一道細長的縫隙,而其中又有淡淡的光芒抹過,竟是後先至,在鬼獸躍入雲霧的剎那,同樣電射而入。 直到此時,餘慈才聽到彷彿是天外傳來的細微鳴吟之聲。

    雲霧中隨即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嚎,緊接著雲盪霧開,鬼獸的身軀從中跳出來,隨後又撲進去,只這瞬間,餘慈便看到,它頭部的五官七竅已是齊齊濺血,扭曲成了一個醜陋的模樣,然後再不見蹤影。

    餘慈終於反應過來,知道有人對鬼獸出手了,且必然是一個相當厲害的人物。

    他當然很好奇來者的身份,但這不是重點。 才一緩過勁兒來,他便不管其他,撲過去察看葉途的狀況。 結果讓他鬆了口氣。 少年鼻息尚算得粗壯,五臟也還算穩固,只是左上臂、左肩胛、鎖骨併兩根肋骨被鬼獸拍折,都可以治癒的外傷。

    瞧這模樣,少年給疼昏的可能性還要更大一些。

    他做了幾次深呼吸,穩住因脫力而顫的手,準備為少年接骨。 手指剛觸到衣服,忽地身上一僵。 因為此刻,鼻尖有一抹暗香沁入,通達七竅,繚繞不散。

    稍遲一線,有人在他耳邊溫言道:“小徒的傷勢,可否由我來醫治呢?”

    小徒?

    餘慈穩住心神,扭過去看。 入目的是一幅淺黃綾羅裁制的裙袂,自上垂下一塊玉玦,壓住裙邊,青絲垂穗在風中擺盪,似乎就是香氣襲來的源頭。

    順著絲穗向上,餘慈的視線不自覺隨著自然收窄的弧度偏移,看到了一條素色緞帶,輕束在腰身上,外面更有一層霧似的輕紗披下來,其上用巧妙技法織出雅緻而細膩的花紋,一時卻看不細緻。

    餘慈不好盯著不放,更上的情景便浮光掠影,直至對上那雙清如平湖之水的眸子。

    他前面的心情說實話是有些微妙的,但才與明眸相對,一切莫名的心思便都消散乾淨,因為他看到了,這清澈明眸中,偶爾蕩漾的水波,都像是寶劍上流動的寒光劍氣,看似璀璨動人,卻含蘊著令人心悸的力量。

    這女修剛剛說“小徒”,那麼,她是葉途的師傅?

    餘慈現相處這段時間,除了那個貌似很是天才的“阿池”,葉途再沒有對他說起過任何有關他師門的信息,便是這位女師傅,他也是第一次知曉。

    他不懷疑來人言語的真實性,事實上,以女修剛剛展現出的實力,若真想對他二人不利,一劍揮過來便是,不用費任何心思。

    餘慈站起轉身,高度一下子便過了來人,但他略微低頭,舉手至額,躬身作了一揖,以表示對來人的感謝:“救命之恩,容圖後報。散人餘慈,敢問道友高姓大名!”

    稱呼“道友”其實是有些唐突了,不過女修並不在意,只應道:

    “東海葉繽。”

    以餘慈貧乏的修行知識,當然不可能知道眼前這位女修,在修行界有著怎樣的名頭,他只是將這名字在心中念了兩遍,正想著後面該如何說法,女修卻先一步致謝:

    “小徒任性,瞞過長輩離家遠遊,遭此劫難。我雖循跡追來,還是晚了一步,若非道友捨命維護,後果不堪設想。葉繽在此謝過!”

    對面女修的語氣是不變的溫和,沒有因為地位的差異而疏離,也沒有因為修為的差距而冷漠,不提自己對余慈的救命之恩,反而感謝餘慈對葉途的照顧。 看起來,她是位很親切的人物。

    但餘慈覺得,這樣的態度便如女修淨澈的雙眸,決不是表面顯示的這樣溫潤柔和。

    這就是傳說中的高人了。

    餘慈知道,要從女修身上獲得像她徒兒一樣、或者類似的觀感,是很荒唐的一件事,也就不怎麼在意,且更換了交流的態度,用對付陌生人的方式道: “慚愧,敝人能力不足……”

    “道友客氣了,能以通神修為斬下羅剎鬼王侍寵的'牽心角',豈能以能力不足論之?”

    “羅剎鬼王?牽心角?”

    餘慈先是疑惑,隨又見到狼藉的地面上,躺著一枚斷裂的角,長僅五分,色澤淡藍,看起來是鬼獸額頭上三隻角中的“半個”。 原來那燃盡九陽符劍的一擊,竟造成這樣的後果,怪不得大傢伙憤怒如狂,可是,羅剎鬼王又是什麼?

    葉繽沒有解釋,她走到昏迷的葉途身前,蹲身探視。

    餘慈忙讓開位置,但居高臨下,他也看到了女修膩白的脖頸和背肌,玉色的肌膚透過輕薄的細紗,映出眩目的光。 這是令人沉迷的美景,但餘慈很快移開視線,不想用這種愚蠢的方式得罪眼前佳人。

    但也不得不說,自出生以來,他可是從沒有見過像葉繽一般的美人呢。 便是當年擁有驚人美貌的赤陰女仙,也因為狠毒嗜殺,減損了許多魅力。

    葉繽很快就檢視完畢,輕聲說:“並無大礙,可這天裂谷並非久留之地,我今日下來,說不得還要引得許多人不滿……且出去吧。”

    餘慈未及回應,便覺得身上微冷,繼而輕舉若無物,眼前景物由清晰而模糊,還有輕微暈眩,等一切感覺消失,又有暖洋洋的光芒照射在身上,抬頭看天,入目的正是久違的太陽。

    只是一閃的功夫,他已經到了天裂谷上,一舉跨越二十里、三千丈的漫長距離。 這時呼哨的氣爆聲才響起來,以致雲海興波,潮起潮落,對此驚人的神通,他甚至來不及驚訝,便又被新的景緻所吸引。

    在他眼前,女修服裙披紗,亭亭玉立,背對如濤霧海,鵝黃襦裙映著直射的太陽,遍體暈彩、玉頰生光,幾若天人。 這一幕,餘慈怕是一輩子也忘不掉。

    女仙,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女仙吧!

    他垂下眼皮,用一個合格騙子的能力掩飾住變得有些不禮貌的心思,轉而道:“葉仙子,那鬼獸可已伏誅?”

    陽光下,葉繽的笑容愈動人,卻有一種力量控制著,使這笑容不至於過分眩目,別有一番含蓄蘊藉之美。 她搖了搖頭,烏黑髻上僅有的一根金步搖也在晃動:

    “哪有那麼容易?此獸原是血獄鬼府中,號稱'迷幻第一'的羅剎鬼王的寵物,後被遺棄,在此處落腳。旁的也罷了,可它長年與羅剎鬼王相伴,受鬼王神通浸淫,生就的一身迷幻之力,可迷人神魂,真是刻意力,便是地仙高人,一不小心,也可能被它迷惑……若鬼獸真想逃走,我攔它不住。”

    這是女修出現以來,說得最長的一段話,餘慈當然是長了見識,可是總覺得這裡面有一點兒莫名的意味兒。 他正自揣摩,忽地神色一動,剛要開口,女修忽地抿唇一笑,喝聲:

    “中!”

    “哞”的一聲悶吼,餘慈腦際一昏,差點兒又被震音吹飛出去。 他定住身形,一步不退,睜眼看去,只在崖邊雲海灼燒,翻滾出十幾個巨大的氣泡,其中更透出的濃重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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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7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1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二章輕薄

    回眼看葉繽,似乎根本沒有動手,衣袂輕紗,飄飄如仙,只是玉面上略見遺憾:“羅剎幻力果然名不虛傳。我引它上前,又蓄力而為,卻還是未中要害……但想來十餘年間,此獸也無法在此谷為惡了。”

    餘慈終於明白過來,之前鬼獸去而復返,意圖殺個回馬槍,卻被葉繽將計就計,一劍重創,可惜,他還是沒有看到,葉繽究竟是怎樣出劍。

    這個時候,女修又笑道:“我兩劍,卻不如你一劍建功。這枚牽心角,是你斬下,便拿回去做個紀念吧。”

    這當然是個玩笑。 葉繽伸出手,素白的掌心上,擱著那枚斷角,仍自瑩瑩生輝,只是素手如玉,可比那斷角要來得養眼太多。 餘慈並不矯情,伸手去拿。

    葉繽則多解釋一句:“此角含在口中,可擋世間大部分幻術迷煙,對鬼獸自身所更有奇效……”

    兩人現在的距離當真觸手可及,峽谷的風似乎也在女修的絕代風華前轉向了,裹著淡淡馨香氣息,在他鼻端繚繞迴旋。

    餘慈忽然現自己有些緊張。 他當然不願出醜,強自鎮定著,用三指拈起斷角。

    本來這就完了,可這一瞬間,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思,當然,可以肯定的是仗著膽上生毛,餘慈有意無意地用指尖輕觸到女修掌心。 細膩溫熱的感覺從指尖傳導回來,淡淡的,卻又深烙在他的記憶裡。

    兩人的神色都沒有任何變化,餘慈拿了斷角,又行禮謝過。

    葉繽抱起昏迷的徒兒,準備離開。 看起來,她是不准備再讓葉途和余慈道別了,不過臨去前,她忽然道:“你也喜劍?”

    餘慈想到持劍在手,那手眼心膽渾然如一的爽利,自是點頭。

    女修雙眸如湖,有微微的笑意蕩漾其中:“我觀你膽氣驚人,又甚是有心,想必是個愛行險的,不妨看一下這片霧氣……”

    她素手劃定了剛剛鬼獸再度受創時的那片雲海,在餘慈注目的時候,劍光一閃,女修和葉途已然不見。 餘慈轉臉,只見到一抹輕淡若無的水煙,正裊裊升起,手指一觸,便消散了。

    芳蹤何在? 餘慈幾乎是本能地喚出照神圖,東望天極。 可是除了茫茫虛空,他沒有看到任何東西。 高十里、方圓五十里的範圍已經非常寬廣了,但在葉繽馭劍之下,這點兒範圍,沒有任何意義。

    “這便是真正的修士!”

    餘慈深切覺得,只有像葉繽這樣分雲氣、入青冥,飄然如仙的人物,才是他應該追求的目標,像是顏道士、毒蛇和尚、許老二之流,不過是土雞瓦狗,平白污了修士的名頭!

    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這般境界。

    收了照神圖,餘慈仰天長吁,他在感嘆長生路之漫長,卻從來不去考慮自己有沒有力量攀上去。 有懷疑自己的力氣,還不如定心靜意,一步步向前來得更現實些。

    所以,他很快便回神,依著葉繽所言,扭頭去看懸崖邊上,那層層湧動的雲霧。 感覺中,這片雲海與其他位置的並沒有什麼差別,不知道葉繽為何要特意提出來。

    如果非要說有,那便是葉繽曾以劍氣穿透這片雲霧,將鬼獸重創。 可是隔了這段時間,什麼痕跡也不會再留下來……呃?

    剛想到痕蹟的存無,撲面而來的霧氣便帶來了別樣的氣息。 餘慈現其中的異狀,不由探手,拂向崖邊湧動的雲霧。 當他的指尖觸到某個點,感覺陡然清晰起來,似乎這時時變幻的雲霧中,浸著一層相對不變的涼意。 涼意顯然是後天進入的,卻滲透於霧氣的每個顆粒之中,絲毫不影響其本來的形態,讓人難以想像,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手法。

    餘慈感覺到了,那一層涼意,分明就是葉繽重創鬼獸的劍氣餘波。 葉繽向他展示這些,顯然不是為示威之類,而是要告訴他,一種使劍的手法、使劍的理念、使劍的方向,簡而言之,即是一種劍意!

    餘慈不自覺地將手臂再前伸一些,以期更清晰地感受劍意的精微之處。 他不求立刻融會貫通,事實上這也不可能,他只是要把這劍意記憶清楚,銘刻在心底深處,在日後漫長的時間內,仔細琢磨和參悟。 便在此刻,他耳邊突起嗡聲劍鳴!

    這不是錯覺,而是雲霧中那層清涼劍氣似乎受到某種誘因的激,在此刻轟然爆。 即使是爆,也不像尋常那樣聲勢驚人,而就是化為霧氣一般的東西,虛實莫測,直接從餘慈身上穿過去。

    距離實在太近,餘慈根本反應不及,那層劍氣催化的輕霧已經穿透了身體,從後面逸散了,前方的雲海再也沒有類似的劍意留存。 而此刻,餘慈臉色白,冷汗根本不受控制,從全身的毛孔向外噴湧而出,轉眼便帶走了他全身的氣力,令其近乎虛脫。

    霧化的劍氣在他體內只存在了十分之一息的短暫時間,但那卻是葉繽留下劍意的全部威力,也就等於是那位深不可測的女修向他揮出一劍——分寸掌握得極妙,但感覺實在糟糕。

    他確實是記住了,而且比想像中記得要深刻太多,但這種方式……

    餘慈全身無力,仰面躺倒在地上,遙望澄淨不染一塵的天空,似乎又看到葉繽那湖水般沉靜的眸子,以及蘊藏其中的森森劍氣。 沉默半晌,他忽地長嘆一聲,嘆聲未絕,又是哈哈大笑。

    便在笑聲裡,那位鵝黃襦裙,從那遙不可及的目標,轉化為一道深深的刻度,留存在依舊遙遠的登仙之路上,暫被那厚厚的雲霧遮擋,看不清晰。

    時值夏末,作為天下獨一無二的兩江源地,斷界山脈依然是群山攬翠、生機勃勃。 在其南山餘脈,相隔主峰不知多少萬里,有一片黑土鐵岩凝成的地界,周圍最高的山名為丹崖,高及千仞,主體卻已和斷界山脈斷開,二者之間,夾著一塊盆地,土壤肥沃,為人聚居所宜。 絕壁城便建在這片地界之上,成為方圓萬里之內當之無愧的中樞地帶。

    剛經了一場暴雨,積蓄的水流沿著兩邊的山體傾洩而下,城區被徹底沖刷一遍,獨特的山岩道路沒有泥濘,反而一下子乾淨許多。

    趙五急匆匆走在路上,踏過石階上積著的淺淺水窪,一路不停,雨後的空氣雖是清涼,身上還是很快積了一層油汗。 他按著懷裡的石盒,盒子並不重,卻墜得他心口沉甸甸的。

    趙五是絕壁城中一個很尋常的居民,仗著腿腳快,腦子活,平日給人噹噹幫閒,賺點兒閒錢兒花差,日子也還過得去。 常年在城裡跑東跑西,他知道,絕壁城中有一些所謂的“上仙”來去,這些人不好侍候,但若事情辦得圓滿,卻也不吝惜賞賜。 他隔壁的孫老二便曾因為跑了一趟腿,吃人家賞了不知多少銀錢,一下子便闊了起來。 羨慕歸羨慕,趙五也沒想到,這種好事,有一天也會落到他頭上……

    不過,只要一念之差,好事也可能變成禍事!

    他打了個寒顫,把心裡本能的那點兒貪念掐滅,再趕兩步,已經進入了“新城”地界。

    絕壁城在千百年的展中,自然形成了三個區域。 即丹崖上最初修建的“上城”,中央盆地內的“下城”,還有相對較晚開出來,與斷界山脈相連的“新城”。

    這也不是什麼人為劃分的區塊,只是約定俗成而已,不過在趙五這樣的平民心中,已經形成這麼一個定式:上城便是白日府的上仙們居住的地方,神秘莫測,下城是他們這些泥腿子們的窩巢,至於最繁華、最昂貴的地段,自然非新城莫屬。

    白日府收購蝦鬚草的店面,就位於新城與下城的交界處,門面極大,不過,眼下卻也只開了一道小門,裡面有個店伙計懶洋洋地坐著。

    這情形也不出奇,眼下還是收購蝦鬚草的淡季。 蝦鬚草春日生,秋末枯萎,故而絕壁城的採藥大軍,都是早春出,到秋末冬初方才迴轉,再加上路程遙遠,真正熱鬧的那幾天,要到臨近年關的時候了。

    趙五輕手輕腳地進了門,櫃檯前的伙計見了他,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瞪著他看。 趙五深知,這店舖的伙計隨便拉一個出來,都能輕鬆砍翻十來個他這樣的,當下更是小心,輕聲道:

    “那個……這裡還收蝦鬚草麼?”

    “收,怎麼不收。”

    店伙計站了起來,臉上竟還擠出點兒笑容,他敲了敲櫃檯,讓裡面正打瞌睡的藥師準備。 藥師站起來,很快拿出兌換用的單子,還有一隻蘸足了墨的毛筆,擺在趙五面前,趙五則小心翼翼地拿出懷裡幾乎給捂熱的石盒,放在櫃檯上,藥師和店伙計的的視線立刻投了上去。

    趙五還識得幾字,他先在單子上“代銷”一欄上畫了個圈,又很快尋到物品欄裡最上面、也最醒目的那一欄,又畫了個圈,最後再籤上自己的名字,這才戰戰兢兢地遞了回去。

    藥師和伙計只看到代銷二字後那個黑圈圈,臉便拉得老長,再看到第二個黑圈圈前面的欄目,臉上更是透著青色兒。 趙五一直在旁察顏觀色,見狀心裡慌,卻記掛著豐厚的報酬,怯怯地問了聲:“換嗎?”

    “換,怎麼不換?”

    藥師的語氣和伙計如出一轍。 他取回了單子,再狠盯兩眼,忽又問道:“三陽符劍?”

    “是,三陽符劍。”

    趙五心中忐忑,強自鎮定地回應。 雖說他之前已經驗過貨了,可是被藥師問起,心臟還是跳得厲害。 不過他也是迷糊,藥師和伙計的反應怎麼就那麼怪呢?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8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1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三章觀城

     “毛病!”

    伙計嘟噥一聲,趙五沒聽清,茫然看他。

    藥師瞪了伙計一眼,打開石盒,瞇起眼睛細細查驗。 這是個比較漫長的過程,趙五有這個耐性,也有這個信心。 石盒中毫無疑問是一千株上好品相的蝦鬚草,而且為了應付店裡“例行盤剝”,以好充次,石盒中甚至還多放了百十根,應該是萬無一失。

    店裡一時沉默下來,旁邊的伙計卻已經進進出出了不知多少趟。 最後一次,是在藥師的指揮下,跑到後堂取了趙五這趟買賣的最關鍵的物件:三陽符劍!

    伙計將存劍的匣子擺在櫃檯上,讓趙五檢驗。 雖然趙五對此一竅不通,也不相信偌大的白日府會拿假貨坑他,但事關重大,他還是只是打開匣子,仔細觀察劍體還有後附的匠師銘牌,恨不能把眼睛都塞里面去。

    半晌,趙五才合上匣子,至此一切手續辦完。 他手有些抖,但還是比較麻利地將這尺來長的匣子塞進早已準備好的背囊中,轉身便走。 後面伙計咳了一聲,提醒道:“小心點,這把劍在新城夠買一處園子了!”

    趙五腳下一個踉蹌,還好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什麼貪心的念頭都不敢起,急匆匆出門,也不回下城,而繼續前行,朝雇主說好的地方一溜煙奔去。

    後面的店伙計一直跟出店鋪外,看他跑遠,方拍拍下襟,轉臉進了店鋪。 而在不遠處,兩個短裝打扮的漢子見他這個動作,便從蔭涼地裡走出來,跟著趙五去了。

    趙五對後面生的事情懵然不覺,他興沖衝尋到新城中頗有名氣的廣福街,找到街口第一家如歸樓,到櫃上找了掌櫃的,只兩句,兩人便對上了號。 趙五將盛劍的匣子連著背囊存在櫃檯上,掌櫃的則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十兩金子,塞到他手上,臉上不無羨慕。

    趙五夢遊般來到大街上。 這就完了? 十兩金子、他今後五年的開銷就此到手?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也沒人注意這個兩眼直的幫閒,只有那倆遙遙跟著的漢子,盯著他看,臉上都極是無奈。

    兩個漢子並沒有耽擱,很快分出一個人,進了樓內。

    這邊掌櫃的收了背囊,也不管裡面是什麼東西,叫來個伙計,讓他拿著這玩意兒,交給玄字五號房的客人。 伙計前腳去了,後面盯梢的漢子便跟過來,詢問方才的事情,話裡話外,也暗示了主家的顯赫身份。

    掌櫃的倒也痛快,當下言無不盡。 並順便告訴漢子,那玄字五號房是城裡一個閑漢王小七定下,預付了兩天的房錢。

    聽到這裡,漢子已是臉皮青,恰逢送背囊的伙計回來,就把他扯過來詢問。 不出所料,伙計說房間裡沒人,門也沒鎖,只是留了張字條,讓他把背囊放到桌子上。

    漢子聞言立刻衝進去,沒一會兒又回到廳堂,睜大眼睛觀察進出的人流。 但很快他就放棄了努力,如歸樓是食宿一體,此時正是飯點兒,人來人往,時刻進出,天知道目標是哪個?

    門外,他的同伴恰好也探過腦袋,兩人對視一眼,都是垂頭喪氣。

    在盯梢的漢子無精打采往回走的時候,與如歸樓隔了一條街的福安客棧。 天字上房中,餘慈笑吟吟地落座,在他身前,四把三陽符劍整整齊齊擺在桌上,等著他來查驗。

    三陽符劍的外型與九陽符劍差不多,至少都是木製材料,也都有不知名的朱紅靈引塗抹符籙,其差別也只在於符籙的繁簡優劣而已,只這一點,便造成了二者威力的天差地別。

    如他所見,三陽符劍的威力按照常人的思維,已可算是神兵利器,凝成的火焰劍刃更有尋常金屬劍刃所不及的優勢,確實價比千金,這一點上,白日府也不算坑人。 但與九陽符劍相比,無論是殺傷還是火焰劍刃強度,都還有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

    同樣是用火焰凝成的劍刃傷敵,他曾用九陽符劍割傷了那個毒蛇和尚的手、並將其斬殺,可若換了三陽符劍,恐怕那火焰劍刃便要被和尚空手捏爆,這便是差距所在。

    現在,九陽符劍在對抗鬼獸的時候已經被蒸掉了,餘慈格外需要一把合手的劍器,故而也對更上一層的“純陽符劍”也有了幾分期待。 只可惜,就算他有製作純陽符劍的全套工序,那也需要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他暫時沒這個時間。

    現在,餘慈真正感興趣、並且傾注大量心力的,是一件更有趣的事。

    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他打開了照神圖,熟門熟路地將心念沉澱進去,尋到了目標。 圖上清楚顯示,那兩個盯梢的漢子正畏畏縮縮地進了自家店門,接受主家的訓斥。 餘慈笑瞇瞇地拿起桌上杯子,也不管裡面冷茶的滋味,輕抿一口,極是爽快。

    白日府家大業大,幾柄三陽符劍算不了什麼,但整整四千株上好品相的蝦鬚草,卻是相當了不起的東西,若餘慈一股腦兒地拿出去,必然要引人注意,所以,餘慈便費了點兒功夫,前後分三次,換了三種方法,換得了這四把三陽符劍。

    頭一回換了一柄,白日府的管事只是略感驚訝;第二次突然一氣兒換了兩柄,那邊就覺得不對勁兒;等今天換走第四柄,那就不是驚訝不驚訝的問題,而是徹底地被調戲了。 尤其餘慈雖然回回手法不同,卻有同一個特徵,那便是找城裡的幫閒代售,在這收購蝦鬚草的淡季,實在是醒目得很。

    白日府便是有最好的耐性,也忍不了這個,這回直接派了人盯梢,想打探餘慈的底細,只可惜,在餘慈環環相接的佈置下、更重要的是照神圖神妙無方的功能下,只能暈頭轉向,無功而返。

    餘慈這麼做,初衷當然是小心為上。 但必須承認,他本來可以做得更簡潔點兒、更低調些,不在中間弄這麼多環節,效果也許會更好,還不會像現在這樣,間接構成了向白日府的挑釁。

    之以所造成這種情況,純粹是他惡趣味使然。

    自從開出照神銅鑑的這一功能,多次使用之後,餘慈已是食髓知味,不知不覺便染上了這個毛病。

    他又怎能不染上這毛病?

    將四柄符劍收起,餘慈把照神圖移到了正前方最為舒服的位置,轉而改換為最宏觀的視角。 霎時間,沉澱進去的心念像是插上了翅膀,飛上高空,未散盡的陰雲下,宏偉的巨城將它的真實面目呈現出來,幾乎沒有任何保留。

    絕壁城依兩邊山勢而建,一邊是丹崖,山崖背面是光滑如鏡的絕壁,東北方向則是承載城市的緩坡,最初建設時,城便是崖、崖便是是城,渾然一體,不分彼此。 但經過成百上千年的展,城市已經順著緩坡延伸到了整塊盆地,並一直向東北向擴展,此時已經與斷界山的餘脈連接起來。 形成一個總體狹長,卻又無比宏偉的山間巨城。

    剛剛降下的雨水便從兩邊的山上流淌下來,匯集到中央盆地的城中湖,又順著人工開鑿的河道流向東南,在城外十里坡形成壯觀的瀑布,匯入繞城而過的灞河。

    如此宏大而又直觀的印象,便是生活在城中數十年的本地居民,也很難有類似的概念。

    但這還不止!

    在餘慈眼中,宏偉的都市裡面,小屋大院鱗次櫛比,數十萬人密密如蟻,不論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也不管是高手豪雄、修士上仙,均在照神圖中映徹無遺。 至於高宅大院、密室機關,都是形同虛設,無數人的勾當行止、無數人的喜怒哀樂,時刻轉換,但無論如何變化,均是一覽無餘,對他沒有任何私密可言。

    此時的他,便是城市上空的神祗,將偌大的城市和數十萬民眾盡數納入掌間。 這樣的經歷,每每令餘慈醺然如醉,更讓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已邁上了一個更高的層次。

    眼界決定心胸,心胸主導成就,在旁人仍在為眼前蠅頭小利而斤斤計較的時候,餘慈已經擁有了出常人百倍、千倍、萬倍的宏大視野,這也就注定了,他追求的目標,遠遠出常人的想像,也出世俗的範疇。

    而他非常清楚,層次的攀升,又與他修為的提高緊密相連。 沒有通神境界的突破,這一切便絕不可能成真。

    長生、修行,真的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正確的選擇!

    餘慈“站”在半空中,改變了關注的方向。 若要在這絕壁城中選出他最感興趣的東西,那毫無疑問就是修建於丹崖的“上城”,或者更直接點兒說,是白日府本身。

    這一瞬間,他沒有動,絕壁城動了起來。

    屋宇人流像洪水一般衝過,又在下一刻驀然定住。 這時已是場景移換,白日府所在的丹崖,像是陰雲下的巨獸,匍伏在他眼前。

    餘慈的心念映照上去,就像是一個幽靈,穿行在重門疊戶之間。 他沒有直接定位,而是令心念浮游其中,這種身臨其境的感覺,無疑是一種享受。 如今他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通過照神圖觀察白日府中的人物的一舉一動。 這裡沒有任何惡意,當然,他也不准備事先取得白日府的允許。

    魚刺兄有野心,敝人在本書上的野心也很大。 故而高呼點擊、收藏、月票支持!
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8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2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四章斑點

   丹崖上城的建築格局其實非常簡單。 從山腳到山腰,都是僕役家丁及其眷屬的居所,幾百年展下來,已經是個能夠自給自足的小鎮規模。

    白日府的正府,則是從山頂上鋪下來,依山勢而建,多有險峻之處,並不適合常人居住,但是修士則沒這個問題。 餘慈看得很清楚,之所以有這樣的佈局,並不是說白日府的修士衷情於自虐式的苦修,而是建造者盡可能地用建築將崖上最具價值的靈脈竅眼封在其中,以便利修行。

    所以,這些險峻的建築,也就成了余慈最喜歡“去”的地方。 因為在這裡,他總能找到府中的頭面人物,看他們如何修行,也看他們的各種勾當,樂此不疲。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忽略照神圖中那個正逐漸形成的醜陋斑點。

    斑點出現在丹崖深層的某處。 說是斑點,其實就是一塊方圓里許的模糊地段,在這個地段,內裡的情形並非是看不到,而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扯得扭曲,一切光影圖像都嚴重失真變形,看不出究竟。

    看到這幕情形,餘慈一點兒都不吃驚,因為類似的情緒早在兩天前便被他揮殆盡了。 他非常清楚,這片扭曲的光影中,究竟藏著什麼東西。

    老傢伙還在修煉——那個模糊地帶,也正是白日府席長老屠獨專屬的靜室。

    府中諸人大都知道,這個傳說活了三百歲的老怪物,為了延長自己的壽命,閉關三年五載都是尋常。 府中一些僕役,可能一輩子都沒見過他一次,自然,也就把這老怪物列為府中第一號神秘人物,圍繞此人的種種傳說也從未斷絕,甚至於傳出府外,越傳越是離奇古怪。

    絕壁城最強大的修士當然是白日府府主金煥,但最神秘的修士一定是白日府席長老屠獨,這是絕壁城居民的共識。

    可是對余慈而言,想要見到神秘的席長老大人,唯一需要付出的,只是小小的耐心而已。

    他稍等一刻鐘左右,扭曲的光影區域便開始移動了。

    它開始向上升,其影響範圍永遠都是一里方圓,沒有向周邊蔓延的意思。 度也非常快,只一閃,便到了地面上,再閃,便到了百丈高的天空。 而此時,靜室的全貌便顯現出來,內裡擺設非常簡單,唯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室內榻上瞑目平躺的人影。

    這人便是屠獨。

    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白日府的席長老大人便是這麼一個枯乾如殭屍,氣息奄奄的老頭子。 此人身量瘦小,披著黑袍便像是蓋一床被子,若非是照神圖所顯現的圖景纖毫畢現,也許餘慈還看不到他的呼吸起伏。

    經過幾天來的窺探,餘慈認為,現在靜室中的應該只是軀殼而已,致使扭曲光影的東西,則應是老怪物的陰神。 這老怪物大概是壽元到頭,肉身虛弱到了極點,故而不得不時時閉關修養,以備不測。 平日里的活動,乾脆用陰神出竅來代替了。

    餘慈還是從他這裡才真正見識到陰神出竅的模樣,很長見識。 靜室內沒有什麼好看的,餘慈將注意力轉向天空,可不管他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破開這層扭曲的光影,看到裡面的詳情。

    這便是照神圖的局限了。

    通過幾日來的觀察,餘慈現,照神圖在探察像屠獨這樣,修為驚人的高手時,會受到非常強烈的干擾,導致圖像模糊不清。 而這早有先兆,前些日子,在天裂谷中,每逢夜晚照神圖的映照範圍便縮小四成以上,聯想夜間乃是恐怖的猛禽凶獸的活躍期,那恐怕就是更為徹底的干擾情況。

    而這……很好!

    這絕不是自我安慰,餘慈不怕這樣的變數,相反的,如果照神圖真的是一成不變,他才會真的感到不安。 不變的東西便沒有靈性,沒有靈性,也就沒有進一步展的可能。 他現在看到了照神圖受了限制,同樣也是看到了在這有限之中蘊藏的無限可能!

    也只有在變化中,他才能找到照神銅鑑更深層的秘密,當然,這也能讓他膨脹的心思變得更安定一些。

    餘慈不准備在這裡浪費時間,他暫且放過高空中那塊斑點,心神轉移,落到別處。 照神圖中清晰顯示著,丹崖山腰地下二十丈深處,有一個很大的煉丹室,裡面有一個徑約丈許的金屬球,放置在房間中央。 球體上遍布複雜的紋路,看起來繁複又美觀,周圍則是一圈貼合其外部輪廓的鋼鐵支架。 金屬球便虛懸其中,緩緩旋轉滾動,很是奇妙。

    餘慈上回來的時候,已經知道這玩意兒叫“水丹爐”,以區別於一般的引火煉丹的丹爐,裡面便是傳說中浸泡蝦鬚草的藥液。

    時間掐得剛剛好,收購蝦鬚草的店鋪,已經把今天唯一的收穫,也就是餘慈那千餘株蝦鬚草送到此處。 在煉丹室內,又驗過一遍,便有人拿著石盒攀上支架,找到水丹爐的入藥口,將所有的蝦鬚草盡數投入其中。

    旁邊,八個藥師圍成一圈,神色凝重,手上則開始掐動印訣,催動丹爐上複雜的符陣,激藥液效力。

    經過多日來的偵察,餘慈終於明白,原來白日府也無法控制魚龍草的生成,只能以其獨有的藥液刺激蝦鬚草的活性,像擲骰子碰大運那樣,被動等待裡面某株或數株蝦鬚草“突然開竅”,吞噬其他同類的生機,最終形成魚龍草。

    所以,白日府必須要有足夠多的蝦鬚草墊底,才能保證足夠多的可能製成魚龍草,但最終還是要看運氣。 據說去年府中便很不走運,收集來的近三十萬株蝦鬚草,只激成功八株,不到“十株”這個起碼的標準線,以至乎沒有換得“寒玉洗心丹”,引得府主金煥十分不滿。

    換? 不錯,這正是餘慈監視白日府數日來,最大的收穫。 到頭來,白日府也不知道魚龍草的真正用途,他們制出了魚龍草,也是要送到某處,與他人交換。 換回的玩意兒,便是餘慈曾經聽說過的'寒玉洗心丹'。

    從這個角度看來,白日府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與那些性命如螻蟻一般的的採藥客,也沒什麼差別。

    且不論這些高下之別,僅就今天而言,白日府還是很有點兒運道的。 在千餘株蝦鬚草投入丹爐後不久,裡面的藥液忽地咕嚕嚕地翻滾起來。 這是某株蝦鬚草被激活,迅吸收同類生機的反應。 外面的藥師、僕役先是吃驚,隨後便是雞飛狗跳,當下有快腿的僕役飛奔出去,向上面的上仙老爺們報喜。

    對他們來說,任何一株魚龍草的生成,都是難能可貴,因為運氣並不掌握在他們手上,每一次成功,都是老天爺的施捨。

    餘慈最後瞥了一眼水丹爐之中,薄薄的金屬壁在照神圖中,有等於無。 水丹爐內,藥液溫度依舊保持最初的清涼,卻像是被燒開了般沸騰不休。 裡面糾纏在一起的蝦鬚草中,有三株正慢慢膨脹起來,轉眼從絲變成麥桿般粗細,密密麻麻的細碎鱗片正在上面迅鋪開,草葉在翻滾的藥液中扭動,有如活物。

    就是這個了!

    餘慈心念略動,眼前的照神圖再次光影移幻,白日府中自然有迅傳遞消息的方法,但即便如此,也比不過他心念轉移的度。 很快,他便把注意力投入丹崖東側峰頂之下一個獨立院落。

    這裡是白日府席管事6揚的居所,其人位置僅在白日府府主金燦和大長老屠獨之下,是府中當之無愧的第三號人物,也負責府中一切常務,可以說是白日府的大管家,此事向上匯報,必然要先經過6揚這裡。

    不過剛把注意移過來,便看到6揚急匆匆出來,同時吩咐著徒弟什麼。 餘慈微驚,白日府不愧是一方霸主,單只是這消息傳遞就很有一套。 不過很快,他就現是誤會了,小院門房一聲響,有個僕役急匆匆走過來,跪倒地上,觀其口形,分明是呼道:“6爺大喜,魚龍草成了!”

    6揚身材矮胖,方臉厚唇,不苟言笑,看上去頗有威嚴,但乍一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大喜過望,臉上也不是那麼嚴肅了,反對徒弟笑道:“府主剛一回來,便有這樁喜事,你那件事更有指望……且不要高興太早,且收心苦練,回來我要考校你的功課。”

    弟子唯唯應是。

    金煥回來了? 餘慈從口型中辨出這個意思。 他早兩天就知道,金煥有事出遠門已有數月,這幾日間,將白日府中的重要人物幾乎見了個遍,惟獨漏了這位一府之主,倒沒想到此人回來的這麼是時候。

    還丹修士餘慈並不是沒有見過。 像是紫雷、赤陰雙仙,他近身侍奉多年,早已見怪不怪,這回到了絕壁城,又通過照神圖,好好地觀察了下一直閉關的屠獨老怪物,只是那個枯槁將死的老頭形象,讓他有些失望。 那麼,這位據說只差一步便是步虛境界的修士,又會是怎麼一番模樣?

    按捺不住好奇心,餘慈拉升視角,轉換出白日府全景,尋找金煥的蹤跡。

    他看到的是另一處“斑點”。 和屠獨陰神影響情況類似,但范圍要多出近五成。 這“斑點”慢慢地從前庭到中院,最後在府中最大的議事廳中停了下來,不再動彈,這也導致周邊建築齊齊地扭曲,形成一團毫無規律可言的光影漩渦,讓人看了眼蹦。

    這個時候,餘慈清楚地看到了,以6揚為的幾位府中管事,從四面八方匯聚至此,投入到這片扭曲的光影中去。

    餘慈就此確認,斑點中央,必是白日府府主金煥無疑! 這不正是回府後,升堂議事的章程?

    悟透此節,餘慈也不再做那些無用功,將心念從議事廳附近撤出來,準備到別的地方轉一圈,等這些白日府高層議事完畢後,再設法打探消息。 然而這時候,他看到有人從模糊一片的光影中走出來,步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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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19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2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五章邀請

    來人身形瘦長,面態老相,頷下還留著山羊鬍子,繃緊面孔,十分嚴厲的樣子。

    “這人是……盧丁?”

    餘慈認出了此人。 和6揚一樣,這盧丁也是府中管事,也以嚴厲苛刻聞名,只不過6揚管的是常務,這位管的則是雜務,在諸位管事中敬陪末座。 餘慈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就是此人負責對外收購蝦鬚草一事,昨天就是他拍板,讓店鋪派人跟蹤盯梢,挖出餘慈的底細。 當然,這一切都被納入照神圖中,為餘慈所察知。

    盧丁為人媚上欺下,平時最好擺譜,待遠離了議事廳,便伸手叫了個在旁的僕役,讓他去喚人,自己則腳下一緩,負著手慢悠悠地前行,卻不知虛空中有一隻無形的妖眼,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不一刻,便有府中武士頭領和下面的執事前來聽命。 盧丁在路旁一塊石頭上坐了,慢條斯理地開口,讓余慈看得分外清楚,只是第一句話,便讓他笑了起來。

    盧丁說的是:“府主有令,全城布控,封住城門,將那個換了四柄三陽符劍的人物留關里在城裡,找出蹤跡,能請則請,不能請也要請,務必'請'那位到府上來做客!”

    武士頭領應命而去,一旁的執事是跟盧丁慣了的,也熟悉內情,不免奇道:“怎的突然興師動眾?四千株蝦鬚草雖多,但若是下狠心做那無本買賣,湊足也不是甚難。”

    盧丁瞥了手下一眼,拈鬚笑道:“若是尋常,別說四千株,就是四萬株,也沒什麼了不起。可府主是什麼眼光,他老人家說了,四千株里便成材三株,說明此人採摘的草藥除品相上佳之外,活性也是充足,藥力比尋常得充沛許多,才能有這般結果。這樣的藥草,平日里有幾十株便是好的了,卻不想一下子出現了上千株……嘿嘿,若說此人沒有掌握一個特殊的採藥地點或方法,誰信?”

    如有親見,確實是好心思!

    餘慈在客棧中都要鼓起掌來。 那執事也是一臉的恍然大悟,讓盧丁非常滿意,繼續點醒道:“如今城里城外,一堆狼子野心之輩,瞅著府裡的'專辦'之權眼紅心熱,好不煩人。你們這些辦事務必要更加謹慎用心,為府主分憂……”

    執事連連點頭,盧丁頗為滿意,轉而吩咐道:“不是今晚便是明日,府主還要外出,你照十人常例置辦食水,不得有誤。”

    執事心領神會,轉身去辦事,顯然如盧丁所說,此為常例,用不著多說。

    客棧中的餘慈卻是好奇了,金煥剛剛回來,又是要去哪裡?

    他站起身,收了照神銅鑑。 即使他再不屑白日府的作派,也不能忽視裡面的危險。 絕壁城是方圓萬里之內,唯一成規模的聚居區,居民雖有數十萬,可臉生的還真不多,對白日府這樣的地頭蛇而言,短時間內清查出城內的生人,並不耗費多少力氣,之前不這麼做,也保是維護著一層臉面而已。

    而如今,金煥一聲令下,這層面皮便給揭了下來。

    城裡顯然是呆不下去了。 餘慈慢吞吞地從客棧中走出來,度雖慢,方向上卻是決不猶豫,朝離客棧最近的東門走去,路上慢慢加快了度,

    絕壁城有城牆城門,但城門內外並無守衛的兵丁。 這是因為城邦並無外敵,便是有也不會因為城牆而耽擱。 建設城牆主要是為了防備山中兇惡的野獸,白日府還組織了一些平民,持械成軍,構成衛所,平日里負責城中治安,偶爾也會幫助白日府做一些事情。 像是全城布控,封鎖城門這之類……

    不過餘慈經過東門衛所駐兵點的時候,這裡還沒有任何動靜。 餘慈微微一笑,就那麼輕鬆走出城門,將絕壁城拋在身後。

    出城門後走出幾里路,餘慈有些意外,這裡竟是出奇地熱鬧。 行人如織,多有城中殷實人家舉家出遊,路旁小商小販的吆喝此起彼伏,為前兩日所無。

    他隨便扯了一人來問,那人脾氣很好,被扯住也不惱,只是對他上下打量,良久方笑道:“今日是玄陰上仙的成道日,你這道士,去拜三清便好,還要去禮敬玄陰上仙麼?”

    餘慈立刻恍然,原來是玄陰教。 西城門外二十里處,就是供奉玄陰上仙金身的“幽求宮”,他也是知道的。

    玄陰教是近十年來剛剛在絕壁城站穩腳根的,展卻十分迅猛,很快就成為絕壁城周邊不可忽視的力量。 之所以如此迅地舖開局面,說起來倒與白日府收購蝦鬚草的大手筆有關。 此教派傳說是上古巫門分支,得了一些驅獸袪鬼的法門,若能入得教派,求上一個由教中仙師加持的符咒,便能去危避險,傳說還十分靈驗。

    前往天裂谷採藥的本城居民,倒有大半信了玄陰教。 此外玄陰教對女信特別優待,教中仙師也七八成是女子,因而更有許多城中女性拜信此教,求得靈驗之後,惠及家人,又使得供奉的玄陰上仙香火更盛。

    但在餘慈這般修士的眼中,看到的又是別的東西。

    玄陰教在十年中,成為絕壁城有數的大勢力,更在城中肆無忌憚地傳教,這與白日府的放任有很大關係。 餘慈便在府中聽得傳聞,此教背景深厚,傳說是東極某個大教派的分支,便是相隔千萬里,白日府也要禮敬三分。 此外,玄陰教甘於展平民信徒,從不糾集高手修士,對白日府不造成威脅,也是重要的原因。

    說起來,餘慈倒真的很有興趣到幽求宮裡看一看,只可惜這時候,西城門附近有些騷動,想必是白日府的命令終於送達,可惜這已經毫無意義,徒亂人心而已。 餘慈心中冷笑,順著上香善信的人流,似緩實疾,轉眼便去得遠了。

    等餘慈再次展開照神圖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

    餘慈選擇的位置,位於城西三十里處,雖不能照見絕壁城全景,卻恰好將整個丹崖攏在其中。 城中的搜索行動注定無功而返,玄陰上仙的成道祭典也注定慘淡收場,這樣的結果,兩邊恐怕還要就此有些磨擦。 這種事情照神圖顯現不出來,餘慈卻能猜得到。 對此,他很是笑了一回。

    與白日府的態度相對應,餘慈很自覺地擺正了自己的位置。 白日府中的諸位修士上仙並不知道有這樣的結果,就是知道了,笑一句“不自量力”之後,也不會再有任何掛念。 他們仍在有條不紊地做著出行前的準備、收拾城中的殘局。 當然,這種事情下邊的人去做便成,像是6揚這樣的大管家,只要在院子裡等著出便好。

    等餘慈將心念再投注到6揚居住的小院,院子裡的情形倒讓他小吃一驚。

    獨院僅有的兩丈方圓的小空地中,有兩人正在交手。 說是交手也不確切,雙方中間隔了足有一丈遠,也只是擺擺袖子、抬抬腿,偶爾轉一個方位,中間雖是罡風來去,呼嘯有聲,卻是節奏鮮明,看樣子是在試手或修行。

    交手的兩人中有一人是6揚,另一人體型與他相近,卻是個圓臉,就是動手的時候,也笑瞇瞇的很是和氣,餘慈也見過,此人乃是府中另一位管事匡政。 也就是6揚徒弟的親叔叔。 這兩位管事便通過這個年輕人聯繫在一起,結成同盟,圈了府中好大一片勢力。

    6揚的徒弟名叫匡言啟,除了成為兩位管事結盟的紐帶,其本身也有值得看重之處。 半年前,他年齡不過二十歲,便踏入通神境界,進度遠同儕,資質也實在驚人。

    6揚很是著緊這個徒兒,視其為傳承衣缽的最大希望,這段時間來趁熱打鐵,教授其各種與通神境界相關的知識。 裡面的只言片語,也能讓“一旁”的餘慈受益匪淺,所以餘慈很是喜歡到這裡來,他的讀唇術水平長進,倒有一大半是這個院子裡磨煉出來的。

    院邊屋簷下,站著的便是匡言啟,此時,這年輕人站在罡風餘波中,正瞇著眼睛,似是在體會著什麼。

    “有老師指點,就是不一樣……”

    餘慈並不掩飾自己的嫉妒心思,不過當他轉眼再去看6揚和匡政那邊時,卻覺得“眼中”有些模糊。 本以為是自己看得疲累,但將院中的光影顏色與簷下相比對,才現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這一塊上面,照神圖的映像不比周圍那樣清晰。

    餘慈定了定神,蓄氣提力之後再看過去。 說也奇怪,這次他提著勁兒,目光一觸那變幻的圖景,眼前虛空忽然一陣恍惚,好像有層輕紗覆下又揭開,也就是這樣一個變化之後,眼中世界,又有不同。

    照神圖中,兩人對戰依舊。 然而在他眼中,6揚的腦袋變透明了!

    當然,那不是真正的透明,而是有一層光芒從他的顱骨內透出來。 呈橘紅顏色,皮肉頭骨都擋不住這光芒的滲透,穿過這光芒,他隱約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光源,在他腦內駐留,場景詭異萬分。

    轉眼再看,匡政竟然也是這種情況,只不過顱腦內放出的不是橘紅光,而是一圈淺紫毫芒,這光芒的穿透性比不過前者,餘慈更看不清他顱腦內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餘慈這幾天整日在白日府閒逛,對兩個管事的底細也摸了一些。 知道二人都是陰神大成、可出竅神遊的水準,這麼說,那著光的東西,便是陰神了?

    原來隔著肉身,也是能看到的啊。

    餘慈忽然發現,他以前的認知似乎有一點兒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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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3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六章混化

    事實證明,陰神並非是不可見的。 但是,究竟是肉眼直接可視陰神,還是要靠照神圖才能現,是個需要研究的問題。

    餘慈還想著看得更清楚,偏在這時候,眼睛開始澀,提著的那口氣自然散掉,更有無可遮掩的疲憊之意擴散全身。 小院中的影像又像是鋪了一層輕紗,模糊下去。

    遭遇這種情況,餘慈忽有所悟,直接拉高視角,俯瞰整個絕壁城。

    丹崖和中央盆地緊緊相鄰,比照緊挨著的上城與下城,餘慈果然找出了些許不同。 作為白日府的根基所在,上城在照神圖上呈現的顏色,略淺了些,像是微微褪色的圖畫,又好像蒙了一層薄紗;而在下城,作為平民百姓的聚集區,中央盆地的顏色就極其鮮亮。

    這種差別是極其細微的,又隱藏在五色斑瀾的光影中,若不是餘慈心存此念,必然難以分辨出來。 而結合著以往的經驗還有眼前的實際情況,他是否可以做出一個猜想:

    照神圖顯示的範圍以及清晰與否,和它映照的目標周邊,生靈個體的強度有直接關係? 只不過照神圖顯示的清晰程度恰恰是反過來的,越是弱小的目標越是清晰,越是強大的目標則越是模糊。

    如果按照這個理論,那一切便都有了解釋。

    當然,單說強度也不准確,因為強弱是相對的概念,這裡面必須要有一個參照物。 可若是真有這樣一個參照物或是標準,又有什麼能比他這個照神銅鑑的擁有者更適合的?

    事情又回到一項最基本的問題上來:他自己,現在算是個什麼強度?

    此念生出的瞬間,他心念移轉,一下子便從數十里外的丹崖,跳到了這一片山林中,也就是照神圖的正中央。 那裡,在山林中一塊大樹殘根上坐著的人影,正是他本人在照神圖上的映像。

    餘慈還是頭一回認真打量照神圖中的“自我映像”,感覺非常之奇妙。 他曾想過,在他打量映像之時,映像必然也在觀察另一個“照神圖裡的映像”;而“另一個照神圖裡的映像”,則會去打量“另一個照神圖裡映像所觀察的另一個照神圖裡的映像”……如此反復嵌套,直至無窮。

    可事實上,他猜測的事情並沒有生,因為在在他目光投注的同時,照神圖中的映像便似是有了靈性,慢慢抬頭,將目光投射出來,恰與他打個對眼。

    這一刻,在照神圖中央,他本人的映像動起來。

    裡面小小的人影好像是直立眺望,若有所思;又像是站了一個樁,松靜自然。 但無論如何形容,這肯定不是他本體狀態的反映,在此刻,圖中的映像似是活了,有了自由的靈性。

    餘慈盯著圖中的人影,覺得那裡面有一種難以抵擋的魔力。 不自覺的,傾注的心念便與其融為一體,甚至分不清照神圖內外的世界,究竟何者是真、何者是假。 也在此刻,受一股不明力量的驅動,他身體震了一震,身下樹木殘根嘩地一聲崩散。

    他自然站定,竟是擺了與圖中映像一模一樣的式子,氣血顛動之際,只覺得全身骨絡筋肉猛地擰成了一股繩,而所有的精血氣力都凝在一起,猛然上沖。

    頂門一震,像被沖開一個口子,全身的精血氣力就這麼破體而出。

    也在此時,他袖中一震,照神銅鑑像是有了自己的靈性,自地飛出來,打著轉,越過他的頭頂,隨後,轉倏止。 當銅鏡停下的那一刻,恰是光滑的鏡面正對下來,覆住他的頂門,也將那衝擊而上的氣血之力擋下。

    銅鏡“嗡”地一聲震蕩起來,正前方的照神圖也受到影響,光芒劇盛,隨即化為一團光霧,朝著頭頂銅鏡所在飛過去,轉眼融入其中。 這時候,靜寂的山林中只剩下餘慈和照神銅鑑,二者正生著無比奇妙的反應。

    銅鏡似乎是呈受不住精血氣力中蘊含的力量,開始顛簸不定,隨後開始了再一次的旋轉。

    沒有了照神圖,頭頂上鏡子的變化,餘慈應該是看不到的,可就在這一刻,他與照神銅鑑之間卻產生了真切無比的聯繫。 虛懸的銅鏡好像就被他握在手裡,或者根本已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分明感覺到,鏡面之後一個類似經脈竅穴的迴路,氣血輸送過去,立刻就獲得了反應。

    注入、循環、積蓄;注入、循環、積蓄……清晰的三個環節,就是這樣回環不休,將破頂而入的精血氣力全部收攏在鏡中,積蓄在“迴路”中央的“竅穴”中,凝實如珠,沒有一絲一毫的洩露。

    而銅鏡下方,餘慈的狀態卻很不妙。 氣血沖頂那一下便帶走了他所有的力量,無可抵禦的空虛感霎時擴散到全身,他現在的狀態甚至比不上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也許一陣山風刮過,便會要了他的命。

    隨後,風來了,餘慈的身軀在飄,彷彿是沒了重量,要順著風飛走。

    這明顯是錯覺,飄走的不是他的身體。 實際上,他的身體未動分毫,要飛出去的,是他的感知、意識這些純精神層面的東西,是他已淬煉了十多年,馬上就要有所成就的神魂。

    他早已達到神氣呼應的層次,此時便是照神銅鑑中積蓄的本身精元和他的神魂彼此呼應、吸引產生的現象。

    若是一個不小心,以二者之間越來越強的吸引力,神魂真可能隨本身精元一起,投入到照神銅鑑中去。 精元破頂而出已經是非常糟糕的事了,而若連神魂都脫竅而去,他便真的只剩下一個空殼,再沒有存在的意義。

    在這要命的時候,餘慈卻是穩住了心神。 不管其它,只用《九宮月明還真妙法》中的“守竅”之術,凝聚神意,意守泥丸宮,繼而聚攏身上最後一點兒力氣,舌綻春雷,喝了一聲:

    “定!”

    音波擴散,照神銅鑑的旋轉震盪驀地中止,山林中陡然一靜。 隨即,餘慈頭皮沉,似有一顆沉重的鐵鉈,抵著頂門壓下來。 對此,他不驚反喜。 因為壓下來的,正是照神銅鑑中央“竅穴”中已經凝結成團的精元之珠。

    神氣呼應,彼此吸引,若一方不動,動的自然就是另一方!

    精元之珠從照神銅鑑中滑出來,似實還虛,沒有任何滯礙就沒入頂門,再壓入泥丸宮。 受這股力量壓迫,泥丸宮在跳躍,由此帶動四方四隅,再擴散至整個腦宮,直至四肢百骸,帶動全身肌肉骨血,齊齊顫動。

    餘慈隱約感覺著,這顆精元之珠是應該聚合在一起的,可是,珠子帶來的壓力實在太大了,身體有些承受不住。 所以,在神魂的帶動下,他的身體自作出了反應,四肢百骸都生出了強大的吸力,通過泥丸宮的總匯,作用於精元之珠上。

    受這千絲萬縷的引力影響,精元之珠剛沉下泥丸,便失去了原有的形態,由沉沉的鐵鉈,化為如春風般的暖意,又似體感最為舒適的溫水,自腦宮垂流而下,也不分什麼經絡血脈,而是絲絲縷縷、綿綿密密,浸入肌骨臟腑之中,由頂至踵,又由踵至頂,如沙漏翻轉,循環往復。

    幾次來回,餘慈但覺得這暖意充斥全身,漸漸如水滿溪谷,氣蒸大澤,當真明也是它,暗也是它、強也是它,弱也是它、有也是它、無也是它。 無所不至,無所不入,以至心神都混化在其中,難以分別。

    這一刻,僵立的身體終於可以動彈了,餘慈攤開手,手心微有汗漬。 要承認,他的狀態很好,前所未有的好,可在此之前,他遭遇到的,卻是最要命的凶險。 一著不慎,他的精氣神便可能被照神銅鑑吸乾,只給他留下一具空蕩蕩的軀殼,任其在山間腐化!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尤其是感覺如此地熟悉,就像……就像他在天裂谷下揮劍斬殺那個許老二的時候,心神與元氣混化相諧,沒有一絲縫隙。

    他盯著自己的手掌,慢慢地屈起大小拇指,三指相駢,筆直如劍。 凝滯片刻,忽然劃出。 空氣中傳出一聲低細的嘶嘯,旋又融進穿林的山風內,不留半點兒痕跡。

    餘慈指尖沒有感覺到任何阻礙,連空氣的阻力都沒有。 只覺得三指劃空之際,是從未有過的輕靈,彷彿血肉都虛化了。 而事實上,他的身邊就有一棵碗口粗細的杉木,也正好位於手指劃過的軌蹟之上。

    又一陣山風吹過,杉樹這半邊的邊緣,忽地蝕開一個小口,細碎的木屑從中滑落,轉眼這小口便延伸開來,深有半寸,內里切面之光滑,好似最巧手的木匠精心刨制的一般。

    將視線定在杉樹的創痕上,餘慈有些愣。 他的指尖還殘留著之前的觸感,可那感覺太過微妙了,以至於他很難回憶起確切的細節。

    不過那感覺,依稀又和天裂谷頂、懸崖邊上,葉繽留存的劍意透體而入時,差相彷彿。

    這些天來,餘慈一直都在研究那道輕霧般的劍意,也一直在模仿劍意透身而過時,那通玄入微的妙處,效果卻一直不佳。 可是剛剛隨手而的指劍,竟意外有其三分味道,不得不說,是一個極大的驚喜。

    而這一切,肯定繞不過頭頂那塊青光瑩瑩的銅鏡。

    他仰起頭,臉面恰好在光潔的鏡面上映出來。 這時的照神銅鑑,真像是一面最平常不過的銅鏡——除了還懸浮在空中。

    “老伙計,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感嘆聲裡,照神銅鑑如有靈性,青光如水,瀲灩生波。 然後餘慈看到了一束光,從鏡面中央投射下來,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時間,直接刺入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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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3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七章祭法

    餘慈腦中轟然震盪,一層莫名信息伴隨著光束透進來,突然活化,成為一串簡短、清晰的句子,最終組合成一段法訣。 就是教人如何調勻氣息、如何調動神意,用什麼法子將二者調和,最後作用到照神銅鑑之上。

    這是……餘慈在心中將其梳理了十多遍,才醒悟過來:這是照神銅鑑的祭煉手法!

    這段信息一直以某種形式深藏在銅鏡之中,便是落在紫雷、赤陰雙仙手中時,也沒被現。 大概餘慈當真有幾分機緣,意外激機關,接收到了信息。

    法訣算得上簡潔,只是層次分明地教授人按步驟地去做,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 還好,相關的基本概念餘慈已經從葉途那裡學到了,不至於一頭霧水。 倒是這簡潔的敘述方式更合他的胃口,不用多想什麼玄機,照葫蘆畫瓢便是。

    餘慈也注意到了,這段祭煉法訣中,唯有一段對他來說是“廢話”。 那便是最前面,與照神銅鑑氣息互通,以至彼此交融的“養鏡”步驟,法訣中是通過一段冗長複雜的祭文來實現的,上有多處向所謂“無量虛空神主”的讚頌之辭,言明是以虔誠之心,換取神主回應,開啟寶鏡神通。

    只是,餘慈獲得這段祭煉法訣實在是晚了些,他沒有照法訣所說,全身心禮祭神主,而是用最笨的方法,將照神銅鑑貼身存放,又時時以真氣灌注,獲取青光靈引,以為畫符之用。

    如此日夜相處長達十二年,物性人氣相和,自然而然氣息互通,繞過了禮祭步驟,在他邁入通神境界,滿足最基本的祭煉要求後,一切便水到渠成。

    這也正是紫雷、赤陰雙仙無法開啟寶鏡神奇功效的根本原因——以他們的身份,怎麼可能把一面鏡子常年貼身攜帶? 就是真的帶了,自有儲物指環存放,又怎會像餘慈那樣,時刻不離肌體,終至氣息互通的地步?

    餘慈的身軀定了半晌,這才伸手,將懸空的銅鏡拿下來。 照神銅鑑出奇地燙手,好像在火上烤了很長時間,同時有一層異樣的光澤在鏡面上流動。 他盯著鏡子看,若有可能,他真想把鏡子拆掉,看看裡面還藏著什麼了不得的秘密。

    不管怎麼說,在入手十二年後,他終於獲得了這寶貝的祭煉之法,這便宣告了,他終於成為照神銅鑑當之無愧的主人。

    有了這樣的收穫,前面那些危險便都算不上什麼了。

    似乎是響應他愉悅的心情,照神銅鑑上光芒再閃,剛剛消寂的照神圖再次呈現在虛空中。 隨心念移轉,可看到丹崖之上,一個身披烏金長衣,腰圍玉帶的中年男子,正舉步登車,大管事6揚領著兩個年輕人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其餘僕役、武士均是匍伏在地,如見神靈。

    車子是由四匹神駿的步雲獸牽引,凶獸骨立架,天蠶絲織蓬,華貴之餘,亦能遇山翻山,遇水涉水,日行千里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能乘這樣的的車子、為白日府中人這般敬畏,除去白日府主金煥,還有誰來?

    此念頭生就,餘慈突然怔住。 下一刻,大霧沉降,那清晰圖景,便給蒙了一層厚重陰霾,模糊不清。

    剛剛的看到的,真是金煥嗎?

    餘慈猶有疑惑,他長吸口氣,凝神再看,方圓里許範圍之內,確實還是模糊一片……也只是模糊一片,若是費點兒眼力,還能看到裡面人影走動,只是辨不清面容。 雖然不能再還原為前面瞬間的清晰影像,可那光影強烈扭曲的情景,也是再不復見。

    這就是進步,且沒有比這樣的“進步”更為直觀的了。

    餘慈強按下心中喜意,盯緊了霧氣斑點的移動,卻見這斑點下了丹崖,轉向絕壁城東門而來,與他恰是同路!

    同路好啊!

    天地間十萬大山,斷界山脈並不是最雄偉的,也不是靈脈最多的,可依然在此界居民心中佔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概因它是此界最長兩條大江的源地,也是東方修行界的最西頭,從此再向西,就是天裂谷,也即東西方的分界線,在地理上將修行界一分兩半。

    西方世界很遙遠,那傳說中的無邊佛國,大部分人、甚至是大部分的修士,一輩子都沒機會到那邊去一回,所以在很多人心目中,斷界山就是世界的盡頭了。

    已經是離開絕壁城的第十六天。 餘慈便像一個山野間的幽靈,在斷界山脈深處遊蕩,山脈是如此廣大,便是有照神圖,也幾乎要迷失了方向。 還好,他有一個最明確不過的目標。

    橫斷山脈人跡罕至,金煥那一行十人大概是方圓千里以內,最大規模的隊伍了,對方也沒有刻意掩飾蹤跡,這讓余慈覺得,便是沒有照神圖,他怕是也跟不丟。

    當然,餘慈是絕不會冒險接近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愈真切地感受到還丹修士磅礴的力量。 每日的固定時段,當金煥行功調息之時,吞吐真煞、四野俱動,方圓一里範圍內天地元氣如滾如沸,十里方圓都要受到影響。 顯示在照神圖中,那一片地域圖景幾乎就要燃燒起來,6揚等人必須遠遠避開,才能照常行動。

    而這也給了余慈打聽消息的機會。 幾天來已經他辯認了所有人的身份,除了金煥、6揚和匡言啟外,還有六個隨行的護衛武士,此外,就是金煥的侄孫金川。 年齡還比匡言啟小上一歲,卻同樣是通神修為,與匡言啟並稱為府中新一代修士中的雙璧。

    金煥對他們也抱有很大的期望,這一回攜兩個年輕人隨行,似乎便是準備把他們送到某個宗派的“山門”中修行。 一路上,餘慈看不到金煥本人,卻不止一次看到6揚開口閉口“府主說”,給兩個年輕人灌輸這次機會的寶貴。

    現在想來,6揚在臨走前,還要拉上匡政給自家弟子授課,也是要早做準備。

    至於那個宗派,叫離塵宗。

    這個宗派聽起來很陌生,不過,以金煥等人重視的程度來看,顯然絕非等閒。

    又是金煥行功的時段,6揚檢查過幾個隨行武士的防務,迴轉過來,與兩個年輕人說話:“不過三百里路便要到了,府主的意思,是讓你們養精蓄銳,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務必要拿出最好的狀態來,不能丟了白日府的臉。”

    6揚這樣說,他徒兒自然是凜然從命,不過,身為府主的侄孫,金川倒能多問幾句:

    “我記得叔爺說起過,離塵宗的山門乃是在離羅江的源頭附近,距絕壁城足有七萬里,咱們走這半月,便是奔日車日行一千八百里路,也最多是三萬里不足,路程未過半,怎麼這就到了?”

    作為府中實打實的第三號人物,對這位孫少爺,6揚只是保持著起碼的恭敬,他笑道:

    “離塵宗的山門哪是尋常人進得去的?我們不能直接前往,只能先到其宗門的外務道觀止心觀,到那裡接了頭,再請山上的仙長下來接人。不過,幾日後,想必孫少爺便要成為絕壁城這幾萬里地面上,第一個踏進離塵宗山門的外宗修士了。”

    6揚的身份擺在那裡,金川便是再自負,也不敢就這麼接受他的奉承,忙笑道:“我與匡師兄一路同行,自然與師兄共勉之……”

    這幾人在那邊客套,卻不知,數十里外,有人將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除了聲音之外,便再無遺漏。

    “止心觀?”

    餘慈若有所思,但很快,他就把注意力放回到了手中的照神銅鑑上去。

    此時,他體內暖意融融,便如溫水浸泡,熱力穿透毛孔氤氳在身體內外,又在神意的歸攏下,注入到銅鏡中。 眼下,他正在祭煉照神銅鑑。

    祭煉,是修行界諸修士繞不過去的關鍵步驟。 修行界之寶物,有法寶、法器、匠器之分。 其中法寶最優、法器次之,匠器最末,其間又分三六九等,十分複雜。

    這裡面,匠器只經匠師之手,出爐即可使用,無需任何祭煉,故而也只能算是尋常的工具,威力自然有限。

    而法器、法寶兩階,非但要經匠師下大力氣打造,還要使用者用自身精氣神與之融煉磨合,經年累月下來,以己身與彼器相通,非但在對敵時能揮更強的威力,且二者連攜,共同成長,便是最尋常的器具,也可以成長為威力驚人的寶貝。

    便以當日天裂谷中,葉途先後使用的金刀和翡翠刀為例。 其實二者使用的材質相差並不大,都是削鐵如泥,十分堅韌鋒利。 可是相比之下,前者的威力便遠勝後者,概因葉途在旅行途中,曾用心祭煉了一段時日,由此造成這天差地別的後果。

    如此事例在前,餘慈敢不用心?

    祭煉照神銅鑑的方式很奇特,這裡面,照神圖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祭煉法訣中同樣有開啟照神圖的方法,但方式卻是依靠著前面的祭文,請求那“無量虛空神主”透空開啟。 不過,餘慈以多年充當神棍的經驗,覺得里面故弄玄虛的成份更多一些。

    雖說他開啟照神圖的方式有點兒莫名其妙,但總比那跳大神的方法來得更實在些。 有趣的是,在其中,也是將這映徹虛空的圖像稱為“照神圖”,算是不謀而合。

    當然,以上那些都算是細枝末節,真正關鍵的,還是那一整套依託於照神圖的祭煉方式,真正令餘慈大開眼界,又受用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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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21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3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八章山間

    本質上來說,照神銅鑑是具有極強排他性的寶貝。

    不論是普通性質的真氣,還是還丹境界以上的修士所具備的罡煞,只要達不到與它氣息互通的要求,便是注入再多,也只能激出最表層的青光靈引,最多加上蓄存符籙之類,絕對無法開啟它深層的功能。

    就是達到了氣息互通的要求,要想進一步祭煉,使之器性提升,也還要有一個前提,那便是照神圖。

    對擁有照神銅鑑的人來說,照神圖不只是銅鏡深層的功能,還是真正與銅鏡建立聯繫的紐帶。

    祭煉照神銅鑑,第一條便是要將心念移到照神圖正中央,本人映像之上。 這映像有個名目,叫“魂像”,按照祭煉法訣上的說法,乃是神魂之投影,也是擁有者的神魂與照神銅鑑生聯繫的關鍵節點。

    神魂必須通過“魂像”,才能真正與照神銅鑑連在一起,開啟鏡內的“關竅”,使之主動吸納擁有者的元氣,開始祭煉過程。

    越是祭煉,餘慈越感到祭煉的好處。

    “神氣相抱,轉生化氣,此氣非彼氣,而是罡、是煞、是先天一氣……”

    當日天裂谷中,葉途如是說。 按照他的說法,“先天一氣”應該是還丹修士的專利,是修士修行長生術有成,於還丹成就之後,代替真氣,運轉在修士體內的能量流,是修士仗以移山填海、飛天遁地的基礎,論質性,當遠在真氣之上。

    餘慈當然沒有到達還丹境界,不過經過連日來的驗證,他隱約感覺到,似乎在半月前那場意外之後,他十餘年來積蓄的真氣,通過在鏡中凝煉為精元之珠,後又與神意渾融相抱,莫名地便轉化成了“先天一氣”的模樣。

    當然,這純粹只是感覺,畢竟餘慈從來沒有真正見識過“先天一氣”。 說起來,他確實與還丹及更上層境界的修士接觸過:但少時侍奉在雙仙左右時,完全沒有相應的概念;而前些日子碰到的葉繽女仙,又是那般凡人物,數次出手,餘慈根本就體會不到其中的奧妙。

    他唯一的經驗,只有元神馭劍時,神氣合流,彼此交融的感覺記憶,據葉途所說,那是最接近罡煞之力的狀態、

    多日來,他體內元氣運化,分明就是這個感覺,且穩定而清晰,再不是元神馭劍時的短短一瞬。 正因為這樣,當日他才能從容揮出那記劍指,初步碰觸到葉繽那輕霧劍意的玄妙。

    “先天一氣……就當它是先天一氣吧!”

    雖然沒有證據,但餘慈能夠肯定,他體內元氣性質,確實生了質的變化。 在他的修行層次上,生質變後,除了轉化為“先天一氣”,還能是什麼呢?

    擺脫了這個疑問,又有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出現在眼前:

    他現,除了當日通過照神銅鑑轉化的那一波之外,後面幾日,行功時自然產生的,仍然是以往的真氣,這真氣和“先天一氣”性質格格不入,便如油與水的差別,在體內流轉時,讓人很不舒服。

    這大概就是他沒有真正進入還丹境界造成的結果。 若不加以改變,長此以往,他一身先天氣,說不定又要被後天之氣浸染,以至前功盡棄。

    還好,他有照神銅鑑。

    當他按照新得來的法訣,開始祭煉時,神意自然投注其上,吸納元氣,運轉火候,每次都甚是費力,總要消耗他大半力氣。 但在這一過程中,便如淬火鍛打,逐分逐毫地提升銅鏡的性能,也在一點一滴地精煉本身元氣中雜質,使之提升到“先天一氣”的水准上來。

    如此,即使他無法修煉長生術,也能維持住“先天一氣”的純度,且緩步精進,不得不說,照神銅鑑,真是……

    好寶貝啊!

    越是祭煉,餘慈對這寶貝越是愛不釋手,每日必定要有幾個時辰努力用功,祭煉火候也日益/精進,可以想見,只要他依照此法,按部就班、持之以恆,在不久的將來,隨著他修為的精進,祭煉層次的提高,他完全可以將寶鏡的秘密盡數開出來,而且,這個寶貝也將永遠屬於他,沒有人能把它奪去!

    每想到此處,他便是心中振奮。

    今日的功課做完,天色已經入夜。 餘慈像一個幽靈,從藏身處飄出來,藉著天上星光,撲向西南方的山野深處。

    6揚和金川透露的信息讓他很在意。 以白日府在絕壁城的隻手遮天,在說及那離塵宗時,也不自覺便將自己放在弱勢地位,可以想見,那個陌生宗門勢力,會是何等的強大。 預先做個計劃,已是必然。

    餘慈使出神行符,足下生風,三百里也就是一個多時辰便到了,比原本的度要快出近兩成。

    停下身形後,他的呼吸略顯急促,但幾次呼吸的功夫,就恢復過來。 他沒有繼續深入,而是就近開啟照神圖,花了很短的時間確認方位,很快便在山中找到了一片人工建築群。

    微微的光芒中,夜色下的一草一木都收入眼中。 這裡是一處道觀,規模頗大,分東、中、西三處院子,中院前後三進,殿宇宏偉,裡面的道士總有百多人上下。

    方圓萬里之內少有人煙,這座道觀顯然不是靠香火支撐的。 無疑,這就是金煥一行人目的地所在。

    “外務道觀……就是處理雜務的地方吧。”抱著類似的念頭,餘慈逐一轉換視角,準備將道觀內外梳理一遍,為明日可能的變故做準備。 視線從道士安寢的東院開始,慢慢轉至中院殿閣群落,再移到西院園林中,暫時還未現什麼問題。

    但這時,起霧了,小巧的園林也變得迷濛不清。

    數十里外,餘慈睜大眼睛:“那個是……”

    第二日,按著計劃,白日府眾人丑時一刻便起程,不惜馬力,待到凌晨時分,便來到一座碧翠山下。 山不甚高,而林木溪泉,清嵐奇石畢具,頗有仙氣。 金煥在山下便停了車駕,只留一武士看守,其餘九人一起步行登山。

    這裡面,金煥和6揚是來慣了的,金川和匡言啟則是頭回到此,不免好奇,6揚便提點自家徒兒:“這已是止心觀地界,雖是離塵宗外門所在,卻也常有高人行走,觀中老觀主於舟道長,駐世三百年,是了不起的前輩高人,在此萬萬不可存了輕慢之心。”

    這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了,這兩個年輕人因為天資甚佳,在府中頗受尊寵,尤其是金川,向以白日府下任府主自居。 在府裡還沒什麼,但在此處,必須要有所控制。

    這點兒心思無需瞞人,連隨行武士都知道,在匡言啟喏喏聲中,金川瞥了自家叔爺爺一眼,很乖巧地垂下頭去。

    金煥一行人走在山路上。 四面景色宜人,他們卻是步履匆匆,轉眼便過了半山腰。 遙見山上飛簷斗拱,在眼前時時顯沒,偶被林木遮掩,轉過數里,又映在眼前,那止心觀,已快到了。

    便在此時,踩枝踏葉之聲響起,從山路旁的楓樹林裡,走出一個道人。

    道人出來得突兀,五名隨行武士反應也是極快,當下身軀緊繃,目視來人。 不過他們總算還知道這不是白日府的地面,便有敵意,也要有所收斂。

    那道人面白無須,看起來很是年輕,身披玉色道袍,身姿高挑,烏黑的頭束在頭頂,定以星冠,上下打理得極是周整,負手行來,又顯得悠然從容。 金川和匡言啟也都是一時俊彥,可在長輩身前,便顯得束手束腳。 比不得來人灑脫。

    那道人看到金煥這一行人,也是一怔,但旋即微笑,對幾個隨行武士的作派似乎全無反應,也沒有上前搭訕的意思,只遙遙打個稽手,退到路邊,請他們先行,從容謙遜的姿態,令人心生好感。

    金煥雖是倨傲,但止心觀近在咫尺,說不定道人便是其中的修士,故而也略微點頭,以他的身份,算是非常看得起對方了。 隨行武士見府主的反應,這才緩下勁兒來,紛紛垂。

    兩方就此錯開,待去得遠了,金煥忽然道:“如何?”

    6揚皺了皺眉,輕聲回應:“奇怪,此人真靈煥然,未凝陰神,似乎修為不過通神初、中階之間,可周身氣機森然,像是……”

    “像是成罡凝煞,是不是?”

    “真是如此?那豈不是結丹了?”

    6揚吃了一驚,連帶著後面兩個年輕人都回頭去看。 俊秀道人卻不急不緩地走著,似乎在欣賞路旁漸漸轉紅的楓葉。 待過了一個拐角,便從他們視線中脫開了。

    金煥此刻卻轉而稱讚6揚:“能看出這氣機之微妙,便知你對罡煞已有感應,一般的通神上階修士也做不到這點。你這些年修為仍在進步,很是難得,期以十年,便可以嘗試結丹了。”

    6揚連忙遜謝。 這邊說話,後面的金川定力差一些,忍不住就問:“叔爺爺,那道士真的是還丹修士?”

    金煥乃沒有正面回應,只道:“他在數里外便顯露形跡,應該沒有惡意,你們不要慢待。”

    兩個小輩也就罷了,只覺得府主高深莫測,不敢多問。 但6揚跟隨金煥多年,一聽便知,金煥自己也是捉摸不准,才是這種態度。

    只是,確認修士是否成罡凝煞,竟是這般困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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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xgp01    時間: 2011-2-23 06:21 PM

本帖最後由 gxgp01 於 2011-2-23 10:24 PM 編輯

問鏡· 第二十九章氣度

   小山本就不甚高,有這件事一打岔,幾句話的功夫,離山頂便不遠了。 抬頭上看,止心觀已經遙遙在望。 沿山道轉過前面的巨岩,便是一道筆直的台階,約有百級,上面就是止心觀正門。

    便在這時,金煥輕咦一聲,還丹修士六識敏銳,神意更是強大,早一步現有人從後面趕上來。 只是以他的身份地位,注定不會扭頭,倒是6揚回頭看了一眼:“是那個道士。”

    除金煥外,其餘人等都是回頭。 只見先前那個俊秀道士,緩步在山道上行走,但步步落下,似乎雲嵐托舉,似乎腳不沾地,飄然如神仙中人,彷彿時刻都會駕雲而去一般。

    6揚皺起眉頭:“像是神行符,但藉一點兒山間雲嵐之氣,托舉身軀,保持這般度,不費絲毫己力,在符法上造詣甚深。”

    說話間,幾人已到了觀前。 以金煥的修為,便是6揚不說,他也心中有數,聞言唔了一聲:

    “山間多奇士,不要失禮。”

    昨日金煥已經與觀中人通了消息,此時有一個穿著藍布袍的道士等在道觀正門前方,向這邊行禮道:

    “金府主請進,觀主已等候多時了。”

    這接引道士臉上木訥,比不過後面那位光風霽月,但金煥也沒法計較什麼,便留下隨行武士,只與6揚併兩個年輕人進去。

    在門前一耽擱,後面那俊秀道士也走過來,依舊是那悠閒的模樣,顯然也是要進觀的,隨行武士見此,想到金煥的吩咐,都讓在一旁。 道士不緊不慢地跟在了金煥一行後面,還向道觀前灑掃的道童頷示意,道童愣了愣,忙舉手還禮。

    這一切都看在金煥等人眼中,更堅定此人身份。

    一先一後進了觀門,金煥一行在接引道士的引領下繞過正殿往右,而那俊秀道士進門便轉向左邊,玉色袍袂在屋角石階間閃了幾次,便不見了蹤影。 金煥對6揚道:

    “此人年齡也不甚大,可修為極是醇厚,遠在阿川、言啟之上,更可貴是這從容氣度,令人羨煞。”

    金煥雖是在誇讚,但更多的還是是存了激勵之心。 6揚躬著身子,不動聲色,看旁邊兩個年輕人的神情,顯然已是被套了進來,至於能激多少上進心,還要觀其後效。

    這邊說話,前方接引道士便前很久,有些茫然地回頭看來。 金煥見此,也是一笑:“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也不用斤斤計較……走吧!”

    將此事拋在腦後,不再提起。 一行人隨那接引道士轉殿過橋,很快便來到側方的園林中。 林中深處有亭橋流水,亭上端坐一老道,須如雪,卻是面容紅潤,全無老態,旁邊也無人侍候。 見金煥一行到此,便站起身來。

    金煥一掃平日的威嚴,趨步上前,先一步舉手行禮,口呼“於師兄”,老道下亭相迎,稱呼一聲“金府主”,倒是顯得生份許多,金煥也不在意。 6揚在後跟上,一個大躬身,姿態擺得更低,老道微微頷,目光放在了身後兩個年輕人身上:

    “金府主,這便是你說的兩個孩子?”

    金煥略整金袍,朗朗一笑:“正是,還請於師兄為兄弟我掌掌眼,看是否是可塑之材!”

    不用他說,金川、匡言啟兩人便都上前跪倒,口稱“於仙長”。 老道嗯了一聲,示意二人起來。 兩個年輕人又齊齊站好,垂手恭立,將自家最端正的一面擺在老道眼前。

    “讓他們入山修行,面上也過得去。”

    老道淡淡一句話,便無下文。 兩個年輕人略感錯愕,老道卻不再理會,引金煥進了亭子,分兩下入座,至於6揚,也只能和兩個年輕人一起在亭外等候。

    金煥一坐下,便笑道:“若能在山門內修行一年半載,對這兩個小子,已經是天大的機緣,師弟我可不會貪心不足……還不過來叩謝!”

    不等金川二人上前,老道便搖了搖手:“且慢、且慢。老道屍位素餐之人,在觀中留得這麼些年,也只有一個好處,便是循宗門之規,不假情面。山門內,向來是法不輕傳,金府主若要將兩人送入山門修行,還要看……”

    說到這裡,他話裡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同時金煥也生出感應,略偏過目光,便見得園林一側拱門後,先前那個飄逸若神的俊秀道士正安步當車,穿林而來。

    對方也感應到了兩人的目光,仍是頷示意,到了園林中另一處小橋流水邊,駐足停留。 看那姿態,倒似倚柱觀魚,悠閒從容。

    老道見金煥等人都無驚訝之色,便以為是白日府這邊的人物,只是在觀中便與在自己家裡一般,性情顯與常人不同。 他也是個性情中人,不免暗讚一聲“好灑脫”,有心詢問此人身份,但這邊正說到關鍵處,也不好中斷,還好他心念運轉迅,心中轉過多節,也只在話裡留個了小小的停頓,便繼續道:

    “……還要看金府主這些年來對山門的供奉,是否符合山門之規,雖是俗氣,卻也公平。”

    金煥對所謂的“山門之規”胸有成竹,同時見老道士的反應,也愈肯定,那個俊秀的道士和止心觀、和老道都有極深的關係,說不定,是老道士近兩年新收的弟子呢?

    心有定論之下,他也不再管那邊,笑了一笑,示意亭外的兩個年輕人上前。 金川、匡言啟都是聰明人,當下便將各自身上的包裹解下,露出裡面石製、木製的盒具。 兩人恭恭敬敬入亭,將盒子擺放在亭內石桌上,然後躬著腰退了出去。

    金煥親手將兩個盒子打開,展露出裡面的物件,先是石盒:“十一株魚龍草,雖是不多,但十年來累計,便是換得數枚寒玉洗心丹回去,剩下的,可也容得一人進山修行?”

    老道微笑:“去年便算過,進得的。”

    金煥又指向木盒中盛放之物:“聽聞山門內尋一顆'七爍'原石,為此專門託人從東海邊捎來一顆,若將此奉送,可能再保一人進去?”

    “七爍原石乃是山門王師兄布的消息,價值兩百五十五個'功',貴府享有'專辦'之權,入山修行僅取什一之數,需二百五十功,這也是進得的。”

    老道見得這些物件,果然是毫不刁難,只笑道:“金府主確實準備周全,顯是深諳山門功德之法,也算是難為你了。”

    金煥微微一笑,已是放下了老大的心事,正想再開口,耳邊卻聽有人言道:

    “請問,十三株魚龍草,值得幾個'功'?”

    這句話不是亭子周圍任何人說出來,人們愕然之中循聲望去,卻見那倚柱觀魚的俊秀道士不知何時自橋上走下,朝亭中來。 在眾人灼灼目光的盯視下,他神色安定,步履徐徐,只朗聲道:

    “我有一十三株魚龍草,不知沽價幾何?”

    清晨的陽光穿過林隙,投射到他身上,光采煥然。

    當俊秀道人過橋穿林,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園林中忽然進入一個非常尷尬的時段。 尤其是亭中的老道和金煥,同時將視線投向對方,倉促之下,心中的情緒甚至沒來得及掩飾。

    他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滿滿的錯愕:“他不是你的人嗎?”

    這種情況下,最先反應過來的,倒是亭外的6大管事,他很有一些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的心態,明白過來之後,方臉上已鍍了一層鐵青:“你……”

    走過來的俊秀道士當然就是餘慈。 他施展當年在雙仙教時,學得的神棍技法,牛刀小試,便進得觀中。

    只是他沒想到,金煥和那老道竟然如此沉得住氣,或者說反應緩慢。 他本以為,能混過觀門那關口已經相當不錯,待到園林中,已經是極限。 他已經做好了被人喝破的準備,應對的言辭都有了腹稿。

    可事態的展卻乎他的預計,兩邊都誤會了他的身份,又要保持各自的氣度,乾脆都故作不知,讓他從頭聽到尾,什麼事情都沒瞞著,照這情況下去,他混到兩人議事結束,也不是不可能。

    可這就不是他的本意了。

    一路跟過來,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拿魚龍草與人交易,要求的也只是公平買賣,並無不可對人言之處,便是使一些小手段,也都是用在明處。 若前面的情況持續下去,不管他本心如何,都會夾纏不清,也失了磊落。

    往更深一層去想,有了昨晚上那大開眼界的一幕,他不管白日府眾人的想法,卻不願惡了亭中的白老道。

    所以,他斷然話,主動暴露了自家身份。 隨後便迎著亭子內外五人目光,邁步而來,初時還有些肌肉繃緊的症狀,但走下小橋之後,他已完全進入了狀態。

    對6揚的喝聲,餘慈不屑一顧,他就這麼站在亭外,直視老道鬚眉皆白的蒼老面孔:“山野散人餘慈,手中有一十三株魚龍草,欲售無門,故而隨金府主前來,尋於觀主做個交易。”

    直到這時候,亭中兩位大佬才真正明白過來,老道也就罷了,金煥臉皮上卻有血紅霞光閃過,他緩緩轉過視線,眼眸中金光如劍,直刺在餘慈臉上。

    餘慈頂門一震,忽然看到眼前亭中,有一輪紅日灼灼如燃,揮灑出萬丈血光,鋪天蓋地,碾壓過來。 那一瞬間,他神魂的感應,便停滯下來,更是完全喪失了空間感,只看到那樣一輪血紅的夕陽,越來越大,要將他徹底吞沒進去!

    血漫千山猶未足,扯得蒼天一同落!

    這便是白日府震懾絕壁城百年的“太炫極陽法”!

    在金大府主太炫極陽法裡呼叫點擊、收藏、紅票支持。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0-31 02:00 PM

本帖最後由 2pac20000 於 2011-11-12 11:04 AM 編輯

問鏡· 第三十章魚龍

    餘慈真切感受到了還丹修士的怒火,然而,這還是無法徹底阻擋他。 即使是目不視物,即使是身無定處,他依舊可以振動喉嚨,清晰聲:“於觀主,請開價!”

    血光夕陽忽地散去,彷彿萬斤重負一舉移開,陡然的輕重轉換,讓余慈的身子晃了晃,也僅是晃了晃,便繼續站在亭外,目光的焦點重新定在老道臉上,似乎剛剛只是略微閃神而已。

    至始至終,他的視線都沒落到金煥身上。 至於已經迫到他身邊,幾乎要出手的6大管事,更被他徹底無視。

    他還沒到極限!

    以金煥的修為境界,照理說能對余慈形成絕對壓制,但那是建立在精神、肉身全面落差的基礎上的。 而現在,餘慈雖說與金煥還丹頂峰的境界有一段難以彌補的距離。 可是他體內氤氳瀰漫的,卻是精純正宗的“先天一氣”,或仍比不過金煥的火候,卻也沒有質的差距!

    他不知道金煥現在臉色如何,眼前的老道倒是若有所思。 稍停,老道開了口:“'乙木聚靈湯'乃是我離塵宗的獨門配方,特轉於白日府,以提純藥草,一切從此湯中得來的魚龍草,都應是白日府所有,若是他人拿來交易,本宗不收!”

    這個回應當真是很給白日府面子,不提金煥,亭外6揚露出微笑,再向前一步,便是兩個年輕人也反應過來,磨拳擦掌,準備給這欠抽的道士一個永世難忘的教訓。

    餘慈卻神色不動,自顧自地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石盒,單掌托起,伸向前方。 6揚本要動手拿他,卻沒想到餘慈突然用出這麼一個動作,倒像是自己要上前奪走人家的東西一樣,一時有些愣神。

    這個空當,餘慈又開了口:“此十三株魚龍草,乃是我在天裂谷深處,費心耗力,從崖壁中挖出來,天生天養,與白日府何干?”

    “哦?”老道白眉軒動,真的驚訝起來:“不是催化,是天然生成?”

    餘慈咧嘴一笑:“如假包換!”

    老道士看似渾濁的老眼掃來,略一點頭,也不管旁邊金煥的臉色,點頭道:“若真是天生天養,自然是開得起價……拿來我看!”

    餘慈邁步上前,這一舉步,他才現,要抵住還丹修士的怒火,也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容易。 他的體力已經在剛才的一瞬間幾乎全部搾乾,眼下近乎虛脫,踩著腳下的碎石小徑,也像踩著棉花一樣,落不到實地上。

    他的底細瞞不過人,後面兩個年輕人便滿心地盼他出醜。 餘慈本人卻不以為意,他深吸口氣,就這麼從6揚身邊走過,6揚只需舉手一掌,便能要他的性命,可是這一掌也始終沒有拍下去。

    餘慈進了亭子,猶自記得向旁邊的金煥頷示意,就像山道上、入觀時那樣。 金煥冷冷掃他一眼,徑直垂目內守,不給任何回應,也不讓人看到他的表情,不過,小亭周圍的溫度又是提升。

    再笑了一下,餘慈向老道行禮後,將石盒擺在桌上,與另外兩個盒子並列。

    盒子打開,餘慈清楚感覺到,四道金蛇電火般的目光打過,然後他也望裡看,下一刻,亭中的空氣完全凝住。

    石盒內,空空如也。

    沒有餘慈所說的十三株魚龍草,甚至連路邊的雜草都不見一根! 這一刻,餘慈的腦子也像盒子裡一樣,一片空白。

    “嘿!”

    這是金煥在笑,只笑了這一聲,亭子內外的溫度便又向上提了一個層級。 在餘慈眼中,周圍的空氣已經被高溫扭曲,也許就在下一刻,對方便會親自出手,扭掉他的腦袋。

    餘慈忽然就清醒過來,他不知道為什麼石盒中的魚龍草會不翼而飛,也絕沒有想到自己會陷入到這樣的絕境,不過,這一切都沒有讓他的思維停止運轉。 事情落到這步田地,再後悔或是考慮後果都沒了意義,他只是轉臉去看金煥,盯著這位控制絕壁城百餘年的豪雄,心中計算:

    如果突然拔劍,在死之前,能不能在這廝臉上劃一道下來?

    便在這時,有人在耳邊驚嘆:“道蟲!”

    餘慈猛地扭頭,卻見那老道慢慢站了起來,眼睛盯著石盒,全神貫注的模樣,讓人禁不住隨著他的目光一起看過去。

    亭子內外溫度驟降。

    餘慈的視線抵在石盒中,他看到了,在盒底與內壁形成的夾角縫隙中,一條細如絲的蟲子藏在那裡,搖頭擺尾,慢慢地又從陰影中游出來,像是一條過份纖細的蚯蚓,在盒底蠕動。

    這蟲子似乎很是享受眾人投注在它身上的視線,又或者覺得狹小的盒子太過局促,再晃了下看不出頭尾的身軀,便駕著一陣剛吹進亭子裡的微風,飄浮起來,在虛空中游動。

    “魚龍!”老道被雪白鬍鬚掩蓋的唇齒間,又擠出兩個字,卻和先前的不同。

    老道再次開口的瞬間,金煥視線轉移,定在他臉上。 眼神之凌厲,不比對上餘慈那回稍減半分。

    老道卻似是全無所覺,他的目光盯在浮游中的蟲子身上,好一會兒,才轉向餘慈,問道:“後生,這魚龍可賣麼?”

    餘慈壓住失而復得的興奮,還有藥草變蟲的荒謬感,沉住了氣,點頭道:“自然是賣的,不知沽價幾何?”

    老道微笑著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功!”

    餘慈心中猛地一漲,前所未有的輕鬆感覺蔓延全身。 但他沒來得及回應,亭外便有人忍不住叫了起來。

    叫喊的人是金川,年輕人養尊處優,乍遇變故,火氣大一些是正常:“怎麼可能,我白日府辛辛苦苦十餘年積攢下來的,還沒有這一條蟲子來得多?莫不是你……”

    “包庇”兩個字未出,金煥便冷冷掃來一眼,把他後話截斷。

    “這就是你對仙長說話的口氣?跪下!”

    金川最怕的就是亭中這位叔爺爺,當下一聲不吭,跪在地上。 前面的6揚趕緊讓開,旁邊的匡言啟也退開一些,一時半會兒都不敢求情。

    金煥並不想把精力浪費這旁生枝節上,待金川跪地,他便直接把年輕人丟在一邊,目光再移回去,沉聲道:“於師兄,你慧眼獨具,我向來是佩服的,不過,此事事關我白日府與貴宗的'專辦'之權,我勢必要問個明白!”

    說是要“問”,但那姿態,前面大概還要加個“審”字。

    老道毫不在意:“自然要給金府主一個明白。”

    說罷便轉向餘慈這邊,笑道:“很久沒有見到拿住'魚龍'的年輕人了,就算是取了巧,也不簡單……請坐。”

    餘慈的心情早已調適過來,看著老道和金煥言語交鋒,倒是興趣盎然。 老道讓他坐下,他也不客氣,舉手一禮之後,便坐在桌前石凳上,非常自然地側過半身,與老道臉面相對,賣了個後腦勺給金大府主。

    亭外的6揚等人為之瞠目。

    餘慈才不管那些,他為人處事的信條便是:既然已把人得罪了,且沒有轉圜的餘地,那麼直接得罪到死便是。 反正現在讓步,也不會讓金大府主善心饒過他。

    入座之後,他再一拱手:“請於觀主明示。”

    這是把金煥的說辭給搶了,餘慈背後便是一燙,但他毫不以為意,似乎已經將後面那個舉手可置他於死地的還丹修士遺忘乾淨。

    老道見他這般作派,混濁老眼倒也彎了一下,隨後撫須笑道:

    “金府主,山門轉給你'乙木聚靈湯'時,也曾說起過這魚龍之事。大概隔了許多年,記憶模糊了?”

    這話像是給金煥台階下,但話裡諷刺的意味兒似乎更多一些。

    金煥倒也能穩得住,只道:“或是事務繁忙,記不得了,師兄再提點一回也是好的。”

    老道看他一眼,忽地嘆息一聲,道:“也好,我便再說一回。”

    也許是餘慈理解錯了,老道語氣中,針對金大府主,似乎更多的是感慨和……惋惜?

    老道的心思誰也猜不透,他真的就那麼從頭說起,務求詳盡:

    “要說魚龍,必須要說回到蝦鬚草。天地萬物,禀氣所生,物有物性。而那天裂谷,溝通兩界,諸氣相激,內裡草木鳥獸,大都具備不可思議的特性,蝦鬚草便是一例。此草根鬚特異,難以吸收地氣以自活,必須寄生在樹木之上,然而長成之後,卻也因為特異的根鬚,對同類特別敏感,往往吸食同類生氣以自肥。吸食到了一定程度,蝦鬚草便也脫胎換骨,成了魚龍草,至此價值大增。

    “而那魚龍草成形之後,受先天禀性影響,同樣吸食同類生氣,慢慢轉換質性,當其再一次脫胎換骨的時候,便由草木之靈,轉化為血肉之靈……這是一次無以倫比的進化,類似於破繭成蝶,又遠遠越,至此,魚龍草化為魚龍,脫離了草木的限制,悠遊於天地之間,吸納萬物精血靈氣,自然生成,壽紀無窮。雖然本身力量不大,卻也天地間難得的靈物!

    人們的視線在虛空中匯聚,焦點便是那個仍自游動得不亦樂乎的蟲子。 在場的都是眼力高明之輩,均能看出來,這蟲子雖是纖細如絲,但身上細密鱗片花紋,揮灑著生命的光澤,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來,這竟然是由十三株藥草轉化過來的。

    “在傳說中,當此魚龍吞噬夠了同類,又尋了某個契機,真可能躍衝龍門,化為天龍之身,乘雲遨遊四海……當然,那也僅僅是個傳說罷了。”

    老道徐徐說話,不急不緩,自有一種打入人心的感染力。 餘慈便不自覺意遊天外,想像那草木化為血肉、再躍升真龍的過程,會是怎樣的神奇。

    兩個加更日結束。 謝謝書友們支持,從明天起,恢復正常更新。 仍是中午、晚上各一更,優先保證質量,但仍不排除爆可能。 新老書友且拭目以待。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0-31 02:02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1-11-4 11:20 AM 編輯

問鏡· 第三十一章功德

    “從蝦鬚草到魚龍草、再到魚龍,此過程相當漫長,又要看天時地利,往往數十年時間、千里方圓未必能找到一個例子。山門交付給白日府的乙木聚靈湯,便是強行催化這一過程,人工造出魚龍草,只是這手段失了先天禀氣,以此法造就的魚龍草,失去了與同類的氣機感應,永遠不可能化為魚龍。同理,若是乾擾了魚龍草轉化魚龍的過程程,便是最終能得一條魚龍,這魚龍也是先天不足,很難再繼續成長下去。”

    “說起來也是可惜了,這些魚龍草,後生還是摘得早得了些。若是再由那十餘株魚龍草生長個幾百年,任其氣息感應交通,自然聚氣化生,那時生成的魚龍才算是真正上品,便是沒有人布消息,單是獻於宗門,便要有兩千五百功以上……當然,那又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說到這裡,老道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他看著金煥:“這便是魚龍一脈的轉化之理,金府主,你以為如何?”

    亭子內外是一陣冗長的沉默,每個人都像是泥雕木塑一般,只有那條纖細的魚龍,無憂無慮地在虛空中游盪,偶爾擺尾,從金煥眼前劃過,又是說不出的諷刺。

    對金煥來說,這不啻於最直接的羞辱,身為白日府至高無上的領袖,他何曾受過這種氣,此時此刻,亭外兩個小輩都以為金煥要怒了,便是直接與老道決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事實卻不是那簡單。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金煥終於開口:“於師兄言之有理……是我想得簡單了。”

    6揚還穩得住,兩個輕人已是目瞪口呆,他們什麼時候見過說一不二的金大府主低頭認錯的模樣?

    對此,餘慈倒是一點兒都不吃驚。 實際上,不管任何人,只要是像他昨晚那樣,看到眼前老道士展現出來的神通,便會有類似的準備,更何況,老道背後,還有高深莫測的離塵宗!

    不過,金煥雖不能在老道面前撒野,卻絕不會把餘慈的那份兒給忘掉,隨後瞥來的一眼讓余慈明白,只要出了止心觀的大門,這位金大府主絕對會給他好看。

    從此刻起,對白日府來說,餘慈已經從“獵物”上升到了“仇敵”。

    這可是個相當了不起的提升!

    餘慈嘿然一笑,依舊端坐不動。 倒是金煥長身而起,向老道告別:“於師兄,今日事了,我便不打擾了,就此別過。倒是這兩個孩子……”

    “按規矩來吧。”

    這話不近人情,卻比任何保證都來得實在。 金煥點點頭,就此走出亭子,老道也示意之前引路的道士過來,領金川和匡言啟到客房休息,之前由余慈引起的風波,就這麼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幾位年長的都還好,年輕人則很難接受,尤其是金川,在他看來,叔爺爺讓這一步,簡直就是奇恥大辱,那老道也就罷了,可那至今還穩坐釣魚台的餘慈,又算個什麼東西!

    年輕人隨引路道士離去的時候,還是頻頻回頭,要把這可惡道士的面容烙進心裡去。

    看著幾人走出園子,餘慈也不免鬆了口氣,這時他聽到,旁邊老道又嘆息一聲,如先前如出一轍。

    “百年來主宰一方,一言以決百萬人生死,如此人物,怎麼連年輕時氣魄都還不如……可惜了!”

    呃,他氣魄十足的時候,會怎樣? 這問題餘慈終究沒有問出來,老道也只了一句感慨,便將視線轉回來,落到他身上:“後生換取三百功,欲得何物?”

    餘慈想了想,卻沒有直接回應,而是問了別的問題:“於觀主先前所言功和消息,不知是什麼樣的東西?”

    於舟老道聞言便笑:“你說善功啊……後生果然機敏,也罷,你隨我來。”

    說罷,老道當先朝著園林外行去,餘慈收了亭中的魚龍,起身跟隨。

    從西院到中院,也沒花太長時間。 餘慈跟著老道穿殿過戶,來到中殿第三進某個小殿堂前。 這裡的人流明顯比其它地方要多一些,進進出出,頗為熱鬧。 餘慈抬頭,看殿上的匾額:

    “同德堂?”

    老道引他入殿,到了殿內,便見此殿佈置甚是古怪,不供神像,只有正中垂下的“功德無量”四字長幅,後是影壁,左右牆上均塗得雪白,卻有密密麻麻的字跡圖畫在上面。

    細看去,這些圖文並非是寫上去的,而是一層時時變動的光流,照在牆上,字字暈光,清晰無比。 仔細分辨,兩邊牆壁共分四欄,左手第一欄上寫一個“徵”字,第二欄為“布”,右手第一欄為“法”,第二欄為“物”。

    老道就站在“功德無量”的長幅下,沉聲解答:

    “仙道浩茫,獨行者難。我等追求大道之人,直面天地之劫難,能大成者幾稀,除了要自我磨礪,穩固本心,還要爭取一切資源,以增勝算,所謂財、侶、法、地,不外如是。然而天地廣大,有生之年裡,以一人之力很難謀取足夠的資源,故宗門設此同德堂,便是為了在宗門修士之間、乃至宗門內外進行資源調配,以彼之有餘而補我之不足,集合全宗之力,以登大道。

    “為使不同類的資源便於比較,易於交易,宗門將一切資源量化,以'善功'為單位,無論是一個物件、一套法訣、一條事項,均可換算為若干善功,並公示於同德堂內,為宗門弟子所知。

    “這兩邊四欄,各有不同。宗門為收集資源、磨練弟子而布的'善功'消息列入左手的'徵欄',完成後報酬較高,但難度也高;宗門內個人布的'善功'消息列入'布欄',報酬、難度參差不齊。至於右手二欄,'物欄'是各類修行材料與'善功'的換算比價,'法欄'則是各類修行法門的價格。”

    餘慈耳朵聽著,眼睛看著,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兒,也不免感嘆,原來這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修行宗門內,也有商賈氣如此濃重的地方啊。 他回頭看了一眼,老道伸手虛引,讓他儘管細看。

    既然如此,餘慈也不客氣,他先在四欄前走一遍,觀其大略,隨後便按照自己的需求,停留在法欄下。

    天裂谷中,和葉途相處的幾天裡,那小子以其深厚紮實的理論基礎,給了他很多指點,包括那個令他讚歎不已的“同心圓理論”。 除此之外,少年便是提醒他要抓住機會,尋到一門上乘的“長生術”,才是修行之正道。

    葉途曾設想過的讓他拜入半山島的奇想,最終也沒能實現,餘慈卻記住了少年的建議,尤其是半月前,他意外通過照神銅鑑,將周身元氣盡都轉化“先天一氣”後,他才現,葉途的建議,實在是最中肯不過。

    他確實缺少一門真正的“長生術”,不說那還是緲無影蹤的“洗煉”之法,便從每日新生的真氣“雜質”上也能看到,修習十餘年的“九宮月明還真妙法”明顯不再適合他現階段的情況了。

    所以,餘慈先便站在了法欄之下。

    此欄當頭前三排都是金光大字,一條條排列整齊,十分清晰。 下面那些墨字還隨著光流變化,偶爾翻動,這上面三排,卻是從未移過半分。 看最上面那條,前面是法訣的名稱:

    《天府玄微通真九度經》

    只看這經文的名稱,便讓余慈心神一振,隨即又看後面交換所需善功數,可入目的哪是數字,而是大大的兩個字:無量!

    《天府玄微通真九度經》之下,則是《九度真文煉形篇》,同樣後綴“無量”二字。 第三個好些,標名《飛羽藏形登天法》的法訣,不再是令人絕望的“無量”,而是一個實數:十萬!

    再向下,字裡轉為平常的墨色,當頭第一個還是大頭,乃是《太清金液神丹訣》,標價一萬,對余慈來說,依然是個難以企及的數字。 下面還是某某丹訣、某某丹法,標價總在一萬、八千這個水平線上,算是墨色條目中的第一檔次。

    看到這些數字,再想想仍未到手的三百善功,餘慈不知道自己現在表情如何,想來也好不到哪兒去。

    “後生很關心這些法門啊,你也想長生麼?”

    不知何時,於舟老道站在他身後。 餘慈心情不太好,只簡單應了聲“是”。

    “好氣魄!”

    老道讚了一聲,但接下來便是語氣平緩地陳述事實:“若求長生術,這三百功,還遠遠不夠。”

    餘慈咧了咧嘴,卻還有個疑問:“這些金墨條目,都是長生術?”

    老道回應:“這些乃是本宗賴以駐足於世間的通玄法門:《天府玄微通真九度經》乃本宗修行之總綱、《九度真文煉形篇》為度劫秘法、《飛羽藏形登天法》為步虛之術,此三者合起來,再輔以下方的丹訣、吐納等法門,便是你所求之全套長生術,依此修行,將有機會脫得凡胎桎梏,問道長生。”

    “度劫秘法?步虛之術?丹訣?”

    餘慈似乎聽葉途說起過這些,一時又記不清楚,還是老道為他解釋:

    “丹訣者,即是還丹之法;步虛術,則使修士飛渡九天域外,脫蛻換形;度劫秘法,則是使已經得道的真人修士度過天妒劫關,以求駐世長生。丹訣、步虛術、度劫秘法,此三者缺一不可,三者合一,才是一個長生術的完整結構。

    “而在這其間,還有一個'自洽'的要求。即步虛術必須對應所成還丹,度劫秘法也必須適應成道後的真人神通。就好比佛家的捨利,等同於還丹修為,但與玄門的步虛術便很難配合起來,這便是說,要使丹訣、步虛術、度劫秘法三者層層遞進,諧和如一,方是修行大道… …”

    老道講得很是明白,餘慈卻是聽得臉上黑。 照他這麼說,要想獲得真正的“長生術”,必須要把丹訣、步虛術、度劫秘法全部購得。 丹訣和步虛術且不去說它,只看度劫秘法的價格,便知道這種東西,根本就是純勾人的玩意兒,決不會向他這樣的散修開放。

    得一門長生術,竟然艱難至此?

    老道在側,悠然道:“長生之難,可知之乎?”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0-31 02:03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1-11-4 11:20 AM 編輯

問鏡· 第三十二章縫隙

餘慈沉默不語,在法欄下立了半晌,忽地轉身,走到旁邊的物欄下,瀏覽一會兒,繼而走向大殿另一邊的徵、布二欄,又看了半天,這才轉回來。

老道也是好/性子,一直微笑等待,沒有半點兒不耐煩。 餘慈走到物欄之下,稍做思考,忽地開口詢問:“這一條,如何解釋?”

老道扭頭,只見物欄上雪白牆壁上正有一層墨字翻上來,條目寫得好生清楚:“入門為外室弟子,一千功!”

見此,於舟老道略微點頭:“我主持止心觀,乃為外室弟子之長,有權收錄有向道之心者在此觀修行。若有資質、心性拔尖兒的,且對宗門有大功的弟子,亦可報備山門,傳授宗門秘法,以求長生。”

“何謂秘法,可是長生術麼?”

“外室弟子,最多只能獲得宗門丹訣,壽至三百年,還算不得長生,只能算攀著長生的路沿。”

“所謂丹訣可是法欄上所列的這些?”

“然!”

餘慈聞言便笑:“倒是劃算得很。”

他是指丹訣和外室弟子換成善功後,多達**千的差距。 老道也笑:“本宗丹訣例不輕授,非有大功於宗門者不可得,後生卻是想得簡單了……而且你這三百功,還不夠數。”

“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來。”餘慈如此回應。

稍頓,他伸手指向對面,指類正對的,是那邊的“布欄”,也就是離塵宗修士以本人名義布的善功消息。

“於觀主,那欄上面,似乎有貴宗仙長收購魚龍的消息。仙長所說的三百功,可是從那裡來?”

“不錯。”

老道進一步補充道:“布這消息是魯師兄,乃是宗門煉器聖手,為煉製一件法器,獨缺魚龍這一樣材料,苦求不可得,故布此一消息。開價比宗門收購的高了足足三成,後生好運道啊!”

對老道的調侃,餘慈勉強一笑,有老道這番言語,他的心思一下子都放在了某件事上:

“有件事想請教觀主。晚輩不是貴宗弟子,不知那些消息,晚輩可否承接?”

老道看他的眼睛,稍頓,忽然撫須而笑:“能到止心觀來,便是有緣,仙道以緣法為先,如此,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宗門有一定之規,'徵欄'上之善功消息,非本門弟子不得承接,'布欄'則沒有限制。”

餘慈二話不說,舉手過額,向老道一躬到地。

他不知道老道帶他到同德堂是出於公心還是看他順眼,但其一口應承下來的事,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他沒法不感謝。

若是老道不答應,單以魚龍換取的三百功,想成為外室弟子,進而獲取長生丹訣,不啻於癡人說夢。 可是有老道此言,餘慈便能從“布欄”布的消息中,源源不斷地獲取善功,直至積蓄到足夠的數量,最終得償所願。

也許這過程不會平坦,但通往仙道的大門,終究還是由老道推開了一道縫隙,這讓余慈怎能不感激?

不過他終究還是經過事的,很快就穩住了情緒,把目光放到眼前來,他這麼問老道士:“不知觀裡可留宿麼?”

老道眨了眨眼,笑道:“方外人與人方便,自然是留宿的。”

餘慈當下也不客氣:“如此,請觀主收留。”

在他成功拜入山門之前,白日府想必是要除他而後快。 但只要在觀中,離塵宗便等於一把大傘罩在他頭上。 就算金煥的太炫極陽法再恐怖,一時半會兒,也照不到他身上。

餘慈在止心觀住了下來,單人獨院,環境清幽,每餐都有人送來飯食,待遇相當不錯,酬金則只是意思意思,很是舒坦。

在觀中住了三五天,餘慈也不是足不出戶,而是很大方地在觀中逛來逛去,熟悉環境。 在他的計劃裡,止心觀已經是未來許多年,他要長久駐留的地方,早一點兒熟悉,總沒有錯。

待的時間長了,餘慈有了一個新現。 止心觀雖然是離塵宗的外務道觀,可觀中也不是每個人都是外室弟子。 百來個道士,倒是**成是“掛單”在此,與離塵宗沒有任何法理上的關係,只是留在此地修行、打雜,維持道觀的運轉,平日里也從同德堂內接一些善功任務,卻是報著萬一之念,看是否能魚躍龍門,拜入離塵宗門下。

餘慈的境遇和這些人也差不多,幾日來在觀中行走,不乏人主動來結交,也有人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人心之微妙,便是在這清修之地,也可窺得一二。

但不論是結交的也好、疏遠的也罷,對這些刻意為之的人際關係,餘慈都不會太過上心。 他在觀中停留,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與旁人無干。

坐在院中,餘慈手心中紅芒如火,熊熊燃燒,卻沒傷到他半點兒皮肉。 與之同時,有細碎的焦炭碎末從他手心滑落,漸漸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

餘慈微瞑雙眸,呼吸保持穩定。 在做這件事之前,他認真祭煉了一回照神銅鑑,也因此將“先天一氣”的純度保持到了最完美狀態。 如今體內心意元氣渾化如一,心跳與神魂的震盪相諧相和,神意延伸到手掌間的火焰中,如目視手觸,沒有任何窒礙。

在他手心裡,九陽符劍正“吞噬”著另一柄三陽符劍,雙方符紋貼合,轉眼又有赤芒流動,在木質的劍身上刻下新的符紋。 在此過程中,三陽符劍一直在燃燒,熱量卻半點兒都沒溢散出去,而是完全投入到九陽符劍之中,如果趴在餘慈掌邊側耳輕聽,還能聽到火焰裡隆隆的輕爆。

這也只是火焰衝擊的餘波而已,真正恐怖的力量,都被餘慈借助劍上符紋,鎖死在雙掌間,並在其中生劇烈的的反應。

餘慈是在融煉“純陽符劍”。

從絕壁城往這邊來的半個月裡,從顏道士身上得來的那枚煉製符劍的玉簡已被他參透,這幾天,餘慈便開始嘗試著融煉符劍,為心中的計劃做準備。

修行十餘年裡,由於《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的存在,他的符法底子打得最為牢固,所以無論是六陽符劍還是九陽符劍,都沒有任何難度。 唯一需要謹慎的,就是最後這柄純陽符劍了。

只有開始融煉這一系列符劍,餘慈才搞明白,當初他以元神馭劍激九陽符劍的煞氣,為何會有那般強勁的殺傷。

因為在融煉符劍的過程中,幾把符劍的符紋轉換是極其不穩定的,從融煉之初,便是用一種精巧的動態平衡來構成劍上符紋的最終形態,使劍上強勁的火焰煞氣始終處於流動過程中,並不停地廝磨反應,積蓄著更強大的力量。

當然,在符劍的外層,有一個針對這危險平衡的封禁,隨著六陽、九陽、純陽這樣的層次遞進,封禁的力度也在加強,同時,一旦破開封禁,爆的火焰煞氣也就愈地恐怖。

這就是這套符劍系列最本質的東西。

餘慈弄明白其中的道道兒之後,愈覺得這種符劍,歸根結底,其實還是一種符籙,且是那種一次性使用的大威力符籙。 白日府這種用法,看著像勤儉節約,其實也是一種更大的浪費。

不過,對現在的餘慈來說,還是把純陽符劍當劍使,更符合現實。

符劍的融煉進入到了最後階段。 赤紅的火光之中,三陽符劍已經完全消失,九陽符劍則是扭曲了,無數符紋跳躍在火舌裡跳動,隨後百川歸流,再烙刻到符劍上去。

再一眨眼的功夫,火焰熄滅,符劍現形。 烏黑的劍身乍看像是被火烤過,但仔細察看便知,這烏黑的外殼上流動著一層黯淡的光,而那些符紋便隱藏在外殼下面,閃著流質的紅芒,像是地底深處的岩漿,緩緩流動。

“呼,成了!”

餘慈略有些疲倦。 他終究還是在冒險,如果剛剛失敗,辛苦得來的幾柄符劍便要全部打水漂,還好,他實力足夠,運氣也不錯。

剛剛融煉成功的純陽符劍溫度還有些高,餘慈卻是愛不釋手,有了這把利器,他計劃中的行程便多了一份保障。

隨著時間流逝,純陽符劍的溫度降到正常水平,而融煉時形成的熱風,也被深秋寒意迫散,院子裡恢復了清涼靜寂。 但轉瞬便被他人的高呼打破:

“餘道兄,在嗎?”

聲音竟是從天上來的。

餘慈抬起頭,只見秋日晴空下,一朵白雲以相當離譜的度劃過天空,又自上面俯衝而下,到了獨院上空,尚未停穩,便有一人跳下來。

來人是年紀輕輕的小道士,長相平平,嘴唇略厚,看上去很老實的一個孩子,此時臉上卻是有些急躁,正是當日為金煥等人引路的那位。

小道士名喚寶光,是於舟老道的記名弟子,乃是離塵宗外室弟子的身份。 雖說資質不過是平平,但有明師指點,今年不過十九歲,已經是明竅上階的修為,和通神境界相去不遠,算是頗有前途的一個小伙子。 這幾天他在觀裡借宿,早晚的飯食都是寶光送來。 小道士面和心善,也不是一味的魯直,很對他的脾胃,幾天來也有了一些交情。

寶光跳進院子,見餘慈拿眼瞪他,卻是忙伸手擋著自己半邊臉孔,反應古怪得很。

餘慈不免笑道:“怎麼,被人欺負了,還是吃了於觀主的排頭?”

寶光也知道自己反應過度,臉膛上便有些紅,訕訕地放下手,露出左臉上數道挖痕,只是淺淺皮肉之傷,卻是十分狼狽。

“不是被人欺負了,是被扁毛畜牲欺負了!”小道士還懂得自嘲,可這終究是件丟臉的事,說著,臉膛紅得愈厲害。

“扁毛畜牲?”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10 09:5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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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三十三章符書
  “就是那個水相鳥……餘道兄,這回你一定要幫我!”

    寶光他略一解釋,餘慈便恍然大悟。 小道士昨天接了一個善功消息,是要捕捉一隻棲留在斷界山脈中的水相鳥,報酬足有百功,就是在外室弟子群中,這酬勞也是相當相當地豐厚了。

    別看餘慈以一條魚龍便掙得三百善功,但那是因為魚龍實在太過珍稀、且又有人急用的緣故。 在離塵宗設下的功德體系中,像是魚龍任務這樣的例子,徵、布兩欄加起來,也未必過十個。 絕大部分善功酬勞,都是個位數的,兩功、三功之類的才是大頭。

    比如魚龍草,白日府舉全城之力,每年上供十株左右,這幾乎就是離塵宗近些年來全部的進帳了,可這樣的資源,在物欄上,其交換價格每株也只有五功。

    酬勞達到百功的不是沒有,但高回報就代表著高難度。

    水相鳥乃是一種非常奇特的鳥類,據說此鳥沒有固定的形態,每年都會隨機選擇一隻遷徙的候鳥群,變化成類似的模樣,混跡其中,偷吃幼鳥,十分可惡。 聽來詭異,實際上這鳥只是具備某種幻術能力,此類生靈在修行界並不罕見。 像是天裂谷下的鬼獸,便是最典型的代表。

    此鳥並不是什麼兇禽,可是那手幻術實在讓人頭痛。 尤其是這賊鳥混跡於大片候鳥之中,幾乎與正常鳥類一模一樣,既然找不到,也就甭談捕捉這碼子事了。

    “幫忙沒問題,只是按你的意思,你是已經現水相鳥了?”

    這個任務最關鍵的就是找到水相鳥的蹤跡。 如果將任務步驟、報酬拆解對應,尋鳥的環節,恐怕要占到九十九功!

    面對余慈的疑問,小道士一臉晦氣,更多的還是急切:“餘道兄、餘師哥,這回你一定要幫我,旁的事咱們路上說。我剛剛一擊不中,已經把那鳥兒驚了,再晚點,說不定那鳥就要飛走了。”

    說著,寶光就要拉著餘慈跳上那已經停在院落中的“鬼紗雲”。 雲彩般的輕紗織物佔了院落大半的面積,碰上去真的是如紗如霧,幾乎感覺不到實質。

    餘慈見了便笑:“上次要拿著玩會兒,你還老大不樂意,現在倒大方起來了。”

    寶光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餘慈見狀,不再逗他,振衣而上,穩穩落在他旁邊。 寶光已經按捺不住,疾念出驅動的咒文,“鬼紗雲”輕輕一震,開始向上飄浮,直升到近百丈的高空才停下來。

    “好寶貝啊。”

    餘慈拍了拍身邊的輕紗織物,實打實地羨慕。 也許修行界能飛天的法寶、法器不計其數,那都是要經過修士相當長時間的祭煉,才能操控自如,而且也和本人的修為息息相關。 通常情況下,馭器飛天,那是還丹修為以上修士的專利。

    在這種背景下,如果有一件器物,一出得匠師之手,連“分識化念”的修為都不需要,就能控制著飛上天去,且有相對不錯的機動能力,就算只屬於匠器層次,也是珍稀到了極至。

    此類評價,寶光不知聽了多少回,只是嘿嘿一笑,便改換咒文,高空的水汽向這裡匯聚,浸入輕紗之中,待水汽積蓄到一定程度,便從中生出團團霧氣,將輕紗包裹起來。 此時便是坐在上面,也感覺不出這玩意兒是輕紗織就,奇妙得很。

    這時候,輕紗雲霧動了,開始緩慢無比,但度越來越快,收攏的四面水汽受輕紗中的符陣控制,轉化為驅動力,又被集束拋向後方,在晴空下生成一道清晰的痕跡。

    “鬼紗雲”一個時辰可以飛出四百里路,和通神修士全力奔行的度差不多,但幾乎完全不用耗費己力,所以,就算它有起步度過慢、減加轉換滯澀、很是怕火、雷雨天不能飛行等等缺陷,仍舊是件難得的寶貝。

    此器物乃是於舟老道早年攻破一個愚弄凡俗的邪教,從中繳獲的戰利品。 其製作者早不可考,邪教中人是拿它扮神仙用的,也就是騙一下凡俗中人,於舟是看它製作頗有巧思,才拿回來收藏,後來就給了寶光。 莫看它除了代步之外,再無用處,卻也是整個離塵宗獨一份兒的。

    “鬼紗雲”全趕路,隻小半個時辰,二人便來到南霜湖上空。 在此期間,寶光已經將他前面的糗事交待清楚。

    本來小道士是很有運道的,兩天前他到南霜湖採藥,在極偶然的情況下,目睹一隻水相鳥變化外形,混入一群剛剛遷徙過來的野鴨裡面,而回到觀中,恰見到同德堂中一條新布的消息,正是要獵取一隻水相鳥。

    寶光大喜,第二天便興沖沖地趕過去,哪知水相鳥的狡猾程度遠出他的預計,他捉鳥不成,反而被水相鳥的幻術迷惑,面上吃了一記,而且將那群野鴨給驚了。 這種警覺的鳥兒,說不定就要改變棲息地,那時候,水相鳥必然要隨之而去,這樣竹籃打水一場空,小道士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便趕回去搬救兵。

    “呸,那扁毛畜牲肯定是從六蠻山飛過來的。”

    寶光仍自悻悻,餘慈聽了便笑。

    所謂六蠻山,乃是斷界山嚮南不知多少萬里以外,一處名聲極大的山脈,傳說那裡是此界妖魔鬼怪最大的聚集區。 寶光這麼說,就是罵那隻水相鳥已成了精。

    兩人站在鬼紗雲上,俯瞰下去。 南霜湖位於一處三面環山的谷地之中,清幽安靜。 今年蘆花開得晚,此時還是留存著,從高空望去,繞湖鋪展,白茫茫一片,十分壯觀。

    寶光才不管這些,他的心思全放在水相鳥那邊,目光接連在湖邊起落的飛鳥上掃過,忽地便喜叫道:“那裡,那裡,餘師哥,你看,還沒飛走呢。”

    餘慈比他還要早一步看清,蘆葦蕩邊上,確實有一群顏色灰黑的野鴨遊出來,在鏡子般明澈的湖面上,十分地顯眼。 只是,哪隻才是水相鳥?

    寶光一下子期期艾艾,難以啟齒:“應該是,應該是……我做的標記掉下來了!”

    鬼紗雲上一陣尷尬的沉默。

    餘慈看著湖面上嬉遊的百來隻野鴨,一時無語。 這種鳥兒不但警惕心極強,而且飛行度極快,一旦受驚,這百來多隻野鴨四散飛掠,在寬廣的湖面上,想靠兩個人抓住其中一隻沒有明顯標記、且精擅幻術、幾乎要成了精怪的鳥兒,根本就是沒可能的事!

    半晌,餘慈才苦笑道:“確定是活捉麼?死的成不成?”

    他想著動用五雷符,一記雷光轟過去,什麼野鴨、水相鳥統統都要完蛋,就是品相要糟糕。

    寶光堅決搖頭,說什麼都不同意。

    餘慈也搖搖頭,沉默不語。 其實他還有辦法,就是故意把這群野鴨連續驚散,同時用照神圖將其長時間鎖定,早晚會從中現水相鳥的破綻,到那時再一網成擒……可因為這點小事就暴露照神圖,實在非他所願,寶光和他的交情,還沒到那份兒上。

    “真沒辦法了麼?”

    寶光垂頭喪氣,“要是我們有山門劉師兄的'一氣千結陰雷網'就好了,一里方圓的範圍,那麼一抖,什麼鳥兒都逃不出去。”

    小道士是言者無心,餘慈卻是聽者有意。 他並不在意寶光無意中的失言,只是對話裡透露的另一個信息感興趣。

    “一張網……等等,讓我想想。”

    餘慈站在鬼紗雲邊緣,看著湖面出神。 寶光則在撓頭:“網?漁網嗎?我覺得夠戧,這群鳥兒賊得很,一般的網子絕對抓不住它們。”

    餘慈並不回應,長考一段時間後,乾脆盤膝坐下,手指還在不自覺地抽*動比劃。 見他這般模樣,寶光只覺得氣氛凝重,當下不敢出聲,只是眼巴巴地看著,直到餘慈從儲物指環中取出了一卷絲帛。

    小道士再按捺不住好奇心,湊上前去。

    餘慈拿出來的是他身邊唯一的修行典籍,即當年和照神銅鑑一起從紫雷大仙的寢宮中拿出來的《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本符書幾乎便是他修行路上的唯一指引。

    換了別人別處,餘慈未必會公然拿出來,可這幾天,他留宿在止心觀中,與觀中道士交流,越來越清楚,那個離塵宗,是怎樣的一個龐然大物。 以萬年計的宗門傳承下來,奇功秘技、法寶奇珍可以說是應有盡有。 他這本符書,對他來說是寶貝,對離塵宗而言,恐怕還夠不上檔次。

    所以,他也就不必抱著什麼敝帚自珍的念頭,很大方地取出參詳。

    這本符書並非是以修行界通行的玉簡形式存在,但也不是尋常紙質,而是以某種極堅韌的蠶絲織就,上面洋洋灑灑數萬言,還有數以千計的符文圖飾,均是一針一線織上去的,真不知製書時費了多少心力。

    既是絲帛之製,此書也就沒有什麼頁數,平時捲起,用時鋪開便是。 餘慈緩緩打開絲帛,其上文字圖形如水般在眼中流過。

    旁邊的寶光“哇”地一聲叫起來,讓余慈覺得這小子未免大驚小怪。 也不抬頭,只做了個安靜的手勢,隨後便繼續鋪展,尋找那個印像中的符紋,很快便有了結果。

    “就是這個了……陰都黑律縛鬼咒”。

    旁邊的寶光也看到了上面的符紋。 但只一掃,眼珠子便險些被那復雜的紋路給扭了,不免倒抽一口涼氣:“這是做什麼用的!”

    “結網!”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10 09:52 AM

本帖最後由 2pac20000 於 2011-11-12 11:03 AM 編輯

問鏡· 第三十四章捕鳥
    餘慈回答得很是乾脆。 他找到的這個符籙屬妖圖鬼紋系統,比較複雜,也是餘慈所能掌握的比較高等的符籙之一。 以前他只以照神銅鑑的異力使出過此符,還只是最初級的運用,現在必須要再熟悉一下,才能確保不出問題。

    這個過程很短,在寶光猶自糾結於復雜的符紋圖像時,餘慈已經站了起來。 寶光湊得太近,給嚇了一跳,差點兒就從雲上摔下去。 等他站穩,耳邊已經響起低沉的咒文震鳴聲。

    “餘師哥……”

    寶光還想著要餘慈謹慎,可接下來便見到餘慈指尖靈光吞吐,各類詭異的筆劃一層層鋪上去,開始像一個鬼臉,後面又抹上許多似是而非的文字。 看著符籙漸成,寶光莫名覺得本來晴空萬里的天色似乎變陰了,可抬頭去看,太陽還是那個太陽,他身邊卻似有陰風拂過。

    小道士被震住了,後面的言語自然也就卡了殼。

    餘慈才不管旁人想什麼。 此時此刻,他眼底心中,除了那飛舞的符紋,便只有湖面上猶不知大難臨頭的那群野鴨。 隨著符籙刻畫完成,遠方的野鴨戲水的圖景似乎也扯到了眼前。 、

    他無聲無息地激了符籙。

    在寶光眼中,餘慈身前的符籙突然就消失了。 然後他的注意力便像被一根無形的繩索牽著,投向百尺外那群嬉戲的野鴨群。 那邊湖水正泛起陣陣漣漪,徐徐擴散,偶爾有幾隻不安份的野鴨飛起落下,一派祥和,看上去是一個秋日的好天氣,

    但在下一刻,虛空於無聲處起驚雷,又似乎有人在旁暴喝一聲,撼魂動魄。 一條粗/黑鎖鏈,憑空凝就,上面密布無數符紋,咣啷啷一連串響動,瞬間繞著廣佈在近里許方圓的水面走了一圈,再“鏘”聲扣死。

    變生腋肘,便是已有心理準備的寶光都給這聲勢嚇了一跳,更別提那群警惕心極強的野鴨。 連串驚叫振翅聲中,鴨群驚飛,霎時間撲天蓋地。 百來隻野鴨顯然是辦不到這點的,可鳥群驚飛的瞬間,隱藏其中的水相鳥便動了手腳,百來隻野鴨倒像是變成了千隻、萬隻,四面飛掠,亂成一團。

    高空鬼紗雲上,寶光緊張得差點就麼跳下去。 當初他就是被一手騙過,才鎩羽而歸,現在那賊鳥又來!

    餘慈卻穩當得很,早在符籙揮效用之前,他已經開啟了此符的更高級變化。 湖面情況上雖亂,他卻心中篤定,看著粗/黑鎖鏈上,深層符紋逐一點亮。

    寶光修為不到、那群扁毛畜牲更看不出來,在里許方圓的範圍內,無數條細如蠶絲的淡灰長線密布,構成一片細密的大網,將野鴨罩在其中。 只是這網並非是針對野鴨的肉身,而是野鴨的神魂!

    卟嗵一聲響,一團黑影落下,緊接像是開啟了什麼機關。 在寶光瞠目結舌的表情下,百十隻野鴨好似下餃子一般,從天上接連摔落,密密麻麻飄浮在水面上,那場面說不出的滑稽。

    “餵,去打撈吧,肯定在這裡面。”

    水相鳥的外形可以變,神魂卻是變不了的,陰都黑律縛鬼咒下,一切神魂的形態都瞞不過他,所以餘慈很是篤定。

    寶光已是徹底呆了。

    說起來,小道士之所以找餘慈求助,心裡也是有一點小小的私心。 要知他在止心觀中,可是觀主的記名弟子,平日里就算自己不擺譜,也比那些掛單道士高出一截。 現在找人幫忙,未免有些尷尬。 至於同為外室弟子的師兄們,一個個修為深湛,請他們來捉一隻鳥,又有些大材小用了。

    思來想去,也只有餘慈,不是外室弟子,但將來有可能是,且師傅對他觀感不錯,二人也談得來,正是求助的最佳人選。 唯一不那麼確定的,就是餘慈的修為了。 他只能這麼想:

    能在白日府主的壓迫下,談笑自若的人物,修為無論如何都差不到哪裡去吧?

    事實證明了這一點,不過這證明太過得力,小道士心里略微有點兒受傷——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點吧!

    其實這倒是他誤會了。 餘慈使出的符籙其實沒那麼可怕。 所謂陰都黑律縛鬼咒,其實是專門針對陰魂鬼物的一類符法,對生靈的殺傷有限得很,也就是這群野鴨子,肉身脆弱、智力低下,擋不住咒法的侵襲。 可若換一個神完氣足的正常人,這符以此類用法使出來,最多也就是讓人打個寒顫。

    餘慈依稀也能感覺到小道士的想法,不過他才沒有那個時間去傷春悲秋,幫忙寶光抓水相鳥只是他生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僅此而已。

    寶光終究是個面善心善的好孩子,那一點兒嫉妒心,等回到道觀中,便消失得一干二淨,且要把自己獲得的一百善功拿出來分成,卻被餘慈拒絕了。 對他來說,寶光這位觀主的記名弟子,在觀中地位然,心思又簡單善良,正是交結的好對象,三五十個善功,還堵不上他的缺口,不如用它來做人情。

    當然,這回去抓水相鳥不能說是沒有一點兒收穫。 餘慈便感覺到,他使出陰都黑律縛鬼咒的時候,“先天一氣”運轉格外順暢,尤其是變化出符籙的高級形態時,運化隨心,雖是第一次用,卻分外輕鬆,似乎修為在無形中又有精進。

    這自然是好事,所以餘慈的心情相當不錯。 用過晚飯,稍事活動,他準備做晚課的時候,寶光小道士二次登門。 這回,他不是來請餘慈幫忙的,而是於舟老道有請。

    這是他住進道觀後五天來,於舟第一次與他見面。

    夜間的止心觀十分幽靜,各個殿堂的長明燈放射著一圈圈的光暈,在黑暗中切割出各自的領地,走在這光暗錯落的巨大空間內,餘慈覺得自己的心臟並非是那麼平靜,正有一種向外膨脹的**。

    餘慈知道自己心理變化的根源:其實他是在嚮往這個地方,這種生活。 對他來說,這種生活是新奇的,也是有著無以倫比的標誌性的。 只有真正地融入這裡,才能宣告他真正地站在一個新的高度上。

    現在和前些年迷茫不明的日子完全不一樣了。 他走在大路上,令他垂涎欲滴的目標就擺放在可以目見的前方,有一種**催動著他跑起來,去抓住目標——就是這麼簡單。

    他還在感慨著生活和心理的巨大變化,兩腳已經踏在了於舟老道的住所之中。 這兒也是一處獨院,老道就站在院子裡,手持一柄松紋古劍,像是自娛一般,揮劍起舞。 院內無絲竹之音,然而劍刃劃空的低嘯,以及衣袂飄動的微響,就是最好的和聲,起伏之間,節拍分明。

    餘慈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

    老道沉浸在自我的天地中,寶光則看得入神,沒人現他的異狀。 倒不是說老道舞得不好看,而是對余慈來說,眼下這場劍舞,相較於他先前所見,無異於兒戲。

    在他踏入止心觀的前夜、直至金煥登山之前,他都以照神圖窺視觀內動靜。 當時他的收穫有兩個:一是觀察到觀中修士的行為舉止算得上正派,法度謹嚴,觀主於舟老道的脾氣性情也是比較溫和,由此做出冒險入觀的決定。 現在看來,這個險冒得非常值得。

    其次就是老道的劍術。 當時,也是在這個小院裡,他看到了於舟練劍——這本身就是非常奇特的一件事。

    照神圖受到觀測目標氣息強度的影響,越是強大的修士,觀測畫面就越是模糊,這是已經過確認的了。 然而於舟練劍之時,餘慈卻能看得一清二楚,以至於他嚴重低估了圖中人的修為。

    不過,當時於舟的劍術依然讓他大開眼界。 他看不出裡面深奧的道理,卻見到於舟劍氣外放之時,形質已經玄妙到了極處,每一波劍氣,如蒸騰之水煙,又似縹緲之雲霧,如虛似幻,偏又直透人心。 實在是餘慈二十五年的生命中,看到的最上乘的劍法,也許只有那日葉繽以劍意化入雲霧之中的造詣,才能與之相比。 一路看下來,他不知不覺已是冷汗潸潸。

    等到老道收劍,開始吐息,餘慈便傻了眼。 照神圖上,扭曲的圖像直接便證明了老道還丹修士的身份,且那扭曲的幅度和範圍,還要在金煥之上,至此他方知老道才是真正的高人,不由十分佩服,第二日到觀中,也是相當尊重。

    這些已經是舊事了,不過看到於舟此刻舞劍的模樣,餘慈總忍不住拿出前面的記憶來比對。

    這算是做給他看嗎? 老道的心思,確實難猜。

    他在這裡動腦子,那邊老道士已經停了下來,夜風中白飄揚,額頭無汗,倒是更顯矍爍。 老道收了劍,對他笑道:

    “來了啊,坐!這是我青年時使的一路劍法,如今年老癡愚,怕有些遺忘了,故而拿出來耍耍。”

    旁邊寶光很是自豪地道:“師傅的劍術修為,在宗門可排得上前五,就是許多步虛甚至是真人境界的仙師也比不上,這是當年由宗主親口評斷的。 ”

    老道聞言便笑:“你這蠢話只能騙騙外行人,舞劍和劍術怎能一樣?”

    餘慈深以為然,對老道的直率也非常欣賞。

    院子裡有一棵兩人合抱粗的槐樹,樹下常年擺放著一套石製桌凳,以為乘涼時所用。 然而此刻秋風肅殺,樹葉落盡,夜風中乾枝搖擺,頗有淒清之意。

    餘慈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類似的想法,他和老道走過去坐下,老道示意寶光端茶倒水,自己則取出一個玉制牌子,遞了過來。

    餘慈接過,本以為是玉符、玉簡一類的東西,到手才現,牌子正面書寫著“功德”二字,背面則一片光滑,不知是個什麼用途。

    “這是宗門製出的功德牌子,元氣或是神意觸動,都會在背面顯出你應有的善功數。”

    餘慈當下便凝神相觸,只見得牌上光芒一閃,光滑的背面便顯出“餘慈,積善功三百六十”的字樣,色澤深藍,對比起來很是醒目。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11 09:4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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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三十五章請託

    三百六十?

    知道餘慈的疑惑,老道加以解釋:“那隻魚龍已送到了山上,魯師兄非常滿意。他本來差不多都要放棄了,你那條魚龍實在是及時雨,因此他願意多支付兩成,合計三百六十功。這個牌子你要收好了,以之在宗門交易,會比較方便。”

    旁邊寶光聽到餘慈轉眼又是六十善功進帳,咋舌之餘,看餘慈的眼神裡更是佩服。

    增加的善功,倒是意外之喜。 不過餘慈也受到提醒,開口謝過之後,又道:“小子觀中叨擾多日,如今諸事已畢,便向觀主辭行了。”

    “哦?如此急迫?”

    餘慈便笑:“仙路漫長,行步艱難,能歇得幾日,已經是偷懶了。”

    這話雖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嫌疑,但確實也是他心中所想,只是稍稍修飾一二,仍算得真誠,果然老道點頭稱許:

    “小小年紀,也知道求仙的緊迫,很好。可你又待如何?”

    餘慈略一沉吟,還是實言告之:

    “不瞞觀主,小子在尋覓草藥上還有些心得,上次現魚龍草,也不只是運氣。我這幾日在同德堂看過,便是不設善功消息,一株魚龍草,也值五功,天然之物,或許能更高一些。如此,我想重返天裂谷,或能在冬日之前,找到足夠的藥草。便是不成,我也看到一些徵求天裂谷特產的消息,若是辦得到,也可順路去做。”

    其實除此之外,還有個理由,就是他不說,老道應該也明白——隨著前日金川和匡言啟啟程前往離塵宗山門,這幾天一直徘徊在道觀外的眼線,昨天已經撤走了,雖不知道白日府是怎麼個想法,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不過老道的反應有些奇怪。 直勾勾地看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 這突來的笑聲讓余慈頗為錯愕:“觀主因何笑?”

    老道笑著伸手指他,又指指自己:“你我有緣!”

    啥意思?

    餘慈正莫名其妙之際,便看到老道取出一塊玉簡,遞了過來:“正好,我有幾味藥,乃是天裂谷特產,為別處所無,想請你幫忙找來。”

    看了很是開心的老道一眼,餘慈神念透入玉簡,見裡面列有六味藥材,每個都有詳細的圖示說明,圖像栩栩如生,而說明也極盡詳細,包括藥草的習性、可能的生長位置、採摘的方法以及旁邊有無凶獸毒蟲守護等等。

    這份資料,詳盡到人無話可說。 餘慈本來就有順路採摘其他藥草以換取善功的打算,與這件請託並不衝突,自然沒道理拒絕。 不過他還有一點不明白:“雖說天裂谷廣大,但也是對我們這些後輩來說。以觀主的能耐,有如此詳細的信息,怎不自去摘來?”

    “天裂谷與其他地方不同。離塵宗和落日宗立有'止步碑',還丹境界以上的修士不得入谷,我自然也不例外。”

    餘慈糊塗了:“這是何故?”

    老道以一個問題回應:“你可知天裂谷下方是何等去處?”

    這話怎麼這麼耳熟? 餘慈想笑,好險給忍著,但還是說了一句:“莫不成是冥獄黃泉?”

    老道大笑:“雖不中亦不遠矣。那下面不是凡人傳說中的黃泉地府,卻是一片極其類似、乃至更為凶險之地,修行中人將其稱為血獄鬼府。”

    餘慈心中一動,他以前聽過這個名字。 細想來,乃是當日在天裂谷頂,從葉繽女仙口中道出,但內裡究竟,他仍不清楚。

    老道則為他解釋:“所謂血獄鬼府,乃是天地間一切兇戾殺氣凝而化實之地,其亦無邊廣大,千萬以來,由此兇戾之氣化生無數妖魔鬼物,個個殘暴嗜殺,在那血獄鬼府中彼此交戰,永無休止,論殘酷,所謂的黃泉地府,倒是要瞠乎其後了。”

    “那一世界與這邊天地並無甚麼水6道路相通,但也不是全無聯繫。天地廣大,某些地方偶爾感應戾氣,撕裂虛空,形成兩面交通的甬道,也是有的。這天裂谷便是一個,大約也是天底下最大的一個。”

    “天地間還有這種地方?”

    聽了老道的講演,餘慈覺得自己的眼界一下子又開闊了許多,他想了想,問道:“這麼說,天裂谷中有妖魔出沒的傳言,也不是無的放矢。”

    老道卻是嘆了口氣:“本不至於如此。要知道你我所居之天地和血獄鬼府差別極大,我等在此天地間呼吸是天經地義,但對血獄鬼府的妖魔而言,說不定就是致命的毒藥,反之亦如是,這就隔絕了兩界的絕大部分往來。

    “然而天裂谷地域寬廣,幾乎自成一界,那裡將兩邊的天地元氣彼此混雜,慢慢地便有一些妖魔適應環境,生長其間,這些妖魔卻是可以自由來往兩界的。原本這也沒什麼,萬物自有生剋,天裂谷中也有一些天生天養的異種,與妖魔為死敵,擋著它們往這邊來的去路,使此方天地不至於受妖魔襲擾。

    “可是在九十五年前,兩位地仙級別的大神通之士在谷中激戰,打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谷中相對穩定的物種圈子在戰時破壞嚴重,尤其是與斷界山脈相鄰這萬餘里的地帶,天裂谷中下段幾乎是面目全非,生活在更底部的妖魔受到的影響卻是微乎其微,頭上又沒了天敵,自然蠢蠢欲動。”

    餘慈只聽得心動神搖,然而情緒裡面更多的不是戒懼,而是說不出的嚮往。

    為了掩飾這點兒心意,他輕聲道:“這幾十年,不也沒有妖魔為禍麼?”

    “那是被打壓了下去!”

    老道嘿然冷笑:“那兩位大仙打完了便走,卻把麻煩丟到這邊來。戰後頭二十年,這邊和對面的落日宗,每年都要抽調大半人手,甚至還要從千萬里之外,請來同道助陣,好險才擋住妖魔的侵襲。那二十年,宗門弟子多有殞落於天裂谷中的,落日宗那邊,甚至還折損了一位真人,堪稱損失慘重。

    “光攔截還不行,還要千方百計遷移合適的物種過來,重新佈置物種圈子,這個工作一直到十年前才告一段落。要不你以為,以宗門的實力,為什麼還要讓白日府幫忙採集蝦鬚草……那是這幾十年間,以往天裂谷中俯拾可得的藥草、礦產等等資源,已經消耗殆盡,若非山門底子厚實,後果不堪設想!”

    老道看起來還真是怨意深重啊,和平日的他很不一樣。 也許是他的親友死在這延續二十年之久的大戰中了?

    餘慈心裡揣測,也不好輕易插口,倒是老道先一步察覺自己的情緒有些不對頭,便呵呵一笑:“說跑題了,莫怪,莫怪!”

    “應該是給小子長了見識才對,若不是觀主講解,小子安知天底下還有這般世界?”餘慈倒真的希望老道多講一些這方面的事。

    老道則有些心事,匆匆說出了最終原因:“前面我說到新建的物種圈子,這個圈子十年前終於初步完成,能自然運轉,擋住妖魔的侵襲。可是畢竟是強行移植過來,根基甚淺,也許人們一個不經意的舉動,便會破壞其整體的平衡,到那時,勢必又是一場麻煩。

    “故而本宗和落日宗便將九十五年前,為避免妖魔傷人而禁人入谷的'止步碑'推遲拔除,準備到數十年後,物種圈子穩定了,再行開放。但這也僅限於還丹境界以上的修士,概因只有那般修為,才有可能沉到天裂谷中下段,對物種圈子造成影響。

    “另外,我們這邊還有一個猜測,還丹修士以上,氣機放射過遠,且其血肉神魂對妖魔乃是大補之物。一些妖魔可在百里之外,感應到這股氣息,若是循跡蜂擁而來,後果堪憂,這才是最為可慮之事!”

    這些妖魔倒真是神通廣大!

    餘慈不免感嘆,不過這個對他還沒什麼影響,故而聽聽便罷。

    說完了天裂谷中事,老道指指玉簡:“這六味藥草都是稀罕物,哪一個也不比魚龍草好尋,我也沒想讓你一次全拿回來,只是想看一下你的機緣,你可明白?”

    餘慈聽得出來,老道話中似有深意。 不過這不重要,在魚龍一事上,老道明中暗裡幫他甚多,他正苦惱不知如何表示,如今有了這尋藥的請託,也正合了他的心意。

    況且,他有照神圖傍身,搜尋範圍廣及五十里,上及天、下入地,對旁人來說是千難萬難的事,卻恰是他的長項。

    “請觀主放心。”餘慈僅此一句,卻比什麼保證都來得堅決。

    老道很高興他的態度,又道:“這幾味藥材都是越冬的,便是你在冬季來臨前沒有找到足夠的魚龍草,也不必急著回來,大可多留一段時間,看看能在這上面有所收穫,與你的事並不衝突……”

    他由始至終都沒提到報酬的事,餘慈反而覺得更舒坦。 說實話,一直到現在,他都很難接受同德堂裡那些善功交易,這與他想像乃至嚮往的修行世界,差別太大了。

    正事說完,二人又聊了一會兒,餘慈很是佩服老道的劍道造詣,便把話題往上面引,老道雖未真的教他什麼,但隨口而的一些理論,卻也讓余慈受益匪淺。

    等夜色深了,又確認明日早間離開,餘慈終於告辭出來。 和老道越談越投緣,是他很樂意見到的,回想著老道所說的劍道妙詣,出了院門沒幾步,後面卻有人喚他的名字,乃是寶光從後面追上。

    “餘師哥,這東西你收著。”

    不由分說,寶光便把一疊折好的物件塞到餘慈手中,只憑那輕柔的觸感,餘慈便知,這正是鬼紗雲。

    餘慈一怔,再看過去,小道士正在咧嘴,說不出是心痛還是笑,古怪得很:“既然時間緊,師哥憑雙腿趕路,啥時候能到天裂谷?我這玩意兒別的不行,長途趕路卻是最好的寶貝,絕對能省你大半的時間。記得回來還我就好!”

    他故作豪氣的模樣,引人嚎,但是他的心意,餘慈卻是明白了。

    值得深交的,也不只是老道一個。

    餘慈靜默片刻,又笑起來,他拍了拍寶光的肩頭,一切都在不言中。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11 09:47 AM

本帖最後由 2pac20000 於 2011-11-12 11:02 AM 編輯

問鏡· 第三十六章飛鷹
    修行界的廣大無邊,沒有真正游盪過的人們是無從想像的。 斷界山脈和天裂谷之間,莽蒼山脈縱橫數萬裡,緲無人煙,絕壁城座落其中,像是不小心遺落其中的一粒芝麻。 然而這雄偉綿延的十萬大山,又只是整個修行界一個小小的角落。

    宏大無邊的世界,足以令弱者氣沮,卻是讓勇者振奮。

    止心觀與天裂谷的直線距離約為兩萬里,不過要到餘慈曾去過的那片地域,距離則要多出一倍。 這對尋常百姓來說,也許是一輩子都跨越不過去的遙遠距離,然而對修士而言,這只能算是一場中短途旅行。

    季節的轉換總是那麼突然,在高空飛行的這幾天,冷空氣一直向南方蔓延,

    真的要感謝寶光借出來的鬼紗雲,確實幫了余慈的大忙。 這玩意兒不愧為遠程趕路的最好工具,以特殊的紗質材料織就,內部嵌以符陣,以吸收外界水汽為動力,幾乎可以無休無止地使用下去。

    一天四千里!

    這就是餘慈拿出的成績。 如此度已經過了某些還丹修士的水準。 當然,這也是要有代價的,除了每天必要的休息時間外,餘慈不分白天黑夜,一天十二個時辰倒有十個時辰在趕路。 他要在數千尺的高空忍受徹骨的寒流,要抵擋那些覓食的猛禽,要壓下日漸積累的困倦,還要確保自己不在這廣袤天地間迷失方向。

    過程很辛苦,但這都沒有問題,因為,他喜歡這感覺!

    “浩浩乎如憑虛御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

    大概這就是做神仙的感覺吧。 神仙是什麼? 神仙是在天上飛的!

    只有真正地拔步飛空,萬里逐雲之際,才知道神仙的快樂。

    他忽然變得無比貪婪,因為他飛得不夠快、飛得不夠高、飛得不夠遠!

    在第十天的清晨,餘慈在高空中看到了天裂谷那標誌性的雲霧之海,他甚至還意猶未盡,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要操縱著鬼紗雲撞進那無邊無涯的雲海中,看一看雲海的盡頭,究竟是怎樣的天地,還好,理智阻攔了衝動。

    天裂谷中的猛禽凶獸可不是他這幾天裡碰到的蒼鷹大雕之類,鬼紗雲除了飛行之外,沒有半點兒防護能力,若是被那群畜牲給弄壞了,他可沒臉去和寶光解釋。

    而更要重的是,附近似乎出奇地熱鬧。

    鬼紗雲最高飛行高度大約在三百丈左右,這個高度在無垠碧空之中,也不算不得什麼,隨便一隻蒼鷹便能飛得比他高太多。 可是像這個一直繞著他盤旋的這個……真以離著二十里以外,就現不了你了?

    餘慈微微躬著身子,像是在雲彩上打瞌睡,其實卻是藉機掩著懷中的照神圖,運用神識在其中鎖定了二十里外的那隻扁毛畜牲。 從他進入天裂谷周邊開始,這只蒼鷹便跟著他了。

    最初離得很近,但在餘慈表現出些許疑惑之後,便拉開了距離。 可惜,它離得還不夠遠,所以便連它小腹上暗斑有幾塊,都瞞不過餘慈的眼睛。

    當然,餘慈也不會忽略另一個疑點:在蒼鷹身外,籠罩著一層極淡的灰氣,而其瞳孔中,也有兩個如針眼大小的紅點,印在瞳孔之中。 這蒼鷹,是受人控制的。

    餘慈知道自己被監視了。 他提高了警惕,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降落。

    重歸天裂谷,他愈感覺到了時間的緊迫。

    他上回離開時,山間尚是青翠嫵媚,此番歸來,已是暮秋時節,草木凋零,便是山間松柏樹種居多,顏色也深重下來,肅殺之氣瀰漫大山。 倒是山溪水比先前要清冽許多,捧水淨面,嘩嘩的水聲在靜謐的山澗內迴響,如珠走玉盤,煞是動聽。

    冰涼的溪水讓余慈的腦子愈清爽,不遠處的隱隱人聲,也讓他頗為懷念。

    這時餘慈已經確認了,方圓五十里範圍內,除了正在接近的那幾個採藥客,沒有別的礙眼人物,操縱蒼鷹的修士,很可能在五十里之外。

    果然是奇功秘技層出不窮——這是餘慈見到的第一個比照神圖的控制距離還要遠的偵察手段,當然,用這法子看到的東西,肯定比不上照神圖反映的信息全面。

    正想著,那頭順著溪水,有四五個人溯流而上,正是餘慈已經察覺到的那群採藥客們,餘慈笑著向他們打聲招呼,用比較恰當的方式展示出自己修士的身份,然後,一切都變得簡單了。

    等採藥客們戰戰兢兢地離開後,餘慈對最近一段時間,天裂谷的形勢已有了大概的了解。

    雖然這了解讓他更為困惑。

    大約是一個月前,也是金煥一行人前去止心觀的那段時間,絕壁城範圍內,一直受到白日府壓制的兩個勢力——萬靈門和淨水壇突然聯手,派人趕到天裂谷來。

    其理由是尋找失蹤、但幾乎可以認定是死亡的證德、盧全、許吉三人,也就是餘慈理解中的毒蛇和尚、盧全道士和許老二。 兩個宗門都非常高調,也不怕丟人,經常向採藥客們詢問情況,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偏偏在採證過程中,有消息說那三人是被白日府的某個後起之秀害了,且說得有鼻子有眼,容不得人不信。 萬靈門還好些,在事情未明之前,沒有輕動,可淨水壇的那群惡和尚,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戾氣遷到周邊為白日府工作的這些採藥客身上。

    兩三日間,便有百多名採藥客被打死打傷,情況一度混亂到極點。 這種挑釁白日府當然不能忍,當即派出四位管事攜精銳武士到此壓陣,把淨水壇的凶焰打下去。 可事態也由此更加緊張。

    這時候流言再起。 此次則把天裂谷中那頭鬼獸給牽扯進來,說是萬靈門和淨水壇擺出這種陣勢,其實是聲東擊西,惑人耳目。 他們真正的目的,是捕捉那頭深藏谷中數十年的鬼獸,以此找到某個大神通之士留在附近的寶藏。

    這一下子,天裂谷便不可避免地騷動起來。

    然後,形勢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白日府、萬靈門、玄陰教、淨水壇……除了無生劍門人手不足,難以分身之外,都來了。 餘慈一一屈起手指,將絕壁城周圍五大宗門依次數了個遍。 這裡有他比較熟悉的,也有全然陌生的。 在其中,餘慈最注意的有三個。

    白日府不必說,絕對的大仇家,他當著眾人的面抽了金煥的耳光,這等奇恥大辱,若金煥忍得住,那才真叫奇怪。

    此外,便是萬靈門和淨水壇,關注這個的原因是,他沒想到,毒蛇和尚幾人的案子這麼快就了!

    作為擊殺毒蛇和尚等三人的“兇手”,雖然說事情做得手尾乾淨,但為了預防萬一,回到絕壁城後,餘慈還是專門去打聽了三人的身份。 這三位在絕壁城倒都有幾分名氣,背後更有很強勁的勢力。

    其中來歷最大的便是那個許老二,他是萬靈門赫赫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 或許所謂的“十大”有大半是湊數,可萬靈門的實力卻是實實在在的。

    五十年前,白日府主金煥獨鬥萬靈門主史嵩及門內第一高手胡丹的故事,在絕壁城幾乎已成了傳說,可謂街頭巷尾,皆有流傳。 金煥雖勝,卻無法擊殺哪怕任何一個對手,那一戰後,萬靈門被迫讓出絕壁城的核心利益,退向絕壁城的邊緣區域,可勢力並未大損,仍然具備著反戈一擊的實力,是方圓萬里之內,僅有的可以與白日府相抗衡的大勢力。

    抬起頭,在餘慈視線不能及的遙遠碧空下,蒼鷹盤旋,以其敏銳的目光,為他人所用。 這手段,餘慈是聽過的。 附魂於生靈之上,操控則如臂使指。

    這正是萬靈門最為外人所知的法門之一。

    不僅如此。 那毒蛇和尚證德,還有那個盧全,也不是省油的燈。 毒蛇和尚乃是絕壁城南郊,淨水壇的重要人物。 這淨水壇名聲極差,裡面蓄養的和尚淨乾一些腌臢事,堪稱是絕壁城周圍最大的一個賊窩、匪幫,只是其掌門伊辛和尚,出身神秘,傳說有佛門神通,又與絕壁城散修第一人盧明月交好,兩人都是還丹修士,足以撐起門面,讓白日府也有幾分忌憚。 至於盧全,便是那盧明月早年使喚的小廝,幾乎就是其半個弟子。

    可以這麼說,若是這件事暴露了,餘慈便等於是和整個絕壁城為敵。

    當然,沒有人能夠指明就是他就是兇手,可如果白日府與萬靈門等交換一下情報,再用排除法的話,便會現,在那個時段,停留在天裂谷,且有實力下手的人中,無論如何都少不了他的存在。

    白日府想必很樂意推上一把……

    不過,他也很想知道,有沒有人會相信,他這麼一個無門無派、無根無底的散修,會做出同時與白日府、萬靈門、淨水壇、還有城中散修第一高手盧明月為敵的瘋狂之事來呢?

    此刻餘慈心中,對事態的擔憂,反而比不過乾下這連場事後的得意之情,這滋味兒,也有意思得緊。

    哈哈一笑,餘慈又向前走,天裂谷已經近在咫尺了。

    至於那隻仍在遠方盤旋的蒼鷹,誰管它!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11 09:50 AM

問鏡· 第三十七章捕蛇

   天氣陰陰的,溫度昨天要低得多。 當北邊刮來的強風順著長長的峽谷呼嘯而過時,厚重的雲霧隨之流動,這時候,餘慈總以為自己是在一條壯闊的大江邊,看著灰白的江水巨浪前後相疊,奔湧向前,心情便會一下子放曠開闊起來。 一些小小的鬱悶心思,也會在此洗滌乾淨。

    當人集中精力做一件事的時候,不論成果如何,時光總是過得飛快。

    轉眼,餘慈在天裂谷停留了已有小半個月,天氣變得越來越壞,餘慈懷疑隨時都可能下起今年以來的第一場雪。

    收集魚龍草的工作陷入了停滯,或者說,這半個月來,根本就沒有開張過。

    只有這個時候,餘慈才會明白,當初他是多麼地幸運,才能現那麼一塊專屬於蝦鬚草和魚龍草的大藥田。 那根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天裂谷中,蝦鬚草已經不可避免地枯萎了,這種奇異的藥草會把它們的生機暫時輸送到寄生的大樹上,只留下乾枯的草梗,沒有任何藥用價值,要等到明年開春,才會恢復過來。

    這個時候,蝦鬚草的寄生地反而相對好找一些,常青樹且不說,那些屬於落葉喬木,偏偏樹葉掉得特別晚的樹種,很有可能便是此類藥草寄生之所在。 有經驗的採藥客,便會在這些樹上做記號,以期來年開春便有大收穫。

    餘慈做的是同樣的事情,只是他看重的是那些有大規模寄生跡象的地方,也只有這些所在,才可能誕生天然的魚龍草,為他換取善功。

    一切要到明年開春才會見分曉。

    這一個冬天,他注定是要在天裂谷度過了。

    這一波強風過境,推擠著雲霧大江遠去。 餘慈籲出口氣,沿著崖壁一路滑下,在度馬上要過警戒線之前,攀住了手邊接近乾枯的樹枝。 樹枝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餘慈沒有動,在觀雲看浪之前,他已經確認了目標的位置。 十丈外的崖壁裂隙中,藏著一條通體灰褐色的“藏皮”,這種天裂谷有名的毒蛇,三角頭頂有一個小小的突起,很是醒目,不冬眠,高攻擊性,現獵物後以偷襲為主,就是大象般的巨獸,被一口咬上,也要即刻倒斃,十分可怕。

    不過,餘慈盯著毒蛇,心中盤算的卻不是危險,而是報酬:“'藏皮'蛇蛻,三十功!”

    正如他對於舟老道所說的那樣,能換取善功的不只是魚龍草。 離塵宗修士每年都要布大量的收集藥草礦石的善功消息,其中有很多,產地都在天裂谷附近。 雖然這些散碎的小玩意,大部分都僅值一兩個、三五個善功,過十的都很少,但匯集起來,也是不菲的收入——只要能找到的話。

    眼前“藏皮”就是一例。

    “藏皮”壽命頗長,據說長壽者可壽過三百年,而其長壽的竅門,則被認為是他那古怪的習性。 此蛇每年都要蛻兩次皮,蛻皮以後,此蛇會將蛻下的蛇蛻埋入地下,待下一次蛻皮的時候再將其挖出來吃掉,據說是以此積蓄能量,以完成接下來的蛻皮工作,以此類推,年年如此。

    也因此,此蛇蛻下的蛇蛻,也有非常大的藥用價值,尤其是生長了兩百年以上的“老藏皮”,其蛻下的蛇蛻是合丹練藥的上品,價值頗高。 在同德堂布欄上,有一位山門修士以三十善功為報酬,收集此類“老蛇蛻”,論單價,比天然魚龍草還要高一些,已經是餘慈收集的報酬最高的善功消息。

    像餘慈眼前這條“老藏皮”,至少也有兩百五十年以上的壽命,老辣狡猾,蛻皮的時候,竟然從其平常活動的兩千丈深度地域,跑到了距離谷頂只有百餘丈的這條岩隙中,可以保證沒有任何天敵能現它的蹤跡。

    可惜,它的運氣非常糟糕,因為它的一舉一動,早已落在“照神圖”的監控之下——餘慈算準了最近是“藏皮”蛻皮的時節,早早便用照神圖觀察其生活的地域,也很輕易地現了這條反常地向上攀升的倒霉蛋,從那一刻起,這條“老藏皮”的命運便注定了。

    “老藏皮”已經找到埋藏蛻皮的地帶,扭動著身軀,用頭頂那個小小突起翻動土層,足足挖了半尺深,終於見到了色澤已呈深黑色的蛇蛻。 餘慈盯著照神圖上的顯示,默默計算:

    “算上蛇蛻,已經積累了一百四十功,收穫是不錯,可是明面上的東西已經找的差不多了,後面未必就有這樣的機會!”

    感嘆聲中,餘慈動。 十丈距離,只在崖壁上點了點,便掠過去,“藏皮”向以警覺敏感著稱,但這回,它也只來得及扭動一下身體,便被岩隙中透過來的劍氣一分兩半。

    餘慈不管還在掙扎的兩截蛇軀,取出葉途所贈的翡翠藥鋤,擴大這條僅有兩指寬的岩隙。 嘩嘩幾聲響,岩隙已擴大到了一尺寬,餘慈便用藥鋤探進去,準備將蛇蛻勾出來。

    便在此時,他眉頭皺了皺,身前一直亮著的照神圖倏然隱去,稍遲一線,呼呼的扇翅聲從頭頂雲霧中傳過來。

    “好快啊!”這是餘慈第一個念頭。

    “又是這玩意兒!”這是第二個。

    “麻煩來了。”

    等這個念頭起來的時候,有一聲尖叫從上面傳下:“我的蛇!”

    意外的是,尖叫聲裡還帶著稚氣,很是讓余慈驚訝。 待他仰頭去看,扇翅的氣流已經刮到了臉上,那個聲音又叫:“你賠我的蛇!”

    話音裡已帶了哭腔。

    在餘慈頭頂盤旋的大鳥,他其實是見過的,就是那種在谷中生活的血雕,性情凶狠,實力也頗是強大。 但眼前這頭血雕,顯然已被人馴服,其實就是這頭血雕本身,餘慈也不陌生。

    在他抵達天裂谷前後,總共有兩頭被人操控的猛禽遙空監視過他。 一頭是那隻“迎接”他的蒼鷹,另一頭,便是眼前這血雕了。 只不過今天,這傢伙不是來監視的,它上面坐了人,且不只一個。

    血雕盤旋到第二圈時,上面的人跳了下來。 一大一小,大的抱著小的,身體像是沒有重量,飄落下來,落到兩丈外,一塊凸出的岩石上。

    餘慈地打量來人。 年紀大的這位,面目尋常,個子不高,三四十歲的樣子,看上去是很是精悍,餘慈已經知道,此人修為精湛,遠在自己之上,已經是通神中階甚至上階的水準,也就說,已是凝成了陰神。

    之所以有此肯定的判斷,是因為之前在照神圖中,他已經看到此人顱腦內擴散的光波,正是陰神成就之兆。 這點兒經驗,還是從白日府6揚、匡政兩名管事身上得來,之後在止心觀裡經過大量實踐確認的。

    要知陰神成就與否,之間的差別如去天壤。 未成陰神,修的還是死力,修為年積月累,一點點加深;可一旦成就陰神,神魂之中,隱識層面令人咋舌的潛力便會迅激,使人之修行一日千里,不用太長時間,就能把未凝陰神的修士遠拋在後面。

    就近日的經歷來說,對上未凝陰神的修士,餘慈敢言勝算有七成以上。 但碰上通神中階及以上的人物,他就沒有半點兒把握。

    他打量別人,別人也在打量他。 兩人目光一對,來人便拱了拱手:

    “這位道友,請了。”

    來人看起來面容粗獷,說起話來倒也和氣,並不惹人厭,餘慈也就笑著回應:“是萬靈門的道友吧,請了。”

    被搶了一句,來人愣了愣,馬上知道餘慈不好惹,乾脆重新見禮:“萬靈門成榮,敢問道友尊姓大名?”

    “不敢,散人餘慈,見過成道友。”

    嘴上客氣,餘慈心裡還是有點兒嘀咕的,早先打聽消息時,成榮這名字便不是如雷貫耳,也是耳熟能詳了。 其人地位在萬靈門中,與白日府的匡政等實權管事類似,地位頗為高崇。

    這種人物親自出面,便不是麻煩,也是麻煩了。 更何況,旁邊還有個小傢伙,正氣鼓鼓地瞪他?

    所謂小傢伙,其實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總角梳辮,不過**歲年紀,一身湖綠色的衫子,襯得膚色如羊脂一般。 此時點漆般的眼中水霧氤氳,看上去更是可愛。

    餘慈看得便笑:“那這位是……”

    “這是……”

    “史心!”

    小姑娘才不要別人代勞,大聲回應。 然後,她就迫不及待地宣告餘慈的罪名:“你殺了我的蛇,你賠我!”

    “你的蛇?你養的?”在弄明白成榮的來意之前,餘慈倒不介意和小姑娘糾纏一會兒。 他僥有興致地反問回去,“我可沒見到這上面還著項圈什麼的。”

    “這是我的蛇!”

    史家小姑娘再次強調,頗是理直氣壯:“我在這條'藏皮'上下了'牽魂咒',我是要等它帶我挖蛇蛻的,卻讓你不分青紅皂白給殺了,賠我!”

    “九丫頭,不可對長輩無禮。”

    成榮喝止了史心的糾纏,轉而對余慈笑道:“這是我家門主的幼孫女兒,排行第九,平日里得寵慣了,未免不知大小,道友莫怪。”

    小丫頭被訓斥了,便垂頭喪氣,不再說話。 餘慈先前聽小姑娘自報姓名時,他猜到她想必是出身不凡,如今確認,失笑之餘,心中也有些驚訝。 白日府的大管事6揚,其在府中的地位,比之成榮在萬靈門中恐怕還要高上一些,但面對金煥的侄孫時,也不如成榮這般嚴厲中帶著親近。

    同樣是外姓重臣,有此差異,一方面大概是家教原因,另一方面,這成榮的身份恐怕也與常人不同。

    為了要暫時離開的小九,臨時決定凌晨加更。 ,第一位重量級正面龍套隆重登場。 願以此章祝小丫頭學業順利,畫藝精進。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11 09:54 AM

本帖最後由 2pac20000 於 2011-11-12 11:02 AM 編輯

問鏡· 第三十八章招攬

    昨晚臨時起意加更一章,請喜歡按時看書的書友們注意了:

    這時候,成榮又在解釋來此的緣由:“早些日子,史丫頭偶爾現這條'藏皮',說要拿它的蛇蛻給門主賀壽,便由我指點著,臨時學了牽魂咒用在這蛇上,今日她感覺著此蛇往谷上攀爬,便扯我一起來看,不想遇見道友。”

    稍頓,他輕撫了下小姑娘的腦袋,臉上顯與他氣質不符的苦笑:“其實那蛇本身也沒什麼,先來後到的道理,她還是明白的。只是她年紀小,為學牽魂咒實是吃了不少苦頭,因此更加上心。餘道友請多擔待。”

    餘慈自然不會和小孩子計較。 既然這次碰面僅是湊巧,便不願再多留,畢竟有許老二那碼子事橫著,他和萬靈門不可能有什麼深交。 正想拱手告辭,卻見小姑娘雖不說話,卻在成榮身後瞪他,顯是還不服氣。

    那神態讓余慈又是一笑,目光瞥過成榮臉上,突地一動。

    有些事情,不怪他多想一層,這些日子,萬靈門分明對他頗感興趣,成榮此來,就算是湊巧,一番親切和氣的態度,也未必有多麼簡單。

    心裡念頭轉了一圈兒,他忽地對小姑娘笑道:“那牽魂咒很難練麼?是怎麼個用法?”

    小姑娘送他個大白眼,不搭理他。

    餘慈轉而看向旁邊的大人。 成榮微怔,隨後便咧嘴回應:“確實不容易,這法咒可以讓施術人知道施術目標的大致活動狀態,雖相隔數百里,也有輕微感應……當然,旁的用處也沒有了。”

    “這便是了。”

    餘慈臉上笑瞇瞇的,對史心道:“你也只是用法咒監視著而已,並沒抓住它,給它套上索子。若僅僅是知道位置,便說這蛇是你的,怕是荒唐得很……不如你問一下旁邊的長輩,這幾日來,放鷹飛雕,想必是很清楚本人在何處的,難道說,我便是你們萬靈門的人了?”

    話裡鋒芒尖刺,別說成榮,便是小姑娘都感覺到了,她愕然回頭,成榮卻暫時顧不得她,忙搖頭道:

    “道友說笑了,近日這邊事態緊張,放鷹飛雕,偵察情報,也是例行公事,絕無對道友不利不敬的意思。且既然道友當面提出來,本門必然收束手下,不讓他們打擾道友的清淨!話又說回來,若道友這般人材,願意投到我萬靈門中,本門必是歡迎之至,便是史門主也要倒履相迎。”

    這話聽來悅耳,可是程度卻有些過了。 尤其是,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才?

    餘慈愈覺得有問題,嘴上淡淡地回應:“閒雲野鶴之人,也只能辦些挖石採藥的事……”

    話到這裡,他腦中靈光一閃,突然道:“白日府已是放榜拿人了?”

    這一下思路跳躍太大,卻是奇兵突出,一下子搗在最關鍵處,成榮被悶得不輕,怔了半晌才咧嘴苦笑:“剛剛還想說來著,卻不想道友已經猜到了。白日府五天前傳出消息,對道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道友的名聲傳遍絕壁城萬里方圓的地面,務必小心才是。”

    果然,萬靈門接連幾日的追蹤還是有效果的,他的身份恐怕已被翻了個底掉。 當然,更可惡的是白日府的舉動,當他是什麼,逃犯麼?

    餘慈心中不悅,只淡淡道了聲謝。

    成榮可不敢當:“何必言謝?本門與白日府多有齟齬,這種事情是做慣了的。不過我先前的話,可不是與道友客套,道友這般人材,在絕壁城方圓萬里的地界上,也是佼佼出群,他白日府有眼無珠,我萬靈門卻是向來求賢若渴,道友不妨仔細考慮。”

    話裡頗是坦白,語氣也很誠懇,餘慈卻愈肯定自己的猜測:也許今天見面只是意外,可萬靈門大概早等著這樣的意外生,以此來和他搭上線,不是招攬,而是真的“搭線”!

    餘慈可以肯定,他在止心觀的事情,已經流傳出來了。

    他在止心觀也算是頗為高調的,像是止心觀這樣關鍵的所在,掛單道士幾十個,品流又雜,裡面安能沒有眼線之類? 觀裡沸沸揚揚的消息傳言,早晚都會流入那些有心人的耳中。 他與白日府的衝突及其緣由,萬靈門早知道也好、晚知道也罷,作為一個被白日府壓了幾十年、偏又野心勃勃的大勢力,若不想在這上面做點兒文章,才真是咄咄怪事。

    這些人心鬼域的事,餘慈懶得去理,但不代表他不明白。

    餘慈自認為對勾心鬥角並不擅長,若讓他一步步設伏布陷,牽著人的鼻子走,他是做不到的,但他卻有兩個優點:一是善於察顏觀色,猜度人心;二是精於製造假象,請君入甕。 二者都是在雙仙教期間磨煉出來,又在長達十二年的流浪生涯中,慢慢臻於圓熟。 這兩個優點常使他在與人面對面的交鋒中,得佔先機,眼下便是如此。

    當他明白成榮心中所想的時候,先機便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拉開賭桌,擺上籌碼,再按住自己的底牌,逼著對手先亮出底來。 自然,在此之前,他還要做一些假象:

    “貴門心意,令我惶恐。可惜我前些日子已定了棲身之處,未來一段時間又是忙著尋物採藥,卻是有負盛情了。”

    說罷,他拱了拱手,流露出去意。 成榮哪知心思已被他看穿,忙叫留步,自然而然地順上了他話裡留下的接口,很是關切地問道:

    “道友所需何物,不妨對我說說,雙方互通有無,說不定本門還有些存留。”

    “大都是一些藥材礦石之類。”

    餘慈前面說得輕描淡寫,但接下來便是苦笑了:“裡面有我自用的,還好找些,可內裡有幾味藥材,是一位長輩安排的,言明稀有難尋,要在天裂谷中的荒僻處才能找到,絕壁城是沒有的。”

    語氣肯定,口氣很大,可成榮心有定論,並不驚訝,只要餘慈說出來。

    餘慈順水推舟,說了由於舟給他玉簡上的一個藥名,成榮便有些尷尬,萬靈門是肯定拿不出來的。 但他此時騎虎難下,只好讓余慈接著往下說,餘慈樂得看他笑話,便將藥名一個個列出來,前面都是一般無二,等說到最後一個“鬼相花”的時候,成榮忽地大喜,猛一擊掌:

    “有了!”

    “哦?”

    餘慈是意外,成榮則是如釋重負。 自己丟人無所謂,可若讓萬靈門被人看輕,便是他的罪過了。

    聽到這些生僻古怪的藥名,成榮更肯定那邊消息來源的正確性,他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這個機會,臉上更是如過春風:

    “真是巧了,前段時間,本門得了一個藥方,上面便有鬼相花這味主藥。因此花了大力氣收集,據我所知,本門至少存了三株,拿出來一株送予道友,想必門主也是樂意的。”

    這是餘慈沒想到的情況,不過,能在這裡得到鬼相花的消息,也是意外之喜。 但他還保著幾分矜持,搖頭道:“那是貴門合藥之用,不可輕動。且余某人雖不是完人,也還有幾分面皮,知道'無功不受祿'的道理。”

    成榮連連勸說,餘慈則無論如何都不答應,一連串推讓,只看史家丫頭小腦袋來回擺動,困惑到極點。

    最後迫得成榮沒有辦法,便叫道:“道友只說沒功,可對萬靈門來說,能迫得白日府那般狼狽,便是最大的功!絕壁城各宗苦白日府久矣,只是被它把持著與離塵宗的“專辦”之權,無計可施,方才虛與委蛇,眼下道友以一條魚龍,羞得金煥掩面而走,如此壯舉,不是功,又是什麼?”

    哦哦,說出來了!

    餘慈等的就是這句話,他面上露出奇色:“此事,貴門也知道麼?”

    成榮的面色好生尷尬,但從這一刻起,兩人說話便要敞亮許多。

    餘慈曾經很認真地想過,為什麼他和於舟老道的交易,會引起金煥那樣大的反應。 後面他想明白了:

    就是因為“專辦之權”。

    “專辦之權”當然有利可圖,但直接利益僅僅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方面。 其真正的價值,是在白日府和離塵宗之間,建立一條紐帶,包括後面推動金川和匡言啟兩個年輕人進入離塵宗短期修行,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等紐帶牢固了,就讓所有人都看到它,最好是由此認為,白日府和離塵宗已經連成了一個整體。

    然後,白日府的地位便不可動搖了。

    如果說絕壁城是一個寶藏,白日府便是封住那寶藏的厚重的門,而其在離塵宗身上經營的“專辦之權”,則是門上那把大鎖。 有這一環,即使是萬靈門這樣,能對白日府造成威脅的勢力,不管其對寶藏的野心如何旺盛,也必須規矩行步,免得惹惱了離塵宗這個龐然大物。

    本來,這“鎖”極難打破,然而卻從石頭里蹦出個餘慈,以一條魚龍,直接和離塵宗搭上了線,甚至要一步登天。 在魚龍這樣的天材地寶面前,所謂“專辦之權”,更像是一個笑話。

    打破“專辦之權”的大鎖,對余慈個人來說,除了結下白日府一個仇敵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好處。 但對萬靈門這樣野心的宗門來說,只要攀上餘慈,等他成為離塵宗弟子,萬靈門豈不就等於抓住一條直接聯通離塵宗的關係?

    這便等於不走正門,直接從圍牆上開出一個洞。 若展到極處,甚至還能代替原來的正門,獨攬絕壁城這個巨大的寶藏!

    要做到這一切,先是餘慈能夠進入離塵宗,其次就是餘慈願意為萬靈門出頭。 前者是不可控的,而後者,通過努力,卻不是做不到。 至少,萬靈門的高層是這麼認為。

    說白了,一切招攬、感謝都是假象,攀關係、弄交情才是真的,萬靈門就是想和余慈交一個“朋友”,不需要推心置腹,卻要有利益上的往來。 根源也唯有對絕壁城這個大寶藏的野心而已。

    餘慈相信,便是他說出來許老二死在他手上,萬靈門也會全當沒聽見——只要有足夠的利益擺在眼前。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0 11:16 AM

問鏡· 第三十九章故人

    對成榮乃至萬靈門的態度,餘慈說不上反感。 在世間流浪十多年,他早就明白,只要活在世上,這種利益交換便不可避免,其實這就是人與人之間,最常規的交流方式,反倒是像一見投緣、推心置腹、生死之交等等,罕見無比,卻也因其罕見,而愈見珍貴。

    成榮此人雖說不上是一個稱職的說客,卻很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要和余慈在初次見面時,便達成目的,絕不現實,所以便抓住“鬼相花”這個由余慈送給他抓手,力邀餘慈前往萬靈門駐地做客,屢邀不果的情況下,又順理成章地將聯繫方式交了過來,至少保證了雙方的一線聯繫。

    在止心觀呆了這幾天,餘慈知道,所謂的“專辦之權”,並不是萬靈門想像的這麼單純。 裡面各種因素交織,除非是專門去找於舟老道打聽,否則很難盡知其詳情。 不過既然萬靈門這麼打算,餘慈也樂得輕鬆:

    經營關係這種很長時間才會見效的事情,留給對方傷腦筋就好。 他把握住最關鍵的利益鏈條,後面的事,還要他來操心麼?

    終於,成榮帶著急迫和遺憾的心情向餘慈告辭,當然也帶走了那個仍不怎麼服氣的小姑娘。

    餘慈繼續自己的尋藥之旅,這日生的事情,對別人來說,或許是今後一段時間的重心,但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個小插曲,是他繁忙工作中一點兒點綴,僅此而已。

    時間一刻不停地留流,餘慈的搜索範圍在擴大,但收穫卻越來越少,當他把善功積累到兩百零四的時候,進度便徹底停滯。

    然後,今冬的第一場雪降了下來。

    太陽已經落到了山的那邊去,餘慈站在距離天裂谷約有六十里路的一個小山谷內,看寒山雪溪,穿谷而過。 這裡其實就是他初返天裂谷時,截住採藥客問話的老地方,而在小溪下游,則有另一群採藥客沿溪流回程。

    這群人猛然見到餘慈這樣一個豐神俊朗的道士站在上游,那邊三四十號人都是一怔,沒有路途偶遇的招呼,氣氛反是有些緊張。

    餘慈表示理解。

    眼下正是結束大半年的工作,回家過年的時節,平常在天裂谷中留連的採藥客們,都停下了工作,打點行李、呼朋喚友,開始6續返鄉。 同時,現在也是最混亂的時候。

    收集蝦鬚草永遠都是個沒本的買賣。 無法再從野外獲得,從別人身上得來也一樣。 這個時節,偷、搶、拐、騙等一切惡劣的手段都有了施展的地方,平日里已足夠糟糕的秩序會糜爛到常人很難想像的地步。 在採藥客們看來,這個俊秀道士便是刻意攔在路上,來意頗為不善。

    其實,餘慈還真的就是沖他們來的。

    看到採藥客們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模樣,餘慈也不說話,視線從左到右,像是隨便掃了一眼,然而接觸他視線的採藥客們,胸口卻彷彿被重重打了一拳,一時間氣都喘不過來,人群一陣騷亂。 他聽到裡面有人低叫“上仙”之類的稱呼,至此,目的便達到了。

    情形看起來妖異古怪,其實不過是神意的運用而已。 這倒不是餘慈自己的明,當日在止心觀,金煥意圖以勢壓人,一個眼神便能拿出“日薄西山猶未足,扯得蒼天一同落”的氣魄,比餘慈實在強出太多。

    不過這程度已經夠了,至少足夠扯起一部人不那麼美好的記憶。

    這群採藥客中,有一半的人物神色劇變,有膽兒小的,已經反應性地要向後逃,卻被腦子清楚的同伴一把拽住,總算沒當場炸了營。

    氣氛變得分外古怪。

    餘慈本意是想攔路收集一下天裂谷中藥草的消息,見到這種情形,也覺得意外。 他之前在照神圖中,也沒有刻意分辨這些人的身份,此時將視線在他們臉上掃一遍,忽地恍然:

    “你們是……”

    很多人臉上都顯出尷尬和恐懼。 但在隊伍前排有一人,卻是以絕快的反應度,雙膝屈折,跪倒在溪邊冷硬的沙石上:

    “上仙明鑑,如今我等已不做原來的營生了!”

    這動作提醒了很多人,三四十號人的隊伍一下子跪倒了一小半,都是紛紛指天誓日,表示已經痛改前非,老老實實採藥,絕對沒再乾傷天害理的事。 沒跪下的那些採藥客,先是茫然,旋又疑懼,到最後已不知手腳往哪兒擺放,乾脆也從眾跪了下去,黑壓壓的一片,倒也壯觀。

    餘慈看得分明,這一拔,倒有一半人,是當日荒山破廟裡那伙兒騙子。 當頭那個先跪下去,不就是那很是活躍的黑臉漢子麼?

    目光在眾人頭頂掃了一眼,幾乎沒費任何力氣,他便看到了正努力往人群裡面縮的玄清道人,這人連頭也不敢抬,身子還在抖。

    餘慈皺皺眉頭,道:“起來吧,正好,我有事情要問你們。”

    聽他這麼說,那些正牌的或是半途出家的採藥客們,在遲疑一陣後,6續站了起來。 沒有人是傻子,所以有些有些人打量旁邊同伴的眼神就有點兒變化,整個隊伍卻是鴉雀無聲。

    餘慈看得有趣,隨口問了一句:“打劫行騙的事,真的不做了?”

    幾十個腦袋連搖,但很多人臉上都是掩不住的心虛。

    餘慈啞然失笑。

    天色已晚,營地裡燃起篝火,餘慈自然坐在主位,任周邊阿諛奉承,馬屁如潮,也自巍然不動。 慢慢的那些阿諛之辭便弱了下去,以往玄清一系的人馬漸都訕訕住口,場面一時冷了下來。

    這時候,餘慈開口詢問附近天裂谷下的藥材生長情況,這些問題,玄清那幫子打劫行騙的是搭不上話的,只有正牌採藥客中幾個經驗豐富的老行家才能答上兩句。

    不過漸漸的,採藥客們見餘慈脾氣還算不錯,且只對藥材感興趣,膽子也大了起來。 有些年輕的也開始說話,相較於老藥工出言謹慎,言必有物,年輕人的便道聽途說的多一些,有譜沒譜的消息都一股腦地倒出來。

    換了旁人,必然招嫌,但餘慈不同,他有照神銅鑑,大面積的掃描之下,傳言真偽一看便知,也不怕浪費時間,反而多出一分機會。 受他默許的態度鼓勵,就連玄清那幫人也開始插話,這些人的見識又是另一個層面,一個多時辰下來,餘慈還真的找到兩味藥材的消息,合起來也有六七功,算是小有收穫。

    這邊聊得熱烈,那個玄清則是畏畏縮縮地躲在一旁,始終保持沉默,沉默到別人幾乎要記憶他的存在。 在眾人討論藥材最熱烈的時候,他託辭方便,彎腰退出來,隱入外圍黑暗山林中。 待離得遠了,便咬牙狂奔,等十多里出去,這才喘出一口氣來。

    “樂吧,樂吧,再讓你他娘的樂一會兒,馬上你就要哭……”

    喃喃說著,玄清拿出在袖裡捏碎的傳訊符,扔在地上。 他的喘息一直沒停止,倒不是累,而是極度緊張的原因。 還好,現在應該是安全了,他再喘了兩口氣,扶著樹幹直起身子,準備辨明方向,跑得更遠一些。

    便在此時,他眼前亮起一束淡青色的光。

    剎那間,玄清全身僵硬,只有眼睛還勉可轉動。 在他身外丈許處,突然升起的光源,像是一個青皮燈籠,清冷的光色鋪展開來,映出旁邊那個熟悉的人影。

    “你讓我哭什麼呢?”青光下,餘慈輕聲說話。

    “你……你怎麼追上來了?”

    玄清的眼珠子幾乎要突出來,他不自覺地後退,只兩步,便撞在了樹幹上,進退不得。

    “只允許你害我,不允許我找回來?”

    餘慈負手站在原地:“聽鄭大講,你認了白日府的盧丁做乾爹,那剛碰面時,你激的傳訊符,就是通知他嘍?”

    玄清完全不知道,黑子那王八羔子是什麼時候把他給賣了,更不明白自己已經隱秘到極致的動作,又是怎麼被餘慈現的。 現在,他的腦汁已經僵了,身子更是如墜冰窟,從內到外,沒有半點兒熱度。

    到最後,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你早知道,為什麼不逃?”

    “我為什麼要逃?”

    餘慈露齒而笑,雪白的牙齒映著青光,冷幽幽的:“被人莫名其妙地放榜通緝,我還要很爽嗎?我不給自己討個公道、出口惡氣,還真讓他們把罪過安在我頭上?”

    玄清險些被自己的唾沫噎死,這時候,他終於明白,他和余慈的思維迴路是完全不同的。 這個無視白日府兇威的瘋子,絕對什麼事情都乾得出來!

    此時此刻,他第一個反應是開始求饒,可這一刻,他偏想起破廟中那恥辱到極致的一幕,還有接下來近一年時間裡,從背後傳過來的令他狂的眼神。

    話到嘴邊,就給凍結了。

    最終,他嗆瑯一聲,拔出隨身長劍,劍尖劇烈顫動,但畢竟指向了前面的人影。 餘慈冷眼看著,不再說話。

    大概是餘慈的態度刺激到了他的某根神經,玄清猛地嘶叫出聲:“你完蛋了,白日府的大隊人馬轉眼就要殺過來,你絕對逃不掉……”

    “你說的大隊人馬,是指這個嗎?”

    餘慈一句話,便讓玄清的言語全噎在喉嚨裡。 此時,那個“青皮燈籠”飄啊飄地移到前面來,森森青光流淌。

    離得近了,玄清才現,那絕不是什麼燈籠,那是山川、是河流、是風過叢林、是鳥來獸往! 隨著光影移換,他看到,在其中,正有九個人影,像是九隻可笑的蝨子,縱掠在只有尺餘高的山嶺中,向隔著一個山頭的谷中營地進,那裡面的人,那裡面的人……

    玄清徹底傻了。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0 11:18 AM

問鏡· 第四十章搶先

    玄清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眼前荒謬的一切,直到深秋寒風吹到他領子裡面,把全身變得冰涼,他才如夢方醒,抬頭去看對面的人影,可對方已經隱藏在光芒照射不到的黑暗中,感覺中像是一頭獵食的猛獸,舔著指爪。

    長劍落地,玄清嚎叫著撲上去,伸手去抓山嶺上那幾個“蝨子”:

    “乾爹,我在這兒啊,乾爹!往這兒來,他在這兒,那個餘慈小賊在這兒……”

    叫聲堪比夜空中飛舞的夜梟,他衝上來,手指碰到了青光雲霧,卻又徑直穿過,然後向前趴。 沒等落地,脖頸一涼,他的視界突然就換了一個古怪的角度,再塗上一片血紅。

    篝火旁,自從剛才玄清和那位修士老爺先後離去,氣氛就變得不太正常。 玄清一夥兒和採藥客們彼此視線錯開,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相處近兩個月的“同伴”。

    直到半刻鐘後,餘慈邁著不急不緩地步子,從外圍黑暗中踱出來,手裡還提了件東西。

    等他進入火光範圍,好奇的人們把視線投過去,隨後便似是跌進了刺骨的冰窟裡

    “玄、玄清大哥……腦袋?”

    不知道是誰把那件東西描述出來,篝火旁靜了靜,突然就炸開了鍋。 至少有七八個人出慘叫,不顧一切爬起來就跑,也有人跪下求饒,還有人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兩眼直,茫然不知所措。

    不管是跑的、跪的、呆的,餘慈統統不管。 他揪著玄清頭顱的結,一直走到篝火邊上,突地毫無徵兆地起腳,勁風起處,熊熊燃燒的火堆砰聲四散,山谷中的光度瞬間暗了下來。

    所有人都顫了一記。 然後,他們聽到餘慈溫和的聲音:

    “都走吧,跑遠點兒,另找個宿營的地方,這裡我拿來招待客人。”

    這一刻,山谷南側的山頭上,傳下一聲厲嘯:“白日府盧丁、司隆在此,餘慈小賊休走!”

    嘯聲中,九道人影撲擊而下,山林宿鳥驚飛,亂成一片。

    餘慈一動不動,周邊大部分採藥客卻已是連跑的勇氣都沒了。 玄清一夥中,剛剛還把自家老大賣掉的鄭大,本來是有逃走的機會的,卻因昏了頭,跑錯方向,差點兒撞在餘慈身上,踉蹌中又看到玄清因恐懼絕望而無比猙獰的頭顱,當下一屁股坐倒,哀叫起來:

    “我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沒說……饒命,饒命啊!”

    餘慈懶得理這種廢物,信手一甩,將玄清的腦袋扔到穿谷而過的小溪另一邊,恰好滾到撲至山下的白日府修士腳前。

    嘭地一聲,盧丁順起一腳將乾兒子的腦袋踢入山溪,但前衝的勢子也就此止住,只拿冷眼瞅過來,半晌,方道:“這便是餘慈?”

    他問的是身後的隨行武士,有人應了聲是。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想來也是當初隨侍在金煥身邊的親衛。

    盧丁嘿了一聲,這才對余慈說話:“小賊倒也機敏,識相的束手就擒,讓俺拿你到府中聽由府主落,說不得還留得一條命來!”

    餘慈在照神圖裡見這此人無數回,現實中倒還是第一次見。 只覺得此人比圖中還要討厭十倍,根本不願搭理,不過呢,若是換了旁的稍多點兒能耐的傢伙,此次他也不會決定冒險正面迎敵。

    把目光移到盧丁旁邊,那個司隆身上。

    剛剛嘯的便是此人,面目兇惡,令人一見難望。 餘慈也在照神圖中見過兩回,知道他武力強橫,三十來歲年紀,已經快要進入通神中階,凝成陰神,論境界,與自己在伯仲間,但論功力,還要更高一些。 只不過,這人少點心眼兒,府中地位雖在盧丁之上,真對外行事的時候,也只能當一個打手人物。

    不管怎麼說,此人是個勁敵。

    餘慈目光再轉,在兩管事身後武士身上掃過。 看打扮,這些武士全部是是府主親衛。 這些人都是明竅的水準,距離通神境界相差不遠,又常年在一起修行,默契驚人,七人合力,對手若只是通神初階的水平,說不定還不夠他們斬的。 如此戰力,就算白日府家大業大,也只有五十餘人,都是府中拔尖的人才。

    他這邊評估敵情,完全把盧丁扔在一邊。 向來欺軟怕硬的盧大管事,自認為佔盡優勢,如何受得這個,呸了一聲,也弄了一次乾脆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動手!”

    音落,他身子不動,司隆和隨行武士則齊向前衝,轉眼撲過山溪。 周圍採藥客終於找到了逃命的感覺,一轟而散,只餘下場地中央的餘慈屹立不動,視線鎖定盧丁,未有稍移。

    被餘慈盯視,盧丁也不知為什麼,只覺得心下冷,不自覺退後幾步,再擎出隨身寶劍,這才緩了口氣,又叫道:“結陣,生死勿論!”

    盧丁認為,這一下便是最穩妥的了。 而在他喊叫的瞬間,餘慈身形下挫,積雪猶豐的的山溪邊,忽地閃耀出一道半月弧光,色澤暗紅,撲向司隆等人的小腿位置,其鋒芒之銳利,無人敢攖其鋒,當下紛紛閃避。

    司隆藝高人膽大,到最後一刻才跳起來,用護體真氣和劍氣輕輕碰撞,以測其深淺。 嘶嘶的嘯音中,他忽地一怔,極其熟悉的灼熱感從腳底透上來,初時還如溫水一般,但轉眼之間,已化為燒紅的鐵水,直灌進來。 劍光過處,溪畔積雪消融,不見半點兒痕跡。

    “九陽……不,純陽符劍!”

    怒叫聲中,司隆極其狼狽地側翻,遠遠彈開。

    不比九陽符劍的霸道,純陽符劍經過高層次的封禁,劍中煞氣凝而不散,乍看去並不起眼,可殺傷比前者起碼強出五成。 司隆對此再明白不過,當下落向遠處,騰出時間化去攻入體內的火勁,沒了這位通神修士掣肘,餘慈一聲低嘯,身形暴起,純陽符劍在虛空中接連刺擊,幾乎同時攻向七名武士。

    諸武士都是白日府中的精銳,心志堅毅,非常人可比。 既然盧丁下令結陣,便不管其他的事,便是司隆被人一劍擊退也不能干擾他們的意志,轉眼散而復聚,調整站位,只一息的時間,便圍成一個大略的弧圈,手中長劍嗡聲顫鳴,彼此呼應,其聚合的中心點,便鎖在了余慈身上。

    就在此刻,餘慈手中,純陽符劍的劍光,扭曲模糊,使得眾人凝聚其上的視線差點兒便給弄得擰了。

    任諸武士如何訓練有素,這一瞬間也不免失神,等他們反應過來,卻見到餘慈身劍合一,已經殺到了他們結陣的弧頂處。 那裡,有三個人封堵!

    雙劍交擊,“鏘”聲鳴響。 餘慈手中符劍凝火成刃,一擊便將當頭武士的長劍震出中宮,而此,兩側武士的劍氣也自他兩肋插入,當頭武士雖是中門大開,卻不閃不避,只要能擋住餘慈片刻,四面劍氣聚合,便是本人死了,贏的也必然是他這一邊。

    “好!”盧丁在後面看得清楚,脫口讚歎。 這回拉出府主親衛到天裂谷,實在是個妙招,換了別人,就算是府中其他管事到此,也不會贏得這麼乾脆利落。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了濺射四方的血霧,還有血霧之後,餘慈冰冷的眼。

    沒人知道前面一瞬間生了什麼。 在場的兩個管事還有剩下的武士只看到擋在餘慈前面的三人渾身濺血,大片血霧噴薄而出,像木頭一樣倒下去,而餘慈則沒有任何停頓,衝破血霧,持劍殺向山溪對面,僵立不動的丁大管事。

    純論修為,盧丁要勝過任何一名親衛,但論心志、魄力,一直處理府中雜務的他早就沒了當年勇猛精進的勢頭,見餘慈披血持劍殺來,他第一個反應不是揮劍抵擋,而是大叫著再向後退,連退了七八步,見無人能趕過來,這才又胡亂揮劍,想要擋住餘慈那神鬼莫測的劍法。

    霎那間,餘慈撲上,暗紅劍光閃爍,錚錚之音連成一片。 奇蹟生了,盧丁七零八落的劍幕竟然擋下了大部分的劍氣,偶爾漏過的,也都沒落在要害,他竟然撐過了……不,是擋住了余慈足足兩息時間,而這段時間,已足夠司隆和親衛回援,形成三面夾擊之勢!

    最先趕過來的是司隆。 作為白日府的實權人物,他已經多少年沒吃這樣的虧了? 羞怒之下,消融體內火勁後的第一時間,他便力趕上,藉著盧丁擋住對方的機會,全力動。

    司隆是府中得金煥親傳太炫極陽法的五大管事之一,若不是不善於算計,地位當不止此。 但也由於性格原因,修為精進極快,論資歷,他比盧丁差了好大一截,但論修為,卻要倒過來了。

    此時他全力動,眾人眼前當真像是亮起了一個太陽。 炙皮銷骨的熱浪悶過來,秋末山中的涼意轉眼驅散,光芒過處,莫說溪畔積雪,便是冰冷的溪水都要沸騰起來了。 更有蒸騰的火毒撲入五官七竅,悶得腦子轉不開趟,一些沒跑遠的採藥客就此一頭栽倒,再爬不起身。

    那盧丁看到熱浪撲面而來,知道同伴來援,不免士氣大震,口中尖嘯暴喝,竟也把一口利劍使得如狂風暴雨一般,將餘慈擋在外圍。 直到司隆挾著滾滾熱浪,搶在諸武士前面,追擊上來。

    隔著五丈遠,司隆便雙手結印,這是他最能揮太炫極陽法威能的距離。

    雙手印出,咆哮的熱浪幾乎凝成了一片如有實質的霞光,橫掃過去。 餘慈仍是背對著他,察覺不到,盧丁卻看個正著,見此聲勢,立給唬了一跳,這“火燒雲”的手段,可是不論敵我的,說不定能把糾纏在一起的兩人,一塊給燒成了灰!

    他心中一怯,立時抽劍後退。 他此時還佔了先手,自然退得容易,餘慈似乎是受到後面攻擊的影響,也沒有糾纏,而是向後扭頭。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0 11:19 AM

問鏡· 第四十一章格殺

   司隆神意盡都傾注過去,自然能感知到餘慈的動作。 隔著一片眩目的烈火霞光,餘慈的面目顯得模糊不清,似乎已經被烈火燒脫了形,可是司隆卻覺得,此人的目光凌厲如劍,竟是絲毫不受“火燒雲”的影響,直抵他眼睛深處。 那絕不是一個倉促慌張的眼神!

    他心中“咯噔”一聲響,極糟糕的感覺從心底衝上來。 可是已經輪不到他再有所變化了,只見赤芒耀眼,矯然如龍,便是“火燒雲”的霞光也遮掩不住,轟然爆鳴聲裡,“火燒雲”將原本餘慈所立之處化為一片焦土,餘慈卻蹤影不見,倒是純陽符劍的劍光,撕裂了當中那片霞光,直穿過來。

    “混賬!”

    司隆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餘慈竟將純陽符劍脫手飛出,當然他更想不到,這脫手一劍,不是倉促為之,而是蓄勢已久。

    之前和盧丁的“激戰”根本就是假象,餘慈就等著司隆過來!

    劍光至半途,又生變化,周邊似乎攏上了一層輕霧,變得模糊不清,又似是在半空中虛化了,只有一道稀淡的光,一閃而逝。

    司隆畢竟還是有本事的,他見劍光破空飛射的度,已知躲不過,便全力扭了下身子,避開心口要害,同時全力動護體真氣,他身上穿著一件特製的軟甲,與太炫極陽法火力相激,便能展現出三層鐵甲般的防護力。

    只要擋下這一劍……

    劍光未至,劍氣先行,司隆忽地駭然變色。 這劍,他擋不住!

    他感覺到了,劍氣之中,那迥異於灼熱外相的冷澈寒意,還有那獨特的殷殷震鳴,似乎是,似乎是……

    真煞?

    護體真氣完全就等於空氣,被劍氣突破,赤芒再閃,火焰劍刃像是穿透一層薄紙,打穿了軟甲,再直直搗進他的左邊肩頭。

    火焰劍刃撕裂肌肉骨胳,深蘊其中的強絕火力轟聲爆,司隆忍不住大聲慘叫,只一下,他半邊肩頭便給炸碎了,火毒撲擊心脈,他的叫聲戛然而止,隨即仰天摔倒,全無聲息。

    事態轉變得太快,等盧丁反應過來,司隆已經仰天倒下,半邊身子都給的炸碎了。 他只覺得魂飛魄散,手上的劍險些就滑脫手,他大聲喊叫,但嘴裡喊些什麼,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看到,剩下的四名親衛武士持劍沖上,但幾息的時間,便被手持一把青光短劍的餘慈一一斬殺,接著,餘慈把視線轉過來,青芒再現!

    “饒……”

    盧丁終究沒來得及把音節全,腦袋已經離頸飛起。

    劍氣催下,血霧噴濺,濺得溪邊殘雪一片朱紅。 有個還沒有逃出戰圈的倒霉蛋被血霧一噴,當即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七星劍符上青光如水,不沾半點兒血漬,噴濺的血液在撲到他身上前,也被護體罡煞彈開。 數來數去,這裡倒數餘慈最是清潔。

    餘慈四顧打量一下。 白日府的九人至此已經全軍覆沒,七個親衛武士和那個廢物管事都死得不能再死,倒是剩下那位,還要再確認一下。

    他走到司隆身前,低頭查看。 不得不說,強者和弱者的生命力,是截然不同的,司隆半邊肩頭都給炸得粉碎,內臟也受了致命的創傷,此時竟然還有微微的氣息。

    司隆一直睜著眼睛,看到餘慈走過來,他喉嚨裡“呵”了一聲,充血的眼睛死盯著餘慈的臉。

    餘慈自顧自拾起純陽符劍,考慮是不是要給此人一個痛快。 便在此時,他耳邊響起對方虛弱難辨的聲音:

    “真罡真煞,先天一氣……”

    “正是。你終究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餘慈手腕一抖,青芒勾銷了對方最後一點兒聲息。

    司隆死前,終於明白了這場堪稱一面倒戰鬥的關鍵。 就常理而言,兩個通神修士加上七個訓練有素的親衛武士,戰力肯定是在餘慈之上。 但是,這裡有兩點,卻是導致了他們的失敗。

    其一自然是餘慈身上凝就的“先天一氣”。 以通神境界馭使還丹修士才具備罡煞之力,絕對是此界罕有的奇蹟,任何人乍一碰到這種狀況,都要措手不及。 在“先天一氣”的衝擊下,尋常通神修士,絕對難以抵擋。

    其二便是餘慈學自葉繽的霧化劍意。 要知“先天一氣”畢竟是還丹修士以上才具備的能力,在通神階段使用,便如三歲小兒舞大錘,恐怕未能傷人,便要傷己。 可是當日葉繽傳下來的霧化劍意,來歷非凡,源於修行界最上乘的幾種劍訣之一,有攻無守,最符合餘慈的使劍習慣,更與他元神馭劍的手段相得益彰,幾個因素湊在一起,使得餘慈能夠充分調動——至少是在短時間內充分調動“先天一氣”的威力,實現瞬間的高殺傷。

    以先天一氣催動霧化劍意,餘慈展現的瞬間殺傷,某種程度上,已經出了通神境界的範疇,其攻殺之凌厲,橫屍在此的九具死屍,最是明白不過,只可惜,他們注定是說不出來了。

    餘慈深吸一口帶著血腥氣的冷風,閉上眼睛,全力攻殺之後,酸痛的肌肉在緩緩恢復。 看上去,他勝得很輕鬆,但這輕鬆是建立在從頭到尾,死死控制住先機局面的前提下:從生死間搶奪先機,再使這些許先機化為無可匹敵的勝勢,排山倒海,直至全勝。 如此感覺,無論是什麼時候,都令人陶醉!

    此戰目擊者甚眾,眼下天裂谷又是這麼一個局面,消息肯定是瞞不過人,餘慈也從沒想過要瞞人。

    他要的就是告知白日府:你們讓我不爽,我就讓你們難過!

    不用去想什麼實力對比,有些事情,是不應該用“差距”來做理由的。

    這個意思,大概用不了幾日,便會傳到白日府,傳到金大府主的耳朵裡去,餘慈很想知道,金煥臉上再挨一記耳光時,又會是個什麼表情。

    想來,會比在止心觀時更精彩吧。

    他哈哈一笑,在採藥客們恐懼敬畏的目光下,施施然離開,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正如餘慈所想,此時的天裂谷周邊,幾乎沒有秘密可言。 他上半夜乾脆利落地斬殺了白日府一行九人,下半夜的時候,這個消息便長了翅膀,飛向四面八方。

    消息飛得再快,總還有一個距離遠近。 等消息傳到數百里外的萬靈門駐地,駐地負責人成榮做出反應、且拗不過史家小姑奶奶要跟上來的要求以至於又耽擱一段時間後,他趕到現場之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

    冬陽越過山嶺,照在山谷中央,小溪潺潺流過,一點兒都沒受到昨夜那場戰鬥的影響。 不過,橫七豎八倒著的幾具屍身,還是一下子拉低了谷地的氣壓,也讓血雕上的小姑娘低呼一聲,已是被驚住了。

    成榮苦笑一聲,拍拍小姑娘的腦袋,從血雕背上跳下,後面自然有手下遞補,負責照顧九小姐的千金之軀。

    這場景,也被山谷中的人們看到,有人笑,有人惱,有人則徹底無視。

    “一晃三年,史家小姐可是愈地討人喜歡。”

    說笑的是一位站在溪邊的女修,看上去四十來歲年紀,不再年輕,可頗有風儀,圓圓的臉上笑容常在,看上去十分可親。 她是第一個與成榮打招呼的,後面的話卻讓成榮再次苦笑起來:

    “如此資質,誰人看了都是眼熱。不如成兄弟你給史門主說一下,讓史家小姐入我教門,上師必然歡喜。”

    成榮知道眼前女修的性情,苦笑之餘,並不回應,只道:“明法師早來了?”

    “不算早,黃管事他們來得更早些,便是證嚴和尚也要早來一步。”

    成榮嘿了一聲,四顧打量,見山谷中,稀稀落落站著幾十個人影,外圍那些,是白日府的親衛,一個個面色嚴峻,神情凝重,而在九具屍身中間,垂著頭來回踱步的,就是明法師口中的“黃管事”,姓黃名泰,也是白日府的實權管事之一,在十四個府中管事裡,位置能排到前五,修為與成榮相近,都是通神中階,凝成陰神。

    另外,那個在一具屍身旁仔細勘驗的,就是證嚴和尚。 乃是淨水壇主持伊辛大師座下席弟子,在這些人裡,除了明法師,便數此人地位最高。

    一直笑瞇瞇的明法師,全名叫明藍,乃是玄陰教席“傳法仙師”。 玄陰教內,以“上師”為尊。 這“上師”不稱名、不道姓,無論內外親疏,均以“上師”稱呼,相當於府主、門主、宗主一類。 上師之下,又有傳法、護法之分。 其中公認的傳法仙師與上師更親近一些,地位也更高。

    明法師身為“傳法仙師”席,當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某些時候甚至可代上師行使教門大權,這已出了成榮等人的位階,和白日府的屠獨、萬靈門的胡丹這些還丹高手一個檔次。

    相比前兩者,明法師的修為雖是遜色一些,但也是通神上階,陰神出竅神遊的水平,而玄陰教法門獨特,可藉其教中“神主”,也就是玄陰上仙的“神力”,暫時提升修為,真戰起來,成榮自認為三個自己一起上,也只是個“死”字。

    所以,成榮絕不敢怠慢她,與這風韻猶存的婦人談笑幾句,才轉入正題:“明法師可勘驗過了?”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1 09:55 AM

問鏡· 第四十二章還原

    明藍微微搖頭:“我不喜這些死物,只是粗略掃一眼,比不得證嚴和尚看得仔細,你去問他罷。我只是好奇,那個被金府主親口下令追緝的年青人,究竟是怎麼一個來路?”

    明法師的言下之意是,絕壁城地界,已經有數十年沒有一個散修,敢於正面抽白日府的耳光了,那個叫餘慈的傢伙,又是有什麼樣的資本,敢做出這種事來?

    是離塵宗嗎?

    這個問題,即使成榮已經和余慈打過交道,也無法輕下結論。 只能靠罪一聲,朝那邊走去。

    九人橫屍的溪邊,黃管事早看到了成榮過來,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只能繃緊臉,拱了拱手,就算招呼。 成榮笑瞇瞇地做出回應,只這個態度,就讓黃管事臉色更黑了幾分。

    白日府和萬靈門之間的仇怨,綿延數十年。 白日府藉著“專辦之權”的優勢,處處打壓這唯一能對其造成威脅的大敵,以至於萬靈門空有僅次於白日府的強大實力,也只能含恨退往絕壁城外圍,慘淡經營。 在此背景下,雙方便不能說是不共戴天,也不會給對方留什麼面子。

    在成榮想上去進一步“噓寒問暖”的時候,黃管事黑著臉走開了。 成榮只好按下遺憾,低頭仔細察看溪邊屍身的狀況。 才探了幾具,他衣服下擺一緊,回頭看時,才現小姑娘大著膽子跑過來,卻被眼前淒慘的場景給嚇住了。

    “我的小姑奶奶!”

    成榮想掩住九丫頭的眼睛,卻被她躲開。 小姑娘瞇著眼睛,想看又不敢看,只好躲在成榮身後,等攢足了勇氣,再探頭看一眼,如是三番,倒也有些習慣了。

    “隨你!”成榮雖覺得不妥,但也不想慣一個見不得血的千金小姐出來,矛盾下只能草草看過,牽著小姑娘的手,走到了距離溪邊最遠的那具屍身前。

    這具屍身是司隆的。 此時,屍身前盤坐著的,就是淨水壇的證嚴和尚。

    被炸開半邊身子的屍體,放在眼中,絕不是個養眼的場景。 這場面終於出了九丫頭的承受極限,小姑娘出驚呼,飛快地把腦袋埋在成榮背脊上,無論如何都不敢再探出來。

    便是成榮這見怪血腥的,也不太待見這殘屍形狀,真不知道,證嚴和尚是抱著什麼心思,坐在這裡不離開的。 他搖了搖頭,直接問道:“證嚴師傅,可有所得?”

    盤坐在屍身前的和尚絲絲笑,尖瘦的腦袋抬起來:“原來是成施主啊,聽說這殺人的小輩,和離塵宗有些牽連?”

    被和尚昏黃的眼睛一照,成榮便不自覺皺眉。 真不明白淨水壇的法門究竟是怎麼回事,除了主持伊辛和尚之外,所有修煉有成的和尚,全都是這種毒蛇一般的模樣,且是從內到外,無不肖似。 若非是相識多年,乍一照眼,成榮也很難分辨出這些和尚的容貌特徵。

    對證嚴的詢問,成榮含糊過去。 兩個宗門是為了同一件事到天裂谷來,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盟友的性質,不過像是餘慈這樣的“資源”,能少一個人分享,還是少一個最好。 成榮倒更對余慈的實力感興趣:

    “證嚴師傅看出什麼來了?”

    “也沒什麼,只覺得這個叫餘慈的小子,很不簡單。”

    證嚴站起來,煞有介事地低喧一聲佛號,隨即又咧嘴笑道:“成施主看看也就明白了,兩名管事、七名親衛,一個比一個死得利落,想來昨夜那餘慈也是砍瓜切菜一般,就把這些人給料理掉……白日府的精銳,什麼時候成了俎板魚肉,讓人想切就切了?”

    聽到這話,成榮還沒怎地,他背後的小姑娘卻是好奇地探出腦袋,但一碰到證嚴那昏黃的眼睛,便嚇得倒退回去,卻是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成榮剛剛看得草率,聞言很是驚訝:“砍瓜切菜?”

    證嚴低聲笑:“司隆身上看得不清楚,你到溪邊瞧瞧那三具同樣死法的倒霉鬼。我用佛祖打賭,那三人是在半息時間內,被一舉斬殺的,嘖,那死法……”

    成榮聽得好奇,快走兩步,到了和尚所說的三具死屍旁邊,定神打量之下,立時倒抽一口涼氣:

    “好凌厲的劍氣!”

    此時,這三具屍身的上身衣物都被解開了,露出赤祼的胸膛。 成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三人除了胸口正中,那一片區域還算乾淨外,上身各處,都附有密密麻麻的血點,一些皮肉較薄的地方,甚至裂開瞭如嬰兒般的小口,看上去十分滲人。

    “劍氣從胸口透進去,入時無聲無息,精微玄妙,到了體內,又猛地爆,由內而外,把全身五臟六腑洗了個遍,氣血激盪,從毛孔噴濺出來,滅絕生機,實在狠辣到了極點。尤其是這一劍三,幾乎不分先後,造成同樣效果,嘿嘿!”

    證嚴和尚絲絲的笑聲聽著難受,卻很符合眼前的氛圍:“只這一劍,算上那幾位大人物,絕壁城能使出來的也不過五指之數。不,就算修為跟得上,又有誰能驅動這樣凌厲的劍氣?”

    “大概只有明月先生了吧。”

    成榮指的是絕壁城散修第一人盧明月。 此人還丹初階修為,在絕壁城中要排到五名以外去,但一手“一意千絲”的劍術,卻是實打實的絕壁城第一人,戰力相當可怕。 成榮也知道,拿盧明月出來比對,有些荒唐,不過,他一時半會兒也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

    “明月先生的高徒,盧渠盧師弟也勉可為之。不過,有一點,他卻絕對做不到——你看這溪邊的痕跡。”

    成榮也是心明眼亮之輩,有證嚴和尚提醒,很快就察覺到溪邊蛛絲馬跡所顯示的問題。

    “七人結成戰陣,劍氣聚合,卻被人抓住聚合前一瞬間的機會,一劍絕命。所謂庖丁解牛,不外如是。”

    證嚴細長的眼睛瞇得更細,寒光如芒如刺:“盧渠的修為我清楚得很,他能硬碰硬把這戰陣七人全給活剮了,卻也無法弄得這樣輕巧寫意。盧渠跟隨明月先生近五十年,已是陰神成就,比我也差不到哪兒去,那個餘慈,又是個什麼來歷?”

    已經是第二個人這般問法了,成榮還是難以解答。 雖然他和余慈見了一面,也有一些交流,可是他忽然覺得,也許他比起明藍和證嚴更要來得困惑。 他所見的餘慈,和此時這九具屍身展現出餘慈的形象,很難對得上號。

    很顯然,先前見面時,他對余慈的判斷還是低估了。 這也不奇怪,在萬靈門這邊,本來看重的就是餘慈與離塵宗的聯繫,對其個人實力不自覺就有些忽視,現在看來,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實在是要不得。

    證嚴和尚至此興猶未盡,又指向司隆橫屍之地:“這還不止,你看沒看到司隆身上穿著的軟甲?那件軟甲是從隨心閣淘來的上好貨色,我也有一件類似的。貫注真氣,可抵三層玄鐵重鎧,尋常人就是刀砍斧劈,也奈何不得,如今卻被連著半邊身軀炸得粉碎……那傷口,你覺得如何?”

    “貫入的真氣強勁,乃是應有之義,只是那炸開的火力,是九陽符劍還是純陽符劍?”成榮也顯示了下自己的眼力,免得被證嚴看輕。 兩人對視一眼,都是嘿嘿笑。 這事情,真是有意思得很。

    絕壁城現有勢力中,能擺上檯面的不過就是就五家。 依照勢力大小依次為白日府、萬靈門、玄陰教、淨水壇和無生劍門。 其中無生劍門情況特殊,人口極少,算上掌門也只有十三個人,雖是個個精銳,畢竟還是受限於整體實力,最終與白日府結成攻守同盟,算是依附於白日府羽翼之下。

    其餘三個勢力,玄陰教是外來戶,背景深厚,但要的是平民的香火,與其他宗門很少爭端,佔的是個中立位置。 至於萬靈門和淨水壇,一個與白日府仇怨綿延,另一個則是桀驁不馴,都不可能和白日府處好關係,實力又相對遜色,也就自然而然地彼此聯繫,算是對心照不宣的盟友。

    絕壁城的形勢大概就是如此,總體來說,白日府有離塵宗默許的資格,在絕壁城確實是如日中天,無人能直攖其鋒。 萬靈門和淨水壇平日里也是憋屈的很,難得見到白日府虧了記狠的,又如何不樂?

    這時候,九丫頭又拽成榮的下擺:“成伯伯,那邊那個人在幹什麼?”

    成榮依言回頭,入目的是白日府在場的另一位叫劉四維的管事。 此人正盤膝坐在小溪另一邊,膝上擺一面鏡子模樣的東西,黑沉沉的,彷彿是由黑鐵鑄成,連鏡面都不例外。 此時,劉四維手上掐動印訣,嘴裡則念念有辭,離得遠,也聽不清他念叨什麼。

    “這是……”

    “這是白日府的一件異器,搜魂鏡。傳說是照著一件很厲害的法寶仿製而成,可以吸納死者殘魂,經過一段時間溫養後,藉以感應死者怨念所附,指引兇手的方位,又有存魂煉魂的效果,也算是一件不錯的法器了。但最終能否成功,還要看死者怨念深重與否,當然,還要有一點兒運氣。”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1 09:56 AM

問鏡· 第四十三章釣魚

   不知何時,明藍走過來,笑瞇瞇地回應九丫頭的疑問。 這種姿態,無疑讓小姑娘好感大生。

    很是乖巧地道了聲謝,小姑娘腦子裡映現出當日那個俊美又高傲的身形,忽然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兒擔憂,:“他們會找到那家……余先生嗎?”

    成榮臉色微變,明藍和證嚴對視一眼,卻都沒說什麼。 明藍繼續笑瞇瞇地解答:“照溪邊的情況看,那餘慈最後一次出手,是在對岸斬殺了盧丁,死者中也數盧丁情緒波動最大,怨念也最強烈。如果從那裡無法下手,白日府一時片刻是找不到別的法子了。”

    小姑娘“哦”了一聲,但還是似明非明。 她是個不懂就問的好孩子,看明藍好脾氣,立刻就抓著不放:“為什麼說盧丁情緒波動最大?”

    明藍笑而不語,另一邊,證嚴卻是嘿嘿笑,笑音不高,還帶著絲絲的雜音,卻非常清楚地傳到山谷內所有人的耳中:

    “小施主眼光不仔細,你看那人襠下,那一片的顏色,是不是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哪?”

    九丫頭的小臉騰地一下紅了,卻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往那邊瞅兩眼。 當然,距離太遠,她什麼都看不到。 這時候,證嚴乾脆放聲大笑,尖利的笑聲便如刀子一般插進在場所有人耳中,霎時間,有些人的臉皮變得比小姑娘還要紅!

    不遠處,黃管事冷冷回眸,與證嚴對視片刻,終於還是扭回頭去。 證嚴笑得更是得意,他本來就是故意的。

    這個臉,白日府是丟定了。

    而在許老二、證德、盧全三人失蹤,鬼獸寶藏傳言方興未艾之際,這個橫空出世的年輕人,又會對事態產生怎樣的影響,是一個非常值得探究的問題。 而且,場中諸人的目光也不只是限於眼前這點兒事情,他們也在想:

    這樣一個人,對絕壁城幾十年不變的局面,會否產生某種衝擊呢?

    在大人們勾心鬥角之時,無意間引了這場無形衝突的小姑娘,卻沒有想太多。 只不過她的小腦袋瓜裡,轉的是比身邊的大人們簡單很多,但也糾結很多的事情:

    “沒想到,他這麼厲害呀……不過再碰見他,該說什麼才好呢?”

    小姑娘很想見到餘慈,滿足日漸增長的好奇心,還有別的一點兒小心思,但她沒有想到,二人再次碰面,會那麼快。

    這是在溪谷中幾家碰頭的第二天,白日府的反應不算慢,黃、劉兩個管事加上二三十個隨行武士,像是惡犬般在數百里方圓的地面上來回掃蕩,但更像是一群無頭蒼蠅,找不到半點兒餘慈的蹤跡。

    今兒天氣不錯,小姑娘取了成榮的同意,乘著血雕升空散心。 居高臨下,正好看到白日府人馬氣急敗壞的模樣,不免呵呵笑,但笑罷又有些擔心:據成榮他們講,搜魂鏡一般會在十二個時辰內,將收進去的殘魂溫養到可以使用的程度,而開始使用,到殘魂完全消失,則有足足七天時間。

    “最好是找不到,不過,要是找到了,能看到那傢伙的劍術也挺好。嗯,可是那場面看著怪嚇人的,我要問他那劍術該怎麼練,他會不會告訴我……”

    小姑娘支著下巴,在高空中胡思亂想,下方壯美的山川景色,對她來說,全如浮雲一般,過眼便忘。

    忽地,座下血雕嘎地一聲叫喚。

    像這種被附魂控制的鳥兒,除了最基本的維持生命運轉的本能之外,其餘一切反應,都被納入施術人的控制之中。 它是不會無緣無故地叫起來的,每聲叫喚,都有其不同的含義,為施術人所知。

    小姑娘不是施術人,但她對此非常熟悉,知道是血雕現了什麼目標,便向下看。 但她和血雕的視力完全不能比,血雕這種生靈在天裂谷繁衍多年,一雙利眼可以穿雲破霧,看到二十里外活動的獵物,小姑娘可沒有這本事。

    但她還有辦法。 眼睛閉上,很是熟稔地掐了個印訣,然後拍在血雕腦袋上。 眼前騰起一片灰雲,等雲彩散開,血雕的視界便暫時和她共享,讓她看到遠方的目標。

    只一眼,她便差點兒從雕背上滑下去。

    還好,成榮知她一人升空,除了在後面安排手下盯著之外,還做足了安全防護,小姑娘只是晃了晃,終究還是穩在雕背上,但她的心思卻早早地飛走了。

    那邊,那邊……不就是那傢伙嗎?

    就在白日府二三十號人剛剛搜索過的地方,已經成為所有人焦點的餘慈,慢悠悠地踱出來,好像剛剛只是無意間與對方擦肩而過,那種時機的把握,巧妙到讓人吐血。

    史心掩住小嘴,生怕自己叫出來,會提醒那群白日府的壞蛋。 直到兩撥人錯開得足夠遠,她才喘過一口氣,猛拍血雕的腦袋。

    “快快,雕兒飛快些!”

    指揮著血雕朝那邊飛掠,但小姑娘真不知道自己去了能幹什麼

    餘慈並沒有因為白日府肯定會到來的報復而遠遁,在斬殺司隆等九人後近兩天的時間裡,他還是非常悠閒地逗留在事地點附近,通過照神圖,觀察白日府的反應。

    天裂谷的冬季已來臨,可以想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除了於舟那六味藥材,餘慈再沒有其他的硬性的任務,他大可抽取幾天時間,和白日府周旋。

    他的目的很簡單,他需要讓金煥明白,如此輕率地通緝他,將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既然是錯誤,就需要付出代價。

    不過,讓他有些意外的是,他的行蹤白日府沒找到,卻讓一個黃毛丫頭現了……

    餘慈早知道萬靈門的附魂血雕在附近盤旋,不過從照神圖上看,對方與白日府沒什麼聯繫,更像是在瞧熱鬧,也就沒有理會。 可是,片刻之後,那隻血雕竟然徑直飛過來,然後直接降落在他身邊。

    雕背上沒人跳下,卻有一對大眼睛躲在雕羽後面,偷偷地打量過來。

    餘慈為之莞爾。

    餘慈很喜歡小孩子。 在雙仙教的那段歲月,他平日里接觸最多的,除了雙仙之外,就是與他同樣身份的一群所謂仙童玉女。 當時他們不過**歲年紀,絕大部分人都是懷著滿腔憧憬投進教中來的。 天真嬌憨,純樸無邪是他們共同的特徵。

    但很快,冷酷的現實就會把這些孩子扭曲掉,逼著他們學會諂言媚語,人心鬼域。 可越是如此,餘慈越是懷念那轉眼即逝的可貴記憶,懷念那些曾經含糊不清地叫他魚刺大哥的弟弟妹妹們。

    此時的史心小姑娘,半邊身子都擋在雕背另一邊,只有一對點漆似的眸子半遮半掩地露出來,感覺既好奇,又怯生生的,和頭回見面時頗不相同。

    餘慈心中似乎給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不自覺就露出笑臉,學著成榮的稱呼,道:

    “九丫頭,是來這兒追債的麼?”

    小姑娘愣了下才明白餘慈說什麼,小嘴埋在雕羽內,悶聲道:“才沒有。”

    “那又來幹什麼?”

    餘慈早看出來小姑娘想他交流的意願,卻很樂意逗她一會兒。

    往前走兩步,看雕羽後忽然緊張起來的眼神,終於明白,小姑娘大概是被昨天的場面驚到了。 餘慈用照神圖,幾乎全程監視了幾個宗門交涉的過程,自然很清楚裡面的細節。

    他沒有停下步子,而是非常逗樂地張開雙臂,笑瞇瞇地道:“明白了,是想讓人抱你下來,來,叔叔抱抱!”

    “誰讓你抱!”

    九丫頭終於受不了了,忙從雕背另一邊滑下來,隔著血雕又打量半天,見餘慈也只是嘴上說說,其實並沒有湊上來的意思,心氣兒才緩過來一些。 腦瓜兒又轉了幾圈,還真讓她找到了理由:

    “誰來找你,我是來釣魚的!”

    “釣魚?”

    餘慈環目四顧,方圓數里,唯一能和魚、水之類扯上關係的,只有天裂谷中奔騰流動的雲“海”,小傢伙就要在這裡釣嗎?

    正好笑之際,卻見一身淺綠小襖綢褲的小姑娘,真從另一邊拎著釣竿線團轉出來,手上甚至還提著一個蒲團。

    看到餘慈不帶一點兒虛假的驚訝表情,小姑娘大感掙回了面子,一時間對余慈的那點兒懼意都飛到了九霄雲外。 徑自哼一聲,趾高氣揚地從餘慈身邊過去,一直走到懸崖邊。

    餘慈僥有興味地旁觀,看著小姑娘煞有介事地掛線甩竿,然後平端著不過四尺來長的釣竿,穩坐在蒲團上,刻意把他無視掉。 隔了數息時間,極微弱的“叮”聲傳上來,那是線端的金屬勾子碰到下方崖壁出的聲響。

    “咦?”

    餘慈突然現,小姑娘所謂的釣魚,也不是全然地沒有道理。

    當然,那肯定不是釣魚,估摸著,是在“釣氣”。

    趁小姑娘背著他的機會,餘慈掃了眼照神圖。 他看得很清楚,當魚勾垂落在崖下的時候,塗沫在上面的某種香料開始揮作用,吸引周圍生靈光顧,而上方的史心則通過魚線晃蕩的變化感應下方情況,以真氣驅動魚勾尋找合適的目標。 再配合獨特的呼吸法,由內而外,再由外而內,是一種非常高明的鍛煉真氣的法子。

    不過,萬靈門都是用這法子訓練後輩嗎——是不是危險了些?

    要知道,天裂谷中浮游的不是溫馴的魚兒,而是嗜血如命的猛禽凶獸,讓這些兇猛的大傢伙當陪練?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1 09:58 AM

問鏡· 第四十四章崇拜

   餘慈其實是為小姑娘捏一把冷汗的。

    小姑娘的修為終究弱了些,下面被吸引來的生靈又特別活躍,她只堅持了小半刻鐘的時間,呼吸聽起來就重了許多,難得的倒是保持了一呼一吸間的節奏,便是手上抖,這節奏都沒變過。

    “能有這般意志力,小丫頭很了不起,史嵩的家教也不錯。”

    餘慈慢慢踱步上去,小姑娘卻已經感覺不到他的到來,全副精力都放在與下方兇猛生靈的較勁兒上,顯然是有些騎虎難下的味道。

    下方忽然嗥地一聲響,小姑娘驚得睜開眼,迅鬆開手上的釣竿,卻已經遲了一步。 一頭天裂谷中很常見的飛猿憑魚鉤一扯的力量,現了上方的目標,撲著肉翅躥上來。 後面還跟著兩個人湊熱鬧的大傢伙。

    “呀!”

    小姑娘想起身逃走,已經是來不及了,眼看著要被肉翅飛猿一掌拍倒,身前乍明乍暗,似乎是天裂谷的雲霧撲上來,將那飛猿捲走。 等她回神,餘慈已經站在她身前,純陽符劍光華灼灼,從飛猿胸口抽了出來。

    一人多高的飛猿屍身被踹了下去,後面兩個跟上來的大傢伙遲疑了下,正不知進退,餘慈已經乾脆利落地跳下懸崖,劍氣嘶嘯,轉眼將它們了結掉。

    帶著血腥氣的屍體摔下,勢必引起下方生靈的慘烈爭奪。 餘慈不在意下面會生什麼,幾個縱躍又翻上來,順手還接下了被小姑娘甩開的釣竿。

    “都是你……”

    小姑娘驚魂甫定,肯定要有人洩的口子,但一碰到餘慈笑吟吟的表情,卻又洩了氣,垂頭喪氣地道了聲:“謝謝余先生。”

    聲音比蚊子還要小。

    經此一事,一大一小兩人終於有了說話的由頭。 兩人就並排坐在懸崖邊,雙腿垂在雲霧裡,如清溪濯足,頗是愜意。

    小姑娘頗有擔當地承認了錯誤。 剛剛她使的“釣靈法”,確實不應該用在這裡,事實上,小姑娘以前最多也只在有幾條大魚的深潭中練過,這回被餘慈一擠兌,便拿它長臉,卻險連小命都丟了。

    當然,小姑娘不忘替自家的法門辯解:

    “我不成,可不代表我們萬靈門不成!我爺爺演示釣靈法的時候,就是在這天裂谷上,當時懸竿百丈,垂絲十里,下面至少聚了上千頭很厲害的大傢伙,卻讓爺爺一個接一個地釣上來,可聽話了!”

    餘慈聽了便笑。

    當然聽話,史家丫頭的爺爺,正是萬靈門門主史嵩,乃是響噹噹的還丹中階的高人,本人實力在絕壁城能排到前五,辦這種事,還不是手到擒來?

    不過,他還是安慰了小姑娘幾句,又逗她道:“你看天上那些人,都被你嚇得夠戧。咱們打個賭,不出一刻鐘,你的成伯伯就會衝過來……信不信?”

    小姑娘聳拉著腦袋,不敢應腔。

    餘慈早看到史心後面跟著萬靈門的護駕,同樣是騎乘血雕,遠遠綴著。 她飛下來的時候,對方猶豫了一下,最終只是在上方盤旋,而剛剛小姑娘遇險,那邊則是不要命地往這邊衝,就算最後是有驚無險,那幾位差不多也要崩潰掉,絕不會再任由小姑娘任性下去了。

    其實被引過來的又何止是成榮一個。

    萬靈門的生靈附魂之術煞是有名,高高在上,又沒有刻意遮掩行蹤,方圓百里都應該看得清清楚楚。 剛剛那番動作,好奇心稍重一點兒的人物,都要來看看,更別提現在堪比瘋狗的白日府人馬。

    計算時間,大約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就要到了吧。

    他在這邊計算,那邊小姑娘度過了心情低落期,偷瞥他的表情,很小心地開口:“余先生,白日府正找你呢。”

    餘慈很愜意地晃著雙腿,笑道:“不是要殺我嗎?”

    看到他滿不在乎的態度,小姑娘的心情倒是又放鬆很多,但還是有些擔心:“可是他們也很厲害,嗯,對了,還有搜魂鏡。”

    一打開話匣子,小姑娘就有些收不住了。 她嘰嘰喳喳地將昨天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兒地說出來,甚至還加上後來詢問成榮得到的一些“情報”,看起來是個非常稱職的小探子。

    這些餘慈大多都知道了,不過還是非常誠懇地表示感謝。 小姑娘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謝謝”,一時間就有些暈淘淘的,笑嘻嘻的十分開心。

    至此,兩人間的話題又延伸開來,餘慈講一些雙仙教的事項,搏得小姑娘驚嘆同情,又講一些流浪生涯的經歷,滿足小姑娘對冒險生涯的好奇心,而小姑娘開始還在充大人,說一些絕壁城中的形勢,但後來慢慢就露出本性。

    “史心這個名字我不喜歡,又難聽還不響亮……”

    “我覺得挺好,呃,要是不成,以後我就只叫你九丫頭……要么,就叫小九?”

    一句話裡連換三回,總算搏得小姑娘璨然一笑。 隨後,“小九”便興致大開,言語中開始往貓兒狗兒身上靠,當然,史家丫頭收藏的寵物也是個個不凡,那是尋常的同齡女孩兒根本想像不到的。

    餘慈笑瞇瞇地聽著,沒有一點兒不耐煩。 事實上,他也確實很喜歡聽這些,這是他從未涉足、曾經也無比嚮往的世界。

    “……老白是二爺爺送的,不過也只是送了那一個,在我滿月的時候,我都不記得了。二爺爺很年輕,比父親都要年輕,看起來和余先生差不多,就是沒有余先生長得漂亮。”

    小九的本意還是好的,只是那形容讓余慈哭笑不得。 她所說的“二爺爺”,就是萬靈門第一高手胡丹。 當年也是絕壁城名噪一時的絕頂人物,而立之年就還丹有成,隨後便和萬靈門主史嵩一起,大戰白日府主金煥,雖然最後失敗,也無損其聲譽。

    “二爺爺是門裡最厲害的高手,不過我很少見到他,聽人說,他常年都在外面修行,要找到對付金煥的辦法。爺爺和二爺爺,不,還有門裡所有人,都在想辦法,可是到現在為止,一點兒用沒有。”

    小姑娘很大人樣地嘆了口氣,白日府雖名為“白日”,但對萬靈門而言,不啻於頭頂上厚厚的烏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烏雲”壓過來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餘慈便笑著問道:“你很討厭白日府?”

    “是啊。”

    小姑娘理所當然地回應:“聽父親說,好久以前,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二爺爺剛剛突破到還丹境界,金煥那個壞蛋覺得二爺爺是天縱之資,怕有朝一日被到頭里,趁二爺爺境界突破、立足未穩,向我們邀戰。一戰下來,二爺爺被傷了很重要的竅穴,一直到這幾年才緩過來,修為卻已經給耽擱了……那個壞蛋,最討厭了!”

    什麼“天縱之資”、“立足未穩”之類的言語,顯然不是小姑娘自用的,而是經年累月聽人描述,記憶下來。 平時對七八歲的小孩子也講這些,萬靈門和白日府的仇怨,比餘慈之前想像的要更深重些。

    只是,這樣的白日府、這樣的萬靈門,他們究竟是在修行呢,還是在搶地盤?

    心中感喟,餘慈臉上卻是笑道:“是嗎?那你也準備離開吧,免得和你很討厭的傢伙們碰面。”

    “啊?”

    小姑娘聞言又吃一驚,這時候在高空盤旋的萬靈門護駕終於忍不住了,一邊信息,一邊驅動血雕下降,顯然也現了白日府人馬的動向。

    其實除非是金煥決定現在就與萬靈門徹底翻臉,否則不可能拿小九怎樣,但多年來親人的言傳身教使得小姑娘分外緊張,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並打聲唿哨,讓遠處的血雕過來。

    餘慈笑吟吟地看著,和小姑娘的慌張相比,悠閒得讓人牙疼。 小九也感覺到了旁邊男子的態度。

    “余先生……”她略有些困惑:“不趕快走嗎?”

    “我還要採藥。記得我說過嗎,採藥才是我來這兒的目的。”

    這話回得莫名其妙,但意思很明白。

    “可是,那邊很多人的。”

    小丫頭話是這麼說,其實心里相當相當地期待。

    小孩子相對簡單的心靈還沒有清晰的強弱概念,只因看到山谷雪溪兩畔那九具屍身,再耳聞目見各勢力的人馬對此的極高評價,自然萌了崇拜之情。 這本來應該放在她那些尊長身上的感情,就此落到了余慈身上,而餘慈的回應也沒有讓她失望:

    “他們?就讓他們到天裂谷裡找我好了,我會好好招待。”

    說著,他非常體貼地抱起小姑娘,把她放上雕背,還重新檢查了安全裝備,這才笑瞇瞇地揮手,讓小姑娘離開。 由始至終,小九都沒有抗拒,只是臉上紅撲撲的。

    此時萬靈門的護駕已經降到十來丈的高度,白日府人馬則來到二十里內,與這邊只隔一座山丘。 至於成榮,還在五十里外朝這裡趕來。

    餘慈又揮了揮手,乘著小九的血雕沖天飛起,雕背上,小姑娘猶自不忘比劃著揮劍的姿勢,縱聲高呼:“余先生,加把勁啊!”

    “小丫頭,那邊肯定都聽到了!”

    餘慈有些好笑地撓頭,看著白日府人馬翻上丘頂,微微一笑,自顧自走到懸崖邊,一躍而下。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4 12:31 AM

問鏡· 第四十五章三呼
   白日府一行人狂風般卷下小丘緩坡,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餘慈走到雲霧中去。 等衝到崖邊,深谷中早不見了余慈的蹤影。

    領頭的黃泰臉色青,勉強維持著表情不走樣,又抬頭去看尚未遠離的三頭血雕。 血雕盤旋升高,很快就只能看到一個小點兒,而在更遠處,還有人乘著同樣的附魂血雕飛過來。

    站在懸崖邊,他暗自咬牙,扭頭問:“搜魂鏡如何?”

    劉四維搖頭道:“還不清晰,過十里就沒用了!”

    頓了頓,看到黃泰臉色有從青轉黑的趨向,他只能為自己辯解:“鏡子收納的殘魂,最好是有強烈的求生欲,又有強烈怨念,這才好加以利用,老盧他性子弱了些……”

    “不要說了!”

    黃泰終於忍不住咆哮出聲,將劉四維言語打斷。 出口便知道失態,見劉四維臉色變得很不好看,他嘆息一聲,補救道:

    “老劉,咱們可是讓人看了整整兩天的笑話,要是那王八蛋就此遠遁也就罷了,偏偏他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閒逛,帶著咱們溜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等這邊消息傳出來,萬靈門、淨水壇之流會怎麼看咱們?再說,屠長老可是要過來了,他老人家的性子你知道,若咱們不弄點兒成績出來,那掛落咱們兩個可接得住?”

    劉四維垂頭不語。 其實他很清楚黃泰如此焦躁的原因。 本來按照府主的交待,那個年輕人雖只是通神初階修為,但一身功夫比較怪異,需要謹慎從事。 然而當日盧丁的眼線傳來消息,說現了余慈的蹤跡,黃管事卻因為看中了谷中一頭珍稀靈獸,糾合大部分人馬圍堵,只讓留守營地的盧丁、司隆二人率隊前去捉拿,由此造成這不可收拾的後果,他不緊張,誰緊張?

    黃泰還想再說,卻聽到自家搭檔輕咦一聲:“剛剛那廝在這裡動過手!”

    “怎麼?”

    黃泰也低頭查看,果然見到懸崖邊緣,有血跡呈噴射狀,星星點點散落向下,血液乾涸未久,顏色還算鮮亮。

    “應該是谷中的猛獸之類。”劉四維扭頭看過來,“看血液濺射的痕跡,有點兒像那廝的手筆。真是如此,找到屍身,取得足量精血,或能在短時間內讓搜魂鏡的作用範圍再擴大一些;若能就此截取那廝的氣血殘餘,自然更佳。”

    “下谷!”

    黃泰咬牙命令:“拉開距離,搜人、搜屍!”

    不提白日府一幫人如何辛苦地在漫無邊際的雲霧中搜索,餘慈已經在谷中十五里深度層面找了一個落腳處,通過照神圖,將敵方的一舉一動都納入眼中。

    像是黃劉二管事的交談,即使聽不到聲音,也能通過唇語辨識弄個七七八八。

    “屠獨老妖怪要來了?”

    餘慈抓住了裡面最重要的信息,不免吃了一驚。 其實以眼前的局面,就是金大府主親至,他也不會感到意外,但屠獨的前來卻不一樣。 當初在絕壁城,他不止一次看到屠獨氣息奄奄的肉身,分明已是在丹崖下等死的模樣,又怎麼會不遠萬里到天裂谷來?

    傳說中還丹修士可神遊萬里,但總還要兼顧肉身。 連餘慈都知道,陰神出竅太久,對肉身會造成一定損害,屠老妖怪又怎會不知情,而且,他到此又是個什麼打算?

    如果是針對自己,餘慈可真要受寵若驚了。

    冷然一笑,餘慈轉過目光,忽然見到照神圖上,白日府那一撥人已經6續找到了被他斬殺的三頭凶獸的屍身,只是三具屍身都被嗜血的谷中凶獸啃咬得支離破碎。

    那個劉管事也顧不得許多,正拿著蒐集來的精血,小心翼翼地塗抹在搜魂鏡鏡面上,同時抹畫符紋,工序複雜得讓余慈都替他著急。

    好半晌,劉管事終於將那一整套程序都實施完畢,開始連掐印訣,驅動符法。 黃泰非常緊張地在一旁看著,不自覺緊握拳頭,旁邊那些隨行武士都大氣不敢喘一聲,生怕驚憂了劉管事,吃到排頭。

    餘慈興味盎然地觀察,只見搜魂鏡上,薄薄的血膜微泛瑩光,最上面一層血液在鏡面上打轉,似乎受到某種力量的驅使,凝成一團棗仁大的血滴,懸浮起來。 劉管事鼻尖兒上已沁出汗珠,而那血滴在也虛空中拉伸變化,成了一根看上去頗為尖銳的短刺,斜指下方。

    那正是餘慈所在的方向。

    “哦?”

    餘慈略揚眉毛,但緊接著,那根血刺便崩散開來,濺了劉管事一身。

    十五里外,餘慈看得啞然失笑,但對黃劉二管事來說,這已經是個了不起的進步了。 黃泰啞著嗓子,恨不能猛晃搭檔的肩膀給加些力氣:“老劉、老劉,成敗在此一舉,看你的了!”

    劉管事心中暗咒一聲,卻終究抵不過黃泰強烈的情緒,哼了一聲,從懷裡取出丹瓶,旁邊,黃管泰卻搶先一步,拿了自己的丹藥出來:“來來,服我的日精丹,一鼓作氣,鎖死那個王八蛋!”

    他直接把丹瓶拍在劉四維手上。 有了珍貴的日精丹,劉四維更不好說什麼,他開啟瓶塞,取了一顆赤紅如火,又如水晶般透亮的丹丸出來,直接塞進嘴裡,也老實不客氣地將剩下的丹丸一併笑納,收入儲物指環裡。

    黃泰看得眉頭連跳,但還是忍了下來。 看著劉管事定神做了幾次氣血搬運,然後張嘴吸氣。

    這一口氣吸了足足十息時間,直至小腹鼓脹,吸無可吸,劉四維才閉目叩齒,運化清濁之氣,又半晌,他睜開眼睛,胸口幾次起伏,忽地氣衝喉頭,開口聲:

    “嘿,呵,哈!”

    連續三聲,又有明顯間隔的吐氣聲貫出來,初時還不怎地,但到第三個“哈”聲,只見一道白光從劉管事口鼻間噴出來,正打在搜魂鏡鏡面上。

    “嗡”地一聲響,黑沉沉的鏡子以可以目見的幅度震蕩起來,上面那層血膜,更是光芒大放,先前已經乾涸的精血則在此光芒中霧化蒸騰,化為淺紅色的霧氣,在鏡面上方流動變化。

    隨後,餘慈剛剛看見的“血刺”又在霧中凝實現身,顏色稍淡了些,可是持續時間卻是很長,劉管事盯著血刺看了半晌,才咬牙道:

    “十五里外,抓住了……他還沒動!”

    話落,血刺崩散,但是卻不像前回濺得滿處都是,而是化入了淺紅色的霧裡,再有序沉降到鏡面上,融進鏡面血膜之中。 劉管事面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息,顯然剛剛那秘法,讓他累得夠戧。

    只憑目見,餘慈便知道,這一回劉管事的法子是成了,想必日後也能重複使用,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次數的限制!

    “好一個'一氣三呼',待屠長老來了,我為老劉你請功!”

    黃泰大喜過望,扭頭去看下方深不見底的雲霧,容色轉厲:“給我追!”

    一眾人等呼嘯聲中,朝著餘慈所在的方向追擊過去。

    十五里外,餘慈站了起來,面色凝重。

    他並沒有擔心什麼,就算白日府這二十來號人憑著搜魂鏡追殺下來,他也有的是法子將其擺脫。 他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那個'一氣三呼',和前面的搜魂鏡符咒,可不是一路啊。”

    長年修煉符法,對於符紋咒術,餘慈怎麼說都是半個行家。 有照神圖纖毫畢現的圖像呈現,他非常確定,劉管事前後使來的兩個法子,根本就是兩個路數。

    尤其是“一氣三呼”,純粹是體內氣血運化,應該是激法器功效的特殊應用法門,就是不知道是專門針對“搜魂鏡”一種呢,還是對任何法器都有效。

    拿出一直放在袖中的照神銅鑑,餘慈撫摸著光潔的鏡面,心裡有些活動。

    “要好好計較才成!”餘慈看了一眼照神圖,確認了來敵的距離方位,咧嘴一笑,終於動身離開。

    後面的日子過得稍微緊湊了些,無論是對余慈還是白日府人馬都是如此。

    對余慈來說,他必須承認,後面跟著的“大尾巴”是塊難啃的骨頭。

    有了搜魂鏡作指引,白日府人馬死死地綴了上來。 這裡面固然有餘慈有意放縱的原因,但某些時候,對方的衝擊還是會對他造成麻煩。

    最接近的一次,由於餘慈與一頭凶獸糾纏片刻,真被白日府眾人追了上來,雖是一觸即分,但對方的戰力還是給他留上很深的印象。

    白日府人馬中,二十五餘名隨行武士由親衛和普通府衛混編,訓練有素,即使是在天裂谷這樣的環境下,也依然可以結成戰陣,攻守全能,如果真把他圍住,餘慈要想突圍,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還有那兩個管事,黃泰和劉四維。 後者還好,雖是通神修士,但修為不過平平,只是操控“搜魂鏡”時是個麻煩。 但那個姓黃的,卻是有著實打實的通神中階修為,陰神已成,可馭使一件叫“千口蜂”的法器,一瞬間射出上百道極陽火刺,熾熱如火,尖銳如針,當者披靡。

    餘慈便因為不知內情,險些被黃管事一擊得手,若非反應及時,此刻已經成了一隻著火的刺猬,死得不得再死。

    不過,雖然遭了這一番驚險,他倒也明確了很多看著照神圖無法判斷的信息,腦中的計劃也逐步成形,並且到了付諸實施的時候了。

    看著天色將暗,餘慈做了一次深呼吸,按著照神圖的顯示,潛行而上。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4 12:32 AM

問鏡· 第四十六章蠢貨

    餘慈這邊還只覺得麻煩,白日府那邊,則根本就是要狂!

    “跑跑跑,就知道跑……有種和爺爺來決勝負啊,那小王八,沒卵蛋的玩意兒!”

    黃泰面目猙獰,衝著無邊無際的雲霧破口大罵,早把領應有的氣度拋到了無底深谷中去。 怒衝的血氣貫上頂門,抵得臉皮紅漲,使他額頭那道寸許長的傷痕通紅亮,愈地醒目。

    這是昨天他和余慈唯一一次正面交手時留下的紀念。

    本來以黃泰通神中階的修為,手下訓練有素,又有“千口蜂”這樣陰毒的法器傍身,無論如何都不至於掛彩。 然而昨日乍一交手,他便被餘慈凌厲狠辣、以命搏命的劍術給嚇了一跳。

    餘慈當時正與二十五名武士結成的戰陣周旋,黃泰則準備驅動法器,一擊致勝。 可餘慈卻在前一瞬間,以凌厲的劍氣,硬生生破開武士的阻撓,衝到他跟前,用以命換命的手段,要斬掉他的腦袋。

    他因此分心,被餘慈突破中宮,多虧他修為高出甚多,陰神激潛能,瞬間後移,否則便只不是一道傷口的問題了。

    餘慈便藉著他閃避造成的空隙,揚長而去,氣得他幾乎吐血。

    而這時候,他也現,劍氣劃傷之處,不是看起來那麼尋常。

    本來淺淺一道痕跡,好像是被樹枝蹭破了皮,但當時確實有絲縷劍氣透進來。 即便最終沒有攻入顱腦,可隱蘊其中的寒意仍沁得他頭皮生涼。 事隔近十個時辰,又是熱血衝腦,火燙的皮肉下卻似裹著一塊堅冰,凜冽寒氣沉降,堵在心口上,連心尖兒都結了冰。

    “這劍氣真他娘的陰毒!”

    感覺越是難受,黃泰的脾氣越是暴躁。 仔細想想,一戰下來,他手中的實力還沒揮出三成,便讓余慈輕鬆遁走,自己還吃了暗虧,面子裡子可以說丟了乾淨,他又如何不惱,如何不恨?

    周圍武士都垂著頭,不敢與他對視。

    昨日的交戰,不只是黃泰丟人,便是眾武士,也折損了四個,其中有兩個,根本就是被黃泰失控的“千口蜂”射殺的,死狀慘不忍睹。

    現在,一群人的士氣已經低落到極點。

    劉四維冷眼看著黃泰洩,明白有些話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咱們絕不能再這麼追下去了。”

    黃泰也沒聽出是誰,便怒目而視,見是自家搭檔,才按住心頭火氣,沉聲道:“老劉你的意思……”

    “及早抽身!昨天那一戰,咱們已經收集到了那廝的氣血印記,只要回去請屠長老動手,九天十地鎖魂法作用之下,便是那廝真的上天入地,也逃不出我們的手心。”

    黃泰一聽便不樂意:“都到這地步了,咱們誰能抽身?老劉,你說不追就不追了,是讓那個王八蛋看笑話嗎?”

    “咱們追下去,才是真讓他看笑話!”

    劉四維的嗓子提高不少:“你看這兩天咱們乾了什麼?一路上碰上多少猛禽凶獸?他一個人,目標小,要走便走,咱們這一群人,想躲都躲不過去,這種憋氣的遭遇戰,咱們打了幾回?

    “那廝能在天裂谷中採到魚龍草,必然是對這裡極熟悉的,說不定這兩天來,他就是有意為之,拖著咱們在天裂谷裡轉圈兒,再這麼下去,不是能不能逮住他的問題,而是咱們會不會被他拖死的問題!”

    “放屁!”

    黃泰再也忍不住火氣,咆哮如雷:“咱們二十多個人,輪流當值,一天總有兩個時辰休息的空當,那小王八蛋一個人在谷裡,又有誰給他守夜去?要是拖死,只有他被拖死,又奈我們何?”

    眾武士都把腦袋埋得更低,劉四維則是冷笑著頂上去:“你還有休息的時候,我如何?這兩天被你催著,我使了八回'一氣三呼',才勉強鎖住那廝的蹤跡,這回回都是大耗元氣,便是現在停下,一兩個月也恢復不過來,這一點,你可曾想過?”

    黃泰怔了怔,劉四維的言語又追著過來:

    “就算我還能再撐幾回,搜魂鏡卻也不是萬能的。前幾番用'一氣三呼'強行催運,裡面老丁的殘魂已經是用盡了,昨天換上的也是咱們自家人的魂魄,但這又能撐幾天?說起來,有印記在……”

    黃泰煩躁地揮手道:“咱們二十來號人追下谷兩天,就是為了搶一個什麼印記,拿回去說還不夠丟人的。要我說,繼續追下去,那小王八蛋也是黔驢計窮了,來來回回就是那種劍氣。那樣的招數,他能連五劍……不,三劍就是極限了,那時候,他就是一隻伸長脖子的雞!”

    “那你也要讓他出三劍才成。現在事實就是,那廝打定主意一沾就走,對周圍雲霧中的地勢之熟悉,更是匪夷所思……”

    “你這是長別人誌氣……”

    “姓黃的!”

    劉四維真的火了:“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怕吃屠長老的掛落,可別讓弟兄們拿命給你填漏子!對屠長老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兒,對咱們兄弟來說,可是要用命來添的!你把要把那人了結掉,咱們還要填多少條人命進去?”

    黃泰大怒,這劉四維頂撞他也罷了,還勾連上周圍武士,以下犯上,其心可誅!

    當然,更重要的是,劉四維這言語,確實打在他心裡最痛處。 府主叮囑在先,他仍輕率地派出盧丁、司隆等人前去擒捉,以至全軍覆沒,這肯定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若他不能及時將餘慈擒殺,以將功贖罪,等屠獨一來,等著他的又何止是掛落?

    劉四維如今不管不顧,撕破臉皮,將他的私心**裸地展現出來,不管眼前事如何了結,以後他在府中的名聲,可是要臭了!

    “混帳東……”

    最後一個“西”字未出,黃泰忽然盯大了眼睛。 一道人影就從他眼皮子底下劃了過去! 遲了一線,外圍才響起府衛垂死的悶哼聲。 有人大叫:

    “他在這兒!”

    將礙事兒的傢伙一把推開,險些把劉四維給推到懸崖下邊去。 黃泰哪管得了這些,瞪大眼睛往雲霧裡瞧,可一時半會兒又哪看得見。 急切之下,他吼道:

    “***搜魂鏡呢?”

    劉四維也是被突然劃過的人影嚇了一跳,但看到黃泰那態度,便冷冷回應:

    “上回'一氣三呼'的效力剛剛過去,起碼要再等半個時辰!”

    黃泰幾乎要咬碎牙齒,用眼神狠剜他一記,憤而回頭,喝道:“追上去!”

    即使黃泰此時威信大失,其命令也是不能違抗的,當下大部分武士隨之一擁而下。 不過劉四維沒動,旁邊兩個他的親信也沒動。 其中一個人低聲問道

    “管事,這情勢可怎麼收場?”

    “跟著走,慢慢看著。搜魂鏡有用的時候追不上人家,現在更別提!噝,倒是這個餘慈抓機會抓得準哪,正卡在點兒上,只是前幾天也沒見他這般……”

    搖搖頭,劉四維捧著搜魂鏡往下跳,附近落腳點都是測算好了的,兩個手下在前後護持,也沒什麼問題。 不過,若他知道幾個月前,三個通神初階的修士,擺出類似隊形後的遭遇,他一定會再謹慎一些。

    雲霧中,寒芒乍現。

    在劉管事意識所不及之處,彷彿是時間長河倒流回去。 數月之前,有這樣一個人,與劉管事差不多的修為,同樣是向下跳落、身體懸空;同樣全無防備、有劍突刺要害;甚至同樣是氣力虛弱,狀態不如平時;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使劍之人,經由葉繽傳授劍意、先天一氣成就等事,實力增長以倍計!

    劉管事只來得及把驚訝呈現在臉上,劍芒已經貫頸而入。

    劍芒太細碎了,像是在喉嚨裡摻了把沙子。 “沙子”漏進胸膛、堆上頂門,所過之處,將一切都扯得支離破碎。

    “黃泰那個蠢貨!”

    這是劉四維最後的意識。

    餘慈從雲霧中衝出來,正好迎上後面跳下的親衛,在對方駭然失色時,又一劍,徑直從小腹貫入,劍氣破壞五臟六腑,將人立斬當場,只容其出一聲慘叫。 他卻沒有即時抽劍,而是藉兩人體重,降驟增,搶到劉管事前面,稍有動作,這才抽劍,借力遠遁。

    對下方那個剛剛反應過來的傢伙,他看都沒看一眼。

    憑著一開始的印象,追出五里多路,黃泰的腦門也漸漸冷靜下來。 知道這麼下去,除了繼續丟臉,沒有任何用處。 說到底,追殺餘慈,靠的還是那搜魂鏡,沒有劉四維的配合,他和睜眼瞎子也沒什麼兩樣。

    偏偏兩人剛才已鬧翻了,臉上扯下來再想糊上去,又哪有那麼容易?

    便在此時,他聽到了側上方,剛剛的落腳點附近,傳來的慘叫聲。

    他渾身一震,遍體汗毛為之倒豎,二話不說,掉頭便往回走。 剛縱出三丈距離,頭頂上風聲大作,他本能地往邊上一閃,便看到一具依稀面熟的屍身挾雲帶霧,一路直墜下去。

    然後,又是一具!

    黃泰這回終於看清屍身的面目,他一個激零,猛地出手,硬生生將墜落的屍身撈了回來。 震盪餘波直抵胸口,把他悶了一記,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劉管事!”

    旁邊有人叫了起來。 不過,劉管事是回應不得了,他驚愕的表情非常明顯,但已經徹底僵硬在臉上,沒有半點兒生機,喉嚨上是一條細細的紅線。

    黃泰腦子也是空白了半晌,然後突然醒過來,吼道:“搜魂鏡呢,搜魂鏡呢?”

    有經驗的武士便上前察探,才舉起劉管事猶有餘溫的手,黃泰滿腔火氣兼著渾身的力氣,瞬間都給抽了個乾淨。

    搜魂鏡沒有,便連儲物指環也不見了。

    上面又傳來嘶叫聲:“他在這兒,在這兒,劉管事讓他給殺了,殺了……”

    “**/你祖宗八代!”

    黃泰突然爆了,他咆哮著揮袖,嗡地一聲響,千百道刺目如火的尖針撕裂雲霧,直沖向嘶叫聲響起的方向。 無數細碎的爆炸聲響起來,那是火針與山石碰撞的聲音,然後……只有那嘶叫聲沉了下去。

    剩下十來位武士噤若寒蟬,不敢有任何動靜。 黃泰也在沉默,半晌,他才晃悠悠地舉步,嘿嘿笑。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裡,他擺擺手:“走吧,都走,走他媽去球!”

    說罷,他先前向上攀爬,不是朝著事的地點,而是徑直向上,再不回頭。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4 12:33 AM

問鏡· 第四十七章問題

   餘慈才不管白日府眾人是如何惶惶難安,他幾乎複製了當初斬殺毒蛇和尚三人的過程,一擊得手,然後遠遁。 其實原本的計劃還要復雜一些,但他看到照神圖上,兩名管事在激烈爭吵,乃是絕佳的機會,便立刻修改計劃,斷然出手。

    果然一切順遂。 兩個管事都被怒火蒙蔽了心竅,又碰上餘慈觀察良久,蓄力而為,焉能不敗?

    奪過來搜魂鏡,只是為了自身安全,和照神銅鑑相比,這玩意兒和廢物也沒什麼區別。 倒是劉管事的儲物指環,他臨時起念拿了回來,概因有一樣東西,他很有興趣。

    那便是劉管事多次使出的“一氣三呼”之術。

    劉管事的儲物指環,也與上次在胡柯身上撿來的一樣,蒙著一層禁制。 不過,現在餘慈已經有了應對的辦法。

    破除禁制的良方,就是他理解日深的劍意。

    這個由葉繽女仙贈給他的禮物,正日益顯示出其珍貴的價值。 餘慈每日參詳其中道理,劍術修為自然與日俱增,而且因其探究劍意,總要落腳到元神馭劍之上,也就不可避免涉足到神魂領域。

    神魂分為元神、隱識、顯識三層結構,而隨著神魂滋潤壯大,最內層的元神會放射出“神意”,穿透外圍的隱識、顯識兩層藩籬揮作用。

    神魂受劍意影響,受其滋潤和淬煉,其變化是由內而外,全面又深刻的。 在這個過程裡,元神作用在外的力量——“神意”,也必然要產生變化。 而眾所周知,探查、開啟儲物指環,用的就是“神意”分化出的神識和神念。

    這種情況下,餘慈尋到破解儲物指環上禁制的方法,實在是最順理成章不過。

    此時他神意運化,已經不再是當初“揮動錘子”式的粗糙,而是在有意的控制下,有所增減變形。 此時的神意,像是一把“刮刀”,在儲物指環外圍的禁制上,一層層地刮下去。

    儲物指環上的禁製本身也不見得多麼高明,敏銳程度非常有限。 餘慈便是抓住這個缺限,運用神意刮刀,輕巧地削去禁制外殼,又不觸動其核心的觸機關,“一刀刀”地將禁制刮開。

    這是個笨法子,可是天底下也沒有多少人能像餘慈這樣,受葉繽劍意影響,神意操控從一開始就成功走上運化入微的路子。 他現在對神意的運用還比較簡單,不過控制得已經比較精準,這麼“一刀刀”下去,禁制也拿這種最笨拙的手段沒有辦法。

    當然,看似笨拙,一念生滅又是何其迅。 即使餘慈小心翼翼,控制得極其精微,但神意運化刮下千刀萬刀,也不過就是小半刻鐘的的時間。 手中儲物指環“咯”地一聲響,禁制已被破除。

    不過在最後斬斷觸機關的時候,還是出了些問題,儲物指環上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裂縫,裡面的儲物空間也變得不太穩定,餘慈忙把裡面的東西取出來,雜物之類的直接扔掉,丹藥、法具什麼都放在一邊,餘慈最關注的就是在其中搜出來的幾枚玉簡。

    劉管事這些玉簡中,有記事的、有記人名的、也有一些零零碎碎記載有修煉心得的,對余慈來說,價值都不大。 惟有一枚,裡面是一段完整的法訣,且正是餘慈看得眼熱的“一氣三呼”之術。

    將玉簡中的信息大略掃了一遍,餘慈便現,這法訣並不甚難,或者說,它不過就是一個稍微複雜些的技巧,只要有相應的修為水準,誰都能加以運用。 在修行界,類似於這樣的的法訣,被稱為“應用法門”。

    所謂“應用法門”,對增長修為無益,又會分薄精力,影響修行,故又稱為“雜學”。 就是以餘慈這樣貧瘠的修行知識,也知道“雜學”多修無異,只需要揀最適合自己的幾樣練習就好。

    現在,餘慈覺得自己就找到了一個:“一氣三呼”對搜魂鏡有效,對照神銅鑑如何?

    “如果將'一氣三呼'作用到寶鏡上……”

    一般而言,修行界祭煉之法有兩種思路:一種是“一器一法”。 即按照法器、法寶的實際情況獨立設定和調整祭煉手法,針對性強,對特有法器、法寶的祭煉進度非常迅,但同樣的祭煉法放到別的法器上便不適用,甚至會造成傷損。 餘慈獲得的照神銅鑑祭煉法,便屬此列。

    二是“一法千器”,即不管什麼法器法寶,我只以一種方式祭煉。 這種思路來源於符籙禁制,是以層層疊加禁制的方式,達成法器、法寶與自身神魂元氣的溝通協調。 這裡面最著名的,自然就是太古一代地仙宗師哈十一創立的“天罡地煞”祭煉法,經過數萬年的展,各代人增益,已展成為修行界的主流,也形成一個龐大精深的體系。

    所謂“天罡地煞”,即是以天罡祭法和地煞煉法為代表的一整套祭煉手段,前者要疊加三十六層符咒,後者則是七十二層,彼此並無高下之分,卻各有所長,二者結合,幾乎適用於一切法器的祭煉。 傳說中天罡地煞相合的一百零八層祭煉大圓滿,能使一件普通的法器一躍成為可移山填海的法寶,而在法寶基礎上形成的大圓滿,其威力則更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

    這種祭煉手法的優點當然是適應性強,展前途遠大;但也有缺限,先就是耗時耗力。 此種煉法畢竟屬於“雜學”,對修為並無增益,反而會耗掉寶貴的修行時間;其次就是缺乏穩定性。 由於符咒疊加的控制力不同,同樣的十層禁制疊加,一件法器威力驟增,另一件法器卻可能依舊平庸,又或者性質生不可測的變化,給操控帶來難度,不如“一器一法”那般,一開始便心器相通,彼此增益。

    無論是“一器一法”還是“一法千器”,都有其優勢和局限,故而實際運用中,此界修士往往都是交摻互用,二者也隱隱相通。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後者的“天罡地煞百零八層”,幾乎就是修行界通行的標準,人們往往想盡一切辦法,將用“一器一法”祭煉的法器、法寶,換算為符籙疊加層數,便於了解和把握。

    回到“一氣三呼”上來。

    “一氣三呼”之術就是建立在“天罡地煞”祭煉法的基礎上。 其基本理論就是,以後天呼吸調控氣血,在體內運化神魂元氣,形成所謂“飛精”,噴在所祭煉的器物上,強行提升祭煉層次。

    比如一件法器祭煉層次為八層,運用“一氣三呼”之法後,可暫時將層次提到十層,威力大增。 但消耗非常大,多次使用,元氣虧乏倒在其次,還有極大可能損傷神魂根本,必須非常小心,而且多次作用在同一法器上,很有可能拉低原本的祭煉層次,甚至對法器造成損害。

    其實這門雜學的原理並不復雜,甚至有些粗糙,大概這也是它後遺症巨大的原因。

    餘慈沒用多大功夫就掌握了這種技法。 照神銅鑑要謹慎,搜魂鏡沒被他祭煉過,他只好試探著用在純陽符劍上,哪知三口氣噴下去,符劍內積存的煞氣便給轟聲引燃,險些就破開封禁,白白損失一口好劍。

    他連忙抹消法術餘波,明白純陽符劍威力雖大,但也就是法具的層次,潛力不足以支撐“一氣三呼”的激,這才出現問題。 但看起來,“一氣三呼”之術確實是有效果的。

    三口氣噴下去,餘慈全身元氣當即少了三分之一,便是神魂也有虛弱的感覺,他沒有繼續嘗試,只用照神圖掃了眼黃泰等人的動向,見其確實回返,乾脆就瞑目調息,爭取儘早恢復狀態。

    握住照神銅鑑,體內先天一氣起伏波蕩,活潑潑運轉不停。 餘慈已經習慣了將祭煉和修行放在一起,就當是多了一個竅穴迴路,在神意驅動下,元氣來回搬運,在鏡中剔除真氣雜質,同時增益修為。

    等他再度睜眼,雲霧中天色黯淡,看情況,應該是傍晚時分。

    瞥了眼照神圖,果然,天裂谷上方,殘陽將墜,映得千山如血,煞是壯觀。 這情形讓余慈聯想到了金煥的太炫極陽法,只不過和府主的神威不同,黃泰一行人竟然還沒有脫出照神圖的範圍,仍在天裂谷中艱苦跋涉,與層出不窮的猛禽凶獸做鬥爭。

    餘慈咧嘴一笑,不再管他,繼續掃視照神圖,看附近有沒有什麼目標。 很現實的情況是,他餓了!

    但在此時,照神圖出了問題。

    最初,是圖景大大地跳盪一下,餘慈以為是幻覺。 但等到第二次跳盪、乃至一圈扭曲的波紋自下方幽暗地域邊緣處衝擊上來時,他實在給嚇了一跳。

    餘慈現在位置,大約是在三十里深度的層面上,距離幽暗地域已經不足十里。

    此時的照神圖,像是一幅正被火焰吞噬的畫卷,“火舌”是扭曲的,波及的範圍,幾乎就是照神圖的半邊,它所經之處,就是一片虛無。 照神圖的映照範圍便是這樣被大口大口地地吞掉,有那麼一刻,餘慈甚至以為照神圖會就此完蛋。

    事實上,“火舌”的波及範圍早已經過了正常的限度,幾乎就是在他“腳底下”熊熊燃燒。 下方的圖景支離破碎,心念移換過去,那片天地便像是要崩潰了一般,懾人心魄。

    餘慈站了起來,下方出了什麼事?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4 12:34 AM

問鏡· 第四十八章魔亂

    即使有照神圖做依仗,餘慈也從來沒有下降到四十里深度以下。 因為那裡的環境實在太過惡劣,除了更危險的猛禽凶獸之外,昏暗的光線、險峻的地勢,還有時不時從更深處卷上來的陰風寒潮,都注定了那片區域及以下地帶,是個要人命的地方,必須慎之又慎。

    “也許,是一場風暴?”

    定在山壁上,餘慈感覺到了強烈的上升氣流,還帶著谷中獨有的寒氣。 可是在寒氣之中,還有一層很嗆鼻的氣味,屬於生靈,更確切地說,是屬於肉食性野獸的腥羶氣。

    而且,氣息還是混雜的,僅從這方面看,不知有多少猛禽凶獸在下方聚集。

    沉思片刻,餘慈從袖中拿出照神銅鑑,撫著微涼的鏡身,做出決定。

    他先關閉了照神圖,隨後深深吸氣,直至小腹微漲,後天之氣通過神意運化,調動氣血精元,穿關過竅,在口鼻間略一蓄積,便噴射而出。

    “哼、嘿、哈”連續三聲,到“哈”聲時,“飛精”如流,閃爍著熾白微紅的光芒,打在鏡面上,剎那間,照神銅鑑青光劇盛,映得人須皆碧。

    餘慈動“一氣三呼”的時候,結合照神銅鑑的結構性質,這口精氣正噴在寶鏡中央“竅穴”之上,與早先一步灌注進去的精元之珠生反應,像是迅撥動轉盤的手,帶著精元之珠,飛轉動。

    明明是穩握著鏡身,餘慈卻覺得鏡子在飛旋轉,轉得手心燙。 一層可以目見的光波以鏡面為中心,向外擴散,也在此時,他開啟了照神圖。

    擴散的光波驀地掀起大震盪,像是巨浪翻湧的大海,而照神圖便是海中浮起的仙山,在這“仙山”底部,還有一片巨大的幽暗區域,成為山的基座。 而波蕩的青光,便如潮水般湧進去,照徹這片區域。

    成了!

    雲霧瀰漫的天裂谷,毫不打折地將縱深五十里的廣闊空間展現在他眼前。 一點兒也不因為天色轉暗而有所變化。

    餘慈心念移轉,隨青光遊了進去。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觀察到四十里深度之下的區域,幽暗地域中,相對來說還是比較空曠的,偶爾幾隻生靈,看上去危險凶悍,也都是來去匆匆。 然而當光波順著黑暗一路流下去,接近照神圖中下部之際,“入目”的情形,又令他毛骨悚然。

    下面聚集的不是他猜測的猛禽凶獸,理所當然地不是!

    那一瞬間,他像是看到了一隻龐大的魚群。 只不過,在那黑暗中攢簇擠壓的,不是無害的魚兒,而是一堆醜陋妖異的怪物,密密麻麻地圈在約里許方圓的空間內,沒有一絲縫隙。

    在幽碧的光照下,餘慈難以形容這群怪物究竟是何等模樣,一眼掃過,這裡面幾乎就沒有重樣兒的。 他只獲得一個整體的印象——那些怪物扭曲著肢體,擠壓在一塊兒,就像是一堆注水的肉塊被強行揉在一起,再插上一些稀奇古怪的零件。

    即使照神圖無法顯示聲音,可這成千上萬的妖異生命齊齊掙扎和嚎叫的場景本身,就形成一股懾人魂魄的衝擊波,通過清晰的圖景,傳遞過來。 便是餘慈這樣的膽色,看久了也覺得呼吸不暢。 更是沒有想到,天裂谷深處,竟然有這麼一個鬼地方。

    “那其實是通往血獄鬼府的入口吧!”

    這是餘慈能夠想到的最切實的答案。

    “入口”孤懸在距離崖壁近二十里遠的虛空中,完全是在虛無中開闢,上下左右都沒有承託的根基。 若強要說有,也只是周圍擴散的蒼黑色的霧氣,好似抖動的幕布,時刻不停地波蕩旋轉,形成一圈清晰的漩渦。

    不過餘慈更相信,那是“入口”處數以萬計的怪物妖魔的吐息。

    以萬計的妖魔堵在“入口”處,那情形分明就是想衝出來,但外圍卻似有一層無形的力量,擋住它們的去路。 那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於有些妖魔甚至被後面來的力量擠成了肉沫,也無奈屏障何。

    一里方圓的“入口”處,時時刻刻都綻開這樣醜陋的“血花”,但“血花”開的多了,總有一些例外產生。 有些特別強壯的妖魔,真的就衝了出來,但等著它們的,又是全無立足之地的偌大虛空。

    於是,絕大部分衝出來的幸運兒,又都直接墜入下方深不見底的深淵中。 只有極少數生就肉翅,具備飛行能力的傢伙,才能倖免於難。 而這些妖魔,似乎都具備著非常強烈的目的性,才一獲得自由,便迎著狂風寒潮,振翅飛向北方。

    這些傢伙……大部分都是還丹修為吧!

    依稀記得,在止心觀時,於舟老道曾講起過妖魔的修行,似乎與人類修士層次明晰修行境界有些差異,裡面有一個換算的問題,不能簡單地類比。 而且,此時受“一氣三呼”之術的激,照神銅鑑的潛力暫時被開出來。 除了強行將映照範圍恢復到五十里,還使得範圍一切圖景纖毫畢現,以前“老大難”的“還丹霧霾”,此時也沒有出現。

    不過,餘慈還是有判斷方法的。

    其實那也很簡單。 因為只要是具備還丹以上修為的,其身外便有一圈醒目且污濁的黑氣瀰漫,自覺不自覺地抵擋照神銅鑑所放射的青光,二者在照神圖中進行著角力,看起來倒像是“還丹霧霾”的成形機理,這也是餘慈確認其為還丹修為的最大依據。

    所謂黑霧大概這是強力妖魔特有的能力,時時刻刻都在散,雖然暫時還是青光佔據上風,不過,餘慈也能感覺到,由一口“飛精”所激的力量,在逐步損耗之中。

    “總共飛出來多少個?”

    餘慈不知道這恐怖的情形持續了多長時間,但僅就他目見,只這一波飛上來的妖魔,零零落落也有三五個,而北邊,又是什麼情況?

    心念再次移轉,卻現那邊恐怕已經出了照神圖的範圍。 不需多想,餘慈立刻動身,追著那群妖魔去了。

    他的度比那些會飛的怪物要差得遠,在崖壁上活動,也要碰到許多攔路的猛禽凶獸。 即使有照神圖綴著,也有些吃力。 所以在他的路線便向下移,因為越是向下,谷中生靈愈稀,障礙比上面要少一些。

    不知不覺間,餘慈走了一道向下的斜線,漫過四十里的邊界,進入到幽暗地域範圍中。

    從這裡開始,谷中溫度驟降,霧氣的濃度也在加重,慢慢地不見了天光,只有某些古怪的苔蘚,出幽幽碧光,照著黝黑的崖壁。

    這個鬼地方,猛禽凶獸絕跡,四周安靜得可怕,行走在其中卻要更加小心。 因為這裡盛產各式各樣的劇毒蛇蟲,它們氣息微弱,很難察覺,但殺傷力比起上面那些大傢伙們卻毫不遜色,甚至更為陰毒。

    餘慈給自己加了一個闢毒祛邪符,這樣可以擋住至少一半的毒蟲襲擊,同時純陽符劍也拿在手中,光芒內斂,卻放射出高溫熱浪,讓那樣喜歡陰冷潮濕環境小東西滾得更遠些!

    這時候,照神圖中飛行的妖魔也開始減,因為在前面,它們的同伴出現了。

    餘慈停下來,利用照神圖測算一下距離,現自己大約跑出了三十里路,此時位置正好在“入口”和前方妖魔聚集處的中央偏北位置,可以將兩邊的情況都收進照神圖中。

    確實是個好位置。 餘慈不再向前走,而是在附近尋了一個可以容身的岩隙,清掉裡面的毒蟲,安置下來。

    前面妖魔聚集處已經頗具規模,看起來竟是有五六百頭的樣子,擁擁攘攘,看得人眼跳。 不過還丹修為的似乎並不多,餘慈估計一下,算上後來的,也就是十三四個——當然,這個數目,已經是餘慈平生僅見了。 餘慈這輩子加起來看到還丹修士數目,怕還比不過這一會兒看到的多。

    他應該更驚訝些的,可是與虛空開裂,妖魔蜂湧的場面相比,如此情形,倒是顯得不夠力了。

    這時候,“入口”處又有六七頭妖魔殺出重圍,也如之前那些同類一樣,朝這邊飛行……唔,又是還丹!

    餘慈大概有些明白了。 也許“入口”開啟的時間並不算長,先期飛出來的妖魔實力良莠不齊,只是趕上了趟,輕鬆就突破了屏障。 倒是後面殺出來的,每一個都要有兩把刷子,實力都是相當高強。

    “這消息傳出去,離塵宗和落日谷那邊,怕是又要忙一陣了!”

    此類事件,不是說不說的問題,而是該如何描述的問題。 別的不說,只是這裡聚集的數百妖魔,當真殺上谷去,推平絕壁城大概也就是一天的時間! 那時就是百萬生靈塗炭,作為目擊者,不管怎麼說,都有及時告知的責任。

    只是,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事?

    餘慈盯著“入口”,有些走神,但很快,另一邊激蕩的圖景便把他的注意力硬拽回去。

    那一刻,照神圖的邊緣有一層扭曲的波紋擴散。 充斥在圖景中的青光也抵不住這樣的衝擊,節節後挫,使得邊緣的景象又有些模糊起來。 不過,餘慈還是看到了,在黑暗的背景下,狂飆突進的兩個影子。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4 12:35 AM

問鏡· 第四十九章幻法

   事地和前面的妖魔聚集處還有那麼一段距離,但眾妖魔明顯已經察覺了端倪,裡面一陣騷動。 看那感覺,分明是有些畏縮,導致前面的向後、後面的向前,亂糟糟地擠成一團,半晌都調不過來。

    “雖然有些群居的意識,不過大部分還是缺乏足夠的智慧。”

    這是於舟老道對妖魔、尤其是低級妖魔的評價,現在看來,非常貼切。

    也正因為如此,這群妖魔也就失去了從容調整的機會。

    高飛掠的兩道影子,真正進入了視野,而它們展現出來的,又是無以倫比的度。 只一閃,便從妖魔們的視野盡頭,直接撲到眼前,且沒有任何減!

    餘慈終於看清了照神圖上的影像,在此瞬間,他向岩隙內層靠了靠,讓陰影完全遮蔽他的身體。

    剛剛做完這一切,一聲吼,如雷轟,風起雲動。

    相隔數十里,餘慈所在岩隙之內,也是嗡嗡震鳴,垂直上下數萬丈的崖壁像是抖動起來。

    吼聲中,最前方那個影子,已經衝著妖魔聚集處撞了進去。

    妖魔聚集處像是被無形的巨石砸中,又像是被雷霆直接轟在了頭頂,數以百計的妖魔轟然炸開,四面飛射。 在此瞬間,有至少一半的妖魔喪失了飛行能力,下餃子般墜落到無底深谷中去,倖免者又有一小半四散奔逃。

    便是在餘慈這個距離,似乎也能聽到妖魔們驚惶的吼叫,一轉眼的功夫,還能停留在周圍的妖魔,已經不到二百個。

    撞開了前方的阻礙,一前一後兩道影子沒有任何遲滯的跡象,帶出一道斜線,竟是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衝過來。

    照神圖倏然熄滅,岩隙中,餘慈身形紋絲未動,像是一塊無生命的石頭,沒有任何生息顯露。

    下一刻,黑暗雲霧中,一道火光電射而過,帶起的狂風透過岩隙,刮面如刀。 緊接著無數道尖銳氣勁疾射如矢,斜切著“火光”的移動軌跡硬插進來,打在崖壁上,篤篤連響,密如急雨。

    氣勁到處,立時在崖壁上破開手指粗的深洞,且裂口中蝕化如泥,威力之強,令人毛骨悚然。 且有那麼一道氣勁,無巧不巧,穿入岩隙,幾乎是貼著餘慈的髻透進去。 悶響聲中,餘慈臉頰微微抽*動,身形依然穩固,但腦後已是涼意森森。

    伴著如此凌厲的攻勢,又有一道身影捲起滾滾氣浪,呼嘯而過。 還好,先後雙方都是專注於對方,沒有朝這個不起眼的地方多瞥半眼。

    又過了十息時間,餘慈終於呼出第一口長氣。 黑暗的岩隙中,青光朦朧亮起。 餘慈盯著照神圖,臉上的表情複雜得很:

    “卻不想在這裡遇到老朋友!”

    餘慈確實要感慨。 此時在照神圖中顯示出來的,不正是當日被他斬斷尖角,又被葉縮一劍重創的鬼獸麼?

    剛剛炸散妖魔群落,身化電火飛掠過去的就是它,蹬雲踏霧,如履平地。 可它如今的情況卻實在不怎麼樣,在它身後,有一個妖魔緊追不捨。

    剛剛看到了太多千奇百怪的魔物,餘慈的承受力倒是提高很多,所以當他看到一頭身高丈許,雙頭四臂,青面獠牙的怪物時,反應也不過爾爾。 細看去,這個妖魔通體**,皮肉有金鐵之色,背上並沒有肉翅之類,也沒見運用器具,卻能步空蹈虛,飛掠如電。

    就算妖魔與人類修士的境界換算有些差別,但這種修為,也足夠令人咋舌了。 當然,他也不會忘記前面飛奔的鬼獸,兩個怪物分明就是一樣的性質。

    在照神圖中,鬼獸身上仍是一層火煙,煙霧繚繞,蒸騰的熱氣使得圖景微微扭曲,即使是用“一氣三呼”激寶鏡潛力的現在,也是如此。 而追擊的那個雙頭妖魔,身外則蒙著同類慣常的黑氣,在體外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僅以目見,就能感覺到那強絕的力量。

    可以想像,如果沒有“一氣三呼”之術,照神圖會給扭曲成什麼樣子。

    這兩個傢伙的實力,分明是除葉繽之外,餘慈所見的最強。

    其實論體型,鬼獸還是要大上許多,放在一起比較,那妖魔的份量也只夠鬼獸一口吞的。 但此時卻是鬼獸落在絕對的下風,跑得風馳電掣,卻怎麼也擺脫不了追擊,隨著它在雲霧中狂奔,餘慈能夠看到,它頭部殘餘的兩枚尖角,早已崩斷,長長的皮毛下,也沁出鮮亮的血跡,此時早流遍體表,也看不出是哪兒受了傷。

    這時候,另一邊,剛從“入口”處掙扎出來的六七頭還丹妖魔,已經接近了戰場。 它們或許是接了消息,臨時改變方向,上升到鬼獸逃跑的必經之路上,意圖撲上去,阻礙前面那影子的度,但此時,第二聲吼爆開!

    相隔十里以上,餘慈震了一震,腦殼像是被重錘猛烈轟擊,而全身的血液更是在瞬間上湧,內外夾擊之下,他覺得腦袋整個地大了一圈兒,在血液激盪間,更有一波難以控制的狂躁之意擴散出來,讓他恨不能大聲吼叫,甚至衝出去廝殺一場,以做緩解。

    但最終餘慈也沒有這麼做。 他只是強行控制呼吸,使其盡可能地變得平緩,然後探手,從儲物指環中取出一個物件,含/入口中。

    牽心角,是他蒸九陽符劍,從鬼獸頭頂斬下來的寶貝。 據葉繽女仙的說法,此物含在口中,對擋世間大部分幻術迷煙,至於抵擋鬼獸自身的幻力,更有奇效。

    經過這段時間的琢磨,餘慈大概也明白了此角的用法。 這牽心角對那些通過聲音、光線變化,迷惑五感的尋常幻術效果不大,但若是對上那些直接干擾神魂,引幻覺的高等手段,卻又非常有效,正是“可防而不可破” ,是件相當奇特的寶貝。

    餘慈的選擇非常正確。 尖角剛含/入口中,便有清涼微辛的感覺自口腔彌散開來,沁入腦中,使得神智為之一清。 而在更早一些,外間那些想攔路的妖魔,已經神智錯亂,彼此紅著眼睛廝殺在一起,拳打嘴咬,記記見血,把阻攔鬼獸的念頭忘得一干二淨。

    想當初,鬼獸一聲巨吼,便讓天裂谷方圓數十里的生靈齊齊狂,掀起了一場大動盪。 而如今它幾乎要被逼上絕路,爆出的吼聲,更是全無保留,威力之大,應是遠過當日那一嗓子,就連還丹修為的妖魔,也不能倖免。

    其影響還不止於此,音波擴散開去,竟是一直席捲到數十里外的“入口處”。

    數以萬計的妖魔擁擠掙扎,你死我活,本就是最暴躁的時候,灌注“羅剎幻力”的音波便在此時傾倒而入,根本就是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澆上一瓢熱油。

    那一瞬間,餘慈別的什麼都沒看到,只看到了在那片黑霧瀰漫的虛空中,接二連三綻放的醜陋血花,最終連成一片,在噴濺的血肉中凝結成形。

    再隔過片刻,已染成血霧的“入口”處,已是空空蕩盪,幾乎不見半個妖魔。 當然,更下層還有無數妖魔影影綽綽,想衝上來,可有前面的榜樣在,便是妖魔再悍不畏死,也要仔細考量考量。

    “入口”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餘慈深深吸氣,這就是“羅剎幻力”的厲害!

    感嘆未畢,厲嘯聲起,類似於人聲,但卻沙啞難聽。 然而其聲勢絲毫不遜於鬼獸的吼叫,從十里外碾壓而至,險些就把他的耳膜撕裂。

    扭頭去看,出聲的正是那雙頭妖魔。 對方兩顆頭顱都在昂嘯,卻沒有合音的味道。

    餘慈按住因嘯聲變得有些加的心臟,覺得氣血忽快忽慢,難受得很。 他忽又醒悟:其實還是兩個頭顱都出聲音,只不過有一種聲音已經出了耳朵承受的極限,反而聽不到了。

    雙頭妖魔嘯也是有的放矢。 嘯音一過,雖是難受得要命,但那些廝打在一起的妖魔同伴,卻是慢慢地恢復了神智,不再為鬼獸的狂躁之音所惑。

    見此,餘慈終於恍然大悟,為什麼鬼獸會埋頭跑路,原來是碰到剋星了!

    嘯音中,雙頭妖魔的度不減反增。 相比之下,反而是鬼獸強撐身體,連連動用羅剎幻力,使得精神愈萎靡,此消彼長之下,轉眼便被雙頭妖魔追了個尾相及。

    “轟!”

    沉悶的氣爆聲炸開,鬼獸龐大的身體被強行從奔跑的路線上砸飛出去,飛摜里許,撞在下方崖壁上,衝力之大,便是餘慈身下也是微微顫動。

    從這一刻起,雙頭妖魔和鬼獸便纏戰在一團,打得天昏地暗。

    妖魔的戰鬥,非常的野性、非常的直接。 並沒什麼明顯的法度,肢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是武器,牙撕嘴咬也不算什麼,轉眼就是皮開肉綻,血腥得很。

    鬼獸仍然是全面落在下風,一眨眼的功夫,身上便又多了幾十道傷口。 以前餘慈劍,連體表長毛都斬不下來的堅韌身軀,在雙頭妖魔手上,卻像是一層腐肉,一劃就是一道深深的傷痕。

    但這時候,餘慈終於注意到了,鬼獸身上其實是帶著舊傷的。

    運用照神圖拉近距離,他看到了鬼獸肩背上,一塊皮毛明顯脫落的地方。 那裡血肉模糊,又沒有經過好的處理,以至於化了膿,傷口附近的皮肉甚至已腐爛了。

    舊傷……難道是葉繽女仙的手筆?

    看情形,非常像。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4 12:36 AM

問鏡· 第五十章逆轉

    在運用葉繽劍意斬殺多人之後,餘慈已經有些了解其中的奧妙。 知道那幻霧般的劍氣介於有形無形之間,透體而入後,能夠最大限度地造成目標內部損傷,鬼獸外部的創口已經這樣了,裡面的傷勢恐怕更是慘重。

    葉繽親口說過,鬼獸在十餘年間無法為惡。 以她的修為見識,等於是判定了鬼獸重傷的事實,便是稍有出入,也不會差得太多。

    此種情況下,鬼獸這般狼狽,也是可以理解。

    雙頭妖魔和鬼獸在雲霧中廝殺,勁風排出數里之外,濺射的鮮血肉沫也差不多飛出這個距離。 血腥氣在擴散,外圍,那些一直跟不上趟還丹妖魔們,慢慢圍了上來。

    照神圖中,餘慈稍有點兒感受到這些妖魔的情緒。

    他覺得,這些妖魔對鬼獸恐懼到極處,但也垂涎到極處,匆匆一圈掃下來,他不只一次看到諸妖魔口中吞嚥口水,似乎廝殺中的鬼獸,是一槃經大師蒸煮煎炒過的大餐。

    非常奇怪。

    終於,有一個妖魔撐不住了,咆哮聲中,朝著那個恐怖的戰鬥圈衝過去。 有一便有二,轉眼間,數十個妖魔蜂擁而上。 噴的氣勁連成一片,真如一波彌天蓋地的大潮,聲勢較雙頭妖魔猶甚。

    餘慈只是旁觀,便覺得頭皮麻,在這樣的攻擊下,他可能只沾著點兒邊,便給撕成碎末了。

    然而此刻,鬼獸終於展現出了天裂谷霸主級凶獸的風采。 面對如滾滾海潮般的攻擊,它竟是不退反進,強行從與雙頭妖魔的糾纏中脫身,帶著滿身傷痕,直接撞進還丹妖魔的攻擊圈裡去。

    剎那間,便是血光迸現,一頭妖魔被鬼獸龐大的身軀撞個正著,臨飛出前,又被鬼獸利齒扣住半邊身軀,當下身分兩半,死得透了。

    一個還丹妖魔……死得這麼輕鬆?

    見此情形,餘慈都在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照神圖中顯示的這群,真的是還丹妖魔嗎?

    他很快就再次確認,沒錯的!

    照神圖清楚地顯示,這些妖魔出手,每一擊都是四野俱動,黑沉沉的雲霧幾乎要燃燒起來,隨後在劇烈的波蕩中蒸乾淨,勁風過去,數里外的崖壁都給硬生生刮去一層。

    甚至不用照神圖,朝岩隙外看,餘慈都能清晰地捕捉到真煞摩擦大氣,出的強烈閃光,還有隆隆氣爆之音,駕著狂風,從岩隙外中過,嗚嗚作響。

    而那鬼獸更是了得。 雖然沒有表現出壓倒性的力量,可它龐大的身軀竟似沒了形質,在眾妖魔包圍之中,趨退如電,一**罡風真煞壓下去,能有一兩成轟在它身上便是不錯,反而被它抓住機會,連抓帶咬,又滅了一個。

    餘慈盯著照神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胸口熱得漲。

    這樣非人的戰鬥,慘烈到極點、精彩到極點、也危險到極點,如果不是有照神圖,有強行提升祭煉層次的“一氣三呼”之術,大概等他近身到能夠看清的位置,也已被四溢的罡風撕碎了吧。

    但就是這種危險,讓他無比嚮往,有一日能投身其間,當然,絕不是那種任宰割的對象。

    鬼獸與妖魔們的激戰仍在繼續,不過餘慈卻看到,最初那個實力最強的雙頭妖魔,不知不覺已經退到了戰圈外圍,脫離了一線戰場,在伺機而動,雙頭四目,放射出幽藍的光芒,在它周圍,分明有強大的元氣聚集,就是有一氣三呼之術打底,照神圖映照的圖景也開始較大幅度的扭曲。

    它在畫符!

    此時,鬼獸剛剛拍碎了一個妖魔的腦袋,長尾掃動,又將另一個妖魔遠遠抽飛,看起來威風八面,可是肩背上的舊傷卻已經迸裂,鮮血和膿水摻混著湧出來,染花了半邊身軀。 它大口大口地喘息,度卻絲毫不減,一低頭,從剛剛打開的缺口中衝出去。

    諸妖魔的攻擊紛紛落在它身上,但與雙頭妖魔相比,還是差了一個層次,大部份都被它身外繚繞的火煙擋下,少部份砸進來,也只是在身上留了淺淺的傷口。

    妖魔的數量畢竟佔優勢,後面分層分得也非常到位,鬼獸才衝出里許,又被外圍的妖魔堵住,雖然狂躁之下連咬帶拍,又打死兩個,但後面妖魔已經追上來,第二次合圍馬上就要封口。

    稍遠一些,雙頭妖魔的蓄力過程也已臨近尾聲,餘慈一直分心觀察,只覺得大開眼界。 這個傢伙雖是醜陋,可是一身本領確實令人驚嘆。

    蓄力時,它四根長臂在虛空中畫出的符紋,與《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妖圖鬼紋的感覺頗有相通之處,更令人驚嘆的是,隨著符紋成形,從它身上輻射出來的濃重黑氣,與周邊虛空交融,竟似是破開了空間的屏障,從無邊遠處,引來無數妖鬼魔影,密布其間,陰力匯聚如海。

    誰說妖魔智慧低下來著? 這個屬於妖圖鬼紋疇的強符法,餘慈自認為再過十年,也畫不出來。 但參考其符法變化,餘慈竟也頗有所得。

    也因此,餘慈愈渴望見到,雙頭妖魔經過長久蓄力,會出怎樣一擊,他屏息以待。

    然而此刻,異變突生。

    照神圖陡然熄滅,旋又亮起。

    一閃一滅之間,似乎是有一面遮天蔽日的幕布,自極遠處來,平抹而過。 雖然只是一瞬,卻是日月無光,整個天裂谷似乎都被包裹進去,任其拿捏。

    在此瞬間,餘慈像是掉進了無邊的深海中,又像是栽進了無底的冰窟裡,身體、思維盡數凍結。

    等他恢復清醒,卻看到照神圖的圖景已支離破碎,好像是被人拿刀斬成千百塊,再隨意拼接的那樣!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裡面的天地在震動,事實上,餘慈本人就感覺到了不可控制的失重感。 彷彿是一剎那間,他所依託的崖壁整個地傾斜,朝著前面漫無邊際的雲霧中傾倒下去。

    他本能地控制肌肉,但越是如此,後果越是糟糕,一陣天旋地轉,等到餘慈反應過來,天裂谷沒有任何變化,存身的崖壁也依然穩穩屹立,可他本是盤坐的身體竟然在狹小的岩隙中摔了個四仰八叉,天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

    從鬼獸頭上斬下來的“牽心角”沒有揮任何作用。

    這是什麼幻術?

    雖然餘慈對幻術的了解非常膚淺,可是他也能感覺到。 鬼獸以前使用的幻術,與剛才那天傾地斜的手段,完全不是一個層次上的。 以前鬼獸的幻術僅僅是“惑人”,而剛才那記,便是連老天爺都能給晃個倒顛!

    忍著強烈的昏眩,餘慈去看照神圖。 青光波瀾未定,但圖景總算在一陣模糊之後,慢慢恢復,可里面顯示的場景,卻已與先前的情況截然不同。

    照神圖裡,雙頭妖魔出無聲的咆哮,它四條長臂,此時只剩下一半,左半邊那兩條連帶著半邊身軀,都被不知何時衝過來的鬼獸一口撕下,囫圇吞了進去。

    鬼獸嘴邊血糊糊的一片,獸睛也是紅通通的,如同燃燒的火炭,放射出驚人的熱力。

    這一變故來得太快,餘慈根本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便看到鬼獸長尾甩抽,凌厲如刀,一擊便將雙頭妖魔腦袋齊齊斬下。 這“尾法”讓他腦後寒意更重,他可記得,幾個月前,自己也被鬼獸尾巴掃過……

    他終於明白,當時作為一隻小小“蟲豸”,鬼獸有多麼給他“面子”!

    雙頭妖魔的殘軀朝著雲霧深處墜落,遠方那些妖魔,還在鬼獸那驚天動地的幻術中找不到北,等回過神,領頭的已經死得透了。 場面冷了一下,然後不知誰開了頭,一個個倉皇掉頭,轉眼都沉進了黑沉沉的霧氣中。

    鬼獸沒有追擊,它蹈雲踏霧,穩立在雲霧中,張口一聲巨吼,威風凜凜,音波轟傳四方,數息後,餘慈這邊也清晰得聞。

    再向下,“入口”處的妖魔大部隊,此時又漫上一層,但當鬼獸吼聲襲來,分明是齊齊瑟縮一下,已經完全懾服在鬼獸的兇威之下。

    餘慈眨了眨眼,忽然覺得這場面有些微妙。 鬼獸的行為,固然是震懾群魔,可是細細觀察,味道有點兒不對吧!

    這感覺來得全無理由,只是出於長年做類似事情的經驗和直覺。

    正想著,下面幽暗區域中,忽有數十道黑影躥上來,在虛空兩翼分張,便像是扯開一張大網,氣勢洶洶地朝鬼獸那邊壓過去。

    “反應過來了?這麼快?”

    餘慈大感意外,這時候鬼獸也不吼了,它同樣感覺到不妙。 此時它肩背上的舊傷仍是血流不止,連帶著右前肢都給血色染透,形容成威風慘烈,說過得去,但狼狽什麼的,也可以講。

    再來一場大戰的話……

    鬼獸這時候做出了一個讓人瞠目的舉動。 它掉轉身軀,夾著尾巴便跑,度仍是飛快,且越是提,其身形越淡,到最後已經完全融入了滾滾雲霧中,沒有絲毫痕跡。

    等浩浩蕩盪數十頭妖魔夾殺上來,等著它們的,便僅是還滲著血腥氣的雲霧虛空。

    在初時的怔忡後,妖魔們狂躁起來,幾十個形態各異的魔軀鬼影散開,盡可能地擴大搜索範圍,想找到鬼獸的蹤跡,但這又怎麼可能?

    倒是餘慈,切實感受到了這些妖魔的威脅。 為了不去當遭殃的池魚,他起身出了岩隙,向上攀爬。

    之前在裡面沒覺得,現在暴露在激戰後的空氣中,餘慈便感覺到了大戰餘波的影響。 剛剛被激戰排開的雲霧正緩慢聚合,大氣寒潮中,依然充斥著各式各樣怪異的風漩,冷熱不定的風力裹著濃重的血腥氣,來來去去。

    也在此時,餘慈嗅到,雲霧翻捲中,有一種別樣的氣息留存。

    和周邊妖魔、凶獸的腥羶氣不一樣。 這氣息乍聞去清清淡淡的,感覺很好,但進到喉間肺裡,卻突變得一片冰寒,讓他哈出的濁氣,都險些凍結在口鼻中。

    類似的氣息餘慈從前沒有接觸過,他可以肯定這一點。 像這樣的氣味只要聞到一次,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剛剛,是不是有誰來過……不,是肯定有誰來過!

    就在那驚天動的幻術動之時,來人並無掩飾,倏然而來,倏然而去,只看旁人有沒有能耐捕捉其中的信息。

    餘慈撓撓頭,他有份兒比較大膽的猜測:總不是和鬼獸幻力相關的那位吧?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9 10:52 AM

問鏡· 第五十一章屠獨

    帶著這個猜想,餘慈上行兩里路,耳中一聲呼嘯,自極遠處傳來,再看照神圖中,“入口”處的數萬妖魔,似是得了號令,再次向著無形的障壁動衝擊,一朵朵醜陋的血花接二連三地綻開,而下方的陰影更像是捲動的黑潮,一**推擠著湧上來。

    不停地有妖魔從中擠出來,然後再摔落到無底深淵中去,但終究還有更強力妖魔成功地突圍,不過數息時間,照神圖最下方這片區域,便是妖魔鬼怪橫行,雖然它們似乎也沒有再向上擴張的**,但一時的感覺,又哪得說得準。

    此時,“一氣三呼”之術的效力終於用盡,圖景瞬間蒙上一層陰翳,尤其是下方“入口”處,更是被沖天的妖魔氣息干擾,直接化為虛無。

    “以後這地方再也來不得了。”

    餘慈這時才想起來,於舟老道交給他的玉簡中,有一味藥材就是此種環境下生長,但既然出現這種情況,他日後勢必要繞道而行。 當然,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把這個消息及時傳到離塵宗那邊。

    他加向上攀爬,同時非常在意一件事:“妖魔第一次被鬼獸驚退後,組織的攻勢實在太快了,依然是那些妖魔,剛剛還抱頭鼠竄,為什麼突然就鼓足了勇氣?”

    暗中有什麼妖魔大佬在操縱嗎? 為什麼又要打鬼獸的主意?

    至於猜想中的那一位,也對這邊感興趣?

    他很想得到答案,不過更切實的感覺是:這些事情離他太遙遠了,也許交給離塵宗去傷腦筋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天裂谷的冬季深入得異常迅,不過兩三天的時間,寒意又深重一層,呼嘯的北風吹過,便能把人的骨髓凍成冰。 除非是通體精氣神渾融如一,達到所謂還丹境界的高人,誰也不敢說自家真的是寒暑不親。

    在天時變化的偉力下,便是像成榮這樣已凝成“陰神”的修士,也要穿上厚一點的衣物防寒,此時在高空飛行,更是苦差事中的苦差事。 就是現在時間寶貴,成榮也減少了自家武士乘雕巡行的時間和次數,免得凍出病來。

    可是偏有一人,像是和惡劣的天氣較上了勁兒,乘雕飛行的次數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大大地增加了。 此人當然就是萬靈門的寶貝孫小姐,史心姑娘九丫頭。

    成榮很明白女孩兒心中的想法,也沒有正面地勸阻,只是以長輩的身份佈置了更嚴格的功課,要求小姑娘完成,以盡可能地消耗掉她的精力和時間。

    這方法有點兒用,但未能治本。 小姑娘稍有點兒空,就駕著那隻已成為她專屬座騎的血雕,在天裂谷上方盤旋,成榮也不好阻止得太明顯,只能隨她去了。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四天。

    其實成榮也沒有太多時間管教孩子,現在天裂谷周邊的形勢對他們十分有利,白日府在天裂谷的精銳可以說是傾巢出動,全部沉到谷中追殺餘慈,沒有這些人掣肘,萬靈門等勢力便能夠非常從容地開展工作,更重要的是,三家是有一些默契在的。

    除了一些個人間的小磨擦,萬靈門、淨水壇和玄陰教三家之間甚至可以說是其樂融融,你佔你的地盤,我尋我的仇人,他找他的寶藏,慢慢的,三家勢力的目的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是那點兒默契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清晰起來。

    這一日,玄陰教的傳法仙師明藍和淨水壇席弟子證嚴聯袂而來,說是商議解決昨天一起小衝突,成榮也是心知肚明,將二位各自宗門的重要人物請進帳中,仔細商議。

    談了約半個時辰,上空忽然傳來尖叫聲。

    成榮最初聽到時還沒反應過來,等明白了,心臟差點兒就是塞在喉嚨裡。 他衝出帳外,還沒想出是怎麼一個情況,小九已駕著雕兒降下來,小臉上驚惶不安:

    “白……白日府的人回來了!他們回來,余先生呢?”

    等成榮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旁邊的明藍已經微笑開口:“白日府的人回返,未必就是得手。余先生劍術高明,人也機警,全身自保也是有可能的。”

    只聽這語氣,不知情的還真以為她和余慈乃是故交。 成榮此時也只有苦笑著應和了:“九丫頭,明法師說得不錯,余先生實力非凡,白日府的人不會這麼輕易拿住他……”

    哪知證嚴和尚也來湊趣,一聲佛號之後,便低低笑:“要是真擔心那個餘慈,不妨直接去問吧,我倒想看看,黃泰那一撥人馬,在谷下轉了這麼三四天,會帶個怎樣的面皮回來。”

    小姑娘一聽便是躍躍欲試,看到這幕情形,成榮大感頭痛。 他真的不是能夠隨機應變的人物,被幾方這麼一擠迫,又想到漸漸成形的默契,當下從善如流:“白日府下谷多日,說不定有些新消息,我們且去探探虛實。”

    在九丫頭雀躍的態度下,這理由實在蒼白無力了些。

    成榮等主事各領著幾名手下,在天上血雕的指引下,只花了小半個刻鐘,便在路上“巧遇”了黃泰一行。 雙方剛打照面,那邊黃泰就是臉上變色,竟是腳步踟躕,進退不得的模樣。

    這邊哪個不是閱歷豐富的人物,見狀便知不對,再看黃泰身後,分明是少了幾人,便連管事劉四維都不見了。

    不管是成榮還是明藍,心中都是驚訝萬分,但也知道不要輕易戳人傷疤,都在暗自尋思用個什麼言語,套些話出來。 可是他們卻忘了,旁邊有一個大麻煩。 證嚴和尚遠比兩人的反應直接,已是噝噝笑:

    “一別多日,不知黃老弟在谷中有什麼收穫……咦?劉管事為何不見?”

    一語既出,黃泰的臉色便是鐵青。 成榮和明藍對視一眼,臉上都有些無奈,淨水壇出來的人物,果然都是大麻煩,只這一句,黃泰便會恨他們一輩子。

    不得不說,小九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她很快就察覺到氣氛的變化,甚至猜到了造成此變化的緣由。 小姑娘一下子興奮起來,她從成榮身後探出頭,仔細打量對面黃管事的臉色,再一次確認了自己的猜測,然後便猛扯成榮的下擺,小臉漲得通紅:

    “耶,耶,成伯伯,余先生是不是打贏了,你看……”

    成榮暗叫了聲“我的小祖宗”,忙把女孩兒扯到背後去。 他倒不是怕得罪黃泰之流,而是他深知對方“千口蜂”法器的凌厲,萬一真把對方逼得急了,如此近距離下,小姑娘的安全堪憂。

    小九努力掙了兩下,抵不過成榮的手勁,只好在後面嘟噥:

    “余先生肯定是贏了,你看那人臉上,顏色真難看呢!”

    “是啊,確實是難看,難看到家!”

    輕悠悠的話音在小姑娘耳畔響起,卻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人,然後,她看到前面的成榮、明藍、證德三人齊齊回頭,各人神情都不相同,但無一例外的帶著驚色,其中猶以成榮為甚。

    前面三人的目光都從她頭頂越過去,小姑娘很好奇,想扭頭去看,卻有一隻手從腦後圈過來,拍擊她的臉蛋:

    “小姑娘真招人喜歡!”

    冰涼的手指打在臉上,微微生痛,裡面絕沒有半點兒善意。 小九又哪是省油的燈,她秀眉立起,扭身想掙脫,哪知才一動彈,那隻冰涼的手便虛化了!

    透明的手指從她的臉側插進來,貼著喉頭抹過、又從另一側抽出去。 這個過程,任何器官都沒有傷損,那隻手根本就是一個幻影,全無實質。 然後所經之處,寒意像是鋪開的冰粒,塞滿了喉嚨,再蔓延到下頷、面頰,把她的表情凍住。

    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五指細瘦尖利的手指,像是五把刀子,從自己頭部切進去,抽出來,似乎還在腦腔內攪了一攪,那種經歷… …

    小姑娘兩眼一翻,當場昏厥。

    天地昏暗的瞬間,她隱約聽到成伯伯的咆哮:“屠老怪……”

    這一刻,成榮真的是肝膽俱裂,他眼睜睜地看著小姑娘倒下,成榮心中的一根弦突然崩斷了。 在此瞬間,他忘掉了來人的身份,像是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咆哮著衝上去。

    “小姑娘不錯,就是膽子小了點兒,玩笑而已,何必當真呢?”

    來人這樣回應,前前後後,他的語調都沒有任何變化。 面對沖上來的成榮,也沒有閃躲,任成榮充斥著腐殖魂火的拳頭砸上臉面。

    拳鋒沒有擊中任何實物,魂火燒灼空氣,也只是在虛空中留下不值一提的漣漪。 然後,雙方身影貼合、交錯分開。 成榮止不住前衝的勢子,衝了過去,由此至終,他都沒有碰到任何實物。 前方話的傢伙,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個虛而不實的幻影。

    一拳打空,成榮的腦子也清醒了些,他手臂肌肉一鬆,箍在上臂的兩枚圓環滑落到手上,轉眼矇上一層死白的腐殖魂火,帶動圓環上的禁制,嗡嗡鳴響,聲勢驚人。

    可惜,也僅此而已。

    一聲尖嚎驟起。

    嚎叫聲直接成榮腦殼內炸響,在受此刺激,他神魂一震,不安其位,元氣自然不穩,便有寒意刺破護體真氣,直逼後腦而來。

    寒意瞬間透入腦宮,向下蔓延。 成榮的肉身一時並無傷損,神魂卻是承受不住,已經洗煉有成的陰神驟然虛弱,遇寒意如見剋星,像是虎口下的羔羊,瑟瑟抖。

    他大叫一聲,這時才記起來,他一個剛剛凝成陰神的通神修士,如何抵擋百年前已經是還丹高人的白日府席長老,屠獨老怪?

    此時他面對的,就是“攫魂陰抓”,乃是屠老怪十分有名的手段,專門破開肉身防護,攻殺神魂,使至極處,甚至能把神魂直接從肉身裡“揪”出來。

    眼下,屠老怪就是打算這麼做的。

    “屠長老,一個玩笑,何至於此!”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9 10:53 AM

問鏡· 第五十二章傳諭

    明藍輕柔平和的嗓音在這要命的時候響起來。 虛空中,屠獨緲無形質的手爪凝住,隨即化為輕煙消逝。

    “明法師也知道是玩笑?唔,證嚴小和尚想必也是知道的,只有這萬靈門的廢物不明白……常年和死物打交道,腦子也裹了屍毒吧!”

    說著,他便哈哈大笑。 直到這時,周圍其餘人等才算是看清他的形象。

    名震絕壁城上百年的屠老怪沒讓他們失望,此時“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干瘦老頭兒,渾身上下也沒幾兩肉。 可是沒人能輕視他,只因為在陽光的照射下,此人身軀竟然是半透明的,披身的黑袍更像是一層同色煙霧,繚繞不散,妖異詭譎。

    看到這副形象,沒見識的會驚呼“白日見鬼”,而明白道理的則會道一聲“陰神日遊”,驚駭較無知者猶甚。

    明藍比任何人都要淡然自若,她目注前方介入有形無形之間的陰神,依舊是笑瞇瞇的,額頭眼角淺淺的笑紋愈顯得和藹可親:

    “一別多年,屠長老精神如昔,令人欣慰。”

    然而不等屠兒回應,旁邊證嚴和尚已經是搶過了話來:“哪裡是'如昔',如今屠長老身體大好,真是可喜可賀!”

    屠獨老眼瞇起來:“小和尚是消遣我來著?”

    證嚴和尚笑吟吟地,只是以他那副毒蛇面貌,這笑容可絕不好看:“怎麼,屠長老的身子骨還是那樣?絕壁城到天裂谷兩萬里有餘,陰神出竅過久,怕是有些妨礙吧!”

    這哪還是關心,分明就是最惡毒的詛咒。

    屠獨的性子也是古怪至極,之前與一個**歲的孩子斤斤計較,眼下對上證嚴,脾氣卻好的很:“好,很好。”

    陰神在虛空中微微波蕩,顯示的神情有些模糊,但言語是清晰的:“小和尚很懂事,代我向伊辛大師問好。他也是好手段,養出這麼個好徒弟,本座羨慕得很哪!”

    那個“養”字落得極重,證嚴的臉皮抽*動兩下,陡地沉默了。 明藍似若無意地瞥來一眼,不再說話。

    看到證嚴和尚難看的臉色,屠獨再次大笑,由陰神驅動的空氣震盪聲,尖銳刺耳。 隨即,他便煞有介事地擺擺袖子,從前面明藍和證嚴中間“走”過去。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絲絲寒氣透過去,明藍笑瞇瞇地不以為意,證嚴則皺眉後移尺許,讓過正鋒。

    直到這時,先前受屠獨威煞所懾的萬靈門弟子們才醒回神來,就近的弟子一擁而上,一個領頭的向明藍二人行過禮,也不多言,吩咐同伴抱頭抱腳,將陷入昏迷的成榮和小九護住,召喚來天上血雕,將二人放置上去,匆匆退走,走得恥辱又倉皇。

    對面,黃泰自見得屠獨現身以來,臉色就很是難看。 等屠獨走近,恐懼的情緒便難以抑止地擴散開來。 他身後,府衛親衛紛紛跪下行禮,襯得他像是一根木樁子。

    最終屠獨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嘿嘿冷笑兩聲,自顧自地轉了方向。 府衛們都知道這位老大人的脾氣,忙起身跟隨,黃泰也邁動步子,臉色卻是灰白殭冷,不見半點兒血色。

    等兩撥人分別遠去,附近便只剩下明藍、證嚴和兩人的隨從,天地間空曠許多。

    這時候,明藍忽然開口:“小和尚,你覺得如何?”

    “明法師怎麼也和那老東西一個調調!”

    證嚴和尚的臉色已經好轉很多,聞言抱怨一句,又噝噝笑道:“剛剛只顧得置氣,明法師問的什麼?”

    明藍橫他一眼,對這個外貌陰冷,內裡油滑的和尚也沒什麼辦法,只道:“我是問你,對屠長老到天裂谷來,可有什麼看法?”

    證嚴的嘴巴很是順溜:“那老東西託大的很,出竅神遊,肉身遠在萬里之外,萬一受創,連個修養的地方都沒有——他真以為這天裂谷是絕壁城,人人都要讓他三分?嗯,明法師是讓小和尚我這麼說嗎?”

    “淨水壇裡出了你這樣的人,也算是異數。”明藍眉眼含笑,便是青春不再,也自有一番風儀。

    “我知道明法師的意思。”

    證嚴終究是見風使舵的行家里手,直接轉到正題:“老東西還是非常小心的,剛剛陰神力,雖是一片冰寒,內中卻有陽和之氣,出現這情況,可不像是神遊萬里之後。要么,老東西剛剛說謊,其肉身已運到附近,要么,肉身未至,卻附魂在什麼東西上面……”

    “你說日魂幡?”明藍笑吟吟地回應。

    證嚴大讚道:“明法師明察秋毫。”

    對和尚的馬屁,明藍不置一辭,只道:“日魂幡可是他的心頭肉,此番攜來,莫不是勢在必得?”

    “誰知道呢?”

    “是嗎?”明藍恢復了笑顏,“谷中傳說的地仙遺寶,真形仙蛻,處處抓著他的心思。要是我陽壽將盡,肉身崩壞在即,聽到有這樣的好事,怕也忍不住要搏一搏,何況屠獨呢?”

    證嚴咧嘴便笑:“明法師風華正盛,哪用得著……”

    他的話音突然斷掉,只因明藍以手比唇,這個動作似乎帶著魔力,阻止他繼續油滑下去。

    “我們不開玩笑!”

    雖是這麼說,明藍卻仍在笑著,笑得和藹可親,證嚴和尚的笑臉卻收了起來,換成一臉凝重。 他還有些不太確定,聲音低了一截,沉聲道:“明法師……”

    明藍擺擺手,旁邊隨侍都聽話地退到一旁,見她這舉動,證嚴和尚想了想,也示意自家弟子退開。 那幾人一直退到絕對聽不到話音的外圍,又背過去身子,將謹慎做到極致。

    這種氣氛之下,證嚴似乎有些煩燥,狹長的眼眶內,光芒閃爍,皮膚上則透出一層青氣,呼吸也粗重很多。 相比之下,明藍依舊是微笑著,卻像是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致,看著證嚴,一語不。

    在她的目光下,證嚴的表現愈地古怪,他開始張開嘴,大口地呼吸,喉嚨眼兒裡透出蛇一樣的噝噝聲響,但這聲響幾乎要為外圍人員聽到之前,又沉寂下去,而在他昏黃的眼中,則亮起一圈妖異的紫芒。

    看到這一切,明藍眼角挑起,笑問道:“伊辛大師?”

    對此莫名的言語,證嚴和尚竟點了點頭,因為先前的變故,他額頭上浮了一層薄汗,此時也沒有擦拭,甚至煞有介事地雙手合什,向明藍行了一禮:“請明示。”

    此一舉動,以前的和尚也能做出來,卻必然要有幾分裝腔作勢的油滑。 但這回,他從骨子裡把那種氣質剔掉了,縱然外形陰森醜陋,卻能讓人看到他的恭謹凝重。

    明藍莫名地輕嘆一聲,語氣隨即轉為低沉嚴肅:“上諭有言,少來多事!”

    這與前面一切言論都毫無干系,和尚的身子卻是猛震了一記,沒有任何遲疑地回應道:“謹遵法諭!”

    明藍聽他這麼說,端凝的面色倏化春風,輕笑道:“意思可是傳到了?”

    “是。”和尚的態度依舊恭謹。

    明藍看他這模樣,不由莞爾:“何必如此。你我不相統屬,我這邊也只是傳達上意,大師這個態度,讓我這後輩如何自處?”

    “哪裡,應該的。”

    和尚露出一個笑容,但無論怎樣,都是陰森難看:“兩教同氣連枝,彼此信重,不分彼此,更何況明法師一顆虔誠之心,兩教無不佩服,這與輩份無關。”

    言罷,和尚再施一禮:“既然法諭如此,貧僧必然遵行不誤。眼下事多,先行一步!”

    明藍也施一禮,道:“不送!”

    等她微躬的身子挺直,身前傳來了證嚴長長的籲氣聲。

    相較於之前,證嚴顯得有氣無力,他身上僧衲已是半濕,眼中那圈紫芒也消失不見。 而且,他投過來的眼神也與先前不同,隨性的態度不見了,而是帶著些許恐懼,乃至憤恨。

    當然,更多的還是忌憚。

    明藍輕輕嘆息,然後,她做了一個非常令人意外的動作。 她伸出手,撫上了證嚴的面頰,這個動作讓和尚愣了,甚至忘了躲閃,被明藍像哄孩子一樣輕拍兩下:

    “可憐的孩子。”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後,明藍不再與他說話,喚上隨從,轉身離開。

    這算是羞辱嗎?

    證嚴呆立半晌,沒他的命令,隨侍弟子也只能背著幹站著,任冬日的冷風勁吹。 除了呼呼的風聲,天地間再沒有其他的聲息。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風聲之外的聲音將證嚴驚醒,他閉上眼,讓幾乎炸開胸膛的激湧情緒平靜下來,然後冷眼回頭,這一刻有人高呼:

    “前方道友請留步!”

    萬靈門的駐地一片愁雲慘霧,和萬靈門四管事齊出不一樣,萬靈門在此是以成榮為主事,另一名掛長老虛銜的為輔。 只是這名為虞玄的長老,雖也是個通神修為,卻是最沒有主見的,成榮和孫小姐這麼昏迷著被抬回來,他立刻就慌了神,召集駐地的頭目商議,偏偏控不住局面,會上爆了激烈的爭吵。

    有人說要拔營而走,有人要固守待援,有的說要把傷者預先送走,還有的說路上傷者更不安全。 幾個頭目誰也說服不了誰,可任是誰都要承認,此時此刻,屠獨老怪的威煞便像是一座山岳,壓在頭頂,迫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正一團亂的時候,外面忽傳來消息,說是淨水壇席弟子證嚴和尚攜友人前來探視傷情。 一窩子人登時面面相覷。 還沒等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真正的好消息傳過來:

    成榮醒了。

    虞玄長老長吁口氣,撫了下花白的頭,覺得這短短半個時辰,他又老了十歲。

    小半刻鐘後,成榮強支起身子,在病榻上接待了客人。 一見到證嚴之後的那位,他因陰神受損,一直困乏難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

    “余先生!”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9 10:54 AM

問鏡· 第五十三章陽光

   與證嚴一起進來的正是餘慈。 他脫離妖魔亂局之後,沒有耽擱,便向谷頂攀登。 他有照神圖支應,在白日府諸人還在辛苦尋找向上的路途、與猛禽凶獸糾纏的時候,他卻能選擇最近、最安全的路途,度快了何止十倍。

    所以,比黃泰等人出晚了近一天時間,到最後也就是一個前後腳。

    也因為如此,他看到了谷頂這場衝突。

    不過,屠獨現身太過突然,下手也又快又狠,他沒來得及動用“一氣三呼”之術,雙方便分開來,這其間的事情他不太清楚,但後面明藍和證嚴的古怪交談,他卻看個正著。

    出於某種考慮,他主動招呼證嚴和尚,請他引路到萬靈門的駐地,證嚴和尚竟也爽快地答應了。 這才出現了讓成榮猛吃一驚的這幕情形。

    “成道友身體可安妥了些?”

    餘慈的態度比之頭回見面時,可要溫和太多。 畢竟今日這檔子事,與他脫不了乾系,更別提中間還有一個全然無辜的小丫頭,因為他被屠老怪傷害。

    成榮朝旁邊證嚴和尚瞥了一眼,就明白餘慈已經知曉了內情,這時候他當然要自稱無礙,不過餘慈卻沒有和他再客氣,直接提出來:

    “小九如何?”

    成榮也就是剛剛醒來的時候,抽空看了小姑娘一回,此時除了擔憂籲嘆,也說不出個究竟,乾脆邀請餘慈二人一同探視。

    小九的睡帳中,只有一個從家裡帶來的僕婦,修為平平,此時正是手足無措。 只因小姑娘在囈症,此時小臉蒼白,嘴里胡言亂語,身子也不安份,僕婦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正慌亂的時候,餘慈三人掀帳進來。

    “九丫頭。”別的不說,成榮對小九的關切是肯定假不了的,見了小姑娘這般模樣,已是驚得魂不附體,忙撲過去安撫,把後面兩個客人都忘在了一邊。

    餘慈一言不,走到榻前,半跪下身子,舉手輕撫小姑娘額頭,觸手冰涼。

    後面證嚴低聲開口,聲音愈像蛇類一般,陰森可怖:“大概是被陰神魔性傷了神魂,說起來不是太嚴重,但要好好調養一年半載,不可再有驚嚇。”

    證嚴所言正是最緊要處。

    要知陰神乃是修士洗煉隱識、清淨心魔後得來,但人之心魔滋生,隨起隨滅,便是成就陰神後,也並不消停。 尋常修士,會時時洗煉,以求陰神純淨。 但也有人會以某種手段,收化心魔為己用,對敵時放出,損人神魂,十分陰毒。

    屠獨大概就是修煉此類法門,陰神化形之後,心魔纏繞,陰氣逼人。 對小姑娘這樣修為淺薄的孩子,也不需要用什麼手段,只要陰神沾染,立時心魔上身,損傷神魂。

    成榮的牙齒挫得咯吱做響:“我與屠獨老兒不共戴天!”

    餘慈沒說什麼,證嚴卻是嘿了一聲,擺明是不屑成榮的狠話。 他倒未必有什麼惡意,而是天生這樣的脾氣。 按說成榮也知道,但眼下小九這般模樣,他如何受得了,當即怒目而視,雙眼已是血紅。

    證嚴哪會怕他,斜睨去一眼,倒想看看這傢伙敢在帳裡動手不?

    餘慈皺起眉頭,還未說話,身邊小姑娘忽地停止了動彈,眼睛大睜,裡面充斥的是滿滿的驚惶,然後,她尖叫起來。

    帳內的氣氛被尖叫攪動,當場就繃散了。 等三人回神,小姑娘已經就近抓著餘慈的胳膊,像是即將溺頂的人抱著一根浮木,拼命地糾纏上來。

    她的神誌分明有些混亂。 一會兒把餘慈當成避風的港灣,在裡面哭泣,一會兒又當成生死仇敵,又抓又咬,折騰了好久,才勉強安靜了一會兒。

    旁邊成榮又是心疼,又是尷尬,又怕開口驚擾,只能以目示意,向餘慈表示感謝。

    餘慈未及回應,已經把大半個身子都埋在他懷裡的小姑娘,似乎有些清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線越過衣襟,掃到了余慈的臉,很顯然是看清了,卻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竟用這樣一個稱呼:

    “魚刺哥哥?”

    輕喚聲細若羔羊,柔柔地在餘慈耳畔迴繞,慢慢又瀰漫開來,像是是被久遠之前刮來的風吹散了。

    餘慈呆住。

    很久以前,有很多人這樣稱呼他,但幾乎每一個這麼稱呼他的人,最後都在雙仙教那深不見底的魔窟中墮落乃至死亡。 所有明亮的回憶,最後,都會蒙上一層陰翳,困得人呼吸不暢。

    他在天裂谷上和小姑娘聊天時,曾說起過一些雙仙教的事,卻沒想小九旁邊不說,先把那稱呼用了,這裡面自然有小姑娘一點兒可笑的心思,可眼前這一聲呼喚,卻似乎重新把陽光照射進來!

    在他怔的空當裡,略微清醒的小姑娘終於現,眼中人不是在夢裡,她輕呀了一聲,蒼白的臉上騰起了暈粉般的微紅。 小孩子也有自己的心思了,軟綿綿又亂糟糟的,像一團攪在一起的棉花,但到最後,卻被單純的喜悅沖淡了:

    “余先生,真的是你啊!”

    小九眼睛亮,而這光彩似乎瀰漫到整張小臉上,讓她徹底地清醒過來,活力一下子就注滿全身:“我看那個黃泰的臉色,就知道余先生一定沒問題。別說是他們那些人,就是……”

    她話沒說完,這裡面事關不己,也是最冷靜的證嚴和尚一聲咳嗽:“神魂損傷未癒,切忌大悲大喜!”

    餘慈立時醒悟,忙溫言安撫小九,哄她閉目休息。

    九丫頭很顯然是不想睡的,便拿眼瞪證嚴和尚,只是看到和尚醜陋的面孔,卻又怕了,乾脆把腦袋埋到餘慈胸口中,說什麼都不拔出來。

    成榮的腦子總算是轉過來圈兒,要說萬靈門“腐殖魂火”有一半的功夫用在神魂上,他比餘慈和證嚴要更明白一些。 知道帳中幾人都不擅長治療神魂損傷,便派人去請虞玄長老過來。

    那位長老性子雖是個溫吞水,卻非常精於安神、**等術,入帳後使出幾個安神符咒,果然大有效果,小姑娘唔唔幾聲後,終於在餘慈懷裡睡了過去。 餘慈沒有立刻放開,直到確認小九熟睡,才小心翼翼地將她安置好,帳中幾人對了下眼,都退了出去。

    帳外,成榮先做的還是向餘慈致謝,不過經由這麼一回,他的精神是愈見萎靡,虞玄長老也說,成榮神魂創傷要比小姑娘重得多,若是調理不善,三年五載都未必見好,甚至修為還會大幅退步,實實在在是出了大問題。

    但這時,成榮反而什麼都看開了,他也不管證嚴會怎麼看,告罪一聲,強打著精神,扯餘慈到旁邊,沉聲道:

    “余先生,天裂谷這邊,有屠獨在此,除非宗主或胡師叔親至,否則無人能敵,呆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且九丫頭損了神魂,必須回去調治,我的意思是,今日便拔營回返……”

    此時,成榮已經不現稱呼餘慈為“道友”,而是跟著小九叫“先生”,更顯親近,餘慈可以理解,但不明白成榮為什麼告訴他這些。

    成榮緊接著道:“當日遇到先生之後,我以鬼相花之事,請示門主,門主當即答應,將宗門所藏的兩朵鬼相花送來贈於先生,此時已在路上,我會在營中留人看守,接收此物,到時先生自來取便是。區區心意,先生務必答應。”

    這話卻是出乎預料了。 餘慈怔了怔,沒想到萬靈門在此事上竟是如此痛快,交接之心一覽無餘。

    成榮更是徹底放開了,他沉聲道:“先生是明眼人,見到敝門這情形,也知這幾十年,白日府是怎麼個囂張跋扈法。敝門與白日府,實是不共戴天,只是現在實力不濟,只能忍辱一時,只等時機成熟,便是拼個魚死網破,也不枉了。如今隻請先生保重,避過白日府的報復,來日再見,必與先生並肩破敵!”

    說罷,他拱手一禮,轉身便走。

    沒一會兒,駐地就是人聲鼎沸,萬靈門駐紮在此地的人員開始拔營,集結撤走。 正昏睡的小九,也在其中。

    餘慈站在營地之外,嘿了一聲。 說實話,便是成榮說得再慷慨激昂,也很難觸動他的心弦。 堂堂修行宗門,不去登仙道、求長生,反而為著莫名其妙的利益,拼生打死,眼界全都鎖死在絕壁城這一隅之地,那格局心胸,不免讓人搖頭。

    在這個層面上,白日府、萬靈門全都是一路貨色,絲毫不值得同情。

    然而,這裡面卻有一個小九……

    正沉吟間,身後有人噝噝笑,只聽著這聲,便知是證嚴和尚。

    證嚴和尚笑,自然不是為了賣弄他那破嗓子,而是用他一貫的毒舌,挑戰他人的承受極限,樂此不彼:

    “瞧你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義憤?”

    餘慈不知證嚴和尚哪隻眼睛看到他義憤了,旋又想到這大概是一次試探,並不在意,只因他所思所想,並無不可對人言處:

    “萬靈門到了白日府的位置上,未必會幹得更漂亮。”

    餘慈一針見血地指出事實所在,隨即搖頭道:“我只是奇怪,屠獨老怪怎麼說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何苦與一個孩子為難?”

    證嚴的笑聲更是難聽:“你想和一個瘋子講道理?”

    “哦?”聽他有揮的興趣,餘慈洗耳恭聽。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9 10:56 AM

問鏡· 第五十四章截殺

    “你能指望一個幾十年僵臥床榻,空有一身本事,卻只能慢慢等死的傢伙和常人一個模樣?”

    證嚴和尚話中滿是幸災樂禍的味道:“屠獨是個老傢伙,所以生平最恨年輕人,尤其是史家小丫頭這種相貌一流,活力充沛的小傢伙。這種人會讓他嫉妒得狂,非要毀掉才甘心。剛剛他竟然沒有下辣手,已經很出乎我的預料了。”

    餘慈斜睨去一眼,未及回應,和尚又噝噝笑道:“說起來,你也是相貌一流,修為更是精湛,正是老傢伙最討厭的那種,要小心哪!”

    說著關懷的話,可那證據怎麼聽怎麼像期待著雙方碰頭,再拼個你死我活。

    這和尚的性情真不討人喜歡! 不過,這倒是一個有用的訊息。

    餘慈沉吟片刻,又笑道:“我是外來人,對絕壁城不熟,不知道證嚴師傅可否為我多介紹兩句,這個屠獨老怪究竟有什麼厲害之處?”

    證嚴昏黃的眼珠出微光,給人的印象便是陰冷無情,但可能是在照神銅鑑中看到了一些隱秘的細節,餘慈卻感覺著,此人內心的情感非常之豐富,與外表大相徑庭。

    和尚看了余慈好半晌,嘿然道:“若我是你,必須是有多麼遠跑多麼遠,哪來這麼多廢話。”

    “知己知彼,跑起來才能不被追上啊。”

    餘慈笑瞇瞇的,話裡話外卻是十成十的認真。 證嚴和尚感覺到了,不免有些疑惑,但很快又噝噝笑,將這情緒掩飾住:

    “說說也沒什麼,廣交朋友總是好的,只不知我這好心送出去,能否換來萬靈門那杯羹?”

    這話說得真直白,也有點淨水壇席弟子的風範了。

    不過,在餘慈分明沒有正面回應的情況下,證嚴和尚也並沒有緘口不言。 而是興致非常高地和余慈聊起了屠獨的種種傳說,甚至後面還自由揮,說起絕壁城幾十來的形勢變化。

    兩人的交談一直持續到夜色將至,萬靈門全部拔營而走,才算告一段落。

    然後,證嚴和尚就那麼拍拍屁股,招呼都不打一聲,轉身離開。

    看著和尚遠去的背影,餘慈沉吟良久。 經過這麼一番不算交流的交流,他感覺到,這人雖然和死在他劍下的毒蛇和尚好似一個模子裡出來的,面目可憎,還有一口毒舌,甚至也不算是什麼好人。 但卻有一種骨子裡透出來的萬事不放心上的隨性,這性格展到極致,就是缺乏上進心,不看重面子、尊嚴,以至於油滑。

    淨水壇竟有這樣一個席弟子,確實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

    不過,餘慈還沒有忘記,之前和尚與玄陰教傳法仙師明藍之間的交談。 姑且不說話中透露出多少訊息,只是最後,兩人詭異的態度變化,就讓照神圖前的餘慈大開眼界。

    在二人態度變化之初,餘慈便看到了,證嚴肉身之中,閃耀的陰神光芒劇烈變化,轉眼間亮度提升,映得圖景花,微微震盪,若換算成修為,那一瞬間,證嚴至少要強了四五倍。

    從當時的情形看,餘慈可以肯定,中間與明藍交談的那位,不再是證嚴,而是那時不知身在何方的伊辛和尚,也就是淨水壇的住持,絕壁城排名前五的厲害人物。

    這世上果然是各類秘法層出不窮,這種說話間便能附身在他人身上的詭異法門,餘慈以前連想都沒想過。

    但比法門更詭異的,則是淨水壇和玄陰教之間的關係。

    據余慈所知,淨水壇名托佛門,實是一個藏污納垢之所,自主持伊辛和尚以下,幾乎找不出個好人來。 因為絕壁城中形勢,和萬靈門大致站在同一陣營,算是白日府的對立面。

    玄陰教則是傳說中東方某個大宗門的分支,十年前剛剛遷到絕壁城,基本秉持中立,一直在平民百姓中傳教,幾乎不涉入絕壁城事務,像是這回到天裂谷搜索寶藏,已經是十年來少有的積極了。

    就是這樣涇渭分明的兩個宗門,兩位宗門內均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在荒郊野外上演一出宣諭接詔的戲碼,豈不滑稽?

    這完全不符合常理。

    再想到明藍多次提到了屠獨和天裂谷中的所謂“真形仙蛻”,話裡話外透露出來的意思,令餘慈心中凜然。 似乎,他觸摸到一個非常了不得的計劃……雖然這計劃馬上就要被某種更強大的力量強行中斷了。

    不過呢,他這邊,還有一個小小的計劃,在腦中慢慢成形。

    人的名,樹的影。

    最俗的話,往往就是最真的理。 萬靈門、淨水壇、玄陰教三家原本熱火朝天的尋寶行動,在屠獨駕臨後不到一個時辰,便一個接一個銷聲匿跡,萬靈門甚至已經打點行裝,回返宗門。 只有白日府的修士,提起了心氣兒,每日里在天裂谷中上上下下,全情投入,搜索那未知的寶藏。 但那幾十號人,在無邊無涯的天裂谷中,便像是幾十隻螞蟻,所做的工作,與大海撈針無異。

    總體來說天裂谷周邊一下子安靜下來,靜得讓人心中毛。

    前幾天堪稱是谷中風雲人物的餘慈也消失了,像是怕了屠獨的威名,在佔了便宜之後,溜之大吉。

    很多人都是這麼想的,包括萬靈門送、接“鬼相花”的修士,都做好了白乾一回的準備。

    但是,當“鬼相花”按計劃送達萬靈門原駐地時,餘慈便像是一個幽靈,趁著夜色突然出在那裡,從護送的修士手中接過藥草,時機把握得分毫不差,把兩個在萬靈門也排得上號的人物,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餘慈兩天來頭一回出現在人們眼前,而他暫時也沒有再次藏匿的打算。

    告別了萬靈門的修士,餘慈信步走在山林間,同時打開盛放鬼相花的盒子。 正如成榮事先所說,盒中擺放著兩朵鬼相花,深紫的花瓣和葉片共同構成了鬼臉形狀,看上去非常詭異,與玉簡上的描述一般無二。

    兩株藥材均經過處理,能夠長久保持藥性,倒省了余慈一番功夫。 稍稍打量一下,餘慈便將藥材收起來,度也開始加快。

    不過,沒等他跑起來,外圍山林中便響起一聲呼哨:

    “餘慈小兒,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

    嗓音依稀就是黃泰的,伴著這聲音,山林中連續不斷地有人影撲出來,距離雖還比較遠,可是四面八面都有人影閃現,一時間誰知道這裡埋伏了多少人?

    餘慈卻沒有絲毫猶豫,在呼哨聲響起的第一時間,就朝著西方,也就是天裂谷的方向狂奔。

    跑出沒半里路,前面就有人斜刺裡殺出來,三人一組,正是白日府親衛組合。 黑暗中驚鴻一瞥,餘慈看到三個親衛臉上雖是沒什麼表情,可劍勢中分明就是決死之意。

    交手多日,誰人不知,餘慈那令人心喪膽落的凌厲劍法? 在生死交戰時與之正面相對,有八成脫不出是個“死”字,即使是訓練有素的府主親衛結成戰陣,也不會例外。

    然而,餘慈卻沒有劍,而是甩手扔出一道大日符,瞬間強芒暴閃,在黑暗中殺傷力更是驚人。

    三名府主親衛都是瞪大眼睛,提防著餘慈的恐怖劍法,哪裡會想到竟是這般結果? 他們的反應比當日的毒蛇和尚還不如,當下齊齊慘呼,眼睛已是受了傷損,決死的劍勢自然土崩瓦解。

    餘慈這才持劍沖前,輕而易舉地從三名親衛中間殺過去,不需要動用那霧化劍意,赤芒微閃,三名親衛便都是喉頭濺血,死得乾脆利落,也是無比憋屈。

    “與人拼命,卻拿絕望打底,不死何待?”

    作為以命搏命的行家,餘慈有絕對的資格對三名親衛表示不屑。 當然,他更不屑的是黃泰那廝的手段。

    其實,今日黃泰的算計還是有些水準的。 先是從萬靈門的內線處得到消息,抓住餘慈前來接收“鬼相花”的機會,佈置人手,在外圍埋伏;其實也看準了余慈霧化劍意雖是凌厲,卻只是頭三板斧的殺招,將埋伏人手分散,以小型戰陣的方式,給餘慈添麻煩,迫使其運用殺招,逐步消耗氣力,最後再一鼓成擒。

    這法子不是不可以,可是黃泰實在不是當頭領的料子。 他忽略了、或者根本不在意,經過多日來連續出昏招的表現,他在手下心目中的威望和地位已是江河日下的現實。 猶自用“兌子”的方式,不顧惜手下的性命,只為了換取餘慈霧化劍意的使用極限。

    在他看來,這法子很劃算,可在手下們眼中,又如何?

    黃泰不知餘慈的不屑,此時他還在五里之外,領著最精銳的一群手下,等在餘慈的必經之路上。

    他也是下了重註,認定餘慈不會放棄“熟悉天裂谷地勢”這個最大優勢,將重心全部放在西邊——此次行動,是他挽回在屠長老心中地位的最後機會了,故而絕不容有失。

    夜間相對靜寂的山林中,每一聲喊殺或慘叫都格外清晰,雖是連不成串,但聽得出來,目標分明就是朝這邊來了。 通過這聲音還有預先設計的傳訊之法,黃泰領著手下們在山林中慢慢移動,隨時修正截擊的地點,又像是一群餓急眼的野獸,就等著獵物靠近,便衝上去把他撕碎!

    偏在這時,起霧了!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1-29 10:57 AM

問鏡· 第五十五章追求

   這霧起得的蹊蹺,事先沒有任何徵兆,突然就瀰漫開來。 霧氣濃重偏又範圍極小,就籠上這數畝山林,濛濛不散。 遠方最後一聲慘叫聲已經非常接近,霧籠的山林中,四面聚攏的人影都變得模糊起來,影影綽綽,又混亂不堪。

    黃泰先是迷惑,但某個念頭閃過,他的脊柱一下子冷森森的,如浸冰水。

    他是見識過餘慈一擊中的,遠遁無蹤的本事的。 這種環境,視野不清,人影雜亂,豈不是最適合那廝的揮? 不,說不定這霧就是餘慈的手筆,那廝就隱身在霧中,伺機下手!

    有了這個認識,黃泰怎敢怠慢。 當下陰神微微振動,便像是甩開一張由神識編織的大網,將近三十丈方圓全部納入感應範圍。

    這種陰神感應,範圍廣大,感應清晰,方圓三十丈內,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模糊感應範圍甚至能擴及一里之外,非常厲害。 但神魂之力消耗甚大,也格外承受不住直接攻伐神魂的咒法之類,所以他一直都非常謹慎,但在此時,他實在忍不住了。

    神意大網籠罩之下,範圍內所有生靈的神魂波動都清晰地映現其上。 生靈之神魂個個不同,在黃泰這等修為的人物把握下,任何細微的差別都是最醒目的標識。

    他命令手下在旁邊護衛,自己則全力感應。 剎那間,附近激烈運動的府衛位置全都被收攏其中。 可是,最關鍵的那個……餘慈在哪裡?

    黃泰腦子有些懵,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豁出去了!

    一咬牙,一直在肉身內伺主導神意的陰神,陡然出竅。 沒有了肉身的限制,陰神感應的敏銳程度瞬間提升何止十倍? 在此瞬間,他“看”到了,在山林某處,一股冰寒冷澈的氣息正融在濃霧中,隨風飄動,無聲無息地逸向遠方。

    那氣息幾乎與濃霧融為一體,結合得是如此緊密。 若非陰神強行出竅,帶動神意大網激烈振盪,與周邊生靈神魂產生干擾反應,這回又要被瞞過去!

    那位置是……西面?

    陰神瞬間沒入頂門,黃泰激零零打了個寒顫。 他雖然成就陰神,但距離陰神出竅神遊還有那麼一段距離。 陰神在未臻圓滿前暴露在天地間,縱然是連月光都沒有的夜晚,也是微有損傷。

    他強壓下身體不適,破口大罵道:“後面,那王八蛋在後面!”

    在黃泰的驅使下,周邊府衛親衛一窩蜂似的衝過去。 黃泰也跑出兩步,可很快他就絕望地現,目標必然是有一流符法加持,度快得驚人。 除他之外,這裡沒人能夠追得上。

    在廣闊的山林中,若大隊人馬不能形成合圍,他一個人追上去,又有幾成把握能將那個狡猾如狐的傢伙留下?

    又想對方幾乎要徹底與雲霧融而為一的詭異手段,黃泰不自覺停下腳步,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在天裂谷中,對方能夠來去自如,將他們一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有這樣的本事,在天裂谷中,不正是如魚得水?

    前方,餘慈的身形已經完全消融在夜色裡,但沒有霧氣的遮掩,他神魂獨特的波動,也如燭光般燃燒,閃閃滅滅中,指明了方向,卻也隨時可能脫出感應範圍。

    黃泰慘然一笑,終於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玉符。

    這玉符上面廖廖幾道符紋刻畫,陰氣森森,靈光閃耀。 這不是他的手筆,而屠獨賜給他的應變之策。

    黃泰卻希望一輩子都不要用到這個。 他還記得很清楚,在他接過此符之時,屠獨笑瞇瞇的言語:

    “白日府立派百多年,難得有這麼一次機會,本座倒真想試試,擒捉那麼一個小輩,滋味兒如何?”

    黃泰明白,若老傢伙真的試了,他在白日府的未來,必然是黯淡乃至於悲慘。 但放跑了余慈,那他的未來……他也就沒有未來了!

    再不猶豫,陰神驅動神意灌注其中,隨即一把將其捏碎。

    “嘶”地一聲響,一道若有若無的煙箭飛射而出,飛不出半里,煙箭受風壓衝擊,形體陡變,絲絲縷縷的煙氣化為根根素羽,幾次曲折變化,竟化為一隻巴掌大小的仙鶴,其勢悠悠,度卻一點兒不慢,轉眼飛得無影無蹤。

    看著煙鶴成形,黃泰身上一軟。 卻不是耗力過大,而是他明白,他終於揮霍掉了屠獨賜給他的最後機會!

    他的牙齒挫得咯吱作響:“王八蛋,待捉你回來,我必讓你後悔生在這世上!”

    黃泰從來沒有懷疑過餘慈的命運,在他看來,有白日府席長老、成名數百年的還丹修士屠獨親自出手,那小子的悲慘結局已經註定了!

    遠遁的餘慈暫時體會不到黃泰的複雜心思,剛才他以“霧流駐影符”為障眼法,以霧化劍意驅使肉身,使出近於隱身術的手段,已是把近些時日來,對葉繽劍意的理解運用到了極致。 數里路跑下來,隱然已有些疲倦。

    這種身體虛的感覺,他已經很熟悉了。 葉繽贈予的劍意確是神技,然而對他來說,負擔也是很大。 經過這些時日的熟悉,他明白,以霧化劍意出手,最多五劍,他就要全身虛脫,過身體承受的極限。

    還好,他還有“先天一氣”造就的強悍回復力打底,幾口呼吸的功夫,這倦意便一掃而空,全身又都充滿了力量。

    然後,他打開了照神圖。

    冬夜山林在淡青光霧中懸浮,依舊是倒扣的海碗形狀,顏色略有些深,忠實反映了天裂谷附近天色明暗的變化。 餘慈的心念在其中略作轉移,很快就現虛空中那隻小小的煙鶴。

    “果然是飛鵠魂符,姓黃的還真是沒有半點兒創意!”

    這符法他也會,是屬於妖圖鬼紋的範圍。 成符後,能夠捕捉數十里範圍內的特定陰魂鬼氣、神魂波動,用以追捕定位,最恰當不過。 之所以說是“果然”,是因為前日,屠獨老妖怪將此符交給黃泰時,他正好用“一氣三呼”之術加持的照神圖從頭看到尾,沒有半點兒遺漏。

    然後,屠獨老妖怪就應該追上來了吧。

    餘慈慢慢蓄養氣力,步伐自然放慢,他重新開始畫符,將其封在照神銅鑑的青光靈引中,因為要照顧封存的時限,這個時間必須把握得比較精到才行。

    三道符籙書就,心境從空明的狀態中退出,自我的情緒泛起,說實話,他現在實實在在有些緊張,也因為緊張,腦子想的東西更多了一些:

    他生來早熟,七八歲時,已經有一些比較明確的自我規矩,然而在雙仙教五年,他卻幾乎沒有乾過任何心甘情願的事,所以十三歲後,他獲得了自由,就努力讓自己每一件事情都做得順遂心意、做得心安理得。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樂此不疲。

    他追求長生,是沒錯的。 但他追求、或者說是嚮往的長生,絕不是紫雷、赤陰雙仙那種兇殘狠毒,也不是白日府、萬靈門那種蠅營狗苟,而是一種、是一種……

    怎麼說呢? 餘慈暫時想不到確切的形容,但他明白,那應該一種令他無比滿足、無比快樂的長生。

    要求似乎非常高,但對余慈而言,這不過份。 因為對他來說,長生是一切意義的集合。 這個“意義”,便是對他“有意義”的事,他追求和嚮往的一切,都可以且應該歸入這個範疇。

    如果不能達到這個標準——那種長生,還是長生嗎?

    所以,很多時候,他會乾一些在旁人看來很莫名其妙的事:與道德無關、與利害無關、與是非善惡無關,這裡面有且僅有一個充足的理由:

    他滿足、他快樂、他享受!

    餘慈咧開嘴,無聲而笑。

    照神圖中,後面煙鶴已經追近了,不過,到現在為止,五十里範圍內仍未出現什麼礙眼的東西,他還有比較充裕的時間……等等!

    那是什麼?

    照神圖青光瀰漫,內裡卻有一個很礙眼的霧氣長線,從邊緣處沿伸過來,跨越山川河流,貫穿半個照神圖,高迫近,朝著他衝擊過來。

    放在最大比例的照神圖中,這條霧氣長線只是一道蛛絲粗細,可是若切換視角,貼近去看,便知這條所謂“長線”,其實是由周圍一圈扭曲的光影拼合起來,粗有合抱,且直徑在不斷地擴大,那是某個驚人的力量穿越虛空時,留下的痕跡。

    為了節省氣力,以應對後面可能到來的艱苦局面,餘慈沒有運用“一氣三呼”之術,現在照神圖的清晰度便受到限制,所謂的“還丹霧霾”,又出現在圖景中。

    不過,這看起來可不像是還丹修士!

    說起來,餘慈對黃泰的計劃瞭如指掌,但對屠獨的打算,仍處於猜測階段。 以屠獨的身份和能力,沒必要把他的計劃鉅細靡遺地通知下屬,他一個人,就是過黃泰等人數倍的強大的力量。

    餘慈知道自己在冒險,可他偏偏有一以貫之的冒險理由。

    長吸口氣,穩定心緒。 他飛快地測了下長線伸展的度,答案是:一瞬千尺! 這不是一個還丹修士所能達到的飛行度,只十餘息的時間,五十里的距離便被抹消掉!

    猛抬頭,此時此刻,已不需要再用照神圖,餘慈只憑肉眼,便看到山嶺後的天空中,一顆灼灼亮星破空飛至。 亮星赤光角芒,其大如斗,橫亙天際之時,便如彗星曳空,可是那軌跡,分明朝下來的!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2-9 12:33 PM

問鏡· 第五十六章咒法

   餘慈腿腳力,轉眼閃到十丈開外,然而他也看到了,天上亮星分明也微微偏轉了角度。

    再將眼光放開來看,不知從何時起,亮星、煙鶴和余慈本人,形一個固定的夾角,餘慈動則煙鶴動,煙鶴動則亮星移,以此方式,牢牢鎖定了余慈的位置。

    轉眼間,亮星臨頭,卻轟然爆散。 黑夜的天空中,亮起一團刺目的強光,沒有任何東西炸開,只有一層熱浪撲面而來。

    掩住眼睛,隔了還有百尺,餘慈便感覺到那邊傳遞過來的恐怖熱量,撲在身上便如火烤油澆的一般。 偏偏這等高熱滲到骨子裡,又化為徹骨的冰寒,逼得他連打幾個寒顫。 冷熱交替間,不自覺已出了一身汗,全身力氣便在這身汗裡,流失了小半。

    “夠陰毒!”念頭方起,頭頂赤芒膨脹,如火流瀑布般傾洩而下,瞬間將他滅頂!

    餘慈眼前剎那間燃燒起來,觸目所及,全是跳動的火光,連接成遮天蔽日的幕布,要把他夾裹進去。

    “開!”

    怒喝聲中,純陽符劍的赤芒凝而不放,化為一圈有如實質的光芒,繞體回環。 聲勢驚人的火幕轉眼被赤芒劍氣撕裂,外面相對清晰的空氣透進來,與擠迫而出的火力迎面碰撞,出轟聲巨響。

    撕裂火幕,餘慈半點兒高興的意思也沒有。 因為就在劍芒破空之際,一層隱晦而強大的力量,像是平地起來的妖風,抓住他元神馭劍之後不可避免的氣虛時刻,破體而入,瞬間把他體內元氣運轉弄成了一鍋粥。

    這層力量披著火焰的外衣,卻是晦暗陰森,無孔不入。 餘慈修為上差一截,又是猝不及防,當下便損了臟器,一口鮮血噴出來。

    “隔空數十里,傷人於無形……莫非這便是那飛星陰殺法?”

    這是屠獨給出的下馬威。

    自古符咒不分家,餘慈精於符籙,對巫術咒法也有些認識。 這時候,他記起從證嚴和尚口中聽到的一個評價:要論修為戰力,金大府主自然是屈一指;可論及咒法神通,屠獨老妖怪,可是當之無愧的絕壁城第一人!

    為了證明這點,證嚴和尚還舉了許多例子。 其中,號稱可殺人於數百里之外的“飛星陰殺法”,便曾被其重點提及,現在看來,這一擊,有八成就是了。

    他當機立斷,不管周圍擇人欲噬的火光,回劍割破自己左手食指,凌空虛畫,轉眼就是一道“驅邪咒”書就。

    驅邪咒屬於妖圖鬼紋一系,是以妖鬼之威,行厭勝之法。 符籙圖紋浸著鮮血,在虛空中扭曲轉折,色澤先是微紅,顏色漸漸加深,等餘慈畫完最後一筆,圖紋的顏色已經紅得黑,化為一個猙獰恐怖的鬼臉,在咧嘴大笑。

    這是餘慈所能使出的最高等的厭勝法,也是這兩天剛從《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學來。

    沒有猶豫,他口頌咒文,厲聲動。

    虛空中一聲尖銳嘶嘯,那符紋鬼臉驀地一個大的扭曲,哧聲自燃,火焰也是黑色的。 轉眼燃燒殆盡,裡面卻一道光,自黑焰中彈射而出,直直印上餘慈眉心。

    腦際一昏,額頭便是滾燙。 此時不用照鏡子,餘慈也知道,他額頭中央,必然已經烙上一個拇指肚大小的猙獰鬼臉,便以此鬼臉為中心,一個徑約三尺的無形屏障鋪開,擋住火焰中,絲絲流動的陰森之氣。

    餘慈符成,也不耽擱,手中純陽符劍再起,認定天裂谷方向,悶頭狂衝。

    平地裡再次刮起妖風,吹得餘慈腳下幾乎站立不穩,但那刺入骨髓的陰寒終究還是被阻在外面,餘慈把握機會,在咒力馬上要形成第二波變化之前,撕裂火焰,衝擊出來。

    帶著沾染的火焰,餘慈在地上一滾,隨即彈射而起,向天裂谷方向狂奔。 昏暗的天色下,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但沖天的大火不算什麼,倒是火中蒸騰的煙氣,卻被賦予了極強大的咒力。

    “這就是還丹修士的手段。”

    若是以前,餘慈或許還會驚訝一下。 但是在天裂谷深處,目睹雙頭妖魔與鬼獸的大戰後,他的眼光倒是高了許多。

    照神圖中,火光閃耀處,扭曲的圖景正在恢復,顯示出這一波咒力正在散去,不過更遠處,新的麻煩正追過來——和之前霧氣“長線”的情況有些類似,但這回出現的,是一個非常刺眼的斑點。

    他知道那個霧氣斑點的底細。 也許隨著他修為進步,圖景的扭曲不像以前那麼強烈,可是感覺是不會變的,那分明就是陰神出遊狀態的白日府大長老,活了三百年有餘的屠獨老妖怪!

    終於來了! 長出口氣,大敵當前,餘慈心中反倒有種難言的輕鬆。

    事關生死,即使他不擅長事先佈局,也努力設想了很多種可能。 最輕鬆的當然是他一路領先沖進天裂谷,讓屠獨老怪在後面吃土,偏又乖乖地上套……事實證明,這也僅是理想而已。

    屠獨的實力就擺在那裡,即使他以照神圖為依托,將計就計,趁屠老怪尚在百里之外,一路狂奔至此,卻仍免不了吃他一記遙空咒法。 這記小虧也再次給他提了個醒兒,要行非常事,務必要有非常之準備。

    不過到現在為止,意外還在他可以承受的範圍內。 再說了,和一個還丹修士作對,哪有一點兒虧都不吃的道理?

    再向照神圖看了一眼,確認在其下方,那片重要地帶依然如故,餘慈再不多想,轉身就跑。

    他腳下飛快,而對方則比他更強。 在葉途介紹通神和還丹兩個境界的差距時,餘慈有一點記憶猶新。 那便是度!

    一般來說,通神修士通過符法等方式催運,一個時辰四百里路是能保證的,不過跑下來之後,也是精疲力竭,沒有一兩個時辰緩不過來。 但放到還丹修士那裡,不算馭器飛行,僅其本身的度,便要過一個時辰八百里,較通神修士足足高出一倍,而若是以陰神狀態出遊,還要再有提升。

    才跑出不到十里,忽有一道寒意,自虛空中來,從他頭皮上一抹而過。 初時還只是涼絲絲的,但轉瞬之間,便如冷水澆頭,讓他的腦汁都結了冰。

    “被鎖定了!”

    餘慈咧開嘴,讓胸口積壓的緊張氣息呼出來。 他從不懷疑還丹修士的手段,所以也不介意高估敵人。 屠獨老怪展現出來的本事還在他的承受範圍內,他加了把勁兒,度再增,大步狂奔。

    山石樹影,走獸飛禽從臉畔擦過,一個個扭曲了形體,讓這世界變得光怪6離。 先天一氣穿梭在在肌體的每一個角落,輸送著源源不絕的力量,供餘慈消耗。

    “先天一氣”遠未枯竭,但他的身體有點兒累了,而且他的度受限於修為,無法進一步提升,而屠獨和他的距離卻越拉越近。

    下一刻,餘慈有了一個清晰的感覺,屠老妖已經“看”到了他!

    陰森的寒氣從虛空中蔓延過來,試圖滲入他體內,又像是千百道細長的繩索,想絆住他的手腳。

    “又是咒法!”

    念頭未絕,尖嘯驟起。

    尖音並非是從空氣中傳導過來,而是直接在他腦中炸響!

    腦際轟聲劇震,餘慈幾乎以為自己的腦殼要被掀開了,他一個踉蹌,險此就僕倒在地,幸好他一直加持著驅邪符,神魂倒還穩固,並沒有被一下擊潰。 但這時候,他也覺得頭面有異,伸手一抹,才現鼻腔、耳竅都沁出血來。

    “這傢伙……最初的設計還是低估了他!”

    餘慈知道自己落入了絕對的下風。 雖說這也是預料中事,但屠老妖的咒法詭譎,還是讓他大開眼界,這種手段,無需近身,便能揮出最可怕的力量,他自修行以來,還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

    便在此時,腦際又傳來一陣冰寒,**里路的距離,對屠老妖的咒法來說,完全不是問題。 其神意竟然能夠破開餘慈的本能防護,摻著屠老妖獨特的印記,轉化為餘慈可以理解的冷笑聲,在他腦中迴盪:

    “交出尋找魚龍草的秘訣,本座給你一個痛快。”

    餘慈可沒有屠獨十里傳訊的手段,也不想就此糾纏不清。 乾脆澄心靜意,凝神抵擋對方神意入侵,同時催動驅邪符殘餘的符力,腦中卻也一清,屠老妖的冷笑聲便似隔過一層厚厚的牆壁,變得模糊不清。

    此時,餘慈距離天裂谷的懸崖邊,不過就三里左右的距離,堪稱近在咫尺。 當然,屠獨的度更快。 照此情形下去,這個老妖怪說不定就在能在餘慈撲入天裂谷之前,將他攔下。

    還好,餘慈特別為這老東西準備了一手!

    動念間,一道事先書就的靈符從照神銅鑑的青光靈引中滑出來,被他握在手中。 此時,屠獨老怪已經追近到五里之內,這地方恰是塊山間草甸,地勢平坦,一覽無餘。 餘慈扭過頭,似乎已看到了背後濃重的黑暗中,那點虛淡至無的人影。

    他手指內合,捏碎了符籙。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2-9 12:34 PM

問鏡· 第五十七章鎖鏈

   餘慈控制符籙的極限距離大約只有百尺,不過屠獨老怪的度又是何等迅捷。 餘慈回身驅符這麼一耽擱,他便欺近了兩三里路,而等到符力沿伸到百尺之外,他也正好湊了上來。

    “唔?”

    雖然符力潛而未,可又哪瞞得過屠獨? 他清晰感覺到了虛空中蔓延的符力,以他的度,避開符籙作用範圍也並不難,不過,他有異寶護身,也想藉此伸量一下小輩的實力,乾脆不躲不閃,直迎上去。

    他的想法,也正是餘慈的依仗!

    虛空中似有人怒聲暴喝,彷彿是無限虛空之外,傳說中的冥府鬼差到此,拋出了那條勾魂之索。 咣啷啷一連串響動,一條粗/黑鎖鏈,憑空凝就,與之同時,無數細密的符紋,像燎原之火,瞬間在鎖鏈上串了個遍,隨即又是“騰”地一聲響,符紋靈光化為了森森黑焰,在鎖鏈上燃燒! 每一個跳蹦的火星,都是攻伐陰魂煞氣的符咒!

    陰都黑律縛鬼咒!

    鎖鏈雖是由虛空中靈光凝成,卻是堅實得不可思議,更對一切陰鬼神魂有天然克制之力。 相比之下,屠獨則是凝成了陰神,激出神魂深層最龐大的潛力,更有丹成後的密實凝練,絕非尋常陰魂可比。

    雙方乍一碰撞,四野呼嘯的寒風便是一靜!

    陡然靜寂的大氣中,鎖鏈虛空回捲,朝著屠獨脖頸上套過去,嘩啦啦的震鳴聲清晰刺耳。

    經過南霜湖上,擒捉水相鳥那一回的運用,餘慈對此咒的理解,已精進不少,更重要的是在天裂谷下,觀察雙頭妖魔那未完成的驚人符法,在妖圖鬼紋這一系統的奧妙上,具備了前所未有的深入認識。

    此刻他剝離一切多餘的變化,只揮此咒最本原的力量,愈見其精純。

    屠獨有些意外,但最後還是嘿了一聲:“這種東西!”

    平地驟起陰風,一道咒力屏障瞬間生就,將回捲的鎖鏈擋了一擋,隨後咒力便生變化,彷彿一頭凶獸凝而成形,咆哮著要扯斷鎖鏈。 它也確確實實要扯斷了,靈光凝成的鎖鏈出瀕臨崩潰的顫鳴,但是上面燃燒的黑炎卻是愈地狂暴。

    陰風黑火接連數次碰撞,漫天火星飛濺,砸在咒力屏障上,滋滋作響。 屠獨清晰地感覺到,他飛掠的勢頭被強行扼制了!

    沒有肉身限制,從極動到極靜,陰神也沒有什麼不適,可是“停滯”本身,便等於狠刮了他的面子!

    “這種東西!”他重複了前面的話,可這回,裡面的意思又有不同。

    至於有什麼不同,只有屠獨自己最清楚。 旁的不說,外的咒力卻是猛地提升了一個層級。

    一個“陰都黑律縛鬼咒”終於還是抵不過屠獨陰神的強大。 咯嚓一聲響,鎖鏈被咒力扯碎,化為無數細碎的靈光,四面飛散。

    屠獨陰神沒了箝制,度驟增,強行突破飛散的靈光符咒,挾帶的陰風也將殘餘的黑炎掃滅。 但屠獨也不能否認,在此瞬間,陰神感應乍暖乍寒,與平常絕對不同。

    那條虛空凝就的鎖鏈,絕對威力並不甚強,卻似是帶來了冥獄之中,殺魂滅魄的法力,又像是專門針對他的毒素,想要注進陰神中去。

    “那小子,雖是為了鬼相花自蹈死路,卻也像是有備而來!”

    屠獨三百餘年的閱歷也不是白長的,自然看得出,前面小輩一路奔逃,看上去狼狽,可是每記應手都是有條不紊,尤其是回身這一枚靈符,更是可圈可點。

    神意鎖定前面人影,他記起黃泰那蠢材曾說起來的一些事:“似乎這小輩對天裂谷非常熟悉,能在裡面來去自如……嘿,看來倒是自信得很。”

    屠獨抓住了余慈的最大依仗,心下倒是好笑:

    “自以為是的蠢貨!”

    這是到現在為止,屠獨給餘慈下的評斷。

    有了這個判斷,屠獨本想第一時間截擊的,但心念轉動間,還是緩了緩,只一耽擱的功夫,餘慈已經越過了懸崖邊,朝著深谷撲下去。

    餘慈在虛空中墜落,旁邊崖壁上一切凹凸變化都在心頭流過,窺準一個機會,他猛地伸手,抓住一根粗壯的樹枝,就像是在此地生存了數十年的老猴兒,勾枝踩石,幾個縱躍的功夫,便又下墜數里,去勢越來越快。

    可是再奔行里許,冷冷笑聲便在他腦中響起,抬頭看,迷濛的虛空雲霧中,有道淡淡人影懸浮,距離他不過十餘丈遠,也不知是何時過去的。

    餘慈身形倏停。

    屠獨很樂意看到小輩臉上的表情變化,至少這讓那張臉看起來不再那麼出色。 他應該再威嚴一些的,可是看到那張俊臉,他就忍不住想譏笑兩聲:

    “怎麼不跑了?”

    餘慈看上去還穩得住,至少還能自嘲著笑一下:“原以為屠老先生還在百里之外,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說著,他持劍抱拳,禮數周到:“屠老先生安好,久聞大名,睽違一面,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屠獨也笑,只是心裡卻沒那麼痛快。 他本來想見到的,是餘慈驚惶失措的表情,可是這小輩心理過硬,竟然還給他玩有理有節!

    所以,他尖銳的笑聲裡,便沒有那麼客氣:“你這小輩的名頭,幾日來也常在我耳邊聒噪,可是煩人的很!不過聽府主說起,在止心觀時,你小子可不是現在這等模樣……據說,可是驕狂得很哪!”

    驕狂,這就是他給金煥的印象嗎? 餘慈咧開嘴笑:“不敢當,和屠老先生令小兒止啼的威名相比,敝人差得太遠。”

    這就是諷刺屠獨對孩子下手的失格了,只是屠獨修行三百年,哪會把這種言語放在心上,即便是在交談,其陰森凌厲的神意從來就沒有從餘慈身上離開過。 只要小輩稍有懈怠,他絕不會客套!

    不過此時,驅邪咒的效力還沒有過去,餘慈神魂依舊穩固,而且,這小輩的心思相當深沉,便是被堵住,也沒有過份失措的表現。 屠獨神意掃描數遍,也沒有現明顯的破綻,不免就有些遲疑。

    他不是不能強攻,只是以咒力攻殺神魂,最能可能的結果,就是將餘慈打成傻子,甚至直接滅殺。 可要知到現在為止,屠獨存的都是生擒餘慈的心思。

    這種情況下,屠獨有些沉吟不決。

    那魚龍之秘委實太過拿人,由不得白日府不重視。 而且他自府中來時,金煥便反復交待,此子與止心觀於舟老道有些聯繫,為白日府日後計,不到萬不得已,斬斷這根線只是下下之策,使之為我所用,才是正途。

    便是金煥不說,屠獨對那個於舟老道也是心存忌憚的。 當年天裂谷妖魔動亂,離塵宗和落日谷聯手壓制,更請來各大宗門高手,匯聚於此。 屠獨適逢其會,以其還丹修士的水準,也能參與其中。 那段時間,諸宗最耀眼的修士裡,便有這於舟一個。

    畢竟,以還丹修為,取得越步虛修士的戰績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此後數十年,於舟似是經歷了一件大失意之事,自請為止心觀主持,在那裡消磨時光,如今也是垂垂老矣,可虎威猶在。 只要是經歷過當年之事的,恐怕沒人願意去得罪那樣一個恐怖人物。

    屠獨閱歷足夠,心思狠絕,卻不是個智計百出的角色。 面對這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他也只好想辦法先破除餘慈的心防……

    不過這個時候,餘慈倒是先難了:“得見屠長老,固然是幸事,可這場面可真讓人寒心。”

    餘慈抱元守一,穩固內守,嘴上則一句緊似一句,“我奉於觀主令,入天裂谷尋找碧空苓、鬼相花等六味藥材,貴府司、丁兩名管事橫加阻攔,居心何在?我代貴府清理門戶,貴府不思感謝,反而動手傷人,是何道理?屠老先生到此後,我本以為能尋個公道,偏偏又這般景象,卻是何故?”

    尋找藥材這個理由,倒是屠獨次聽聞,這更加重了他心中的傾向。 而且這頂大帽子扣下來,他也必須要做出回應。 他神意陰沉沉壓下,化出的言語,便是隔了一層符力屏障,也清晰可辨:

    “小子胡言亂語。以於道兄的神通,尋藥之類的小事,何需請託你這小輩?虛言欺誑,真以為旁人都是你這般的蠢材?”

    餘慈嘿了一聲:“天裂谷是何等去處,屠長老真以為天下人不知麼?”

    屠獨忽然沉默下去,倒不是被餘慈說服,而是由余慈的言語中,突然想到一個主意。 他這麼一思量,餘慈已咬牙道:

    “離塵、落日兩宗共立的止步碑,在長老眼中,如同糞土,如此氣魄,小子是要瞠乎其後的!”

    小輩終於還是心虛了!

    等餘慈說出這句話,屠獨不怒反喜。

    這一刻,他徹底明白了余慈的想法,當下陰神震盪,化為刺耳的尖笑之聲:“哦,你是說止步碑!不錯,兩宗並立此碑,警醒後人,見谷止步,免遭妖魔戧害,也不要給谷上惹麻煩。這理由好得很,本座也怕得很哪。萬一這離塵、落日兩宗找上門來,又該如何是好?”

    他怪腔怪腔地說完,忽又故作醒悟狀:“咦,看到本座此番進來的,也就你這一個活口,你是不是在提醒,要本座殺人滅口?”

    話音方落,餘慈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跳起來向下墜落。

    屠獨嘿嘿一笑,凶厲神意轟聲暴動,眨眼間撕裂了驅邪符形成的無形屏障,直搗進去。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2-9 12:35 PM

問鏡· 第五十八章長幡

   這一波攻擊,他參照前面的經驗,稍稍加力,照理說怎麼也能讓余慈昏眩片刻。 然而餘慈的反應卻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被直接攻殺神魂的咒力正面轟中,竟然半點感覺也無,反而悶聲不響,張手雷鳴。

    便是濃厚也遮掩不住餘慈掌指間迸的雷光。 淺紫雷火如分叉巨樹掃過天空,隆隆有聲。

    “小輩竟也懂得天刑正法秘傳?”

    見此雷光,屠獨吃了一驚:無論是何等雷火,均是至大至剛之氣,對魂魄陰物都有先天克制之力,以神魂心意凝結的陰神也不例外。 這一手,可比先前“陰都黑律縛鬼咒”來得兇猛太多!

    他不敢大意,咒力回護,生成一道屏障,將雷光擋在外面。 電光與咒力屏障碰撞,沖之不破,只在外圍滋滋躥動,數息之後,才熄滅掉。

    此時,餘慈已經墜入雲霧更深處,難見蹤影。

    屠獨並不著急,小輩雖是滑溜,卻還沒有脫出他陰神的感應範圍,他尚有閒思考:“果然是五雷法,火候卻比前面那符要差許多……不過這小輩手中符籙層出不窮,又都是朝著我這陰神之體而來,顯然是做足了功課,實在可恨!”

    此外,還有一件事。 他剛才以咒力攻伐餘慈神魂,卻如泥牛入海,了無聲息。 似乎在其身軀之外,有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咒力消融,卻又不是尋常的驅邪符。 在神意掃視之下,他“看”到了余慈嘴裡塞的物件。

    那是一個獸角模樣,像是天生之物,而非是後天製作的器具,不知是什麼來路,若此物效用可以持續,豈不是等於他最擅長的手段給廢了一半有多?

    越是如此,屠獨越相信自己的判斷。

    看得出,此子心志堅毅,有勇有謀,非常人可比。 若強要動手,說不定會使個什麼玉石俱焚的法子,將自家性命連帶著將魚龍之秘一起勾銷,所以,強攻是不成的。

    但現在,他進了天裂谷,擊破了小輩的妄想,觀其臉色,肯定是受到了衝擊,並開始自我懷疑。 如果接下來那小輩現,即使是在最有利於他的環境中,威脅仍如附骨之蛆,甩之不去,那麼,其心防必然會漸漸裂開,最終出現可趁之機。

    這就是屠獨的思路。

    當然,在此之前,為保險起見,他應該為自己的陰神加一層防護才是。

    激湧的霧潮拍擊崖壁,雖無聲,氣勢猶壯,黑暗中,餘慈不見蹤影,但在屠獨陰神感應之下,那強烈的血氣便像是原野上燃起的篝火,最是醒目不過。

    咒法陰氣破開雲霧,如長蛇般躥下,不是要造成什麼殺傷,而是持續不斷地給餘慈壓力,迫使其及早崩潰。

    緊接著,天地間溫度驟升,呼嘯的熱風燒灼得空氣哧哧作響,從天裂谷邊沿吹下去,硬生生在南去的雲霧大潮中,沖起一波逆流。

    便是已經深入谷中數里的餘慈,也能感覺到上方突變的環境。 扭過頭,視線穿過奔流而下的熱浪,他看到了雲霧上方,一個迎風擺蕩的影子。

    那是一根長幡。

    然後,長幡直墜下來!

    長幡飄動,在滾滾雲浪之中穿行。 同時大放光明,金芒流轉,如日東昇,光芒穿刺雲霧,所過之處,大氣如滾如沸,別說墜下百來丈,就是再降三五里,也能看得到。

    從下往上看,能夠很清晰地看到此幡的模樣。

    蒼黑的幡布懸掛在長約丈許的竿子上面,其上繡著一圈金芒四射的大日符紋,周圍還有無數呈放射狀的細小紋路,像是太陽揮灑的金光,那是更次一級的符紋圖像。

    長幡懸空飛掠,像是有著自己的生命。 而事實上,那裡面也確實有一個生命。

    那裡面,正是屠獨的陰神。

    這就是日魂幡。

    餘慈感覺還好,因為,他早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此時他只是瞇起眼睛,擋住幡上飛散的金光,心中也計較著前些天得來的情報。

    次聽聞日魂幡是在明藍和證嚴和尚的交談中,不過真正深入地了解,則是在證嚴和尚講解之後。 他知道,這長幡是屠獨祭煉了數百年的法器,最新的情報是,按照“天罡地煞”的標準,這法器已經祭煉了過四十層,乃是絕壁城一眾法器中,祭煉層次最高,威力也最大的寶貝。

    不過,此幡最關鍵的不是它被祭煉了多少層,有多大的威力,而是多年來,它的另一項用途。

    藏神!

    屠獨老怪今年已是三百五十餘歲,早到了還丹修士壽命的極限。 雖然其間以各種手段延命,但肉身也陷入了不可逆轉的衰亡過程中,什麼靈凡妙藥也救不回來。

    照理說,這種情況下,便是他修為再高,受到肉身衰弱的影響,神魂也要隨之慢慢湮滅,陰神修為更要持續掉落。 但是,這老怪也是有決斷的,在肉身不可逆轉地衰弱之初,便著手尋找退路,他的退路便是日魂幡。

    日魂幡來歷不凡,傳說是金煥用一件大功勞,在某個了不起的宗門中換來的法器。 幡中蘊有極陽之火,與金煥的“太炫極陽法”可說是相得益彰,兩相結合,威力可暴增一倍。 不過在屠獨性命不保時,金煥還是將此件法器送給了老伙計,以保住他這條“臂膀”。

    屠獨用這日魂幡,並非是給他提供殺敵之力,而是封藏其陰神,以幡上極陽火力衛護,使其免遭那些專門克制神魂的手段侵襲,更重要的是避過那些可能會轟散陰神的天威劫難,比如雷暴之類。

    可以說,在屠獨肉身瀕臨崩潰的此刻,日魂幡就是他的“軀殼”,是他仗以飛過萬里長途,到此天裂谷來的最大依仗。

    當然,日魂幡雖是件寶貝,卻也不是沒有弱點。 它終究是一件攻殺之器,威力卓著,防護力卻是其短板,只要破得開外圍的極陽火力,一把能夠斬金斷鐵的世俗刀劍,也能對其造成傷損。 屠獨以之作為陰神的存身之所,也是無奈之舉,所以在以後的時日中,屠獨只將它作為存身之處,很少用此幡迎敵,慢慢地也熬到了今日。

    現在,他將此幡放出來,一是看到了余慈預先準備了什麼縛鬼咒、五雷符,都是針對他的陰神狀態,有的放矢;二是那一枚不知來歷的尖角,能擋住咒力攻伐神魂,讓他施展不開,操馭日魂幡,攻擊的手段便豐富起來;三就是追入天裂谷中,終究還要有些其他的防備。

    一切準備做好,屠獨驅動長幡,幡上大日金紋光芒灼灼,無形高熱擴散,扭曲夜空,威勢一時無倆。 但最厲害的還是隱於高溫下的咒力,以陰法驅陽火,乃是屠獨拿手好戲,無窮變化,都在其中了。

    這一刻,雙方在萬丈絕壁上競。 有所不同的是,屠獨是控制著日魂幡向下飛行,而餘慈已經不能再使用尋常縱躍的法子,那隻會讓他迅被追及。 所以,他做出了一件瘋狂的事——踏著近乎垂直的崖壁,向下狂奔。

    日魂幡的沉降度不必再說,餘慈則是憑藉著向下的重力,將度提升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短時間內,竟使得二者初始的百丈距離沒有絲毫縮短,甚至還有拉大的趨勢。

    看到這種情況,屠獨卻一點兒都不著急。

    “這小子的極限到了!”

    屠獨並沒有用全力,只是綴著百丈雲霧之下餘慈的身影,像是驅趕獵物的猛獸,將前面的小輩逼上絕路。

    以類似的度的飛降,那急劇累積的衝力,先不說肉身能否承受得住,真到要停下的時候,那小輩又該用什麼法子來緩衝? 旁的什麼都不需要,只要前面有一塊稍稍凸出來的岩石,一個失神,那小子就要給撞得粉身碎骨!

    所以,屠獨所說的極限,不單是指餘慈的肉身,還有其精神上的承受力。 很顯然,現在的餘慈因為屠獨毫不遲疑的追擊,腦子大概已是不清楚了!

    屠獨在幸災樂禍。

    咒法無功,又連吃了兩道專剋陰神的靈符,他的想法已經有些改變:沒必要拿一個囫圇的傢伙回去,只要留一口氣就好,算是給於舟老道一個交待。

    這一前一後、一人一幡均以高沉降,早就驚動了谷中的猛禽凶獸。 一路行來,禽鳥驚飛,凶獸咆哮,不知有多少嗜血的生靈看著這飛墜落的人影流口水。 只是谷頂往下這一段,生靈強度還是偏弱,沒有多少麻煩,可到了十里以下,想伸爪子的傢伙一下子多了起來。

    嘭嘭兩聲悶響,前方接連炸開兩團血霧,餘慈的身形幾乎沒有任何停滯,依舊朝著下方無邊雲霧中衝過去。 帶起的狂風上卷,將一蓬血雨全都贈送給後面的屠獨老怪。

    極陽之火蒸騰,轉眼將血雨蒸,但血腥氣還是有所擴散。 谷中以撲擊神準著稱的血雕循著血腥氣沖過來,卻是轉眼間便在翻轉飛騰的火焰中化為焦炭。

    “哦,還有力氣劍!”

    屠獨居高臨下,以陰神探知餘慈的劍術修為,略有驚訝。 那劍術,可是高妙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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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五十九章反彈

    剛剛餘慈連連兩劍,有如電光石火,非但度絕頂、劍氣強絕,且在高下行的狀態中,對時機的把握也是分毫不差,甚至還借力緩了一下幾乎要失控的度。 這種眼力手法,一看便是經過千錘百煉的,與那些純以上乘劍訣壓人的傢伙截然不同。

    這時候,屠獨開始有些了解黃泰的申辯了:“若是這般水準,還有那些詭詐心思,劉四維死在他劍下,也是不冤。”

    但越是明白餘慈的水準,他心中便越有一團火焰燒得厲害。

    小輩活潑得很哪,欺老傢伙爛肉一團,比不上你麼?

    想到遠在萬里之外,隨時都可能斷氣的殘弱之軀,屠獨想咬牙,但很快便記起來,他有很久沒有嚐到“咬牙”是什麼滋味兒了。

    餘慈不知自己已被屠獨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此時根本顧不上別的,眼前心中,完全被前所未有的凶險和刺激填得滿了。

    他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的生命寄望於屠獨會遵守那個所謂的禁令,也從來不認自己的目標就是脫開屠獨的追擊,安然逃遁。 相反,他要屠獨追下來,追到天裂谷深處來,最好是一直追到四十里以下的幽暗地域。

    所以,從隔空交鋒開始,他一直在撩撥、卻從沒有真正地激怒過屠獨。 整個過程像是放出的漁線,而他本人就是鉤上的香餌,引著屠獨前來。

    屠獨確實追了下來。

    按照後面最理想的狀況,餘慈的計劃應該已經進行到了尾聲。 因為在這個地段的正下方,有屠獨絕不會想到的情況:

    數以百計,不,現在應該是數以千計的妖魔,已經在幽暗地域中擴散開來,像是一片致死的瘟疫,飛蔓延。

    在鬼相花尚未送達的這幾天裡,“入口”處時刻都有妖魔湧入,大部分在無所憑依的虛空中墜入深淵,但終究還是有一些存活下來,慢慢形成規模。

    餘慈沒有具體統計過有多少妖魔聚集在天裂谷中,也不知為什麼這些兇殘的怪物,沒有繼續往上爬。 但這並不妨礙他以此為契機,給屠獨下套。

    他依據的就是止心觀中,於舟老道曾對他說起過的那件事:

    還丹修士以上,氣機放射過遠,其血肉神魂對妖魔乃是大補之物,一些妖魔可在百里之外,感應到這股氣息,追攝過來!

    餘慈的計劃就是,讓那些妖魔感覺到屠獨的氣息,把他視為美餐,然後追過來!

    毫無疑問,這是冒險。

    餘慈非常清楚,沒有任何試驗,僅根據於舟的閒談,便定下這種計劃,輕了說是冒險,重了說就是愚蠢。 但他還是選擇了這條路,盡人事而聽天命……當然,要是老天爺真不願意,他還要再爭上一爭!

    大概是真不願意天底下除了自己之外,再有那麼一個算無遺策的傢伙,老天爺表現得確實是不那麼情願的樣子。

    其實按照於舟講述的理論,早在懸崖之上,就應該有妖魔注意到陰神出遊的屠大長老。 當然,也許是與天裂谷的物種圈子相剋,那些妖魔有什麼顧忌,也沒沒有妄動,但到了天裂谷中,到了足夠的深度,那些妖魔還忍得住?

    餘慈就是抱著這個心思,悶頭下衝,可老天爺偏要給他開個玩笑。

    那些妖魔還真忍得住。

    十里、十里、三十里……深度在增加,去除最初入谷時爭取的那段距離,在屠獨的有意縱容下,餘慈已經用這瘋狂的跑法狂奔了二十里路,可下方的妖魔仍沒有動靜。

    事態正轉向失控。

    即使有“先天一氣”傍身,即使有牽心角護住神魂,可是在屠獨刻意為之又持續不斷的強壓下,便是隔空百丈,日魂幡的熱力也像是一個燒得通紅的鐵球,在他背上亂滾。

    躁亂的氣機強勢干擾著他的元氣運轉,由此再作用於他的肉身,使他每一個動作作出來,都要消耗比正常多出一成的力氣。

    而當無數個“一成”累積,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時,餘慈便開始失控了。 他的度出了他的控制極限,腳掌也漸漸抓不住崖壁,至於方向的轉折、危險的避讓等等,更是提也休提!

    若非他今夜之前,千挑萬選,選了這樣一條最適合極狂奔的路徑,並將上下四十餘里的地形牢記在心,他現在早已在層出不窮的障礙前粉身碎骨。

    直到現在,近三十里的深度,下方妖魔仍舊沒有半點兒動靜。 在這個距離上,濃重的妖魔體味兒乘著上升氣流沖上來,只在他鼻前亂滾,偏偏就沒有任何進一步的意思!

    嗚嗚的風嘯聲裡,這氣味兒更像是深淵中伸出的大手,在漫山遍緊的譏笑聲裡,要拽他下去。

    真要下去,也只是一轉念間的事吧!

    便在這種境況之下,餘慈的心境反而安定下來。

    正如他評價先前在山林中決死攔路的白日府府衛:抱著絕望的心思去拼命,最後只會絕自己的命!

    餘慈是有資格說這番話的。

    常年在生死線上打轉,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越是在要命的時候,越要有必勝之心,越要有把握命運的自信。 在這一刻,不用去想任何旁雜之事,只需要相信自己,堅信預設的計劃,全不動搖,便是最強最可靠的破敵之策!

    所以,餘慈腦中一切雜念都煙消雲散,只還原為一個最簡單的事實:

    這種局面,我也想過!

    餘慈仍未動搖,因此,他開始使劍!

    所謂使劍,不是說真的返身拔劍與屠獨拼命,因為在這一刻,他明白了真正的敵人所在。 那不是上方屠獨如附骨之蛆的威脅,也不是眼前閃掠奔流、隨時會讓他粉身碎骨的山石草木;更不是在上下左右盤旋跳躍的猛禽凶獸。

    至少,不僅僅是……真正的敵人,應該是將此三者統合,再彼此交錯化生,形成的一個整體,或者更明白點兒說,就是他此刻感知、踏足、經歷、乃至於對抗的這一片山谷天地。

    將繁難的歸攏,把複雜的簡化,便如他把對敵交戰時的一切技巧,都化為生死二字,即合千頭萬緒為一股,再一劍斷開!

    這就是餘慈使劍的路子,是他劍術的精義所在。

    劍器對這片山谷天地毫無用處,餘慈便沒有劍,只將一腔劍意運使,以自己的身體為介質,讓肉身成為一把“劍”,在飛流的山石草木間,尋隙搗虛,從生死邊界,開出一條路來。

    劍意含而不,其驅動的劍氣在體內堆積,一層又一層地壘上,與外界愈來愈強大的度壓力相對抗,最終達成危險的平衡。

    他就是這樣,和這一片山谷天地對抗。

    早已經過三十里了!

    日魂幡中,屠獨驚訝的情緒越來越重。 他一直在等著餘慈**和精神全面崩潰的那一刻,事實上,他也一直覺得那時刻已經不遠了。 從谷頂到此地,不到半刻鐘的時間,每一個瞬間,餘慈都像是要在衝擊下粉身碎骨,他的肉身也明顯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陰神感應之下,屠獨甚至能聽到對方肌肉骨胳瀕臨崩潰的微聲。

    但下一刻,餘慈仍然活著,他會從絕境中險之又險地擦過去,繼續墜落。

    一回如此,兩回如此、三回五回都是如此……

    他有完沒完!

    在此過程中,餘慈至少越過了四段陡然凸起的危險地形,還斬殺了十餘隻想佔便宜的猛禽凶獸,更多的兇物想吞下這份兒“美餐”,但在那瘋狂的度面前,也只能徒負呼呼。

    平衡,關鍵就是平衡。 也許餘慈的度還是處在徹底失控的邊緣,但那也僅是邊緣而已。 餘慈就踏在這生死的邊沿上,保持著隨時會土崩瓦解的平衡,大跨步地沖向無底深淵。

    這一輪瘋狂的急降,持續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卻是以驚人的度,一路衝到了天裂谷下近四十里深度的地域。

    這裡,天光完全被層層雲霧吸收,更別提現在還是晚上,谷中完完全全是一片幽暗之地。 屠獨雖是不靠眼睛觀察,可在這片地域,便是陰神感應,也受到許多限制,感覺很不好。

    屠獨參加過當年與妖魔的爭戰,對這裡不免有些忌諱。

    他終究是個有決斷的,認為事情不能再拖下去,當即把自己心中那點兒惡趣味抹消掉,決定還是讓自己的手段成為壓垮餘慈的最後一根稻草!

    日魂幡突然加沉降,同時幡中陰神驅動咒力,開始運轉一個叫“鬼域炎牢”的咒術,準備將餘慈鎖在裡面,好好嚐一回烤肉的滋味。 隨咒力湧動,千尺雲霧開裂,分向兩邊。

    在開裂的雲霧甬道中央,顯出餘慈的身形,而下方的餘慈也似感覺到了什麼,正自回眸,似乎被照射下來的強光驚得呆了。

    可也在這時候,日魂幡的火光照耀下,黑沉沉的雲霧深處,一群奇形怪狀的影子在蠕動,呼出的氣息摻在霧氣中,蒸騰而上。

    那是……

    “妖魔!”

    日魂幡中,突來的情緒衝擊神魂,差點讓屠獨控不住幡。 他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陰神感應察覺到了下方的驚人場面,這決不是什麼幻覺!

    這裡怎麼會有妖魔? 還是這麼擁擁攘攘的一群?

    震驚之後,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慶幸——還好他入谷之後,防護做得周全,否則,這些妖魔聞風而動,蜂擁上來,那可是要糟糕透頂。

    念頭未絕,火光下,餘慈彈了回來。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2-9 12:37 PM

問鏡· 第六十章飛天

    餘慈隨時都會崩潰掉的身體,猛地撞在下方崖壁的突起處,像是一個巨大的皮球,重重砸下,轟聲彈起,度竟比降下時還要快上三分,朝著急降的日魂幡衝擊而上,那聲勢氣魄,又如何像是驚呆的模樣?

    這是視覺上的映像,而在屠獨的陰神感應裡,則是另一番景象。

    那小輩因劇烈運動而沸騰的氣血,在此瞬間猛地聚合成團,牽動身上每一寸筋絡骨肉,渾然如球,無有瑕疵。 正因此如此,才能在瞬間將向下的墜力由反震的形式傳導,化為更勝一籌的衝勁,反貫上來。

    剎那間的變化,已經是窮盡了人體肌肉、筋絡、骨胳的潛力。 即使理論上在長息境界,肉身強化之後,已經可以完成此類動作,但是又有誰能夠在此千鈞一的時刻,如此完美地操控身上每一處筋絡骨肉,使之完全符合理論上的構造,化不利為大利,終至反戈一擊呢?

    屠獨從沒有在還丹修士以下,見過類似的例子!

    就這麼一記反彈,使得積壓了近三十里的絕大衝擊力,以這種令人瞠目的方式,反摜而上,一絲一毫都沒有浪費!

    那是瘋? 不,那是蓄勢!

    瞬間成為劍氣鎖定的對象,屠獨不可避免地去想:難道這又是預謀?

    由不得他不這麼想!

    長達一刻鐘的瘋狂沉降、下方蠕動的妖魔陰影、突然殺來的回馬槍,種種不合情理的因素,在這個時段、在這片地域撞在一起,除了預謀,還能是什麼?

    這小輩心裡究竟打得什麼主意?

    屠獨突然覺得,他先前一切的判斷都要給推翻了,從頭到尾,他都沒看透餘慈這個人。

    如此念頭,讓屠大長老心頭惱怒,幾難自抑。 不過他畢竟駐世三百餘年,何等老辣! 雖然下方的場景撼動心神,雖然餘慈的反應出乎預料,雖然自家情緒也出了問題,但漸成的咒法卻沒有受到任何干擾。

    這一刻,“鬼域炎牢”動,無形咒力挾著日魂幡上的極陽之火,噴射出去,轉眼便衝到餘慈近前。 在感應到餘慈身上充沛氣血的剎那,咒力迸,牽動熾熱火焰,分股開叉,像是突然張開的手爪,瞬間鋪展到丈許方圓,將餘慈的身形攏在其中,陡然捏合!

    咒力環繞,火焰聚合,要的就是燒餘慈一個面目全非——對一個在地下自囚數十年的老人家來說,餘慈這般年青俊美又充滿活力的傢伙,真是礙眼得很。

    然而,已聚合的火焰中,一道赤芒穿了出來!

    前後左右都是湧動的火光,餘慈卻是心如止水,握劍之手使如鐵鑄的一般,半點顫動也無。

    他一劍即出,便知輕重緩急。 餘慈劍尖所指,不是旁的,就是屠獨陰神……之外的日魂幡!

    證嚴和尚的情報非常明確:日魂幡這件法器,火力有內外兩層。 外是極陽火力,狂暴侵掠,用以殺敵;內則有一層純陽之氣,溫潤和緩,最宜滋養陰神。 屠獨咒法厲害,平日里極陽火力用得少,更多的還是以純陽之氣護住陰神,這也正是日魂幡對他的最大價值所在。

    有純陽之氣包裹,陰神氣息便難以顯露,也因此可以在不歸竅的情況下,避過雷霆等天地劫數,護得陰神周全。 現在看來,這一層純陽之氣,能夠瞞過天心感應,也能瞞過妖魔的感應。 故而,距離已近在咫尺,妖魔卻仍是反應不大。

    生死狂奔的時候,餘慈已經將這個問題想得通透。 此時,他返身劍,心念早已凝於劍刃之上,未有絲毫動搖。

    無論在什麼時候,和一個還丹修士正面衝撞,都是最不可取的選擇。 但是,當各種準備一個接一個地失效,最終輪到這手段時,餘慈心中已是坦然。

    我已盡力,得失在天。 如今,只要橫下心來,再爭一爭。

    比起那些謀劃糾結,一把劍上分生死,何其痛快!

    這一刻,原本不可戰勝的“敵人”分解了,那些山石草木、猛禽凶獸統統沒了意義,只有上空的日魂幡,成為他劍意籠罩下的全部。

    這目標的分解、轉化、集中,是如此自然,沒有耗費他半點兒力氣。 對象的變化,也使得強大的壓力陡然移開,體內積蓄至頂點的劍氣失了壓制,當下殷殷鳴嘯,如餓極的困獸,撞開了身外的籠子。

    餘慈就抓住這個兇暴的衝擊力,自然引了封存在照神銅鑑內的第二個符——神行符。

    他的腳掌踏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藉著衝勢,生成巨大的、向上的力量,更有神行符短時間內蹈空躡虛的浮力,餘慈甚至覺得天地在傾斜,他已經站在了一馬平川的地面上,大步前進。

    最初兩步,他激烈的心臟跳動聲還是如此清晰,但從第三步起,一切雜念消褪,只有手中符劍,如心眼手之延伸,刺入前方火牆之內,這時候,符劍的振動就是他心臟的振動,他心臟的振動就是他元神的振動!

    當此三者相諧,作用於本體,元氣振盪、元神振盪、筋絡骨血振盪! 清晰的振波以身體某一點為核心,擴散開來。 此刻,餘慈只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渾圓,整個身體便化為一顆密實內聚的圓珠,無有瑕疵。

    然後,外界隱晦而陰森的力量現身,千方百計想滲透進來,破壞掉餘慈心技體完美諧和的狀態。 但在半途就被驅邪咒及牽心角阻了一阻,等破開那道無形屏障,餘慈握劍的手卻是堅若磐石,內裡的振盪愈地細膩,不需要刻意調動先天一氣之類,只這振盪本身,便打垮了火焰中那層咒法之力,昂然衝擊。

    赤芒如龍,破壁而出,而在撕裂火牆的瞬間,劍芒噝噝聲中,陡然虛化,像是一層黯紅的霧,待到後來,連顏色都已淡去,只有一層如虛似幻的輕霧,融入吹卷的雲海之中。

    霧氣之內,餘慈身形隱沒,但那一股森然劍意,卻如海面下升起的明月,光耀雲海,令人目眩。

    上空,日魂幡如遇蛇蠍,猛地側移。

    屠獨的反應算是快的,也不講臉面,該讓便讓。 長幡剛剛移走,回護周邊的咒力屏障便給無聲無息地刮去一層。 四面霧氣之中,似乎有鏘聲劍鳴,對此,幡上大日金紋光芒閃亮,一圈如有實質的金光擴散,與那絲絲縷縷,又凌厲無匹的劍氣相抗。

    而此時,劍之人早就沖開了一條路,直入雲霧瀰漫的虛空。

    屠獨真的震驚了:“元神馭劍,不,這劍意入微入化,分明就是源於最頂尖的大真幻劍意……是天遁殺劍?半山蜃樓?還是上真九霄? ”

    他的見識不可謂不豐富,但就是因為太豐富了,反而判斷不准,或者說,他已經想好了答案,卻不願意放出來。

    這時候,頭頂百丈高空,餘慈的身形平空閃現,並有了下落的趨勢。 感受其中變化,屠獨心意終於轉到了那個方面,他想到了當年天裂谷中,那個中年道士,運化劍氣,與穀中云霧融而為一的詭譎玄妙:

    “又或者,是化離劍霧……離塵宗的秘傳心劍?”

    屠獨在正確與錯誤之間糾結,餘慈則感覺無比美妙。

    這是一次美妙絕倫的馭劍過程!

    餘慈感覺著自己要飛了起來,事實上,他的腳確實離開了崖壁,身體也像是虛化了,彷彿一縷沖天煙氣,御劍駕風,直上九霄。

    “九霄”或許有些誇張,但當餘慈從元神、肉身的諧和狀態中脫離之時,他睜開眼,眼中就是四邊不捱的虛空,雲霧打著轉兒從身側流過,耳邊猶自迴響著撕裂耳膜的尖嘯之音。

    穿雲透霧,一躍千尺,這是什麼?

    “馭劍飛天!”

    餘慈伸展肢體,徹底從渾然忘我的狀態中脫離。 向上沖勢已盡,身體的重量從無到有,越來越清晰。 他貪婪地呼吸著峽谷微有些嗆人的空氣,充實著幾乎賊去樓空的身體。

    他不知道這絕妙的一劍是如何使出來的,也不知道下一回使出來又是什麼時候,但這並不妨礙他牢牢記住這感覺。 然後,他掉頭向下,看到了下方沉沉黑暗中,波湧的霧浪。

    還有霧浪中,那搖擺的長幡。 一切看起來都沒什麼變化,可是餘慈卻非常肯定,在剛才馭劍飛天的初段,劍氣與長幡周圍的咒力屏障正面撞擊,如果沒有將其破開,他也到不了這高空來。

    所以,在他身形急墜的同時,他掌指間再一次閃耀雷光,成或不成,在此一舉!

    屠獨當然感應到了余慈的動作,見其不再用那莫測的劍意,心中擔憂暫時放下,更因為餘慈的選擇冷笑:“那種五雷法,再來十記又如何?”

    話是這麼說,暗地裡他卻有些狼狽。 餘慈那波凌厲的劍氣實在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非但一舉沖開鬼域火牢、又撕碎他咒力封鎖,而且還真有絲縷劍氣破開外層防護,攻入日魂幡內。

    雖然只是一絲絲……

    他還在想著,雲霧虛空被已刺目的雷光照亮。

    《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的雷符總綱中有言:雷霆者,天之號令,五雷正法,無不應機而,以自身之一氣沖盈,感通陰陽罡煞,呼應天地造化,役鬼神、喚風雨、轟擊邪魅、煉度幽魂!

    漫漫虛空似乎瞬間充斥亙天黑雲,染得云霧一片墨黑,其外更蒙上一層淺紫光暈,上應天機,十方火光交迸,渾化為雷光如劍,撕裂長空。

    橫彌**的雷光中,餘慈咧嘴而笑:“剛剛似乎忘了說,剛剛那五雷符,是撿來的……

    “現在這個,才是——五雷轟頂!”
作者: 2pac20000    時間: 2011-12-9 12:48 PM

問鏡· 第六十一章雷刑

    天地之間,迅猛莫過於雷光。

    屠獨早見識過余慈五雷符的威力,對那不成氣候的符法很是不屑,預判出了問題,等他發現不對,已是遲了。

    雷光天降,與那裂空的閃電相比對,屠獨的速度便像是在泥淖裡爬行,眼睜睜看著雷光貫下,只來得及怒罵聲“小輩”,便被淺紫雷火吞沒掉。

    雖是聲勢驚人,但那只是雷法運化時的自然現象,純以威力論,這雷光絕抵不上那飛天一劍。 然而世上最怕“相剋”二字,即使他是修行三百年的老怪物、即使他是咒法通神的還丹高人,但在此刻,面對撕裂雲霧的雷火,他心中也是慄然。

    無關乎意志心理,而是陰神狀態下對天刑雷光最本能的畏懼。

    “同樣是五雷符,怎麼這個強出這麼多?若說前面在留力,可符籙通靈,法力天成,天底下哪有能留力的符籙……還真是撿來的?”

    如果餘慈聽到屠獨的心聲,或許會好心為他解釋:第一個五雷符確確實實是撿來的。 那正是餘慈擊殺顏道士之後,那幾枚玉符中的一個,雖然也是五雷符,但和《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所述雷法相比,卻失了本色,威力普通得很。 餘慈第一回放出,正是示敵以弱,誘其產生錯誤判斷。

    這些,屠獨注定是不會知道了,他正全力催動日魂幡,上面的極陽火力隆隆運轉,要將雷光擋下。 同時他盡力收束陰神氣息,將內層純陽之氣層層回護,避免受到衝擊。

    可是,倉促之下他卻忘記了,餘慈那飛天一劍穿透過來的絲縷劍氣,雖是微弱,卻仍如附骨之蛆,纏繞不去。 他全力運轉日魂幡,外拒雷火,內裡不可避免就要空虛,劍氣如有靈性,即使只是絲縷,依然尋隙搗虛,在幡中游走,便如一根尖針,總刺在他最難受之處。

    若只是難受也好,偏偏劍氣中含蘊之劍意,於精妙中見得好大煞氣。 陰神狀態對此最是敏感,更要命的是他剛剛還在胡思亂想,莫名地他便覺得,冥冥之中,一位厲害人物盯視著他,也不需出手,只是那一點意念流轉,便讓他遍體生涼,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是漏洞,慢慢地氣虛力盡,抵抗之心都弱了下去。

    他終究是有修為的,猛覺心誌異常,瞬時驚醒,自察之時,卻是駭然覺,那一個走神,竟是神魂受了傷損!

    一個通神小輩的劍意,怎以可能有這般威力?

    屠獨終究是見多識廣的,這一瞬間便陡然明白過來:“這劍意……那小輩也是藉別人的!”

    是誰,是誰? 是誰會將這絕頂劍意打入小輩神魂之中,應機而,克敵制勝?

    正思緒混纏之時,天刑雷光掃盡,雲霧之中,再起鬱鬱雷音。

    雷霆者,雖是天地至大至剛之氣運化,卻也有陰陽變化,但無論陰陽,都對陰神之屬有絕對的克制之力。

    雷火盡而雷音起,正是陰極陽生,自有樞機運化。 屠獨本是內裡行家,也有應對之策,可他先前受劍意所懾,心神遲滯,恍惚間竟是忽略了外間的變化,雷音一起,外圍的極陽火力應對失準,便像是一層薄紙,被雷音一轟即破,直搗進來。

    “雷音屬陽,主生機,損陰神而不損實體,我應以純陽之力相化,且棄外圍……”

    他仍在轉著類似的念頭,可雷音轟擊,何其迅,等他念頭轉完,日魂幡內層的純陽之氣已經與雷音正面抵對,陽氣相激,這法子卻是錯了,當下爆出一串只存在於他神魂中的轟鳴,好像是雷神的戰車隆隆地從他身上碾過!

    屠獨陰神劇烈震盪,形之在外,日魂幡一個大的搖擺,陡然失控,重重撞在後方崖壁上,出鏘的一聲響。

    在滾滾雷音餘波中,這聲音並不算響,很快在吹來的狂風消散了。

    這時候,屠獨從雷音轟響的震盪中回神,現神魂很是受了些損傷,但並非是那種不可逆轉的傷情。 由於純陽之氣的衛護,這記五雷符他算是捱過來了。

    不過,其間,他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

    思緒漸漸恢復條理,屠獨念頭再轉,忽然現,最先損及他神魂的那絲縷劍氣,竟是不見。

    劍氣不是消失,而是消耗掉了。 就在屠獨被五雷符弄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劍氣終於找到了最薄弱的環節,由內而外,悄然爆。

    日魂幡迎風捲動,獵獵作響,但如果是眼尖的,或可現在幡布一角,有一條細窄的裂痕,長不過兩分,將一道符紋切成兩半。

    這就是餘慈全力轟出的一劍一符,所造成的最終戰績。

    或許這點破損,放在真正高手眼中,要貽笑大方,可如今,屠獨卻是半點兒都笑不出來。

    因為在此刻,下方黑沉沉的雲霧中亮起了千百盞妖異的燈火。

    燈火閃亮著或青或紅的光。 便是這一刻,百多妖魔齊齊抬頭,將視線集中到撞壁的日魂幡上。

    有那麼一瞬間,屠獨神魂最深處,一道冰冷的寒意躥出來。

    他入谷之後,拿日魂幡護體,便存了讓自家陰神不被深淵中妖魔探知的想法。 當時他也只是有備無患。 因為在他看來,那些能對他造成威脅的妖魔,最靠上的應該也在峽谷百里深度以下,這是當年與妖魔大戰時證明過的。

    可如今,不過是四十里左右的深度,他看到了什麼?

    在屠獨陰神的感應下,百多妖魔的惡意便似是一層濃/濁的毒氣,乘著峽谷強風,由下而上,翻湧過來。 那惡意正是飢餓的野獸看到了獵物,嗡嗡的蠅蟲盯上了腐肉,**裸的毫無掩飾。 即使相距還有數里,屠獨也感覺到了無以倫比的巨大壓力,碾得外邊的日魂幡微微顫。

    “小輩!”

    屠獨陰神在幡中無聲咆哮,但他吼得再大聲,長幡上的破損也不可能在瞬間修補完成。 而就是這點兒破損,讓內層的純陽之氣裂開一條縫隙,屠獨陰神的氣息從中流洩出來,再沒有掩飾的可能。

    忽有一個黑影衝上來。 有一便有二,只稍稍落後一線,十多個妖魔黑影便緊隨後上,勢頭也由此一而不可收拾。

    在天裂谷中,百頭妖魔或許不算什麼,就算是黑湧湧一團,也沒什麼後續。 可是那混亂分明在擴散,黑沉沉的雲霧下,有越來越多的“燈火”閃亮。 那妖異的光芒,擴散到幾里外、十幾里外、幾十里外,隨後向這邊聚集,乍看像是一層層拍崖的濁浪,撼得萬丈絕壁都在顫動。

    不知是哪個妖魔一聲吼叫,引得千百妖魔應和,或尖銳、或宏大、或沉厚,咆哮的聲浪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聲傳百里,搗得人心口悶。

    餘慈仍在更高處的雲霧虛空中,剛剛飛天一劍,已經將神行符的效力催殆盡,那一點兒踏空蹈虛的力量已經不見,他必須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身體,朝著崖壁方向靠攏。

    峽谷的強風幫了大忙,餘慈驟降近百丈後,終於藉著一股側風,撲向崖壁。 在撞碎了一節突出的石梁後,消卸了衝力,安全著陸。

    這個時候,妖魔的吼嘯之聲貫進來,餘慈忙張開嘴巴,緩解耳膜的壓力。

    此刻他大約是在屠獨南側里許的位置,略高那麼七八丈,距離算不上遠。 可是第一波百來個妖魔,卻是完全忽略了余慈的存在,血紅的眼中只有那根飄蕩的長幡,不管不顧地衝上去。

    最前方的妖魔,已經探出了爪子,要抓住黑底金紋的幡布。

    便在此刻,日魂幡明光大放。

    一圈熾白的火焰從長幡中央的大日金紋上擴散,瞬間擴及十丈。 那火好生厲害,最前面的妖魔瞬間就給燒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團,隨即被熱浪吹飛。 緊跟上來的妖魔仍沒有躲閃的機會,一連串嘶叫聲裡,當頭十來個妖魔身上齊齊燃燒,且這火焰毒辣得很,瞬間穿透皮肉,燒得妖魔骨頭吱吱作響。

    “透骨火!”

    餘慈看得清楚,幾乎要撫掌讚歎:這可是屠獨的招牌了。 以咒法陰力驅陽火,生成的此類火焰,沾著皮肉便往裡鑽,從骨頭縫隙中插進去,直至燒穿骨髓,讓人在最痛苦中死去。

    屠獨若是一開始便用此招,餘慈肯定有多麼遠跑多麼遠,再不談設伏布陷的事——但事實就是,屠獨一門心思要抓活口,不知自限了多少招數未,等他想認真的時候,面對的已經不是餘慈,而是撲上來的無窮無盡的嗜血妖魔。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想必此回事後,屠獨必然是記得準了,當然,那也要他還有以後才成!

    從山林截殺,到撲入天裂谷,再到劍劈雷擊的反攻,餘慈趕得很辛苦,但前期的準備更辛苦。 他真的不是算無遺策的那種人,卻要為了計劃的實施、也為自己的性命,盡量收集情報,盡力想得周全。 確保自己每一步都趕到步點兒上,也惟有趕到步點兒上,他才有機會在這裡看屠獨的熱鬧。

    這一串謀劃本身並沒有什麼出奇,若說有,也只是餘慈對屠獨的心理把握得非常精到——虧得是屠獨,這個腦子已經不那麼正常的老妖怪,數十年的意志消磨、對年青人的嫉妒心會讓他做出一些沒有意義的事,餘慈才能獲得緩衝的機會。

    若換了那位高傲的金大府主,對他這種小輩,恐怕在見面的第一時間,就會下辣手把他打成殘廢,再從容擒捉,那時候他什麼陷阱埋伏都是笑話。

    當然,若是金煥到此,又哪會對一個**歲的小姑娘下黑手?

    現在說這些都沒意義了,他現在只需要靜靜觀賞。

    嗯,要是有個什麼法子,把現在的場面留下來,送給小九,小傢伙會不會比較開心?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06 PM

問鏡· 第六十二章劍意

    再衝那邊笑了下,餘慈隨後屏住呼吸,封住毛孔,也使自家神魂的波動降至最低。 下一刻,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從雲霧深處撲出來,幾乎要到日魂幡頂部,背後雙翅才風雷之聲大作,強的風壓竟是將那一圈透骨火壓得近乎熄滅,那黑影也趁機撲上去,伸爪要撕破長幡。

    只從周邊如滾如沸的元氣波動上便可知道,這突然殺出來的黑影,極有可能是一個還丹妖魔!

    “小輩,我與你不共戴天!”

    這是屠獨陰神咒力擴散,在虛空中激盪大氣,出的咆哮。 目標不是那個對他造成威脅的妖魔,而是對遠在一里之外,仍然在看熱鬧的傢伙。

    音波貫耳,餘慈眉頭挑了挑,忽地從當前所處的位置直落下去。 稍遲一線,一里外日魂幡所在之處,火焰強芒轟然爆,澎湃的氣流連撲入內圈的還丹妖魔都抵擋不住,向後吹飛。

    但外爆的火焰並未無限制地擴散,而是在幡外丈許處猛地內縮,形成明顯的漩渦,一道暗紅的火光便從漩渦中心噴射而出,只一閃,便跨越一里距離,餘慈先前存身處轟然炸開,每一顆飛濺的碎石都沾上了火焰,燃燒著濺射四方。

    但此時,餘慈已經下墜了十餘丈,便是有些火焰碎石射下,也被他眼明手快,用純陽符劍一一挑開。

    不得不說,屠獨這含憤一擊,實在是凌厲得很。 餘慈接下十名塊火焰飛石,手臂已經酸麻不堪,而且再看上方,火焰紅光所經之處,竟是燒了一路,火焰就在堅比鐵石的崖壁上熊熊燃燒,峽谷強風也吹不滅它,甚至還帶著火星,將火勢擴散到更遠處。

    只是,屠獨再沒有機會出第二擊。 那個被熱浪吹風的還丹妖魔已經一聲不哼,再衝擊上去,更下方,無數被還丹修士陰神氣息吸引來的妖魔們,不論修為高低,都是悍不畏死,越過透骨火扯出的火線,一**湧上來。

    日魂幡再爆強芒,但等那光芒穿透層層妖魔暗影之後,早已沒了最初無堅不催的模樣。

    餘慈向下墜落,很快沒入滾滾雲霧之中。 隔著很遠,他還能聽到火焰爆炸的聲響,那也只是混雜在妖魔紛亂的吼叫聲裡,一點點地衰弱下去。

    他咧開嘴,無聲而笑。 他一點兒都不擔屠獨的命運,真的,一點都不!

    餘慈揪著一根穿出崖壁的長藤,控住下墜的身體。

    他現在很累,非常累,尤其是肉身感覺,更是如此。

    其實,他應該振奮的。

    無論前面馭劍化霧、一縱飛天;還是後面氣貫符紋,雷刑天降,都是躍出了他原本的藩蘺,進入到一個全新的境界。 後者還可以解釋為“先天一氣”對符法的催化作用,至於前者,則完完全全是一次脫胎換骨式的進化。

    這一刻,他想起了葉繽,想起那馭劍來去,仙蹤縹緲的女修,是怎樣運用劍意,在他身體內、神魂中刻下深刻印記。 那印記又是如何調動他神意元氣,統馭歸流,出那酣暢淋漓的一擊。

    他終於明白了葉繽贈予劍意的價值,更對葉繽當時的神通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位讓人看不明、猜不透的女仙,在酬禮贈謝這一環上,大方得讓人難以置信。

    餘慈的猜測已經和事實不遠了。

    當日,葉繽以劍意投注於雲霧之中,應機而,透體深刻在餘慈神魂之上,手法是粗暴了些,但絕對是一個非常貴重的禮物。 其中已經有修行界大名鼎鼎的“半山蜃樓”劍意的影子,可是說是此界修士夢寐以求的劍道神技。 若餘慈在劍道上真有凡天賦,以之推演出“半山蜃樓”兩三分真意,也不是不可能。

    這就是葉繽感謝餘慈拯救她徒兒的謝禮。 不過,現實與她的設想還是出了偏差。

    按葉繽的想法,不用上秘法心傳的手段,神魂中的印記會以緩慢的度消失,最終了無痕跡。 那時的餘慈不過是通神初階修為,根骨又非絕頂,不可能立刻體悟“半山蜃樓”的精微之處,很可能錯過這次機緣。 故而按著對余慈修行進度的估量,稍稍加力,確保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可以從中得到好處。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餘慈早已習慣了爭生死一線、手眼心膽渾然合一的使劍手法,初窺劍道門徑,且與“半山蜃樓”意境略通,在理解劍意上,有其天然優勢。 更沒有想到,餘慈借助照神銅鑑,大跨越式地擁有了“先天一氣”這種要到還丹境界才具備的能力,甚至還在“先天一氣”成就的瞬間,觸類旁通,理解了刻在神魂中劍意精髓。

    當然,這種理解不是真實的把握,只是一種頓悟式的感受,未免太過縹緲。 不過接下來這段時間,餘慈非常乾脆地將這理解運用於實戰,幾乎就是拿白日府的管事、武士練劍,以之逐步加深對劍意的體會。

    直至碰到屠獨。

    正是在天裂谷中,在屠獨這還丹修士的強力壓迫下,餘慈挾狂衝三十里的蓄勢,以決然的心意,畢其功於一劍,多日來的積累轟然放出,如洪水潰堤,汪洋恣意,才造成那般效果。

    也就是那一瞬間,餘慈以葉繽想像不到的度,徹底消化了神魂中的劍意印記,而那時,印記還沒有真正開始消褪,以至於餘慈收穫之大,已經出想像。 那入微入化的一劍,幾乎就等於是葉繽手把手教著餘慈催劍意,威力自是強絕。

    不過,現在餘慈很難再重現那一劍的威力。 雖然他已經將運使劍意的法門弄得清清楚楚,但不可忽略的關鍵是,當時他是以葉繽劍意印記為核,驅動身心元氣,自成規矩法度,將肉身元氣控製到最精微的地步,不需要費心調整。

    而如今,他理論盡知,但葉繽留下的劍意印記卻是被徹底消化了。

    也因此,運用之時,不可能再有劍意印記他統馭身體元氣,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也不可能達到那統馭全身每一點潛力,仍能使之圓轉如意的水準。 如此精微劍意,一點兒瑕疵,就要多耗費十倍力氣。 想重天飛天一劍的風采,實實在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不過,當前最緊迫的問題不是這個。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他身上無可抑止的疲累,以及由此帶來的精神上的困乏。

    而這個,就是餘慈提前獲取葉繽劍意這無可估量的好處之後,所要付出的代價。

    平常使用霧化劍意,對身體的壓力已是不小,否則也不會有“五劍”的極限。 而激葉繽留存在神魂內的印記,以之驅動劍意,更是將他身體的每一分氣力、甚至是出現有承受極限的潛力都挖掘出來,在肉身崩潰的邊緣,演化出那近乎完美的飛天一劍。

    餘慈完全吸收了葉繽劍意的精華,也完全承受了運使劍意的強壓。

    別的不說,憑藉著對自家身體最精到的把握,餘慈可以肯定,此時的他,比使出飛天一劍之前,至少要輕了五斤以上。 大量的水份流失,氣血也微有虧損,每一根骨頭、每一條肌肉,都觸及到了崩潰的極限,至今還在緩緩恢復。

    身體確確實實到了極限。 餘慈甚至不敢停下來,生怕洩了勁兒,一時半會兒便再提不上來,到那時再碰到什麼妖魔,說不定就把自己給陷進去了。

    沒有人會比餘慈更了解此時幽暗地域的妖魔活動狀況。 在今夜之前,他每天都用“一氣三呼”之術催運照神銅鑑,觀察這裡的情況,尋找妖魔的活動規律。

    整體而言,事態倒不是他最初設想的那麼嚴重,至少,還丹妖魔出現的頻率大大減少了,幾天來,加上在鬼獸之戰中的那些,大約只有百十個左右。

    雖說這也是一個非常驚人的數字,但這些妖魔不是軍隊,很難聚合在一起。 事實上,除了對鬼獸一戰那樣的大場面,餘慈還從未見過有三個以上的還丹妖魔成群成結隊的。 等它們分佈在無邊的天裂谷中,也不算什麼了。

    而且,這幾天餘慈見了不知多少撥具備飛行能力的傢伙,返身向西,朝著漫漫雲霧中飛去,那裡還丹妖魔也是不少。

    也許,他們想飛到天裂谷的另一邊?

    那不是現在的餘慈所要關心的事。 先前所講的“嚴重”與否,實際上是從整體大局的角度上來說,就其個人而言,現在這一片幽暗地域的危險程度,只從混亂不堪的照神圖上便能見得究竟。

    照神圖就在他身邊懸浮著,閃動幽幽青光。 不過上面的圖景相當混亂,數十個強力妖魔聚集點形成的“火焰”,將照神圖燒得支離破碎,有些時候,餘慈甚至連本人周邊數里範圍都看不太清。

    如果用“一氣三呼”之術,這種問題可以立刻解決。 但很可惜,對現在的餘慈來說,莫說是“一氣三呼”,便是正常的呼吸,也實在有些艱難。

    所以他必須要盡快脫離這片區域,防止為屠獨老怪量身訂做的命運,落到自己頭上。

    通過照神圖,餘慈勉強找到了一條通往上方的路徑,由此也開始了艱苦跋涉。

    一邊考慮著局勢變化,一邊攀爬。 餘慈的運氣還不錯,一路上及時避過了很多流散的妖魔,已經升至幽暗地域的最頂端,再向上一段距離,他就可以尋個安全地點,好好睡一覺了。

    偏在此時,照神圖上顯示出,有一頭妖魔,橫在他的必經之路上。

    從照神圖中看過去,妖魔形象頗是兇惡,粗糙的灰黑皮膚,頭小身大,身高不過四尺,卻十分粗壯。 四肢也很粗短,一對手爪,卻是尖銳細長,看上去乾枯瘦硬,堪稱凶器。 但更令人不適應的,是這怪物凹凸不平的臉面上竟然只有一隻眼睛,就橫在額頭正中,幽碧光,妖異醜陋到了極致。

    只是,上面那傢伙,狀態是不是有點兒不對勁兒?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07 PM

問鏡· 第六十三章奪舍

   隔了半里路,餘慈都能聽到那妖魔拉風箱一般的呼吸聲,還伴著強烈的咳嗽,從照神圖上看,那妖魔原本灰黑的皮膚,透著一層不健康的青色,像是有重病在身。

    妖魔和重病?

    這兩個似乎不太搭調的元素碰在一起,顯得頗是荒唐。 但事實上,這種情況餘慈在前幾天便現了。

    他現,這些從“入口”處衝出來的妖魔,有不少似乎對天裂谷的氣候不太適應,那些強力妖魔還好,萎靡了一段時間後,慢慢也能恢復過來。 但那些實力稍遜的,往往就會有很大影響,頭頂上這個,只不過是表現得特別激烈而已。

    在止心觀的時候,於舟老道不是講過麼,血獄鬼府的與此界環境差異很大。 人們呼吸的正常空氣,對那些妖魔來說,很可能就是致命的毒氣。

    餘慈一直懷疑,這一波妖魔來勢兇猛,偏又不往上走,甘願留在這相對荒涼的地方,除了天裂谷與之相剋的物種圈子,很有可能就是幽暗地域向上的環境,出了它們的承受極限。 比如頭頂上這個,位置相對而言比較靠上,反應也就更為嚴重。

    當然,這一點對現在的餘慈來說,也是老天爺幫忙,他現在就準備持劍上去,把那路障清開。

    然而在他就要動手的時候,忽又上探的身子又縮了回來,且又向下滑落一段距離。 因為在照神圖上,出現了新情況。

    有個黑影,正從喘息中的妖魔的側面爬過來。

    是新的妖魔?

    這是餘慈的第一個念頭。

    在照神圖中顯現的,是一個非常古怪且醜陋的傢伙。 其體型非常接近於常人,軀幹四肢都與常人無異,然而頭部,卻像是被利器掃去半邊,只有下面的牙床、下頷部分還有留存,乍看去,倒更像是一具爬行在崖壁上的殘屍。

    呃,殘屍?

    餘慈脊背上忽地泛起寒意。 他注意到了,這傢伙身上,分明披著一層布帛,雖然已經是破破爛爛,不成樣子,可是那絕不是一個妖魔應有的東西——餘慈在照神圖中看了這麼多天,非常清楚,這裡每個妖魔都是身無寸縷,完全**的!

    雖然妖魔也有智慧,不排除有一些特殊的傢伙會和人一樣,服衣冠,講禮儀之類,但在此時,在照神圖中,餘慈可沒看出半點兒類似的苗頭,相反,他看到的只是那怪物身上越來越熟悉的某些特徵。

    先就是那層破破爛爛的衣物,雖是損毀很嚴重了,可餘慈還是覺得非常眼熟。 且從形制來看,那不是一件尋常的衣物,倒像是一件……僧衲?

    然後就是那僅存的半邊下巴。 看上去確實很噁心,不過那尖細收窄的形狀,分明給過餘慈非常深刻的印象。 結合這個來看,便連這怪物的體型,也是眼熟很哪!

    餘慈在怪物身上再打量幾眼,忽有所悟,舉起了手中的純陽符劍,虛空比劃兩記,再去看照神圖,腦中卻是靈光一現,那個答案已經頂到了嘴邊。

    便在此刻,半截腦袋的怪物已經進了妖魔的感應範圍,也沒有刻意地掩藏聲息,那妖魔即使是狀態糟糕到了極點,也有所警覺,回過頭去,對著來意不善的怪物露出了獠牙。

    怪物便在此刻動,朝著妖魔撲上去,但是那度倒也平平,便是病痛中的妖魔,也要強它一線。 所以轉眼間就是攻守易位,妖魔強打精神,粗壯的手爪只一掌,便險些將那怪物砸到懸崖下面去,怪物則反手揪住妖魔前肢,與之廝打在一起。

    這種爭鬥,全無技術含量,卻又是妖魔、尤其是低等妖魔最常見的手段,一時間倒是打得熱火朝天。 那病痛妖魔雖是呼吸如拉風箱一般,卻還是佔據了上風,窺得一個機會,張口朝著怪物脖頸處咬下。

    便在這時,那怪物因半截腦袋不在,而完全暴露在空氣中的喉腔中,突然射出一道黑氣,撲面打在妖魔頭臉上,隨即便是轟聲爆燃,化為一蓬黑焰,將妖魔的腦袋全都包裹進去。

    妖魔的慘叫聲,便是餘慈這邊也能清楚聽到。 而照神圖中,妖魔更是奮力掙扎,而那半截腦袋的怪物則是死死扣住它的身體,不管怎麼撕打,都不放開。 只一會兒,那破爛的僧衲便給扯得粉碎,便連身上的皮肉都撕下來許多,但妖魔的掙扎分明也弱了。

    餘慈看得眼也不眨一下。 此時妖魔頭臉處的黑色火炎也慢慢轉弱,但不是正常的熄滅,而是順著妖魔頭部的耳目嘴巴等竅穴,生生地滲了進去!

    妖魔的掙扎徹底消失,只餘下身體有一陣沒一陣地抽搐。 便在這時,鎖拿著它的怪物那已變得烏黑喉腔中,又流出一道黑氣,顏色與前面相比是淡了些,可是蜿蜒游動之際,卻是活靈活現,像一條黑皮蛇,沿著雙方勾連的肢體遊走,從妖魔大張的口腔中鑽進去。

    這一刻,半截腦袋的怪物一切聲息消失,先前如鐵箍般鎖拿妖魔的手臂,也軟軟垂下,妖魔身體往下墜,但墜不及數丈,忽地一聲怪叫,伸手扣住一塊岩石,止住跌勢,此時它又哪還有氣息奄奄的模樣?

    餘慈握緊手中純陽符劍,悄無聲息地又退後一些。 頭頂上這事實在是詭異萬分,由不得他不小心。

    他凝神再看照神圖,只見圖景中,半截腦袋的怪物真真正正變成了一堆死肉,掛在崖壁凸起處,沒有半點兒生命的氣息。 而先後被黑火、黑蛇鑽竅而入的妖魔,卻是雙眼閃亮,灼灼生光,在崖壁上走了幾步,又伸伸胳膊甩甩腿,然後又搖搖頭,在依舊急促的呼吸中嘆了口氣,似乎很不滿意的樣子。

    這種非常高端的人性化表情,餘慈還從來沒有在類似的低等妖魔身上見過。

    然後,這妖魔稍稍辨認方向,走了一道向下的斜線,朝北方去了。

    餘慈一直通過照神圖觀察,看著妖魔遠去了七八里路,這才翻身上來,來到那個半截腦袋的怪物跟前。

    僧衲、身形、尖下巴! 除了這些已經觀察到的信息,餘慈還特意使劍挑開了怪物胸前的肌肉,顯露出來的左側肋骨,分明有一些陳舊的裂紋,另外,撲入鼻端的濃重腐臭氣裡,依舊殘留著些許似曾相識的氣息,這一切的一切,讓余慈心中的猜測愈地明確:

    毒蛇和尚……不,應該叫他證德!

    更確切點兒說,是幾個月前,被餘慈一劍削掉半邊腦袋的證德和尚的屍體。

    餘慈認為自己應該更驚訝些的。

    按照常理,證德和尚的身體早該高度腐爛了,當然,在天裂谷這特殊的環境下,更可能的歸宿是被嗜血的猛禽凶獸分而食之,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來。

    但現在,就是那樣一個“人物”,以這般形像出現在他眼前,還與妖魔上演了一出肉搏大戲——也虧得餘慈在天裂谷中歷練多日,承受力與日俱增,面對這種情況,腦子的運轉反而愈地快捷。

    如果將時間推前數日,餘慈或許會認為,這是天裂谷內一種特殊的寄生妖物,隨時更換宿主,獲取新的身體。 事實上,很久以前,在雙仙教時,餘慈也見過紫雷大仙蓄養過類似的妖物,甚至拿近侍仙童當驗證過兩回,以研究某種長生之法,後來又不了了之。

    這種妖物,在修行界並不少見,放在這裡,也是說得過去。

    不過,在經歷過某件事之後,餘慈覺得,還有一種可能,要來得更現實些。

    前幾日,他攀上谷頂,恰好遇到屠獨老怪和萬靈門、玄陰教、淨水壇的那場衝突。 隨後,通過照神圖,他看到了,那場古怪的交談。 在玄陰教傳法仙師明藍的暗示下,不知身在何方的淨水壇住持伊辛和尚,突然附魂在他徒弟身上,傳諭接諭,演了一出好戲。

    和雙方莫名其妙的關係相比,伊辛和尚那種詭譎妖異的手段,顯然給餘慈留下了更為直觀和深刻的印象。

    至少他由此多了一個認識:淨水壇的法門很邪門兒……

    有那樣的場面打底,眼下證德和尚再出什麼手段,餘慈都可以接受了。

    另外,還有一個他比較在意的地方,就是從證德喉腔裡第二次流出來的黑氣,是一條毒蛇模樣。 而他在絕壁城打探的消息,淨水壇修煉有成的和尚們,不都是與毒蛇肖似麼?

    也許,剛剛是一場“奪舍”?

    餘慈在證德身上掃了最後一眼,轉而將視線盯上了照神圖。 他必須要重視起來,因為若證德和尚健在,他當日斬殺盧全、許老二的事情,必然會給翻上來,這會給他添非常多的麻煩。

    他想追蹤過去,可是才一舉步,便有些為難。 如今他的身體實在是到了極限,每一處肌肉骨頭都在出呻吟,要以這樣的狀態進行追蹤,也許還沒靠到邊兒上,便要失足跌死在深淵裡,為人所笑。

    一個遲疑間,那疑為被奪舍的妖魔已經鑽入了一片模糊的圖景中。 那裡是一個還丹妖魔的領地,沒有“一氣三呼”之術的加持,餘慈對此也無可奈何。 以他現在的身體,又哪有力氣動用“一氣三呼”了?

    正皺眉之時,照神圖上,那塊模糊的圖景竟是開始移動了,方向正是屠獨老妖怪那邊,想必是這位強力妖魔也忍受不住還丹修士神魂的美味,準備去捕獵。 這一下子,模糊區域移換,原來的地方清晰地顯露出來,餘慈一眼便盯上了目標,卻見那傢伙此時正藏身在一塊相對隱秘的岩隙內,蜷曲著身子躺下,像是……

    睡著了?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08 PM

問鏡· 第六十四章搜索


   餘慈盯著妖魔,思忖片刻,忽地一笑,不再管它,徑直上翻,不多久便衝出幽暗地域的範圍。 找了一處比較乾淨的岩隙,開闢出可容納一人的空間,縮在裡面,開始久違的休憩。

    事實其實很簡單,與其冒險去追尋那個未知的問題,不如先把眼前的問題解決掉。

    他也需要睡一覺而已。

    天色在不自覺間移換,這時候,餘慈終不必再絞盡腦汁,思考那些他本就不擅長的問題,也不必在妖魔的尖爪利齒下游移,他全然地放鬆了,外面刺耳的獸吼聲,對他來說,就是悅耳的催眠曲。

    時間在流逝,餘慈也不知自己休息了多長時間。 當身體的感覺到達某個階段時,他自然醒覺。

    一覺醒來,感覺著氣力充沛,餘慈卻沒有急著動彈,而是手握照神銅鑑,仔細祭煉了一回,將周身真氣盡數轉化為“先天一氣”,將自身狀態調到了巔峰。

    其實說巔峰,未免言過其實。 至少餘慈因“飛天一劍”而造成的肌肉骨胳傷損不會那麼快癒合,所以他在活動身體的時候,仍時不時地有些酸痛,這個感覺大概要伴他幾天時間。

    諸事齊備,餘慈才打開照神圖。 目標非常明確,就是那個疑被奪舍的妖魔。

    老天爺很給面子,餘慈心念移過去的時候,妖魔仍然“沉睡”未醒,周圍圖景也沒有受到旁的因素影響,餘慈得以很從容地觀察妖魔的情況。

    一望之下,餘慈就有些動容。

    那真是昨天的妖魔?

    若不是位置、姿勢與記憶中全無差別,餘慈此刻肯定是不敢認的。 因為此時的妖魔,外形已經有了很大改變。 原本稜角分明的腦袋變得尖窄,突起的肌肉群也平滑許多,整個身體都瘦了一圈兒。 仔細打量,便連肌肉包裹下的骨胳結構,似乎也有些變形,至於變成了什麼樣兒……

    這時候,妖魔睜開眼睛。

    餘慈看到,妖魔僅有的一顆堪比銅鈴的圓眼,也變得細長,昏黃的瞳孔立起來,在眼眶內稍一移動,便有陰冷的光芒流洩。 隨後,妖魔站起身,照神圖中顯示出,這傢伙粗短的身體竟在一夜之間拔高了兩尺有多,看上去細瘦修長。

    即使妖魔與人身差異甚大,可如此模樣,其中神韻,活脫脫又是另一個毒蛇和尚!

    “見鬼了!”

    餘慈牙縫裡“絲絲”地吸著寒氣。 他現在已經有十成把握,這妖魔必是被奪捨了。 現在驅動這身軀的,恐怕就是之前的證德和尚!

    只是,以前他聽過的修士奪舍重生的傳說,也只是存在於神魂層面。 奪舍之後,或許神魂換了旁人的,肉身終歸還是本來那具。 但眼下情形,又算是怎麼一回事? 有這等詭譎手段的傢伙,當初怎會那般廢材,被他說斬便斬了?

    新的疑惑在餘慈腦中打轉兒,但這時候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他不再耽擱,只一閃,便從棲身地出來,朝著“妖魔”所在的方位奔去,轉眼間,就重入幽暗地域。

    照神圖中,“妖魔”也動了。 經過這一番身體改造,它的狀態比昨天要好上太多。 雖然看起來比不上昨天那麼粗壯有力,但沉重的呼吸和間歇性的咳嗽都大大地緩解。 一夜之間,天裂谷的環境對它便再不是問題。

    “妖魔”的目的性看起來非常強,依舊是朝著北方飛前進。 雖說這傢伙外形生了很大變化,但妖魔的氣息仍然保留,妖魔中大概沒有很明顯的種族區分,沒有誰對這個比較特殊的傢伙表示異議,除了避過幾個性子暴躁、攻擊性強的強力妖魔,它一路上幾乎暢通無阻,倒是讓追蹤的餘慈跟得頗為辛苦。

    這一路奔行,持續了足足兩個時辰,算下來要有三百里路,在近乎垂直的絕壁上,這度已相當驚人。

    期間,餘慈經過了昨天屠獨與眾妖魔的戰場。 那里山石焦黑,一片狼籍,崖壁上掛著不少妖魔殘軀,不過日魂幡的蹤影卻是不見,觀察痕跡,似乎老妖怪被強勁的敵手逼得向下去了,情況不容樂觀。

    餘慈不介意幸災樂禍。

    不久,前方“妖魔”停了下來。

    “妖魔”停下的位置是在幽暗地域和上方峽谷的交界地帶。 這里地形比較特殊,崖壁有一塊較大的突起,綿延百多里,像是一條雨簷,嵌在萬丈絕壁之上。 和無邊無際的天裂谷相比,這“雨簷”不算什麼,可是對尋常人來說,上面足以供八馬並行馳騁,撒歡兒了跑都沒關係。

    雖然也是在幽暗地域中,但這裡的妖魔數目少得可憐,方圓數十里,也只是小貓三兩隻,比較奇怪。

    “妖魔”就停在“雨簷”上方邊緣,盯著下方的雲霧,看樣子是在思考。 沒多久,它就再次行動,朝著更北邊奔過去。

    餘慈停在十里外,照神圖中,顯示出附近峽谷地形的全貌。

    這一點,肯定比“妖魔”眼中來得更清晰。

    所以他早一步看到了,就在“妖魔”前方二十里處,比較完整的“雨簷”形狀裂開了約半里長的一段,那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崩開的,而且就在不久前,岩石斷茬處,痕跡還非常新。

    從那裡延伸開來,附近崖壁上,類似的痕跡還真不少,像是經過了一場大戰。 看起來至少是不弱於還丹修士的雙方,在周邊廝殺,戰鬥的餘波才會有這般效果。

    “妖魔”很快就現了這裡,但它對周邊的戰鬥痕跡並不感興趣,相反,它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那些比較完整的崖壁上,在那裡敲敲打打,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

    “總不會是寶藏吧。”

    這當然是個玩笑。 天裂谷周邊流傳的那些消息,餘慈留過心,卻沒上過心。

    那些東西,與其說是消息,不如說是謠言來得更恰當些。 諸方流傳的消息中,有各式各樣的所謂“寶藏”傳說,有的說是某個宗派埋藏的巨量法器、靈丹,有的說是某大神通之士留下的“秘法心傳”,還有的說是某個真人修士殞落後,殘留下的“真形仙蛻”,只要捨棄自家肉身,將神魂移轉過去,就能立地長生。

    各個消息之間,互相矛盾,彼此衝突,又都是捕風捉影,不值明眼人一哂。 而且從明藍和證嚴、以及後面和伊辛和尚的交談中聽出來,這些謠言更像是一個未完成的陰謀,針對就是屠獨老怪……或者類似的人物。

    “寶藏”是個玩笑,但對後面的陰謀,他卻一直很感興趣。

    從他目前所見的這情形來看,奪舍妖魔的傢伙,如果真是證德和尚的話,和那個仍不知身在何方的伊辛和尚必是大有關係。

    也許,他可以從中找到一些線索?

    所以,餘慈也加入到搜索中。 “妖魔”在那裡逐分逐寸地察找,他則用照神圖,一掃方圓數十里,效率比“妖魔”可要高出太多。

    不過,半個多時辰過去,他和“妖魔”都是一無所獲。

    “妖魔”看起來是有著非常明確的目的,餘慈則恰恰缺少這一點。 正想著要不要繞過“妖魔”,到北邊更廣闊的區域搜尋,“雨簷”上,那“妖魔”倒是先有了變化。

    它四面掃了眼,尋了個僻靜所在,將身子遮掩住,隨後瞑目靜坐,不一刻,它獨眼一張,鼻口諸竅也都打開,一團黑煙從中冒出來,在虛空中略一盤結,竟是化為一條毒蛇模樣,有兩指粗細,長約尺半。 鱗片什麼的雖不明顯,但姿態倒是活靈活現。

    再看到這黑氣,餘慈已經適應了許多,還有閒考慮:“這算什麼,神魂?或者純粹就是個巫咒之術?”

    黑氣所化“毒蛇”在虛空中盤轉,繞了幾圈兒,身形忽地一漲,隨後便縮到筷子粗細,如此漲縮兩回,周邊空氣漸生波紋,向四面擴散。

    餘慈看出了門道:這像是一種感應方法,以波紋的形式驅動元氣,與周邊環境生碰觸,由此察探周邊情況,看震盪範圍,大約可以感應一里方圓的詳細信息。

    用出這一手,“妖魔”的搜索進度果然大增。 那黑氣毒蛇,沒有肉身,穿雲破霧,在虛空中進退自如,感應又是敏銳,度比先前提了十倍都不止。 只不知它有這般神通,為何在昨日還要奪舍妖魔,且花大了力氣改造。

    沒多久,黑氣毒蛇便來到“雨簷”中段。 這個地方餘慈也是預先看了的,打鬥的痕跡比前面還要來得更明顯。 在這裡,黑氣毒蛇似乎是現了什麼,加劇了前面那種感應方式,空氣中的波紋一層接著一層,密集如實質,連帶著周邊霧氣都劇烈動蕩起來。

    下一刻,震盪倏止。

    黑氣毒蛇明顯是現了目標,突然掉頭,朝“雨簷”下方躥走。 而在遠處,餘慈的心念在照神圖中更早一步移轉,但卻沒有現任何礙眼的東西。

    正奇怪時,黑氣毒蛇已經躥下里許,在某處崖壁前停下,身上黑氣有薄薄的一層分離出來,盤繞變化,轉眼竟是一道非常完整的符籙。 隨後,這符籙便飛出去,烙在了一側的崖壁上,入石三分,轉眼又隱沒不見。

    “唔,是'傳香符'?

    這符餘慈知道,但沒練過。 概因此符很高段,偏又沒有別的用處,只算是一種印記,出特殊的信息,供遠方的人接收。 以之追索跟蹤當然好用,但以前的餘慈又哪用得上這個?

    相較於符籙本身,餘慈倒是更驚訝,這傢伙,竟然還有同夥?

    正奇怪著,照神圖裡,一道烏光長線抹過。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08 PM

問鏡· 第六十五章噬魂

    那長線來勢好快,正撞上剛結完符紋的黑氣毒蛇,瞬間黑煙炸開,再不成形。

    事發倉促,就是一直旁觀的餘慈,都有些出怔。

    “那速度……”

    照神圖裡顯示得非常清楚,“烏光長線”的起點是崖壁側下方百尺之外,卻是一瞬即至,如此爆力和度,莫說是他,便是屠獨老怪在此,也要瞠乎其後。

    剛剛那當然不是什麼“長線”,而是一個身形細長的傢伙竄射時扯出的殘影。

    便是有照神圖,余慈也沒能在第一時間看清那傢伙的全貌。 倒是剛被撞散的黑氣毒蛇,轉眼間又重新聚合,且盤結成陣,如臨大敵。

    “毒蛇”身外,黑氣繚繞,化為一層薄薄的黑炎,看上去,和余慈的陰都黑律縛鬼符所引的焰光倒有幾分相似。

    這時候,“長線”又至。

    仍是那驚人的速度,“毒蛇”的反應已經是非常快了,蛇身彈動,想要避開,但緊接著它的尾巴便又給衝爆了,點點火星濺射,想要沾到那“長線”身上,卻又一一滑脫,隨即在空氣中熄滅掉。

    接連兩次沖擊之後,“長線”似乎也要歇一下,就懸浮在距離崖壁約十丈的雲霧虛空中,顯露真容,被餘慈在照神圖中,看個正著。

    這一刻,余慈胸口像是被人用重拳狠悶了一記,瞬間的窒息過後,便是脫口而出:

    “魚龍!”

    那肯定是魚龍!

    雖然體積大了數十倍,顏色也加深許多,頭上還有兩個極其微小的突起,衝撞黑氣毒蛇的模樣更與之前人畜無害的游絲小蟲相去霄壤,然而餘慈仍然一眼認出來:

    那就是魚龍沒錯!

    細膩的鱗片環甲花紋、纖細過份的身形、甚至搖頭擺尾時身體的扭動姿態,都沒有任何差別。

    魚龍並不知道,在數十里外,有人通過一種神奇的方式觀察它。 它只是在虛空中略微搖擺身體,好似在鬆動筋骨,又像是為下一波衝擊蓄勢。

    可此時,黑氣毒蛇連吃兩次小虧,又怎肯善罷幹休? 它猛地大張蛇口,與真實的蛇類一樣,幾乎將上下兩腭扳成了一條線。 然後,一圈清晰的波紋從蛇口中擴散,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將前方百丈虛空盡都包了進去。

    餘慈看得清楚,正值一隻倒霉的飛蜥路過,伸展膜翅飛進這波紋範圍內。 剛一觸及,這個天裂谷獨有的生靈便全身劇震,石頭一般往下掉,掉至半途,又有一蓬火焰在它身上炸開。 不是外力所加,而是它身體內部,有火焰竄出來。

    焰光是黑色的。

    “厲害!”

    餘慈看得眉頭挑動,這大概是直接攻伐神魂,導致目標內氣失調,在內外夾攻下,最終引心火內燃的招數。 若他碰到這類手段,事先有準備的話,含上牽心角,自然可保無礙,但若猝不及防,後果堪憂。

    魚龍又該如何抵擋——這樣的寶貝,可別讓“妖魔”毀掉了!

    心念移轉,他愕然現,虛空中魚龍卻依然悠閒地擺動身軀,沒有任何反應。

    不只是他吃驚,那黑氣毒蛇看樣子也是有點兒傻了,依舊保持著大張嘴巴的姿勢,一時忘了動彈。

    便在此時,魚龍第三度衝擊!

    這一回,黑氣毒蛇倒是及時躲開。

    餘慈看得更清楚了。 交戰雙方,魚龍只懂得身體衝撞這一招,而黑氣毒蛇則更擅長以咒術攻伐神魂,雙方手段正好相反,卻偏偏對彼此沒有太好的效果,這場莫名的交鋒,很有可能是以平局告終——如果依然保持這種性質的話。

    正想著,黑氣毒蛇便有了動作,它不再度試圖攻擊魚龍,而是化為一道黑氣,往回躥走,那邊,是它的肉身所在。

    那魚龍的反應似乎不是太敏銳,見了黑氣毒蛇這般模樣,一時倒有些反應不過來,呆呆在虛空中浮了片刻,才想著追擊。 它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轉瞬就是百尺,又在虛空中拉出一條烏光長線,分雲破空,移動軌跡清晰可見。 但黑氣毒蛇也不慢,趁著魚龍愣的時候,已經躥出兩里路,且速度還在提升。

    “五里、四里……”

    余慈在計算黑氣毒蛇與其肉身的距離,其實也是在測算對方與他的距離。 因為那邊交戰後不久,他就已經來到“妖魔”軀殼旁邊,純陽符劍就擱在對方剛剛變得細長的脖頸上。

    這時候,魚龍和黑氣毒蛇的追逐戰再有變化。 魚龍以更強的速度追近到約百尺距離,忽地身上抖震,比筷子還要細兩圈的身體猛地膨脹,一下漲到兩根手指粗細,原本因過於微小而模糊的五官當即清晰不少,輪廓雖還不明顯,但余慈清楚看到,應該是嘴巴的位置,裂開了一道縫隙,鮮紅的口腔暴露在空氣中,而周邊空氣則有一個明顯的震動。

    “音波攻擊?”

    照神圖不能傳導聲音,餘慈只能根據圖像猜測,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猜錯了。 周圍的空氣不是向外,而是向著魚龍的口腔內急歸流,可奇怪的是,魚龍的身體就是保持著兩根指頭粗的體型,無論吸入多少空氣,都不再漲大。

    再仔細看看,它身體周圍雲霧的濃度卻有所增加,那些進腹的空氣似乎又通過什麼渠道,化為霧氣排洩出來,只有強勁的吸力如故。

    前方,黑氣毒蛇分明受到了影響。 它飛掠的速度明顯下降,絲絲黑氣從中冒出來,似乎要抵擋後面的吸力,但很快便給扯成了道道長線,向後飄飛。 被追上來的魚龍候個正著,統統吸下肚去。

    黑氣毒蛇的姿態顯得非常焦躁,魚龍使出來這招,恰是它當前狀態的剋星,所以只能盡力往肉身這邊移動,很辛苦地把距離拉近到兩里之內。

    便在此時,余慈開始想一個問題:將這肉身毀掉,會不會對其造成致命的影響?

    余慈非常好奇,所以他也毫不猶豫地發力,本已架在妖魔頸上的純陽符劍抹過,醜陋的腦袋掉了下來,因神魂出竅而變得平緩的氣血汩汩流出,底色是紅,但透著些微的青色。

    幾乎就在揮劍的同一時刻,黑氣毒蛇渾身一震,那姿態分明是朝這邊望來,當然,余慈藏得很好,那傢伙肯定什麼都看不到。

    那這姿勢也只是保持了一瞬間,後方強勁的吸力已經臨頭,魚龍把握住這機會,略顯“肥大”的身體撞過來,黑氣漫天爆散,卻被魚龍那指甲蓋大小的口腔連吸,統統吸到肚子裡去。

    做完這一切,魚龍便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自顧自地在虛空嬉遊。 修長的身軀慢慢地恢復到最纖細的狀態,同時在黑沉沉的霧氣中畫出一個又一個圓圈,上面潤著烏閃閃的光澤,倒像是剛從水中洗一遍出來

    魚龍很放鬆,余慈卻沒有放鬆,而是盯緊了這個天生靈物。 昨天他剛剛見識到了一齣奪舍的戲碼,而如今,雖然是魚龍主動將黑氣毒蛇吸下去,卻也不能保證後面不出亂子。

    果然,魚龍的身型剛恢復沒多久,它的身體忽然震了一下,緊接著便有一蓬黑煙從它體表各處排出。 餘慈心中一緊:又是奪舍?

    可是接下來,再沒有任何動靜。 魚龍倒像是吃飽喝足了,纖長的軀體慢悠悠地再繞了一個圈兒,便返身朝崖壁下方飛去。

    而剛才排出的黑煙,被峽谷狂風一卷,便徹底消散了。

    餘慈盯著照神圖,以此鎖定目標。 說來有點兒丟人,他的心臟正在霍霍地跳動,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撞擊的力量越來越重,以至於胸口都有了明顯的起伏。

    那是魚龍啊! 天生的魚龍!

    餘慈一向對外物都不怎麼看重,像是這段時間以來獲得的戰利品,不管多麼貴重,只要不是有特別作用的,他甚至都懶得去看,全都堆在儲物指環裡黴。

    可是魚龍是不同的。

    離塵宗內,對天生天長的魚龍,收購價是多少來著? 至少兩千五百功!

    善功本身沒有意義,可這善功所代表的,卻是他求仙得道的最大希望。 這是他絕不放棄的根本:

    必須要捉住它!

    餘慈略微平靜心情,開始畫符。 對這種度奇快,赤手空拳難以捕捉的小東西,他還是有經驗的:當初在南霜湖,他已經證明過了。

    隨著手指在虛空中劃動,陰都黑律縛鬼符迅凝結成形,又被他封在照神銅鑑的青光靈引中。

    然後他跳下“雨簷”,循著魚龍遊走的路線追下去。

    那魚龍看起來真是悠閒,完全沒有剛才閃掠如電的凌厲,一路慢悠悠地往下降,而且看起來也不是太敏銳,連餘慈迫近至百尺之內,它都沒有反應。

    或許它對神魂之類更敏感些?

    計較這個沒有意義。 餘慈已經找到了激符籙的最佳時機,他毫不猶豫,捏碎了符籙,無形的長鏈穿透虛空,直到魚龍附近,才陡然現身。 比魚龍的鱗甲還要漆黑幾分的鎖鏈上,符紋光芒閃現,嘩啦啦的抖動聲裡,向內收縮。

    有了觀察學習雙頭妖魔凝結符紋的經歷,以及對付屠獨的考驗,余慈對此符的運用,堪稱可圈可點。 符力在虛空中潛行的時段,愈地隱沒難測,而爆發亦極其突然,雖然沒有任何特別的變化,卻也更顯精純渾厚。

    但對這樣的“鎖鏈”,魚龍只是甩動尾巴。

    “啪”地一聲空爆,縛鬼符鏈就給抽得碎了。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09 PM

問鏡· 第六十六章寶地

    餘慈“噢”了一聲,臉上表情凝重起來。

    就是對上屠老妖怪,縛鬼符鏈也不至於這麼不堪一擊。 如此結果,並不是說魚龍遠比屠獨要強,而是另有原因。

    在符力揮的時候,餘慈就感覺到了,陰都黑律縛鬼符並非是失效,而是在擒捉到神魂,向外勾扯的時候,提之不動!

    這是餘慈從未見過的新情況。

    符籙有專攻。 在《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的分類中,陰都黑律縛鬼咒屬於妖圖鬼紋系統,放出的縛鬼符鏈,純以陰氣構成,對拘拿陰魂鬼怪極有效力,但對未出竅的生靈魂魄,效果便要隔過一層。 尤其是那些身強體健,精血盈/滿之輩,全身血氣蒸騰,縛鬼符鏈恐怕連身子都近不得,便要蒸乾淨。

    當初若是屠獨先將日魂幡罩在外面,有雙層火力衛護,餘慈絕不會使出此符,去自討沒趣。

    可魚龍並不是這個樣子。 縛鬼符鏈很輕易就穿透了魚龍的血肉之軀,觸摸到了神魂,可是勾扯之際,卻感覺其神魂與肉身渾融一體,幾乎不分彼此,擒拿神魂,便等於擒拿肉身,以陰氣鑄形的縛鬼符鏈自然拿之不動,反被魚龍突然鼓蕩的血肉精氣沖斷。

    再想想剛才黑氣毒蛇撼動神魂、誘心火的咒法無功,可能也和魚龍這個情況有關。

    這就麻煩了。

    他在這邊煩惱,那邊雲霧中,魚龍真是沒心沒肺到了極點。 剛剛砸碎了縛鬼符鏈,現在又在雲霧中搖搖擺擺,沒有任何危機感。 餘慈也忍得住,暫時不再動手,只用照神圖盯緊了,尋找下一個時機。

    魚龍慢悠悠晃夠了,似乎也感覺到了疲累,稍稍加,回到了它的休憩之地。

    餘慈利用照神圖緊跟下來。

    這裡是距“雨簷”約兩百丈的幽暗地域,和黑氣毒蛇所畫的“傳香符”印記不過百尺之遙。 剛剛魚龍就是從這裡力衝上去,一連串攻擊,將黑氣毒蛇給滅掉。

    魚龍的棲息地則是一株半枯死狀態的矮樹,雖然幽暗地域不見天光,但這植株還是奄奄一息且又堅強地活著,鐵條一般的樹枝上,還結著幾片黑沉沉的狹長葉子。 魚龍便爬到上面一根側枝上,足足七尺長的身軀纏上去,很快就一動不動了。

    也許,徒手擒拿會更合適些?

    雖然見識過魚龍驚人的度,不過它的反應也是遲鈍得讓人佩服。 餘慈估摸著可行,便拿出葉途贈給他的碧玉藥鋤,在幾乎垂直的崖壁上挖開一個個落腳處,慢慢地向那邊靠攏。

    安靜隱蔽當然是第一要務,距離上,大約三丈就可以搏一搏……餘慈一邊挖石,一邊不停地觀察在魚龍身上乃至周邊環境的變化,到現在為止,已接快要到十丈以內,魚龍仍沒有反應,兆頭很好。

    可是,餘慈卻停了下來。

    他瞪大眼睛,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今天是怎麼了?

    帶著這個疑問,他透過照神圖,仔細打量魚龍棲身的矮樹。

    矮樹通體蒼黑,枝葉不繁,葉上無脈,枝幹斷處有白汁,味甘,根鬚長且直,結塊莖,生長於天裂谷下陽氣消而陰氣盛之處……

    陰界樹?

    餘慈腦中突然跳出這個信息,為防謬誤,他還專門拿出於舟交給他的玉簡,看上面記述的藥材詳情,確與眼前所見一般無二。

    於舟交給他的玉簡上,共有六味藥材的記述。 分別是碧空苓、霧龍絲、七脈連珠草、燕尾花、鬼相花、另外,就是陰界樹……的根莖!

    他剛剛就覺得奇怪,在幽暗地域之中,最普遍的植被就是苔蘚,偶爾有一些奇形草種,也非常罕見。 而一棵樹,就算是半死不活的矮樹,餘慈幾日里也是次得見。

    事實證明,大異常處就是大收穫處——除了沒有砍下個樹枝,確認裡面的樹汁的顏色,餘慈已經找不到否認這收穫的理由。

    照神圖上顯示得非常清楚,陰界樹深扎進崖壁內的根鬚,細長堅韌,深入石層約丈許深,又垂直向下,綿延近兩裡,最後在根鬚末節齊齊向內收攏,插入一塊不規則的塊莖,顏色青,十分詭異。

    據玉簡上說,這塊莖吸收陰氣,通過根鬚輸送給上方的陰界樹,再經過樹幹中的轉換,在枝椏上形成一種特殊分泌物,對生靈淬煉體內雜質很有幫助。 往往會吸引周圍最強大的生靈盤踞周圍,時常舔舐,又吞吐陽氣之與之溝通,以代替陽光的作用,彼此增益。

    現在看來,這株陰界樹,吸引的就是魚龍了。

    “運道,運道!”

    餘慈他沒有想到,他這些時日來一直苦尋不可得的兩樣珍貴物事,竟然以這種戲劇性的方式呈現在他眼前,像夢一般不真實。

    但他肯定不會像做夢一樣,把這樣的寶物錯過去。

    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原來的計劃是沒把此樹計算在內的,可以想像,若是照著魚龍撲過去,有很大可能直接把此樹撞斷,天知道會對樹的根莖產生什麼影響。

    畢竟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餘慈可不想臨到頭來,有什麼差池。

    再看了一眼魚龍,這傢伙依然纏在樹枝上,似乎睡死過去。 餘慈再不猶豫,憑藉著照神圖的功效,下滑兩裡,找到了陰界樹根莖所在。

    過程非常順利,沒有誰來打擾他,他用藥鋤剖開崖壁,以玉簡上傳授的截根之術,收攏塊莖上的陰氣,成功將其剖取出來,放入已經準備好的絲囊中。

    根莖成功到手,餘慈也籲出一口長氣。 這時候他才覺得,再次沉降兩里之後,天裂谷中的陰氣更重了,除了照神圖散的青光,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刮來的風捲著霧氣,變化形狀,裡面似乎還摻著無數黑絲,除了風嘯和偶爾的蟲鳴,這裡再沒有任何聲音,陰森如同鬼域。

    不過,附近的妖魔真是少得可憐,見慣了妖鬼夜行的場面,在此幽靜的環境下,餘慈反倒有些不適應了。

    哈口暖氣,餘慈將絲囊收進儲物指環裡,而此時鬼相花已在安放在其中,玉簡上所記載的六味藥材,已經找到了兩味,進度也算可喜。 他無聲地捏了捏拳頭,以示慶祝。

    沒有真正地尋覓這幾味藥材,便很難想像過程中的難處。 雖然玉簡中將藥材的特性、可能出現的地點、周圍的環境、有無衛護的毒蟲兇物交待得非常詳細,可是天裂谷又是何其廣大,僅憑所描述的幾點,便是樣樣吻合的,都有成千上百處,更別提還有一些極其危險之地,是他現在難以涉足的地方。

    其實他一直都不相信,於舟將此事交付給他的理由,但他很樂意用這方式來償還人情,至今都是。

    這時候,他再看一眼照神圖,卻是微微一怔。 只見上方的陰界樹枝幹上,魚龍似乎感覺到什麼,纏繞在上面的身子彈起半截,貌似在四面打量,末了,竟是彈枝而出,掉頭向下。

    “剛挖掉根莖,便給現了?”

    餘慈猜測著,魚龍可能是對它自身最需要的“食物”一類最是敏感。 無論是先前疑似證德神魂的黑氣毒蛇,還是現在挖走的陰界樹根莖,都是早早反應,與其餘時間給人的遲鈍感覺截然不同。

    不過,魚龍撲下來,豈不是合了他的心意?

    念頭轉過,魚龍的身軀便破開雲霧,直撞下來。

    他微微一笑,早擎出了純陽符劍,卻沒有催火焰劍刃,而是以木製劍身上挑,正面迎上魚龍的衝擊。

    “篤”地一聲悶響,魚龍反彈而回,懸浮在兩丈外,搖頭晃腦,似乎有些眩暈,而它帶來的震力則從餘慈手腕直撞到肩膀,撞得他整條臂膀都有些麻木。 以魚龍的體型而言,這種衝力已經是相當可觀了,不過,若僅是如此,倒也不足為懼。

    為謹慎起見,餘慈還將牽心角含在口中,這樣,魚龍那招貌似可以吸噬神魂的手段,應該也能抵擋。

    他已經做好了第二擊連消帶打的準備,哪知魚龍一撞不成,似乎是現了對手不好招惹,竟是掉頭便走。 餘慈反應也快,合身便撲,但他的度和魚龍完全不在一個層級,等他身形展開,魚龍修長的身軀已是“哧溜”一聲鑽進百尺外一條狹長的崖壁裂隙之中,再沒有鑽出來。

    餘慈並不著急,他慢慢地攀上去,從照神圖上看,裡面應是條死路,深僅五丈許,上下也不過十餘丈,魚龍就在其中,還在輕輕搖擺,不過……

    旁邊那是什麼地方啊!

    這時在照神圖中,魚龍細長的身軀扭動幾下,竟從裂隙內部另一條極細微的縫隙中鑽了過去,到了旁邊一處驀然擴大的空間內。 所謂擴大,擴多大呢?

    有止心觀中院,供奉三清的正殿那麼大!

    這片地域幾乎是一片漆黑,便是照神圖裡,光線也黯淡得很,對比不清晰,餘慈先前便沒注意,原來崖壁之後,還有這麼一處巨大的空間。

    魚龍的智慧看起來真的有限,找到這麼一處寬敞地方,當下就忘了後面的威脅,搖頭擺尾,在裡面嬉遊起來。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0 PM

問鏡· 第六十七章巢穴


   隨著魚龍游動的身影,餘慈也在觀察裡面的環境。

    他第一眼便知道,這個開在五千丈深處的巨大岩洞,絕不是封在厚厚的崖壁之中的隔絕空間。 否則便不能解釋裡面四處散落的骨頭、黑的血漬、還有那個用乾草鋪成的睡窩。

    是野獸嗎?

    先是肯定了這個猜測,但餘慈很快又迷惑了,如果這裡是野獸的巢穴,那麼,入口在哪裡? 從乾草睡窩上看,居住在這裡的野獸恐怕體積不小,它總不能和魚龍一樣,從還沒指頭粗的縫隙裡鑽進來吧?

    盯著照神圖所顯示的洞穴結構,就餘慈所見,洞穴巨大而平直,從頭到尾沒有曲折,也沒有明顯的高低起伏。 如果點起火把,大概能夠一下子照到底。 這樣的洞穴……

    他忽然扭頭,身邊不遠處,肉眼看到的,還是黑沉沉的崖壁,與周圍環境沒有任何差別,同樣厚重無隙。 可是照神圖上顯示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這片崖壁之後,就是那個巨型洞穴。 而內外兩個空間相隔的距離是……

    零? 餘慈突然出手,不管前方厚厚的崖壁外相,一拳直搗,當拳鋒觸及崖壁之時,像破開了一層膜,然後,便穿了過去。

    在另一邊,照神圖裡,餘慈的半條手臂清晰可見。

    幻術!

    這種幻術應該不只是乾擾人之神魂感應,還運用了光線變化等其他手段,因此他口/含牽心角,也沒有用處。 還是靠著照神圖強大的映照能力,才覺裡面的問題。

    餘慈腳下力,直接跳了過去。 身體像是穿過一個水層,略有些壓力,但很快他就確確實地站在洞穴中了。

    但緊接著,他便險些便被洞穴裡的腥羶氣味衝個跟頭。 鼻子太靈敏就有這點壞處,可是他沒有掩鼻,反而面色凝重,仔細地分辨氣味的細節。

    這氣味,似曾相識啊!

    他回過頭,幻術顯然不對內部起作用,入目的是非常巨大的洞穴入口,堪比絕壁城的城門。 從裡向外看,他能看到外間光苔蘚照射下,幽暗的地域。 那裡依然安靜,近乎死寂。

    “要么是荒涼,要么就居住著一個大傢伙……”

    就餘慈所知的,生活在天裂谷,並能夠施展幻術的巨大凶獸,好像也只有那位而已。 通過照神圖,餘慈再打量洞穴周邊數十里那些激烈的交戰痕跡,倒是隱隱有了些脈絡。

    通過這些脈絡,餘慈的判斷愈地清晰且肯定:

    縈繞在鼻端的氣味兒,確實是屬於一個“老朋友”的,也就是那個之前展露神威,擊退眾妖魔,隨後又夾著尾巴逃走的鬼獸。

    這氣味兒,從最初現胡柯屍身的松林戰場、到天裂谷下的正面交戰、再到當日幽暗地域中長時間旁觀,留給他的印像已是無比深刻,餘慈確信自己沒有記錯。

    這裡是鬼獸的老窩?

    如果真是這樣,倒算解開了余慈一個小小的疑惑。

    按照於舟那個玉簡上的說法,陰界樹會吸周邊最強大的生靈到此盤踞。 但他所見魚龍,珍奇是足夠了,若說強大,實在是稱不上。 但若換了鬼獸,則沒這個問題。

    只不過,巢穴的主人似乎很久沒有回來了。

    從洞穴外戰鬥的痕跡可以看出,當日,戰事不是從洞穴起的,而應是在鬼獸回巢的路上,突然與大敵遭遇。 雙方從“雨簷”上空開始交戰,然後落於下風的鬼獸便順著崖壁,一路向南狂奔,最後進入照神圖的映照範圍,給餘慈貢獻了一出精彩的妖魔大戰。

    即使最後鬼獸虛張聲勢,嚇住群魔後遁走的方向也不是這邊,而是繼續向南。 都說狡兔三窟,也許那傢伙還有別的藏身之地吧。

    這些已經生的事,就是推算出來,也沒什麼價值。 餘慈更好奇的還是那疑似證德和尚的神魂,為何要在奪舍妖魔之後,專門到這裡來?

    餘慈不免想起,記得最初時,天裂谷寶藏的傳說便是和鬼獸老巢聯繫在一起的,便是當時斬殺毒蛇和尚等人之前,他也從那三個傢伙口中聽到了類似的消息。

    他心中怦然一動,隨後又沉靜下來。

    經常懷疑自己的判斷,可不是個好習慣。 理智上,他早早就判定所謂的寶藏是有心人的傳謠,如今**上的些許波動,也就不能再掀出什麼大浪來。

    更何況,他已通過照神圖映照洞穴內的環境。 如今裡面除了一條價值連城卻已被他鎖定的魚龍,也只是一個生活習慣不太好的大傢伙所居住的巢穴而已。

    “總要有些目的。”

    一時半會兒想不到答案,餘慈暫時便將其放在一邊,慢慢走進洞穴深處。 洞穴的底部,魚龍仍舊在那裡無憂無慮地游動,在照神圖裡,它已經漸漸遠離了之前穿過來的岩隙,而在其它方位,餘慈也沒有現任何能讓它穿行的甬道。

    手上沒有趁手的工具,想擒捉魚龍這種度快、腦子卻不怎麼靈活的傢伙,最好就是利用地形……

    腦子裡正轉著念頭,腳下卻踩著一樣東西。

    餘慈低頭去看,現是一根明顯人工製作的繩索,顏色黯沉,表面還有細膩的紋路,看上去製工精細,頗為不凡。 只是這繩索現在已經給扯成數段,零亂地散落地上,最長的一截也不過尺餘,卻也是缺口處處,殘破不堪。

    天裂谷中有不少採藥客的遺物,鬼獸閒著沒事,叼一件回來練牙口,也不是不可能,可是:

    “這玩意看起來很眼熟啊!”餘慈心中微動,蹲下身來,收集繩索的殘餘,大致拼接在一起。 這樣,記憶那點兒印象便驀地清晰起來:

    “是許老二的'困靈索'。”

    大概有證德和尚的事例在先,餘慈很容易聯想到與之相關的信息。

    數月前在崖壁上激戰,這條附上了腐殖魂火的繩索,確實給餘慈帶了不少麻煩,所以他還有一點兒記憶。 現在想來,這“困靈索”也就是一件比較特殊的匠器,一個多月過去,這條本已經隨主子一起摔萬丈懸崖的繩索,怎麼又出現在千里之外的鬼獸巢穴中,又為何變成這般淒慘模樣?

    真是是練牙口?

    餘慈輕撫地面,洞穴裡光線昏暗,但憑藉照神圖的微光還有手上觸覺,還是能夠感覺到,這里地面凹凸不平,還殘留不少爪印,個個深達數尺,憑這個,他已經能夠想像到,撕碎“困靈索”,並且殃及地面的鬼獸,在那時候,會是怎樣的暴躁!

    暴躁? 鬼獸的暴躁他倒是還見過一回。 那場突如其來的谷中生靈騷亂,不就是鬼獸暴躁兇戾的嚎叫聲引的麼? 算算時間,與繩索落入谷中時,倒也貼合得上。

    “它很煩繩子一類東西,煩到特意把'困靈索'銜回來,分屍洩憤!”餘慈順理成章地得到了這個結論。

    “唔,有點兒意思。”

    對鬼獸的情緒作出一個評斷之後,餘慈現自己在原地停留太長時間了,便起身繼續向裡推進。 這一過程中,他在路上拾起幾顆碎石,握在手裡。

    快走到洞穴最深處的時候,餘慈站住。 他腳邊就是鬼獸鋪設的干草窩,足有半人高。 魚龍就懸在他三丈外,這個距離上,魚龍終於察覺到不對,游動的度略有提升,且更像是在蓄力。

    餘慈當機立斷,手指彈動,一顆碎石勁射而出。

    這一擊餘慈沒有半點兒留力。 先天一氣灌注的碎石便如強弓勁矢,撕裂空氣,刺耳的尖哨聲起,在封閉的空間內更顯得撼動心魄。

    魚龍的心魄是否被撼動,餘慈不太清楚,不過當危機臨頭,這傢伙的反應當即大幅度提升,身體一縮一彈,便避過飛石,且順勢躥走。

    然而,它這邊才一動彈,餘慈手指連彈,七八顆石子先後飛射,散射向洞穴內各個位置。 雖然方向各有不同,卻是一瞬間的功夫,封住了魚龍躥射的最直接路線。

    換了別的生靈,便是一隻蒼蠅,此時也懂得變化方向,繞開障礙。 可是魚龍不同。 魚龍的度確實是快,但它的本能反應卻是一條直線,那筆直的衝撞確實很有氣勢,可是要預判的話,卻更是簡單。

    七八顆石子絕大部分落空,但仍有一顆,正好截上了魚龍飛行的路線,砰地一聲響,石子被擊碎,魚龍卻也受驚,稍稍偏移了方向。

    黑暗中,餘慈前撲,位置卡得及好。 借助了洞穴的地形,強迫魚龍做出選擇:要么撞到洞壁上和他身上,要么就從旁邊那個空當鑽出去。

    魚龍選擇了空當,然而它飛掠方向正是餘慈事先算計好的,洞穴內最狹窄的角落。 魚龍略顯低弱的智力顯然難以理解這個問題,它義無反顧地衝了過去。 餘慈低喝聲中,合身將後面的通路堵上。

    這一刻,事情突然變得很簡單,左右前後不是石壁就是人體,魚龍度再快,也只能從上下兩個方位逃脫,而餘慈呢,最擅長做類似的選擇!

    魚龍終於現不妙,它長達七尺的身軀在方圓丈許的空間內一轉,想向外衝,可身子探出半截,又縮了回去。 修長的身軀在虛空中盤成一團,這一刻,它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條蛇。

    這是魚龍次出現猶豫不決的狀態。

    餘慈也停住不動。 在這個位置,他可以將身體的阻礙作用揮到最大,之後他要做的,便只剩下一件事了。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0 PM

問鏡· 第六十八章鉤索


    就在此刻,洞穴外的山谷中,忽地刮起了風。 這風起得全無先兆,餘慈只聽到“嗚”的一聲響,強勁的風力便從外面擠進來,瞬間灌滿了整個洞穴。

    餘慈不太明白洞穴外面那層幻術屏障形成的機理是什麼,似乎它擁有一定的實質,可以阻擋一部分外界的影響,讓幻相顯得更真實,但有些時候則不能。 就像是這樣的大風,那層幻術屏障就遮掩不住,讓風直灌進來。

    在餘慈略微閃神的瞬間,原本盤踞成團的魚龍卻突然動,身子突向上躥,但尾巴還沒離開原地,又突地扭身,突擊向下。 這個假身在它使出來,已可以算是可圈可點,尤其時機把握得甚至是精準。

    餘慈沒有動,像是被魚龍迷惑了。 但當魚龍突破他腳邊,要全力加之時,其身前卻突地升起一道幕牆,一聲微弱的悶響,魚龍直接撞了進去。 強勁的衝力頂得幕牆往外凸,但最終還是被那堅韌的障礙攔住。

    貫注了先天一氣的道袍,還是經受了住考驗。

    餘慈哈哈一笑,在廣闊的天地間,要捕捉魚龍這樣的傢伙,要是沒有度,確實需要強力工具協助,但在某些特殊的地形下,一件換洗的道袍便足夠了。

    除了運用霧化劍意或是畫符,餘慈想要很精細地操控“先天一氣”,其實是比較困難的一件事。 但簡單如氣貫道袍,還是沒有問題。 然後他閃電探手,將仍在道袍下掙動的魚龍揪住,即使隔了一層衣物,也能感覺到這傢伙滑膩的鱗甲下,依舊強勁的力量。

    餘慈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開的。

    這時候,灌洞而入的大風更為強勁,原被鬼獸做窩的干草也被吹散,在洞內亂卷,洞裡的空氣倒是清新很多。

    然後,腳下的岩體便震動起來。

    地震?

    雖說大部分精力都放在魚龍身上,但餘慈還是一直關注著外面的情形。 只是很奇怪,即使外面狂風勁吹,嗚嗚作聲,腳底下也晃動不休,照神圖上卻一直沒有顯現出任何異常。 五十里的範圍內,除了那些還丹霧霾之外,一切都很清晰,倒是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數十里風捲雲霧,翻滾不休的場面,看上去非常壯觀。

    就是風向亂了些……

    餘慈觀察照神圖的這個空當,灌進洞穴內的強風便消減很多,但是外面的風力絲毫不減,而是又刮起了北風,強風切過洞口,出連串悶嘯。

    在此期間,地面的震動已經停止了。 餘慈懷疑,剛剛是不是生了一場地震,導致天裂谷的天氣有些變化。

    “也許是虛驚一場?”

    餘慈力抓緊仍在掙扎的魚龍,有些把握不准。 他明白天裂谷中諸事詭異,萬不可等閒視之,可是他現在滿心裡都裝著魚龍,心思未必浮躁,略一思索,還是決定先將手中的收穫處置好再說。

    從止心觀來時,他曾請教過於舟老道,如何安置擒捉的魚龍,老道也教給他一個法子。 當時雙方都只是為了有備無患,並沒有想過真正有什麼收穫,偏偏現在還用到了。

    餘慈從儲物指環中取出一個石盒,其實就是採摘蝦鬚草的那個。 這盒子長不過尺餘,盛放這條七尺來長的魚龍,實在是小了些。

    小心翼翼地將魚龍從衣物下面揪出來。 魚龍仍在掙扎,但不妨礙餘慈仔細打量它。

    其實在照神圖中,餘慈已經看得非常清楚,如今與其說是打量,不如說是在感受著魚龍的份量。

    觸摸著魚龍滑膩的表皮鱗甲,餘慈記得於舟老道曾說過,觀察魚龍品相,以皮肉化鱗、生髓頂角、化龍點睛三者為評判的標準,也即將魚龍分為三個層次:

    一是草木之身完全轉化為生靈血肉,以通體貫鱗為表徵;二是由尋常血肉之軀轉向傳說中的天龍血脈,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動輒以千年、萬年為單位,其表徵則是頭頂生角,說明其內部骨髓已轉換性質,精血已含蘊有天龍之氣;第三就是完全成就天龍之身,到那時,一身精血渾化,天龍真性萌,自生明光,衝開肉胎阻礙,化為神明之光,照徹九天十地,無所不至,故謂化龍點晴。

    現在看來,這條魚龍頭面上五官不清,但鱗甲完備,頭上嫩角初生,已是血肉化生結束,正轉髓換血的時候,品相已是相當不凡,若不是在天裂谷中生長了許多年歲,便是成長過程中有什麼奇遇,以至於早早化血生髓。

    但不論如何,這傢伙的價值都是無可估量!

    接下來把魚龍塞到石盒裡,很是費了余慈一番功夫。 雖然魚龍的身軀纖細柔韌,莫說折幾折,便是打成結也沒問題,可是這傢伙掙扎的力量不容小覷,弄到最後,還是餘慈咬了牙狠了心,先是手上加力,後又學那萬靈門的虞玄長老,一連串安魂迷神的符籙扔下去,趁那魚龍被折騰得昏昏沉沉的空當,將其盤成一團,塞進了盒子裡。

    先將盒子蓋嚴實,又取了早已準備好的特製封泥,細細塗抹在啟盒的縫隙處,將其完全密封。 據老道講,魚龍一進入這種環境便會進入假死狀態,這也有助於攜帶。

    但這盒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收到儲物指環裡去了,那空間是絕不適宜放活物的,一個不慎,便有可能會引起不可測的變故。 據老道推測,上回魚龍草突然異化為魚龍,說不定也與之有關。

    那回他運氣好,因禍得福,但這次則沒必要冒這種風險。

    餘慈將衣服鋪在地上,準備打個包裹,背在後面。 但衣服展開時,下面卻似蓋住了什麼東西。 看位置,這玩意兒應該是藏在草窩裡,但入洞的狂風將草堆吹散,也讓這東西露了出來。

    他隨手將石盒放在腳邊,探手到衣服下面摸索兩下,又將其抽出:“什麼玩意兒?”

    剛觸摸時,餘慈以為是一根鞭子,現在看來,這玩意兒更像是一根兩邊掛勾的長索,造型古怪,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鉤索長約三尺,索身通體呈灰綠色,看上去其實不怎麼順眼,但應該是由材質非常好的細絲編織而成,做工比前面看到的那條“困靈索”還要細膩精緻,索身堅韌,觸手冰涼,握了半晌,表面的溫度都沒有變化。

    鉤索兩邊的勾子非常醒目,與繩索同色,弧度如月牙,徑不過數分,相當精巧,勾尖則閃動寒光,還相當鋒利的樣子。

    餘慈沒想到,鬼獸這亂糟糟的老窩裡,竟然還有樣精緻的玩意兒。 只是把這東西墊在身子底下,想必不太好受吧。

    其實,餘慈是察覺到了古怪。

    從許老二那條“困靈索”的遭遇看,鬼獸分明是恨繩索一類的東西恨到了極處,怎麼自家草窩裡便放了一條? 而且,看樣子還絲毫無損,埋在草窩裡,竟然連點兒污漬都不見。

    握著鉤索中間略微晃動,兩個彎勾碰在一起,出悅耳的撞擊聲。 那聲音真的非常好聽,像是精緻的風鈴,碰撞後餘音裊裊,悠悠不散。

    也在聲音響起的時候,餘慈分明感覺到,有一道微弱的力量想穿透牽心角的防護,觸及神魂。

    是撞擊的雙勾帶來的?

    看起來像是個好東西啊。 餘慈藉著照神圖的微光,再仔細打量,卻又看不出什麼端倪。 想到剛剛撞擊雙勾的鳴響,他略一思忖,“先天一氣”貫注在繩索中,帶動兩個彎勾,“叮”一聲又撞在一起。

    聲音乍起,餘慈便現不對。 音波變化實在太快,甚至已不再是聲音的範疇,而是兩股奇妙能量的交匯碰撞。 他灌注的“先天一氣”便成為了觸這一變化的關鍵,可偏偏又缺乏控制的方法,只能任其碰撞,乃至於變異。

    這一回,牽心角的防護屏障受到了更明顯的衝擊,尤其這衝擊變化詭譎,牽心角很難再如以前那前輕鬆消融,由此產生了非常明顯的震盪。

    也在此時,地面上的石盒陡地彈跳一記。

    餘慈方叫一聲“不好”,石盒已砰地炸裂,碎石亂飛,有一顆恰是奔著他的眼睛去的,等他避過,卻見得魚龍七尺長軀在虛空中伸展、收縮,一記強力彈射,向洞外飛走。

    事倉促,這一刻餘慈已經顧不得去想為什麼於舟老道教給他的法子不頂用,又或者是雙勾撞擊帶來的影響,他只知道,若是被魚龍逃到外面廣闊的天地中,想要抓住它,還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洞深不過十丈左右,也就是餘慈一閃念的功夫,魚龍便要躥出洞外。

    餘慈早已經熟稔了魚龍的飛行軌跡,也明白這時候要怎樣截擊。 想都沒想,他便把手裡的東西扔了出去,出手便知不對,繩索和石頭又怎能一樣?

    果然才飛出丈許,鉤索兩頭彎勾便“叮”地碰在一起,消了去勢,摔落地面,金屬勾子與岩石碰撞,又是“叮叮”連響。

    每一記響聲,都有無形的衝擊彌散出來,或強或弱,彼此衝突交融。

    餘慈哪還顧得上這個,扔繩索的時候,他便知不對,此時已經撲了出去,雖是度比不過魚龍,但他卻擎出純陽符劍,若真是追不到,他也只有冒著殺傷寶貝的風險,出劍截擊了。

    然而此刻,魚龍又有變化。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1 PM

問鏡· 第六十九章寒潮


    不知為什麼,已經飛出洞穴的魚龍,只需要再一個力,就能躥入雲霧深處,可就在此時,它長軀猛地一震,一聲尖銳的嘶叫聲迸出來。

    這是餘慈第一次聽到魚龍聲,他一直以為這怪物是沒有聲器官的。 黑暗中,餘慈隱約看到,魚龍的身軀漲大了一圈,就像是當初吸噬那黑氣長蛇的時候,也許這就是它聲的方式。

    尖銳的音波刺人耳膜,叫聲中,魚龍竟然不再逃走,而是扭轉身軀,遙對余慈,又顯露出它鮮紅的口腔。

    想到這傢伙不久前吸噬“證德和尚”神魂之事,餘慈嘿了一聲:“想吸我神魂?”

    雖然不知道嘴裡含的牽心角對魚龍這一招有沒有用處,但對現在餘慈來說,這就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當下毫不遲疑地直撲上去。

    魚龍周邊空氣已經開始反常流動,即便是在狂風中,其軌跡也非常清晰。

    餘慈和魚龍之間距離在急劇縮小,也因此他甚至有一種錯覺,就是魚龍正用它那讓人難以理解的巨大的吸力,將他整個地吸過去。

    但在此時,魚龍突然傻住了。

    它不知是碰到了什麼問題,口腔依然大張,卻完全沒有了之前攪動大氣的力量。 甚至也忘了閃避,被餘慈劈頭抓在頭頸處,五指合握,一下子扣合嘴巴,再牢牢鎖住。

    餘慈心中方一喜,他的身體已挾著強勁的衝力,飛到了洞穴之外,躍離崖壁已逾丈許。

    從他力到如今,也就是緊趕兩步的功夫,所有念頭都是一閃而過,許多細節都忽略了,直到此刻,他才感覺到,身上有了變化。

    變化的是隨著身體劇烈運動,而在體內急搬運的氣血。 在此瞬間,餘慈像是回到了絕壁城外的小山丘上、觸照神銅鑑異力的那一刻:周身氣血反常地湧動,分明是受到外界的影響。

    然後就輪到神魂——因為氣血的波動,使得與之密切關聯的神魂也不安其位。 這一下則是繞過了牽心角的防護範圍,等到神魂動蕩的時候,牽心角也就沒了用處。

    還好,這動盪後繼乏力,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這是魚龍的“噬魂”之力? 其作用方式竟然是由氣血而至神魂,和先前猜測的可是南轅北轍啊!

    也不知是感嘆還是後怕,餘慈藉著峽谷強風轉折身體,目光朝崖壁上瞥去一眼,尋找到適合的落腳點,隨後接連幾個翻滾,便成功著6。

    頭頂數丈,就是鬼獸巢穴的入口。

    餘慈抬頭去看,這個時候,他忽然明白了當時魚龍傻的原因:從山洞裡往外看,確實是個巨大的洞口沒錯,可是從外向裡看,那就是真假莫辨的幻景崖壁。

    魚龍還沒有指甲大的腦袋,又如何會想明白這種事。 突然失去目標,它那“噬魂”之力也就難以動,當下又被餘慈手到擒來。

    這回,餘慈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它再跑掉了!

    確認將魚龍揪得緊了,餘慈正想攀回到洞穴中,遙遠的峽谷深處,卻有一串隆隆沉響,像是天邊碾過的雷音,由遠而近,壓迫而至。

    “怎麼?”

    身外的風力驟增,但比強風刮體更強烈的感覺瞬間襲體。

    感覺來得太過突然,餘慈最初只是覺得身上一沉,“先天一氣”的運轉都有些凝滯,與之同時,耳邊“通”地一聲響,一道氣流從下方來,擦過他的頭皮,打著旋兒衝過去。

    氣流之強勁,讓他的頭面都為之一熱,而帶起的餘波,更是直接掀飛了他略有些僵硬的身體,將他重新捲到雲霧虛空之中。

    狂風亂流猛地加力,餘慈的身體懸空打轉,還好他的空間感甚強,幾個跟頭翻過,不但沒有丟掉洞穴的方位,還借了把力,“先天一氣”轟聲爆,破開外圍那層凝滯的感覺,驅動他的身體朝洞穴投去。

    雙腳著地,餘慈忽然現自己的膝、踝等關節僵,一個不防,消不掉衝勁,當下摔成滾地葫蘆。 這時他才反應過來,剛剛凝滯身形的感覺,不是別的,正是一層刺骨透髓的寒意。

    地面再一次震動。

    餘慈轉眼去看照神圖,卻見得圖景中央偏下,也就是自己腳下不遠,有一道白線,已越過圖中天地的極限,由北向南,不知延伸到何處;從崖壁到雲霧虛空,也不知擴展到何方,漫無邊際,翻湧上來。

    此時,洞穴中的溫度驟降下去,冬季的天裂谷、尤其是天裂谷深處本就是冰冷天氣,而如今更是冷到了極致,餘慈便看到,峽谷雲霧中正凝成無數冰粒,簌簌下落,像是下起了雪。

    然後他就明白了,下面那片不知多大面積的白色,乃是一片驚人的寒潮。

    以前這個深度也是有陰風寒潮光顧的,但那畢竟有跡可遁,是谷中獨特氣候的反映。

    但這片寒潮不一樣,它出現得非常突兀,且直接出現在天裂谷五十里左右的深度,以飛快的度蔓延,將照神圖顯示的圖景切割成兩半。

    寒氣沉重,本應自然下降,可是谷中的氣流混亂,不知怎地竟然生成這樣一波巨大的上升氣流,推著寒潮向上走。 剛剛貼著餘慈頭皮衝上去的寒氣,便是被下方一股強勁的大氣湍流頂著上來的,那聲勢便像是猛刺出的長槍,距離則要強出太多,瞬間就是千百丈過去,帶動雲霧,如飛瀑倒流,相當驚人。

    寒潮主體本身上湧的度並不快,可這“長槍”似的寒氣湍流,從剛剛那刻起,便以一個驚人的頻率重複出現,一刺千百丈,帶動寒流,呼嘯來去,這種場面,幾乎遍布照神圖的映照範圍。

    一些威力特別強大的,已不像是刺槍,而是直接掀起一**海嘯,翻捲寒潮,波湧來去,四面揮的寒氣層層進逼,餘慈所在洞穴,不過幾息時間,已是到了呵氣成冰的地步。

    真不知這片寒潮之下,湧動的能量究竟要強到什麼程度,才會生成如此狂暴的衝擊,頂著寒潮往上來!

    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照神圖依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再加上這寒潮廣及數十乃至數百里方圓,絕非人力可及,更讓余慈堅信,此非**,而是天災!

    只是,這天災分明有想釀成禍亂的趨勢。

    天裂谷下四五十里這片深度,正是從“入口”處湧出來的妖魔分佈最廣泛的地段,寒潮一起,原本活躍在這片地域的妖魔,反常地騷動起來。

    餘慈這邊妖魔稀少,還不明顯。 但從照神圖上看,那些強橫的妖魔似乎非常恐懼這寒潮,或向上、或向下,無論往那邊,都是有志一同,要避開這天災。 轉眼之間,這片地域內的妖魔群落便給截成兩半。

    一小半運氣不錯,及時避開了寒潮的正鋒,朝谷中深入降下去,但另有一大半,在寒潮的追擊下,瘋狂地向上縱躍,像是大浪之上被甩脫的魚,剛在掙扎,又被拍飛。

    餘慈初時看著很是好笑,慢慢地便笑不出來了。 按照這個趨勢,寒潮會把妖魔們推到什麼位置?

    三十里、二十里? 還是更靠上?

    這群莫名侵入天裂谷的妖魔,前幾日大概是不適應谷中的氣候或與之相剋的物種圈子,一直停滯在幽暗地域之中,沒有向上攀爬。 但如今,在寒潮的逼迫下,它們正不顧一切地向上推進,也許這期間,會有很多妖魔因為各種原因而死去,但肯定會有一批更強壯的傢伙存活下來,然後什么生什麼事?

    還有,離塵宗和落日宗辛苦數十年,重建的物鐘圈子,在寒潮下,又會是個什麼結果?

    餘慈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出大問題了!”

    “真是出大問題了!”

    同樣是天裂谷中,在照神圖尚未觸及的某個地點,也有人在著和余慈類似的感慨。

    雲霧被寒氣吹成冰粒,在風中狂舞,滲著令人窒息的寒意,別說是尋常人,便是那些妖魔吸了進去,不一刻內臟也要結成冰塊,最終死得慘不堪言。

    但就在這白茫茫的虛空中,仍有兩道影子在其中飛掠交錯,均視寒潮如無物。 當然其中有一位,狀況其實不那麼好。

    連續幾次閃爍,一個通體灰白的影子幾乎要徹底融進漫天霧氣飛霜之中,卻依然避不開後面那人追擊。 虛空中永遠有一片暗影罩在他頭上,同時彌蓋三里方圓,內里黑氣如縷,展現出無數妖異的姿態,要將灰白影子捆住。

    眼看灰白影子就要不妙,虛空中響起嘶嘶的嘯音,那灰白影子連千百道尖銳氣勁,匯聚成一點,帶動身軀,在暗影範圍內幾次轉折,終於給他找到了空隙,便像是一道扭曲的光波,撕裂黑暗,強突出去。

    然而,在暗影範圍之外,迎著他的,是一隻早等在外面的大腳。 上面套著做工頗為精緻的靴子,但上面力量好強,灰白影子悶哼一聲,被當胸踹中,像是一顆急墜的流星,劃了道斜線,重重撞在側下方的崖壁上,整個身子都被砸了進去。

    虛空中暗影收斂。

    “真是出大問題了!”

    感嘆的竟不是完全落在下風的灰白影子,而是剛剛爽快一腳將人踹飛的那位。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2 PM

問鏡· 第七十章亂源


   再感嘆的那人,在漫天霧氣飛霜中,分外惹眼。 概因其人身外,始終籠罩著一著薄薄的暗影,像一個巨大的斗蓬,罩住大半身軀。 細看去,暗影有如活物,便是在那人凝定不動時,也微微蠕動著,邊角時刻都在變化,偶爾溢出黑色的煙氣,在虛空中變幻形狀。

    這人一腳建功,慢慢悠悠地飛下來,盯著仍陷在崖壁裡的灰白影子,刻意壓低了嗓門:

    “你是不是都看到了?”

    回應他的,是一串尖銳刺耳的嘯音,那是陷在崖壁中的灰白影子在叫喚。

    在常人耳中,這聲音沒有任何意義,但這位明顯是聽懂了:“你說我很強?前言不搭後語,什麼玩意兒……還是說你聽不懂人話?”

    灰白影子又是一串尖叫,但緊接著,這嘯音便給硬生生切斷。

    崖壁碎石四濺,塵霧飛揚,灰白影子在千鈞一之際,彈跳起來,遠遁出數十尺外。 否則,他一定會被那道剛剛嵌在崖壁上的、長近二十丈的裂痕切成兩半。

    出手的那位低低笑:“其實,你想說你是'月魔'一族,對不對?”

    所謂月魔,乃是妖魔中一個十分顯赫的高級族群,聚居於血獄鬼府內的險地——“八苦陰獄”之中,勢力龐大,其歷代最強者,都被冠以“大陰獄王”的稱號,乃是血獄鬼府中一隻舉足輕重的力量。

    當然,這些信息,莫說尋常人,便是修行界中第一流的修士,也沒有多少能清楚了解的,只是這邊兩人的情況又自不同。

    佔盡上風的那位笑聲愈低沉:“裝,接著裝!我可是好好看著哪!”

    在對手有形無形的壓迫下,灰白影子胸口起伏不平,半點兒話都說不出來。

    可他不說話,卻不代表對方能放過他。

    剛剛縮回的暗影陡然擴大,重新覆蓋三里方圓的巨大空間。 而暗影擴張的源頭,其實就那位身上披著的暗影“斗蓬”。

    灰白影子如何不識得厲害,當下向後疾退。

    然而他度再快,又怎能瞬間飛出三里開外? 當下眼前又是一暗,已再次被罩了進去,他正待重施故伎,化為扭曲的光波遁走,眼前卻有一隻手分開絲縷黑氣,迎面抓來。

    他怪叫一聲,長臂突刺。

    “好劍法!”

    敵人的聲音似乎響起在暗影範圍內的每個角落,那隻迎面抓來的大手也消失了,隨後便有一記重拳,正正轟在灰白影子的臉面上,打得他半邊臉孔徹底變形,整個身子都摜出去,比先前挨那一腳時飛得還要遠。

    “什麼時候血獄鬼府的妖魔會使劍了?這一劍可有點兒意思,嗯,你想說,這不是劍術……不是劍術,你他娘的說是老子眼瞎了?”

    突然的咆哮聲裡,重拳下去勢未止的灰白影子渾身劇震,第二波、第三波恐怖的打擊從霧氣飛霜中無聲碾至,結結實實地轟在他身上,前後相繼,數力疊加,只聽得連串骨胳破碎的聲響,那灰白影子瞬間被打縮成一團,穿雲破霧,直飛出十里開外。

    等他好不容易止住身形,遠方強大的敵人也已經等在他前面,還晃著手腕,好像剛剛一拳下去,反震力很是不小的樣子。

    “劍氣護體?要不然,早讓老子一拳給轟成爛柿子……嘖,說起來,有多久沒嚐到陰山上結的青柿子了?”

    敵人的思緒流動太快,灰白影子根本就追不上,乾脆放棄,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

    虛空中狂風依然沒有個定向,在寒霧中呼嘯來去,偶爾還絞合在一起,生成強勁的龍捲。 一些沒來得及逃出去的生靈,被暴風一卷,便給扯進洶湧的寒潮深處,絲毫看不出平日的強壯凶狠。

    這些傢伙只幾個翻滾,便被深處更劇烈的寒流冰結,在虛空中飛舞兩下,又被撕得支離破碎,而每個碎塊都結了冰,交互撞擊之下,盡化為細小的碎末,融進愈狂亂的寒潮中。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又是處在那樣狼狽的狀態中,灰白影子仍然懸浮在半空中,抗住了周邊奔湧的寒流,高約九尺的身軀幾乎與霧氣同化,偶爾顯露出的肌體都是一般無二的顏色,看得出皮膚非常光滑,光滑得極不真實。 他面目五官雖已被重拳打得變形,但看上去還像是張人臉,臉面很明顯地凹下去,只有瞳孔幽碧光。

    這時候,他咳著血——說是血,其實是一種灰白色的液體,濃稠得很。

    那位也看到了他的模樣,暗影斗蓬下,出嘖嘖的讚嘆聲:“確實是一副好皮囊,你學月魔學得也不錯,不但外形像、行動像、言語像,連這事兒都像……我最初見到到'月魔'的時候,可是嚇了一跳啊,娘的,人家都吐血,他們吐的啥玩意兒!”

    對此評價,灰白影子只能保持沉默。

    可那位依舊不放過他:“可惜啊,也就是'像'。老子在血獄鬼府呆足了一百年,單在八苦陰獄就呆了四十年,手下斬殺的月魔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那些貨色撅撅屁股,老子就知道它們要拉什麼屎,要不,你拉回試試?”

    不看灰白影子是什麼反應,那人便是笑得前仰後合,擊掌拍膝,幾乎要笑得背過氣去。

    灰白影子繼續沉默。

    便在這時候,遙遠的虛空中,“嗵”地一聲大響,這裡雖是上不挨天,下不挨地,感覺中還是震盪一記,而數里外隱隱約約的萬丈崖壁,更是在微微顫動中,山石滾落,好像隨時都要傾倒一般。 隨著這劇烈的震動,空氣中的寒意又有所增強,天裂谷中已下起了冰雹,無數冰粒砸下來,落在虛空中兩人身上,隨即彈開,篤篤有聲。

    “所以我說出大問題了。”

    看到這情形,暗影斗蓬之下,那人又變得唉聲嘆氣:“天裂谷裡多一條兩條甬道也沒什麼,也就是讓兩邊多多走動,免得長久不來往,弄生分了。我引這場陰獄寒潮也無所謂,反天血獄鬼府裡不知多少傢伙這麼幹過。偏偏兩頭撞在一起,現在寒潮湧過來,兩邊天地元氣碰撞,萬一真來個天崩地裂,山河變形,這天劫報應是不是就算到我頭上了?

    “要說以前也就罷了,可如今老子修為大損,若是有劫數攻來,如何抵擋?”

    他在那裡苦惱,灰白影子則很乖,任他自言自語,都緊閉嘴巴,免得再遭敲打。 可是,那人偏偏就不放過他:

    “還有你這藏頭露尾的傢伙,心思詭詐,一看就不是好人,回頭在外面散佈謠言,說老子是罪魁禍,傳得天下人皆知,引來許多厲害的對頭,那可怎生是好……

    “那可怎生是好啊!”

    感嘆聲再起的瞬間,灰白影子猛地下躥,才降十餘尺,便化為先前那般的扭曲光波,切入漫天冰雹之中,依舊打得是逃命的主意。

    後面敵人當然不會放過他,依然是擴展陰影斗蓬,要將他重新控制住。 就在此時,崖壁上空有人厲嘯一聲,嘯音由遠而近:

    “接招!”

    嘯音稍稍轉移了那位的注意力,他偏轉目光:“還有同夥……唔,軍茶利明王法?”

    逆著寒潮,崖壁上奔流而下的,是一層熾烈燃燒的火焰,火焰呈深黑色,翻湧中每道探出的火流,都隱約化為黑蛇模樣,嘶嘶音,與火焰爆鳴聲混雜,生成非常刺耳的音波,席捲過來。

    那位看得失笑:“火候還算精純,可那修為是怎麼回事?”

    這一波黑焰,最多就是還丹初階修為,就算有佛門護法神功的加成,也是完全不放在他眼中。 他就是站著不動,那黑焰也未必能突破他的真形魔體。

    他瞇起眼睛,看著崖壁上那個不自量力的人影:“哪家的小和尚?”

    但緊接著,依舊是先前那嗓子,突然迸出一句:“黃泉大人向柳師兄問好!”

    這莫名的話語挾在黑焰中,撲面而來。

    這一下,那人卻真像是傻了一般,懸在空中不動,任那黑焰燒身,還是身上暗影斗蓬自動作,當空一卷,將黑焰吞沒。

    一擊中的,或者說一語中的,後面趕來那“小和尚”一縮身,身子直接沒入崖壁深處,是以土遁遠走。 而那灰白影子則是什麼都不管,順著崖壁,化光疾縱,他之所以苦苦抵擋多時,依然留在距離崖壁不遠處,便是等待這個後援,有這麼一耽擱,此刻他已遠在十里之外。

    事情比想像中的還要順利,等那位回神,兩人都已經逃之夭夭。 他們都是精通藏形匿蹟之術,把可供追擊的線索都斷了個乾淨,手段之老辣,非尋常人能比。

    不過,那位大敵也沒有任何追擊的意思,他就是懸停在崖壁前,對著黑沉沉的岩石,喃喃自語:

    “黃泉,黃泉……”

    不知將那名字念了多少遍,他忽地仰天長嘯,嘯聲中,身前數丈方圓的崖壁轟然炸開,蛛網般的裂紋從缺口邊緣四面擴散。

    聽那嘯音轉折,依稀仍是那兩個字:

    “黃泉!”

    最終兩個音節化為隆隆雷鳴,在峽谷中激盪翻滾,久久不散。

    餘音未盡,那人又自沉默下去。 在此期間,他沒有任何動作,但肢體卻是前所未有地放鬆,由此形成一個感覺——他正安靜下來,前所未有地安靜。

    良久,他偏過頭,有了一個結論:“不是黃泉那賤人,肯定不是!那又是誰和老子開玩笑呢?唔,要好好地查一查,不錯,仔細查一查!”

    然後他便笑,笑聲裡,霧氣分明凝滯了。

    也在此刻,一道火光,挾著龐大的熱力,從數里外的冰雹霜霧射出去,扶搖直上,將醒目的軌跡烙在他眼中。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4 PM

問鏡· 第七十一章目標

    長及百里、寬可數馬並馳的“雨簷”下,灰白影子所化流光倏地停頓,無聲無息地貼在崖隙之間,寒潮早已經推上了四十里深度區域。 如果將其視為海水,那灰白影子現在已經是在數十丈深的水底。

    在這個深度,即使不比剛才交戰區域那樣惡劣,霧氣飛霜也早化為雞蛋大的冰雹,簌簌下落,擊打岩壁的脆響摻在裡面,高低相和,其實頗為悅耳動聽。

    灰白影子,或者說是那個偽裝成“月魔”的傢伙,確認後面的大敵沒有再追上來,便長長吸了口氣,讓外界的透骨寒意在體內轉了一圈兒,非但沒有凍結血肉,反而使得身上各處沉重傷勢略有好轉,似乎這身體能從寒霧中獲取力量。

    多虧是由'月魔'之軀打製的傀儡,在陰獄中天生天養,不須費力抵抗寒潮,否則哪能這麼容易脫身?

    '月魔'如此感嘆,同時他也嗅到了與寒氣相伴的“傳香符”的獨特氣息。 。 他伸出細長尖銳的手指,稍稍觸碰已經嚴重變形的臉,很是搖頭:

    “何苦讓我急著趕回來。”

    雖是埋怨之意甚重,可這是字正腔圓的人話,再不是剛才那個刺耳的尖叫聲。

    周邊一片寂靜。

    埋怨的話沒人理,'月魔'還是繼續說下去:“回來也就算了,偏巧碰上柳瘋子,我這'月魔傀儡'可是菩薩賜下來的,如今折損了,沒的又讓她老人家不高興!”

    這回終於有人回應,聲音是從崖壁中傳出來的:“對用事之人,菩薩向來大方,你無需擔心。”

    說著,一個光溜溜的腦袋便從山壁中探出來,看上去是個和尚,尖瘦醜陋的頭面上盡是細細的血口,看上去甚是可怖。

    然後,這和尚便從崖壁中鑽出來。 身上一點兒土星兒都不見,可是身上只要是露出來的皮膚,都如頭面上一般,被細密的傷口覆蓋,身上的僧衲已經被鮮血浸得透了。

    “月魔”見他這模樣,倒是吃了一驚:“怎麼弄到這地步了?剛剛那一擊,你用了幾成力?”

    和尚卻行若無事,臉上表情淡漠:“用力不多,只是進來寒潮要更難些。”

    “月魔”嘖嘖打量他的臉面:“你以前不是很看重這個弟子麼,這一回下來,他弄不好可就廢了!”

    和尚不理睬這話,徑直問道:“怎麼遇到柳觀?”

    “月魔”嘿了一聲:“你前幾天說,那位大人傳了諭令過來,我就中斷了手邊的事往回趕,哪知道剛到這邊,後面追著就是'陰獄寒潮',我想探探底細,卻不想裡面還藏了個柳瘋子,這傢伙不是被黃泉夫人整得叛教而出,見棄於,呃,那位神主麼?傳言他修為狂跌,已經被仇人殺了……”

    “月魔”似乎想說出所謂神主的名諱,但在和尚冷冷的目光下,終還是給咽回到肚子裡去。

    至此和尚仍不放過他,沉聲道:“你這口無遮攔的毛病若不徹底改掉,也不必再指望菩薩的信重。”

    “月魔”打了個哈哈,酷似人臉的面容上,表情相當豐富。

    和尚見他態度,卻也不惱,依然平靜地道:“你我都是教中人,信奉了菩薩,對菩薩要有虔誠之心,對諸位與菩薩平起平坐的神主,則要有敬重之心,再不濟,也要有所畏懼。

    “也許世上並無'全知全能',但諸位神主的神通廣大,卻是實實在在的。你以前不在教中,不信神主,也還無事,既然此時已是信了,性質便有不同,直呼任何一位神主尊號名諱,都有很大可能為其所感知,憑生事端。

    “謹慎一些決無壞處,天上地下,也不過六位神主,稍稍注意一下,便會省去許多麻煩。你確實入教不久,但若想在教中更進一步,獲得菩薩青睞,繼而重登長生之途,這點就必然要注意……類似的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說起了。”

    他說了這麼一大段,也只有“長生之途”最有效果,“月魔”忙收了笑臉,鄭重應諾,但究竟能持續多長時間,就非他人所能知了。

    和尚知道他性情,也不為己甚,轉回正題:“柳觀可現了什麼端倪?”

    “應該沒有,他一直都以為這個兩界甬道是天然生成,且是他引爆了陰獄寒潮,導致甬道結構失控……”

    “我看到了。”

    和尚示意這個情況他已經知曉:“柳觀自囚在血獄鬼府百多年,愈發瘋癲,不過他當年也是一等一的人才,我以黃泉夫人的名諱刺激他,也許會讓他變得更瘋狂,但也可能使他變得清醒。”

    聽到這裡,“月魔”便不明白了:“你也真說得出口,就不怕他聽到那名字,直接瘋狂,把咱們給撕碎了?”

    和尚毫不動容:“就算柳觀因背信而無法獲取天魔加持,以本身修為,滅殺你我這半殘之身,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一點兒風險不冒,怎能可能助你從他'影虛空'手裡脫身?

    “況且當時我已準備捨棄了這個分身,吸引他的注意力。卻不想黃泉夫人雖是多年不聞消息,柳觀卻還是畏之如虎,也算一個意外。”

    “月魔”聽他說要捨棄分身,上上下下打量他很長時間。 當然,這不是感激,而是難以理解。 只是他明白和尚的性情,之前既然迴避,現在也不會解答。 不過這麼一來,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可你那軍荼利明王法……”

    和尚微微一笑,這還是他露面以來,第一個笑容。 這時候,兩人頭頂轟聲一響,“雨簷”上長時間堆積下來的厚厚冰雹,在狂風吹卷下,大面積傾倒下來,連成一片白幕,墜入下方節節推進的寒潮裡,轉眼沒入其中,成為無邊寒潮的一部分。

    觀此聲勢驚人的場面,和尚像是出了神,半晌沒有說話。 正當“月魔”奇怪,想開口詢問的時候,和尚忽然道:

    “可還記得菩薩的法旨?”

    “自然記得。”

    “月魔”一怔,旋即擺出非常恭敬的姿態,一字一句道:“未來三十年內,斷界山和天裂谷要牢牢釘在全天下人的眼睛裡,一刻都不要離開! ”

    和尚伸出手,接了一顆剛剛落下的雹子,用體溫將其融化,冰水滲進手心開裂的傷口中,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是慢悠悠地道:

    “為達成此事,你我拖著傷殘之身,在此地蹉跎多年,最終定下這計策,並付諸實施,哪知開局不順……那位大人的令諭,你還記得?”

    “這個,也記得。”

    想起那四個字,“月魔”感覺不免有些古怪,但和尚卻不以為意,只微微頷:“菩薩和那位大人的關係,不用我們去揣測,但既然入了教門,總要以菩薩的旨意為重。可是菩薩也曾交待過,那位大人必須要敬重的,見其令諭,如見菩薩法旨,這麼一來,我們就很為難。”

    “月魔”連連點頭,表示贊同,但緊接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重重一拍手:

    “對啊,柳瘋子橫空殺出來,雖是把你我逼得狼狽,但也是好事兒——咱們確實動手了,效果也不錯,陰獄寒潮湧入此界,至少一兩年的時間都不會消停,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對眼睛往這邊看。菩薩的旨意,咱們可是做到了!”

    說著,他往和尚臉上看,見其不置可否,又續道:

    “另外,咱們們也確實按照那位大人的令諭停手不做,只是柳瘋子激陰獄寒潮,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卻和我們無關。那位大人,總沒有要求咱們把一切都恢復原狀吧!這樣,兩邊的大人要咱們辦的,咱們可照章辦了,至於結果如何,也不能強求不是?”

    和尚看他一眼,搖頭。

    “月魔”與他相處多年,早知他性格,見狀便笑:“就算我說的不對,你又是個什麼打算?”

    和尚似乎也在整理思緒,半晌,他伸出手,指向上方剛剛滑落冰雹的“雨簷”:

    “你看那雹子,蓄積得雖多,但勁風一吹,便都傾倒下來,吸人眼球,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頃刻間便沒入寒潮中,不見了蹤影。眼前這寒潮也是一樣,雖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可正因為了不起、也太過強力醒目,引來各方關注干預,反而難以持久,這終究是個問題。”

    這時候他卻有意無意略過了“那位大人”的令諭,“月魔”知他心意,又笑問道:“師兄的意思是……”

    此時和尚的神色已平日一般無二:“我們接了菩薩的法旨,又領了那位大人的令諭,這兩件事,都要辦好。在沒想到獲得那二位進一步的法旨諭令前,我們暫且按兵不動……”

    說到這裡,他又話鋒一轉:“當然,今日我用'軍荼利明王法'確實欠考慮了,指不定會暴露身份,這點我會向菩薩請罪。只是在菩薩降罪之前,若那個柳觀循線索而至,我們也要好好與之周旋,絕不可洩了機密。”

    “月魔”幽綠的眼珠子轉了轉,笑瞇瞇地點頭:“師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對了,你還沒說你召我到這裡來,是個什麼意思?”

    他既然主動轉移話題,便是真明白了。 和尚不再多做解釋,手指換了個方向:

    “那里便是鬼獸的巢穴。”

    “鬼獸,哪個鬼獸?”

    “月魔”滿臉疑惑,這當然有些誇張的成份,不過他確實是驚訝的:“我記得它的巢穴還在幾百里外,咱們以前可是確認過!”

    “狡兔尚有三窟,何況是它?”

    和尚引著同伴往那邊去,兩人在寒潮中穿行:“之前發現的洞穴,怕只是它的臨時居所,我也是等你放出它的老對頭,兩邊打起來,才覺察出方向有問題,但前幾日那位大人剛下了令諭,我也不好擅動,只等到昨日動身,今日才尋到此處,卻出了意外。”

    說話間,已到了鬼獸巢穴之前,和尚看著崖壁上印下傳香符的位置,搖了搖頭,一揮袖,便將崖層內的符紋破壞,那召人的香氣再不得聞。

    “本是存了一點兒私心,想請你幫忙,卻不想馬失前蹄,在這裡損了一個分身,要想恢復,又要三五年時間。”

    難得聽和尚說“私心”之類的話,更聽說損了分身,“月魔”不由大奇:“怎麼……唔,生人的味道?”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4 PM

問鏡· 第七十二章捨身

   “大概是斬殺我分身的那人吧,還沒有走遠?”

    和尚依舊從容,只是微勾的嘴角便如刀子一樣鋒利。

    “月魔”知道,自己的搭檔兼上司,確實是個非常冷靜的傢伙,不過這不代表他沒有火氣。 對他而言,一個分身何其重要,這已經牽扯到了他的根本,更何況,涉及到分身性質的複雜性,被毀和主動放棄是絕不一樣的。

    感覺著這是一個拉近關係的好機會,“月魔”很是賣力地抽*動鼻子,不久便道:“這裡、這裡、這裡都留了些,但寒潮卷過來,破壞得比較厲害。唔,似乎是往上走了,但這回是閉了毛孔,心思倒細。”

    閉了毛孔就是無法利用氣味追蹤了。 “月魔”也無奈,再看崖壁,卻是一怔,也是感覺到這幻術的不凡,不免嘖嘖稱奇:“果然羅……呃,那幻力名不虛傳。”

    他終於是按住了自家的惡習,和尚瞥他一眼,道:

    “鬼獸在此地佈下的幻術機關相當高明,就是在它老對頭的破壞之後,也保持著相當的效用,我是以菩薩賜下的'暗曜魂法',才找到準確位置。想來這裡對鬼獸來說,相當重要。”

    說著,他一掌擊在崖壁幻相上,黑炎化為一圈水紋似的形態,在上面擴散開來。 這層幻相先是被雙頭妖魔和鬼獸的大戰餘波損傷,又受到寒潮的衝擊,已經是瀕臨崩潰,和尚稍稍加力,便將其徹底徹底破壞。

    幻相失效,後面巨大如城門的洞窟入口便顯現在兩人眼前。

    “月魔”再次抽*動鼻子,隨後呸了一聲:“確實是鬼獸的騷/味兒,沒想到藏得這麼嚴實……裡面還有那傢伙的味道,不知還在不在?”

    後面半句已換了話中所指,但戲弄的感覺居多。 和尚才不理這茬兒,只命令道:“記著這味道!此人是個變數,我那分身折損得太過巧合,很有可能是被那人一路盯過來,也不知被他看到多少隱秘,日後見了,生擒,若生擒不得,直接殺掉!”

    “月魔”笑吟吟地應了,隨後眼睛往裡面瞅:“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寶貝?”

    “就算是有,大概也只是那位大人玩膩了丟下的一些小玩意兒,當然,能入那位大人法眼的,想必也是不凡。”

    和尚不知在想些什麼,扭頭往下看,順口又打擊了搭檔一句:“那人既然來過,大概也給清空了,你不必抱什麼癡想。”

    “月魔”也知這是實話,卻仍不死心,當下踏進洞中,笑道:“說不定那廝有眼不識金鑲玉……咦,你不進來?”

    “我到下面看看,你注意下里面有沒有什麼線索。”

    半刻鐘後,“月魔”罵罵咧咧地走出,和尚也正拿著一樣東西往上來,兩人在洞口碰頭。

    “那傢伙真是小心謹慎過了頭,除了氣味抹不淨,裡面倒是好好給打掃一遍……”

    也就是沒有任何收穫。

    這也在和尚預料之中,他也不多說,只將手裡提著的東西扔在腳下。

    “這是,陰界樹?”

    “月魔”目光炯炯望過去:“根莖呢?那玩意兒可是好東西!”

    “被那人取走了。”

    和尚眉頭微皺,並不是心疼根莖本身,而是想到了其他的問題:“陰界樹根莖可入藥,價值很高,但用途狹窄……”

    “何止是狹窄,只有一樣用處,就是煉製'玄真凝虛丹'。”

    “月魔”深諳外丹之術,甚至可說是個大行家,他道:“收集九天外域至粹'玄真',化入丹藥之中,供那些剛剛升入'步虛'境界的小輩煉真淬形,和栽花兒似的……唔,當然,這玩意兒也能給還丹修士延命,卻是太浪費了。”

    和尚扭頭看他:“這個丹方,很常見?”

    “怎麼可能!若是常見,每年死在九天外域的各家中堅人物也不至於死那麼多!據我所知,全天下有此全效丹方的宗門不過五個,有仿製丹方的也不過十個,還要算上百工聯盟那幾個大商家。”

    和尚喔了一聲:“離塵宗或落日宗有沒有?”

    “離塵宗肯定有的。”

    “月魔”回應得相當爽快:“前不久離塵宗的解良幫了'三希堂'一個大忙,卻一反常態,專門索要這丹方做報酬,被人說是挾恩圖報,一度鬧得沸沸揚揚,你忘記了?”

    和尚點點頭,又搖頭:“不是此人。”

    “月魔”聽了便笑:“當然不是他!這傢伙性子古板,兩宗共立的止步碑在一日,他都不會下谷半步……呃,你是說,他的門人,或是離塵宗的弟子?”

    天裂谷向來是離塵宗採集草藥的重地,雖說近些年來因止步碑之事,來的人少了,這邊也不是他們傳統的範圍,卻也不得不防。

    “月魔”是這麼想的,和尚也差不多。 不過他想的更多一層:“若是離塵宗加進來,我們會完全失去對局面的控制,不過,這水可就更混了……”

    正沉吟時,“月魔”突然餵了一聲,嗓音中分明充斥著緊張的情緒。

    和尚住了口。

    他知道菩薩通過某種渠道獲得的“月魔傀儡”,是一件了不得的作品,雖然只是法器的層次,但那是設計製作的需要,其真實效用,絕不比一般的法寶差上太多。 此傀儡以月魔真實的軀體為材料,上面保留了許多妖魔天賦,尤其是在陰獄寒潮之類的惡劣環境中的感應,更是值得信任。

    他如今這分身,修為不足,狀態也差,論真實能力,不如“月魔”遠甚,也不多說,只看自家搭檔是個什麼反應。

    下一刻,“月魔”猛扯他的肩膀,提起他便走。 和尚也不反抗,只是冷靜地道:“柳觀?”

    “月魔”沒有說話,他連氣都不敢洩,身化流光,轉眼上飛七八里路,已經脫出了寒潮的範圍。

    和尚這時往下看,只見寒潮深處,有一道火光曲折上飛,軌跡七扭八歪,度倒還不錯。 只是在其下方,有數條身影飛縱追擊,隱約還能聽到刺耳的嘯叫,這一回,是真的妖魔沒錯了。

    不過,真正吸引他注意的,還是更向下一些,那層無聲無息跟上來的的稀淡暗影。 在幽暗地域的範圍,那實在很不顯眼,可是和尚早有預判,終於還是將其找了出來。

    那柳觀出身不凡,早在百多年就是此界有數的人物,雖然後來遭人設計,修為跌得很慘,也還具備真人修為,依然能夠在此界呼風喚雨。 和尚二人,剛剛用了一個禁忌的名字刺激了他,眼下是決不敢與之再碰頭的,當下“月魔”催動了傀儡之中每一分潛力,希望能拉開安全距離。

    然而很快,他便忍不住埋怨起來:“你不是早說要捨掉這分身麼?現在正是關鍵時候,怎麼下不去手?”

    和尚也不多言,只是調運氣息,稍停便低喝一聲:“放手!”

    “月魔”毫不遲疑,立刻鬆手。 和尚的身軀便像是個破爛布偶,一路下墜,在崖壁上摔了幾滾,也不知落到了哪裡去了。 但在此之前,他口鼻間已冒出數道黑氣,略一盤結,便滲入月魔傀儡體內。

    沒了百十斤的負擔,“月魔”度驟增,轉眼就飛得不見了蹤影。

    對他們來說,天裂谷暫時是留不得了。

    下方,火光依舊在奔掠燃燒,映出追擊妖魔扭曲的身影,也讓更下方那層暗影愈地融進黑幕之中。

    在瀰漫的寒霧中,奔掠燃燒的火光其實頗為醒目。

    相隔一段時間後,遠方,餘慈也有所察覺。

    透過迷濛的寒霧,餘慈看到了那片模糊的光亮。 不過隔著層層霧霾,純憑肉眼,他辨別不出光亮的距離,而從照神圖裡看,自他所處位置,朝向光亮的區域、也就是沿著絕壁一路向南,直到越出照神圖五十里範圍,散落的三四個大小不等的霧霾區域,在干擾判斷的同時,也讓人心頭凜然。

    簡單計算一下,如果以一個還丹修士、妖魔影響一里方圓為標準,他南面這片區域,至少有十個以上的厲害傢伙盤踞或移動著,密度高得驚人,相比之下,北面就安靜許多。

    如果以鬼獸巢穴為參照,餘慈現在大約是在其上方偏北約六十里的地方,深度大約在是二十里左右。 他走了一條比較曲折的斜線,有時甚至要下行一段距離,為的就是避過一路上騷動狂亂的妖魔,當然,還有與之相比在騷亂方面毫不遜色的谷中各色生靈。

    緊了緊背負的包裹,裡面的石盒中,裝著進入假死狀態的魚龍。

    餘慈最終還是用了於舟老道傳授的方法,用了一個備用的石盒,將魚龍密封起來。 他還做足功夫,用包袱皮和換洗的外衣將石盒包裹得嚴嚴實實,這樣即使魚龍破開盒子,外面的兩層包裹也能起到緩衝作用。

    不過這回倒是非常順利,魚龍至今沒有動彈,讓余慈愈肯定,上回的意外,和那條鉤索絕對脫不了乾系。

    只可惜,現在不是究根問底的時候。

    哈出一口熱氣,白色的氣霧在照神圖周邊繚繞,讓裡面混亂的圖景變得愈詭譎。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7 PM

問鏡· 第七十三章援手

    天裂谷情況越來越糟糕。 突來的寒潮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混亂,從寒潮衝過幽暗地域開始,動亂的就不只是妖魔了,谷中的猛禽凶獸對寒潮似乎抱有更大的恐懼,成千上萬的生靈開始向上攀爬……或者說,是一場大遷徙。

    餘慈不可避免地陷入到生靈遷徙的濁浪中,這不是他有照神圖就能避免的。 分佈在天裂谷上下四十里深度區域的廣大生靈,毫無選擇地層層堆積上來,從四十里到三十里、再到二十里……

    也就是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天裂谷二十里深度以上的區域,其生靈密度便出了正常的一倍有多。 而在這裡面,還混雜了成百上千的兇殘妖魔。

    衝突不可避免。

    天裂谷的猛禽凶獸們絕不是好客的主兒,更何況在它們的本能中,妖魔就是它們共有的天敵! 不知從什麼時候,衝突廝殺開始了,最初是妖魔與本地生靈之間的碰撞,剛剛逃上來的妖魔們還沒有適應這個區域的氣候,數目相對也較小,一開始顯得比較狼狽。

    但隨著衝上來的還丹妖魔接二連三地威,也伴著血腥氣大規模擴散的影響,“主客”間的衝突,轉眼就變成了毫無秩序的亂戰,猛禽凶獸和妖魔之間、猛禽凶獸之間、妖魔之間,因為天敵本能、因為向上的路徑、又為者因為純粹的嗜血衝動,在血腥氣的刺激下,瘋狂地彼此攻擊,一個接一個、一片又一片的已死或瀕死的生靈向下墜落,噴濺的鮮血將崖壁染成了紅黑顏色。

    餘慈就在混亂中艱難跋涉,在這種狀態下,他不能用“一氣三呼”之術,因為他必須留存著最佳狀態,以應付隨時可能到來的危險——危險不可避免,只是多少而已。

    揮劍斬殺了一頭落單的妖魔,餘慈停下來喘口氣。 在此刻,他還有一件比較在意的事。

    先前遇到的“證德神魂”,先是奪舍妖魔之軀,後又化身黑氣毒蛇,在鬼獸巢穴之前作了記號。 只是被魚龍和余慈先後出手,以至魂飛魄散,想做的事情也就此中斷。

    接下來,餘慈在鬼獸巢穴中擒魚龍,並現了一根古怪的鉤索,而現在,那鉤索就放在他的儲物指環中,甚至還用布帛包起兩個彎勾,以防彼此撞擊,再生出什麼事來。

    察覺到鉤索的不凡,再加上前面諸般因素,餘慈對那邊的事情便很重視,在被寒潮逼得轉移之前,曾經很仔細地清掃了洞穴內有關於他的一切痕跡,還把“雨簷”上他斬殺的妖魔殘軀毀掉,免得被人從中現端倪。

    只有陰界樹那邊,根系過長,清理起來非常耗時,效果也未必好,乾脆放棄。

    有了這些準備,餘慈覺得自保應該問題不大,可是所謂“自保”,在大勢面前,又顯得可笑——如果將這段時間天裂谷生的種種變故連在一起看,這分明是一個令人瞠目的大陰謀、大手筆,它就像是腳下迅猛推進的寒潮,要將經過的一切都碾成碎末。

    在這寒潮下,撅起屁股,把頭埋起來,不是可笑,又是什麼?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找到最高的山攀上去,等寒潮退後,再從容回來。

    所以,餘慈從沒有如此迫切地想回到止心觀去,將這裡生的事告知於舟老道——在他所知的天裂谷周邊一帶,最高的“山脈”,毫無疑問就是離塵宗。

    便在此時,餘慈從照神圖中看到了一個人,那是一個不應出現在這裡的傢伙。

    證嚴上半身靠著崖壁,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勉強支起身子,以抵抗周邊這五六頭妖魔。

    他早就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每一次輕微地伸臂,都會讓身上千百道細細的裂口重新迸開,便如同千百個小刀細細地剜進去,慢慢地把他凌遲,更別提還有摔斷的十多根骨頭,以及五臟六腑內,時時囓咬的陰火,一點點地蔓延,揪著他在生死懸崖邊上來回晃蕩。

    這滋味讓他瘋,讓他恨不能立刻撞死在後面的崖壁上,讓他想著就此閉上眼,任周邊的妖魔活吞了他。

    但心底最深處,還有一個念頭,始終釘在那裡,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咆哮著、鞭策著,強迫他掙扎,在妖魔的尖爪利齒下掙命。

    慢慢的,他對疼痛麻木了,便是有妖魔撕下他的皮肉,他也沒有反應,只有當他感覺到,妖魔的攻擊會直接威脅到他的生命時,才會近乎癲狂地動,鼓起最後那點兒——但又從來都沒有真正衰竭的力量,將自己的性命拖回來。

    腫脹的眼睛已經完全睜不開了,耳邊也嗡嗡作響,又像是隔著一層膜,只是有妖魔嚎叫偶爾穿進來,也是忽遠忽近,聽不真切。

    又有妖魔撲上來,證嚴努力睜大眼睛,想將擋下,卻已經遲了一步。 他只能努力偏偏肩膀,想避過要害,可這時候,妖魔尖嘯一聲,倒飛出去。

    證嚴一愣,恰在此空當,打擊降臨。

    這是後頸上一記恰到好處的衝擊,已經油盡燈枯的證嚴和尚連反抗的意識都沒有,腫成一條線的眼睛盡力想睜大,卻最終擋不住昏眩的黑潮,轉眼滅頂。

    餘慈從崖壁上滑下來,迅清理掉周圍這些尚不成氣候的妖魔。 隨又盯著昏迷的證嚴和尚,咧開嘴笑,不過很快的,面色又嚴肅起來。

    在照神圖上現此人身陷絕境時,餘慈曾經猶豫過是否要過來。 最後,他還是站在這裡,從妖魔手中將和尚救下。

    視線在和尚身上打了個轉兒,餘慈便能肯定,和尚身上一半以上的傷勢,絕不是被猛禽凶獸或者妖魔之類弄傷的。

    他蹲下身,更仔細地檢查。 隨後便現,和尚身上有血脈筋絡爆裂的淤痕,也有從內部撕裂皮肉的傷口,至於高處摔下的骨折等傷勢,更不必說。 尤其嚴重的,是內臟盤結的一道陰毒火勁。

    那火勁本是與證嚴周身元氣相呼應的,也與他修煉的法門有些相似,但不知為何卻是失控了,此時正緩慢破壞著他的髒器。

    餘慈不通醫術,面對這種情況,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尋幾枚清熱敗火的丹丸給他送下。 這些丹丸是從白日府的劉管事那裡得來,效果也是不凡,勉強壓制住了火力蔓延。

    這時候,他不免去想:究竟是遇到怎樣一種情況,才會把證嚴和尚這通神上階的修士折磨成如此模樣?

    其實,證嚴和尚出現得非常突兀。 原本照神圖裡是沒有他的,但在一團極其扭曲的光影擦著照神圖上方區域掠過之後,他便從高空中墜了下來,一路下摔,最終停在一個狹小的石台上,辛苦掙命。

    這種現身的方式,和他本人一樣,詭異得很。

    那閃掠而過的扭曲光影,度之快,驚世駭俗,挾以光影扭曲變幻的強大衝擊,劃空而走,聲勢驚人。 餘慈比較了一下,也只有當日以“一氣三呼”之術,觀察到的鬼獸和雙頭妖魔追戰時展現的度,與之更接近一些。 魚龍的度也很快,但與前者相比,未免太輕飄了。

    那一刻,餘慈只想到一種可能:步虛修士!

    天裂谷中,哪來這麼多厲害傢伙? 而且,又牽扯到了證嚴和尚。

    自從見到證嚴與明藍那場詭異的交談,餘慈再不把和尚看做是一個孤立的個體,而是視為天裂谷這場亂局中,不可忽視的一個環節。 尤其見識到證嚴當時的態度,餘慈認為,從他這裡,很可能找到天裂谷亂局的關鍵線索,即使現在時機不成熟,未來也會有機會。

    不過他也必須小心,別讓這線索變成“絆索”,把他撂在裡面。

    餘慈還沒有弄清楚證嚴和尚突兀出現,又落得如此淒慘的原因。 而且現在天裂谷附近事事詭譎,證嚴此人也陰陽怪氣,不可深信,所以,餘慈救人之前,先將其打昏,不與他照面,把風險降至最低。

    當然,若要全無風險,裝作看不見,走人便是——從他現證嚴的地方到這裡,足有十多里路呢,何必多此一舉?

    理由很簡單:餘慈很難想像自己視而不見,任由這個曾與他長談一個多時辰的“熟人”被妖魔吞噬的場面。

    必須要承認,前日他之所以能夠從頭到尾把握住屠獨老妖怪的心理狀態,最終成功設伏,有很大一部份功勞是證嚴和尚的。 正是和尚鉅細無遺地描述屠獨的行為方式,告知屠獨法器咒術的底細,才給他後面的設計提供了支持。

    不管證嚴和尚當時是什麼想法,餘慈都必須要表示感謝。

    這就是他表達謝意的方式。

    不過,多了和尚這個累贅,下面至少二十里路該怎麼走,又需要變個方式了。

    略一沉吟,又看了下照神圖,確認附近暫時沒有什麼危險,餘慈從儲物指環中取出了一個物件。

    那是件似乎由數層輕紗堆疊在一起的東西,徑不過半尺,通體潔白,織法精細,看起來邊角圓潤,託在掌心,通體來看,像一朵從天上採擷下來的雲彩。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7 PM

問鏡· 第七十四章脫險

   此物正是餘慈離開止心觀前夜,寶光小道士借給他的鬼紗雲,是一件非常有用的工具,雖只是匠器層次,但在某種程度,比一些法器還要來得實用。

    餘慈念動法訣,將鬼紗雲拋進身邊雲霧中。 在這水汽充沛的空間內,鬼紗雲迅地擴大,轉眼便有五尺方圓。 餘慈將證嚴和尚託了上去,此人身上滲出的血跡立刻將一片“雲彩”染紅。

    “希望寶光不要生氣吧!”

    餘慈搖頭一笑,也跳了上去,開始驅動鬼紗雲,與崖壁拉開約十丈的距離,緩緩上飛。

    鬼紗雲加很慢,但加到極限,可以保持一個時辰三百里的高,絕不遜色於一位通神修士全力奔行的度。 有了這個工具,看起來飛過後面二十里路,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但餘慈表現得比剛才更謹慎。

    度在緩慢地增加,餘慈一直盯著照神圖不放,不停地調整方向,確保鬼紗雲推進的路途上,沒有那些狂躁的大型猛禽。

    此時此刻,寒潮中那種突刺如槍,又如海潮翻捲的巨大衝擊已經比較稀少了,可下面湧動的力量卻是更加強大,使寒潮推進的度迅增加。

    寒潮推進得越快,上面各類生靈的情緒也就愈地焦躁。 平日里相對比較淡漠的領地意識,此刻也凸顯出來。 不只是崖壁上,便是在雲霧虛空中,也是如此。

    有些特別嚴重的區域,一眼望去,雲霧中密密麻麻一片,無數大小猛禽,或者俱備飛行能力的凶獸、妖魔,均在虛空中狂舞、交戰,拋灑血肉,尖嘯嘶鳴聲響徹雲霄。

    餘慈盡力避過這樣的戰場,找到相對安全的通路,但這裡的生靈密度實在太高,那些猛禽凶獸又都是對血腥氣非常敏感的,他身邊的證嚴和尚,對它們而言,擁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即使是照神圖幫忙,仍然有零星的猛禽循血腥氣追擊過來。

    這種情況下,餘慈沒有半點兒留力,劍氣催運,將銜尾而來的一頭血雕、兩隻蛇頸隼鳥瞬間斬殺,更刻意擠迫其體內氣血,形成漫天血霧,向後爆散,轉移其他生靈的注意力。

    如是三番,餘慈體內“先天一氣”已經耗掉了一半,但戰果也是驚人。 三個批次十頭猛禽、一頭飛行妖魔,沒有一個作出完整的撲擊動作,便被他瞬間斬殺。

    當然,若是對方做完了動作,倒霉的就是鬼紗雲上的兩人了。

    在虛空中,絕對不可以和這些空中的兇物比拼敏捷和變化,笨重的鬼紗雲從來就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而製作出來的。

    餘慈之前不願用鬼紗雲,除了擔心損壞了這借來的寶貝,更主要的,還是認識到了其中的危險。 所以此時他即使迅耗掉一半氣力,也要全力避免那種情況的出現。

    當鬼紗雲的度提升到六成左右的時候,餘慈終於在照神圖上,大致勾勒出一條通往天裂谷頂部的路徑。

    只是,那必須要從數里外一片巨大的“還丹霧霾”邊緣擦過去。

    餘慈非常小心地控制著鬼紗雲的度,在雲霧中抹過一條斜線。 “還丹霧霾”並不是靜止不動的,鬼紗雲又比遲鈍,所以他必須留下足夠的反應時間。 其實在此距離上,憑藉肉眼,已經能夠隱約看到那邊的情況,作為照神圖的參照。 相對的,餘慈也必須謹慎小心,防止對方現他的存在。

    不過,餘慈倒是很早就注意到了,那邊似乎是燃著火光。

    餘慈不久前也見到了這火光,當時相隔比較遠,沒太在意。 但此時距離接近,他現那火光不像是純粹地飛掠移動,而像是處於激烈的交戰中。

    瞇起眼睛往其中看,為什麼他覺得,這火光很眼熟呢?

    疑惑很快解開。 當排蕩的熱力跨越兩裡空間,吹到他身上時,餘慈分明感覺到了其中隱約留存的咒力痕跡還有與其記憶相符合的火熱氣息。 他不免驚訝起來:

    “那老傢伙,還沒死麼?”

    恰逢此時,大風吹卷,火力蒸騰,使雲霧變得稀薄,餘慈的視線能夠比較清晰地看到那邊的情況。

    他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那根日魂幡。

    戰場總體上還是貼著崖壁周邊,不過代表了屠獨老妖怪的長幡,卻是游動在雲霧深處。

    其實屠獨的狀態很糟糕,從日魂幡上就能看到,丈許長竿下端已給截掉了兩尺,漆黑的長幡上更是裂開無數道口子,有兩條甚至切到幡布邊沿,扯開兩幅長條,看上去頗為可笑。

    不過,就是這破破爛爛長幡上,大日金紋也分外醒目,輕輕抖動,金光便如實質般從中擴散出來。 同時還有一層更晦暗的波紋,隱藏在金光之後,一明一暗,生就無窮變化,光芒一次擺盪,里許範圍內的崖壁便會給削去一層,石粉簌簌落下。 尤其是它的飛掠度驚人,一次位移便在百尺之上,波蕩的金光幾乎連成了一片擴散的潮汐,推波湧浪,向四面八方擴散。

    金光之中,蘊藏的便是極陽火力,所到之處,山石草木焦枯,聲勢浩大。

    而在日魂幡的金光火圈內,始終跟著一個頗為瘦小的影子,乍看上去,像是那種被“證德神魂”奪舍的獨目妖魔,但其頭頂,還披著一圈濃密的綠,隨風飄蕩,如同千百條毒蛇,十分刺眼。

    這妖魔沒有飛行能力,卻憑藉著在崖壁上借力以及短時間內凌空步虛的手段,在金光火圈內來去自如,屠獨放射出來的咒法,對它竟似毫無用處,而它每次撲擊,細長利爪都會凌空虛劃,凌厲的氣勁凝而不散,在霧氣中留下清晰的軌跡,像在霧中織下一張巨網,意圖限制日魂幡的飄移幅度。

    偶爾氣勁與長幡撞擊,便出轟轟之音,那是長幡咒法之力外放,憑空抵禦時,溢散的氣爆聲。

    鬼紗雲仍在高的飛行之中,餘慈前一眼還在直視,接下來就要扭頭再看了。

    屠獨的韌勁兒讓他很是意外,此人能活過三百五十年,果然有常人所不能及之處。

    不過谷中突起的寒潮應該是幫了屠獨的大忙。 寒潮使妖魔們自顧不暇,再不能形成圍攻之勢,反倒是屠獨的日魂幡有純陽之氣護住陰神,受的影響較小,這才得以突圍。

    如今……唔,應該只有兩個尾巴墜在後面。 從“還丹霧霾”的範圍估計,與他交戰中是一個,另外,雲霧中應該還有一個。 若能擺脫這兩個妖魔,屠獨逃生可期。

    餘慈很想給屠獨再下個絆子,可理智還是否認了這個念頭。 在還丹高手火力全開的時候,實實在在沒有通神修士插手的餘地。

    鬼紗雲的位置已經過了戰場,開始向另一側偏移,距離迅拉開。

    餘慈朝那邊深深注目。 他不知道屠獨感覺如何,但自己做事,向來要有始有終,既然天裂谷下沒有了結,後面他也不會放手!

    也在此時,他看到了,日魂幡揮的金光陡生變化。

    屠獨將咒法詭譎多變的性質揮得淋漓盡致,前一波金光潮汐還在擴散,這邊咒法已變,緊追上去的金光,由擴散的潮汐,一躍化為高度集中的利劍! 劍光對的卻不是一直限制他的綠妖魔,而是一股腦兒地朝著雲霧更深處傾洩過去。

    雲霧開裂,初時劍氣還披著金光外殼,不過轉眼時間,便洗脫了形跡,只有一波陰冷晦暗的咒力,凝成尖銳劍氣,連環九擊!

    霧氣中,狂怒尖銳的厲叫聲驟起。

    因為距離過遠,餘慈只隱約見到一個肋生雙翼的巨大影子在開始稀薄的雲霧中接連抖震,然後一頭栽了下去。

    這顯然是有早有預謀的一擊。

    一擊得手,屠獨不管不顧,長幡一收,朝著遠離崖壁的雲霧深處飛射而走,他吃定了周圍妖魔只有這一個擁有飛行能力,一擊建功,便展現出陰神馭器的最大優勢,破空飛走,轉眼不見了蹤影。

    便是餘慈立場不同,見此也要感嘆:老傢伙確實老辣……

    心思還沒轉完,那滔滔雲霧轟聲開裂,先前被咒法劍氣打落的雙翅妖魔嚎叫著衝出來,朝著日魂幡的方向展翅狂追,度竟比長幡飛動還要快上三分,看那樣子,可沒有半點兒遭受重創的模樣。

    但這些,和余慈暫時沒關係了。

    一刻鐘後,他駕乘鬼紗雲到了谷頂。

    “結束了!”

    鬼紗雲靜靜地懸浮著,餘慈從上面跳下來,出一聲長長慨嘆。

    從他設計屠獨下谷開始,在天裂谷中停留了一日一夜的功夫,而從他駕雲西來,至天裂谷採藥開始,也不過月許時間。 然而這幾十個日夜,卻是漫長周折,一點一滴地抽乾了他的全副心力。

    便是以他一貫堅強的性子,此時也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大睡一場。

    他明白,之所以有這樣的感慨,是因為他終於下定決心,離開天裂谷,不是別的時候,就是現在!

    當然,在此之前,他還要先把身邊的累贅處理掉。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8 PM

問鏡· 第七十五章影爆


餘慈扭過頭,看著隨水汽流動,而蔓延了大半個“雲彩”的血跡,有點兒頭痛,只希望寶光不要太在意了。

    他沒有再搬運證嚴,雖是服了藥,但和尚的狀態仍在持續惡化中,此刻他似乎有了些意識,正出低低的呻吟。

    現在最合適的處理方式,自然是將和尚送到淨水壇的駐地去。 外傷不必說,那陰毒火力盤踞的傷情,他宗門那邊總該有些辦法才對。

    不過,如何送上門,還需要一點兒技巧。

    此時,山林中頗不平靜,周圍頻頻響起禽鳴獸吼之音,氣息也非常地混亂。

    餘慈走遠了些,背身去看照神圖,以進一步確認自己所處的位置。 不過這時候他看到,峽谷中的混亂已經蔓延到了谷頂山林中,最早從寒潮下逃生的那波妖魔鬼怪、猛禽凶獸已經翻上谷來,且後續者仍是源源不斷,在寒潮、也在愈混亂的情勢逼迫下,朝著這片更廣闊的天地間散去。

    此刻的情形,正如他先前感嘆的那樣:

    “出大問題了!”

    而且,通過照神圖,他也看到了,至少有兩片“還丹霧霾”已經衝到了山谷上方,沒入山林中。 這不過是五十里方圓的範圍,而在長達千里、萬里的天裂谷一線,又有多少妖魔鬼怪衝出來了呢?

    雖說離塵宗看起來實力了得,可如此狀況,卻不知他們有沒有應對之法。

    正想著,照神圖中又有一片區域變得模糊,且將要躍上谷頂,這代表著……

    照神圖驟然變暗!

    不是照神圖整個地變暗,而在剛剛飛移過來的“還丹霧霾”中,一點暗影以爆式的度擴張,瞬間覆蓋三里方圓。

    在此範圍內,照神圖中穿梭變幻的光線,眨眼間消失,那“還丹霧霾”以及周邊還算得上清晰的山林圖景,便像是被人生生給掏空了,露出一塊巨大的黑窟窿,似乎能將人的視線心念統統抽吸進去,再也拔不出來。

    餘慈忙移轉心念,定了定神,卻又忍不住再看。 只是這時候,黑暗便像是一個幻覺,連帶著偌大的“還丹霧霾”,消失不見。 那裡的圖景恢復到了清晰明澈,只是崖壁邊上很尋常的一塊區域,植被稀少,只有一棵歪脖子鬆樹……

    唔,那是什麼?

    餘慈視線凝定。 在探出崖壁邊的側枝上,分明掛著一段漆黑的布條,上面繡著斷續的金色紋路,非常眼熟。 再往旁邊看,崖壁邊上,則有一層噴濺的血漬,微微透著藍色,非常詭異。

    餘慈的心臟砰然一跳,瞬間轉移視角,將心念投向無邊無際的雲霧之中。

    很快,他看到了,雲霧虛空中正有一扇染血的肉翅翻滾著下落,更向下一些,一截仍綴著幡布的短棍沿著絕壁一路滑下,被大風一吹,又卷起在空中,投向滾滾雲霧深處。

    那些是……

    真切地看到這幕情形,餘慈呆了半晌,由此他更明白了一個事實:現在的天裂谷、乃至於周邊地域,是真真正正不能再呆下去了!

    隨著天裂谷動亂的加劇,仍駐留在附近的絕壁城諸勢力人員,反應各不相同。

    其實玄陰教最是從容,在現谷中生靈異動的第一時間,玄陰教人馬便在明藍法師的主持下,有序退走,甚至還有閒向白日府和淨水壇各送去警示信息。

    只可惜,無論是白日府還是淨水壇,對玄陰教的從容不迫,也只是乾瞪眼羨慕的份兒。

    白日府的主心骨屠獨長老至今未歸,在這種情況下,莫說是生靈動亂,就是天裂谷塌了,他們也必須釘死在這兒,等屠獨回來。

    至於淨水壇一方,則更是人心惶惶。 今兒一早,這邊的主事人證嚴和尚就莫名失蹤了,本來這也沒什麼,那人向來是神出鬼沒的,可動亂一起,還不見他回來,眼看天色將暗,動亂波及範圍越來越大,一眾淨水壇的惡和尚們正想著不管不顧,撇下營地走人,證嚴和尚回來了,只是是被背回來的。

    現證嚴和尚的是這邊放出去的哨探,本是打探天裂谷形勢的,半路上卻見到自家大師兄倒在路旁,垂垂待斃。 當下顧不得其他,背了人一溜煙兒回來。

    證嚴睜開眼睛時,已是第二天清晨。 營帳外還傳來那些師弟們的爭吵聲,帳內倒是有人服侍,正背著身忙活,看身影,應該是低他一輩的弟子。 他長吁口氣,也不說話,只怔怔地望著帳頂。

    “醒了?”

    那低輩弟子輕聲開口,可那語氣,卻絕不合他的身份。

    證嚴一個激零,當即觸動了內外傷口,險些咳血。

    那低輩弟子轉過身子,按住了他的胸口,只一震,內臟盤結的陰毒火力便給打散,歸入他四肢百骸,隨後又化為絲縷生機反哺回來,滋潤受損的臟器。

    證嚴睜眼去看,那低輩弟子五官七竅都冒出血來,偏偏臉上平靜無波,只有眼眶中,一圈妖異的紫芒泛開,圈住昏黃的瞳孔。

    “師……師傅!”證嚴的嗓音分明在抖,可是他的唇角卻神經質地地擰成一個弧度,看起來像譏諷,又像在自嘲。

    “經了這一回,這聲師傅還能叫出來,不錯。”

    低輩弟子站在那裡,居高臨下打量他,末了道:“誰救你回來?”

    證嚴嘴角抽*動,擺出一個愕然的模樣:“不是師傅救了弟子?。”

    低輩弟子眼睛瞇成一條縫,冰冷的紫芒能穿透人心:“你倒還能油嘴滑舌?”

    證嚴神情依舊愕然,更顯無辜:“我當時昏過去了,剛剛醒來。只以為師傅一時情急,甩了我這包袱,後面又大慈悲,或見我還能看家護院,對人叫那麼兩聲,有點兒用處,這才……”

    說話半截,他驀地面目紫漲,彷彿被人重重扼住了喉嚨,細長的舌頭探出,似乎想勾點兒新鮮空氣進去,卻完全無能為力。

    但即使是這樣,他的眼睛依然是彎著的,分明在笑,得意又瘋狂。

    低輩弟子並沒有因為他的態度而惱火,只是略微點頭:“我知道你想刺激我把你殺掉,也知道你比誰都想活著……你這分身,我既然棄了,便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正好我有一件要緊事,需要一件工具,你便先做了吧!”

    說罷,他衣袖輕拂,證嚴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便昏迷過去。

    “你想讓他做什麼?”

    只有兩個人的營帳中,卻傳來第三個人的話音,那聲音正是“月魔”的。

    “你我身份有暴露的危險,當然需要擾人耳目……你說,是誰救了他?”

    “月魔”嘿嘿笑:“我怎麼知道?不過,咱們甩下他一個不到時辰,他就能翻上谷來,在此時的天裂谷,這度可不尋常!”

    “不錯,救他之人修為必然精湛。”

    “月魔”見他贊同,又道:“若他不是另有目的,這救人性命,不留名號的做法,也像是那些正人君子所為,偏偏還在天裂谷下,鬼獸巢穴附近……噝,不就是這傢伙滅了你那分身吧!”

    “也許!”低輩弟子也在沉吟,隨口道了一聲。

    “這裡的水越來越混了。”

    “月魔”感嘆一聲後,聲息消寂。 兩人卻不知道自家猜測已偏移了十萬八千里,尤自開動腦筋,苦思冥想。 而正主兒,因為著急趕路,此時早在千里之外。

    初冬又來雪,餘慈風塵僕僕,重歸止心觀。

    上次離山時,秋風涼爽,滿山紅葉如火,如今再看到山門,紅葉落盡,卻是雪滿山林。

    說也奇怪,當他看到止心觀的山門,心裡竟然一派安然。 原來在心中蓄積的種種關於天裂谷嚴重事態,似乎突然就不算什麼了,感覺非常之奇妙。

    也許,這是對離塵宗的信心? 可這信心又從何而來?

    巧合的是,清晨在山門前灑掃的,還是那個當初向他行禮,迷惑住了金煥一行的小道士,不過這時候,餘慈便不需故做姿態,那小道士一眼便把他認出來,先是驚訝,後又稽手行禮,餘慈也點頭回禮,多問了一句:“觀主可在麼?”

    “在的,餘師兄請進。”說著,小道士便向裡面傳訊。

    餘慈走進觀門沒多遠,便見到寶光匆匆走過來,見了他便是大喜:“果然是你,我還以清風剛剛逗我來著,回來這麼快,難道是諸事順利,尋到了足夠的魚龍草……咦,你背上是什麼?”

    寶光指的是盛著魚龍的包裹,餘慈微笑不答,只道:“觀主此時可方便麼?”

    “還在做早課,要等上半個時辰。”

    “那好,我們便先去同德堂。”

    餘慈的心境確實平緩下來了,他甚至有閒去計算一下對他已沒有意義的善功。

    “難道還真是滿載而歸!”

    寶光比自己做到了還要高興,扯著餘慈,恨不能一路狂奔,連穿兩進院子,到了同德堂後交接任務之地。

    餘慈有條不紊地將這些時日收穫的藥材、礦石分門別類,對應上善功消息,再進行交接。

    他選擇的是先拿回實物,再勾選消息的方式。 好處是可以漫天撒網,多一些選擇,又不至於因完不成任務受到處罰;壞處就是等他拿回實物,說不定任務已被他人接走,導致白白辛苦一場。

    他的運氣不錯,拿回來的這幾樣東西,只有一件值七功的礦石任務被搶先一步完成,當然,這與他故意挑選那些比較困難的採藥任務有些關係。

    等勾選完最後一項,當值的道士便統計出了最終收穫,遞回功德牌,笑道:“一百九十七功,餘師弟在外不過兩月,便有些收穫,好不讓人羨煞。”

    餘慈也笑,然後他身後,寶光的臉則迅垮了下來:

    “就這麼點兒?”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19 PM

問鏡· 第七十六章說蟲

其實近兩百的善功無論如何都不算少了,有些修士十年八載未必能攢下這麼多。 但與餘慈所欠數額相比,這兩百善功,實在有一段距離。

    寶光其實不傻,他目光總盯著餘慈背上的包裹,滿是狐疑。

    看他模樣。 餘慈便笑:“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

    “呃?”小道士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愣了半晌,突然記起自家的寶貝:“鬼紗雲!”

    餘慈笑吟吟地道:“先把你的功德牌拿出來!”

    寶光只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依言掏出了功德牌,遞到餘慈手中。 餘慈隨即也將鬼紗雲握成一團交給他。

    “哎喲,輕點兒!”

    寶光看得心疼,忙接過來,方一展開,他便覺不對:“怎麼……血?”

    他的聲音猛地提高了八度,也在此時,他聽見“叮”地一聲響,轉眼去看,餘慈正把他的功德牌遞過來。

    “抱歉了,寶光師弟,這個血跡怎麼都沒洗下來。現在物歸原主,這裡聊表歉意。”

    餘慈用於舟老道傳授的方法,給寶光傳了一百善功過去,不但是賠償,也是感謝寶光出借寶物的情誼。 不論是來回趕路,還是天裂谷下脫身,這鬼紗雲都幫了他的大忙,百功以謝,是理所應當的。

    寶光愣愣地接過,也沒管善功數目變化,而著瞪大眼睛看他:“餘師兄,你受傷了?”

    要說和寶光這樣的人交往,確實心裡熨帖,餘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沒有,是別人的……”

    然後他就看見小道士的眼睛亮了起來:“哎,那餘師兄,你這次去天裂谷一定是非常刺激吧,給我講講,給我講講啊!”

    沒有出過門的小孩子,看問題的角度總是不一樣的。 餘慈微愕,隨即哈哈大笑,與他把臂同行:“確實是刺激得很,你且聽我道來……”

    “果然驚心動魄。”

    說話的是於舟老道,他聽罷餘慈的講述,也是撫須感喟。 能讓一個活了三百年、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的老人家有這樣的評價,餘慈頗有榮焉。

    話說回來,他說的這些事,老道對他個人經歷倒更感興趣些,對妖魔及天裂谷寒潮這樣的大事雖是沉吟,卻不怎麼驚訝。

    餘慈明白,像離塵宗這樣的龐然大物,自有一套特殊的消息渠道。 他回返止心觀的時間過十天,若是老道預先得知相關的情報,也沒什麼奇怪,只不知離塵宗對此又會有什麼應對之策呢?

    這樣想著,他笑道:“我這人大約是正走著運字,否則早死在谷中十多回,哪還能回來吹噓。”

    “確實是運道沒錯。”

    於舟的感慨也是由衷而:“十人九歿之事,生者或是有實力、有天賦,但十人十歿之絕境,你還能囫圇著到這裡,無疑就是運道了。”

    餘慈聽著便笑,因為照神銅鑑一節,他暫時不想向任何人提起,故而陳述中把握的就是“精簡”二字。 能不說就不說,說起的也以簡潔為要。 這樣,他告知於舟等人的,其實就是三件事:

    天裂谷下有妖魔入侵。

    他與白日府生了衝突。

    天裂谷爆了反常的寒潮,最終釀成動亂。

    至於鬼獸和雙頭妖魔的大戰、玄陰教和淨水壇的關係、“證德神魂”奪舍、鬼獸巢穴、救下證嚴和尚等事,這些更深入的細節,因為都涉及到照神銅鑑,他沒提起,而這也更符合他一個普通“通神”修士的身份。

    他給老道說的這些,都是一路上經過細細斟酌,最後定型的。 裡麵線索完整,細節方面則有模糊之處,但這也是人之常情,那樣激烈的情境中,若是一切細節完備,才真叫奇怪。

    為此,若聽眾非要有一個能接受的解釋,“運道”大概是最好的選擇。

    此外,餘慈也有一個隱藏的念頭:“小螞蟻怎麼看巨人打架呢?”

    自然是爬到遠遠的高山上去看。

    若是在巨人腳下,也就是給踩爛的命!

    他覺得自己在天裂谷之事上陷入太深了,因為有照神銅鑑,一些以他的層次根本不應該觸及的東西,此刻都印在他腦子裡。 所幸到現在為止,巨人還沒有現他這個“小螞蟻”,可若真的不知死活,停留在巨人腳下,早晚要給踩得稀巴爛。

    所以,裝糊塗是個好辦法。

    當然,真正一勞永逸的做法是讓自己也變成巨人,至少有就近旁觀的資格。 而這個目標,又顯得太過遙遠了。

    要努力啊……餘慈按住盛著魚龍的石盒,手心微潮。

    於舟是在西園內為餘慈接風的,就在當初與白日府眾人對峙的小亭內圍爐煮酒,賞雪品梅,頗是雅緻,也很是親近。

    聽完了講述,老道親手執壺,為他勸酒。 餘慈也暫時放開疑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此時,他還有一件事,要給老道一個交待。 他取出已經封存好的鬼相花和陰界樹根,遞了過去,道了聲慚愧:

    “沒想到事態變化如此之快,倉促間藥材只拿到這兩樣,那玉簡我先收著,日後必將這幾味藥材配全。”

    這話不是客套,老道助他開啟仙路之門,他卻連對方的託付也未完成,確實有愧于心。 倒是於舟搖頭而笑:

    “你能拿回兩味,已經是出乎我的預料,尤其是這陰界樹的根莖,有魚龍常駐其枝幹,與之元氣交通,藥性更佳,也是十分珍貴,若要我出價,起碼也是兩百功以上……他應是很滿意了。”

    最後一句說得有些含糊,餘慈微愕,但現在他已經不在乎兩百善功之類,聽過便略過,隨即長長吸氣,將先前說話時取出來的石匣推到老道面前,內裡魚龍仍在沉眠,但這小東西,卻勾著他未來的命運。

    “於觀主,有此魚龍,那外室弟子一事,可成么?”

    於舟笑而不答,只將杯中溫熱酒水一口飲下。 說也奇怪,雖說老道士沒有爽快答應,可見他笑容,餘慈便覺得心中安定,立知事情已是有了十成把握!

    其實,在他抓住魚龍的那一刻起,他也知道入門之事,再無阻礙,只不過事關重大,還要在老道這裡問上一句才甘心。 如今看見老道反應,他便知道自己有點兒小家子氣了,也不多說,同樣舉杯,一干而淨。

    旁邊寶光笑得眉眼不見。

    等他一杯酒飲下,於舟手指輕敲石匣,若有節拍:“我觀此魚龍品相,貫鱗頂角,實是上乘。但也因品相太好,無論制器煉藥,都是暴殄天物。還要想個更好的處置之法才成。”

    餘慈朗聲一笑:“魚龍再好,不過是身外物。於我求仙之路,並無大用,觀主自去處置可也。”

    於舟鬚眉微動,卻是搖了搖頭:“你能有這不為外物所動的心思固然是好,但在仙路求索上,卻犯了大錯。而且,誰說魚龍對求仙無用?”

    餘慈愕然,隨即便生出無窮盡的好奇心:“觀主之意是……”

    於舟卻不即刻回應,只微笑道:“酒水太過清淡,佐以談資,猶嫌不足。”

    說著,他轉臉吩咐寶光:“你去我院下酒窖,取那壇'千日醉'來。”

    寶光喔了一聲,起身匆匆離去。 餘慈看著小道士遠去的身影,略有不解,想問於舟,於舟卻先一步解答:“寶光心思純良,未經磨礪,性情也還未定,與你我不是一路,有些說法他聽到了,有害無益!”

    “不是一路?”餘慈怎麼覺得這話中味道有些怪?

    這時候,於舟停下了敲擊石匣的動作,轉而豎起手指,讓余慈往這邊看:“魚龍有個別名,你可知道?”

    餘慈隱約記得於舟曾說起過的,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只好搖頭。

    於舟笑意微微,面部深刻的紋路中,每一道都似乎蘊藏著難以索解的情緒:“魚龍別名'道蟲'。”

    “道蟲?”餘慈終於記起,當日便是在此亭中,於舟見到魚龍後,第一個說法,正是如此。

    “求道之蟲、大道之蟲、毀道之蟲,均如是。”

    悠悠話音,便如一層迷霧,籠在餘慈頭上。

    於舟也不認為餘慈也即刻理解,他仍是笑著,略見醺然之意,手指在虛空中狀似隨意地抹畫:“所謂魚龍,以草木之身,化皮肉轉血髓,得真龍之靈,性命兼修,直至龍門一躍,得天龍真形,步步都踏在大道之上,故而姓'道';同樣是魚龍,自草木之身起,不親同類,反而盜取生機、奪殺元氣,轉質移性之後,又吸蝕萬物生氣精血以自肥,一路下來,不知禍害了多少生靈,造下多少殺孽,是以名'蟲'。合起來,便是這'道蟲'二字!”

    餘慈聽得呆了,不過讓他呆的原因還有一個。

    那便是隨著於舟手指抹畫,亭中石桌之上,數尺方圓的虛空中,竟真有一條貫鱗頂角的魚龍布煙踏霧,悠遊盤旋,彷彿是被憑空攝來的一般。 餘慈開始以為這是幻術,但眼睛和氣機感應告訴他,這不是攝來的真物,也不是什麼幻術,而是於舟用手指催劍氣,以之為筆為墨,在空無一物的虛空中,畫出來的!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0 PM

問鏡· 第七十七章取捨

    運劍如筆,行氣如墨,以虛空為絹紙,老道把魚龍身姿神態描繪得栩栩如生,纖毫畢現。 而且,那魚龍是游動的、是活的! 彷彿有著自我的靈性,在虛空中嬉遊變化。

    對這一手絕妙劍術,餘慈實是嘆為觀止。

    於舟見他模樣便笑:“這劍氣千幻之術,不過是旁枝末節,你若沉迷在此等事上,也不用再去修道了!”

    語氣溫和,語意卻重,餘慈心中凜然,拱手正色道:“請觀主明示。”

    “我沒什麼可以明示的,只是讓你看一些事實。便如我離塵宗、便如那白日府、便如萬靈門、便如天裂谷中數以萬計的採藥客,當然,還有那些妖魔鬼怪,通通算上,這些人物勢力,有哪個脫開了'道蟲'演化的道理?你可以想想,但不必現在就有答案……前人稱呼'道蟲',真義便在其中了。”

    雖是讓他想,但於舟不給餘慈仔細思考的時間,親自為他斟滿一杯酒,在餘慈道謝之時,又是微笑:“你不為外物所動,只求長生大道,且不說這想法的好壞,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怎麼個想長生法呢?”

    餘慈脫口道:“日思夜想。”

    於舟不置可否,只撫須道:“日思夜想之後?”

    “踐而行之。”

    “行之不得?”

    “求之!”

    “向何處求?”

    餘慈想了一想,道:“自然是向觀主求來。”

    於舟聞言大笑:“我若能得長生,又怎能落得垂垂老矣,在此觀中等死?你是可是問道於盲啊!”

    餘慈沉默不語,只覺得老道笑聲雖是豪放,但中間畢竟有鬱結難解之處,想必是憶起了傷心事,這便是他的罪過了。

    老道笑罷,忽又開口問他:“後生可知長生之難?”

    餘慈回想起自家經歷,坦然道:“略知一二。”

    老道用手指了指他,隔著劍氣演化的魚龍,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愈迷濛不清:“長生之難,於我則刻骨銘心!”

    “遙想當年,我攜妻踏遍千山萬水,尋仙覓道,歷經艱險磨難,未有退縮,只求長生,自詡心固如磐石,風雨不敢欺。後與先師結緣,我夫婦二人得以雙雙拜入離塵宗門下,得長生丹法,以為仙路已在足下,然而倏乎三百年已過,仙路漫漫於前,方知當年一切險阻,在真正的劫關面前,不過是杯水瀉地,以為灘塗,可笑復可憐。”

    三百年……這是老道次親口證實他的年歲。 對余慈來說,讓他這個連三十歲都不到的後輩,去想像十倍於其年齡的漫長人生,委實是件困難的事。 所以,他只能繼續沉默。

    但他一直看著老道溝壑縱橫的面孔,莫名地想到了紫雷、赤陰兩個“舊主”。 年少時他一直不明白,那二位已經是還丹修士,掌握千里之國,又青春長駐,為何如此急迫地用人命來填長生欲壑……之前幾年,他以為自己理解了,那是出於一種緊迫感。 但如今,他又悟過一層:

    其實,那是恐懼吧! 三百年時光,卻在長生路上駐足不前,眼睜睜地看著自我生命終結,這種經歷,餘慈無論如何都不想嘗試!

    老道不管他這些心思。 他養氣三百餘年,便是有一些糾結,也不會顯露太久,轉而笑道:

    “我這三百年修行,至還丹巔峰而不得寸進,耿耿之餘,卻也明白了長生之難,不在傳法之前,而在傳法之後,只是天下求道之士,十有**,連'傳法'這一關都過不得,實在是可惜可嘆。故而這些年來,我借主持止心觀之利,多與人方便,為宗門廣收弟子,倒也不是應在你一人身上。而且,我只是給你一個機會,能不能成,要看你的努力和造化!”

    “造化”二字,語意悠悠,似有無盡感慨,但那就不是餘慈所能深究的了。

    他只是明白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故而起身,向老道鄭重施禮:“觀主苦心,弟子明白。”

    這時,他自然而然地換了稱呼。 於舟非常滿意,卻不與他太過嚴肅,只舉杯笑道:“我為你架張梯子,你攀上來,現在算是真正走上了長生路,從此以後,艱難險阻,已與過往不同,你要有準備了!”

    餘慈同樣舉杯,又是一杯熱酒下肚,沉聲回應:“弟子盡知。”

    語意沉沉,自有一番深意。 餘慈自反出雙仙教以後,飄泊四方,如無根之萍。 如今卻是重立根基,心中感慨,又哪是三言兩句能概括完的。

    他重新入座之後,又斟滿酒盅,一飲而盡,暖融融的酒意瀰漫全身。 這時候同樣的座位,對他的感覺已是截然不同。 有些話以前不可說,現在可以說:

    “觀主,你剛才說求仙不向你處求,卻讓弟子往哪裡去?”

    於舟咧嘴而笑:“我是這般下場,如何教得你長生?故而我先前所講,不是我的本事,而是我尋得山門內那些同道前輩成功之法,為你講來。你此時算是外室弟子,只能照貓畫虎,待日後機緣到了,再從那些仙長口中,求得長生真解,方是正道。”

    餘慈心中聽得不是滋味兒,不是說老道話不中聽,而是他言語中沉沉暮氣,未免表現得太過濃重。 而且,他隱約感覺到,老道這些話說起來,不比先前坦率,像是有什麼情緒悶在裡面。

    於舟卻不管他,幾盅酒下肚,倒是談興大:

    “我們再說這'道蟲'。天下修道之士千千萬萬,能長生者幾稀。是不是像這魚龍一脈,自蝦鬚草、魚龍草、再到魚龍,千里挑一、萬里挑一,層層篩選,以至得道?”

    餘慈略微沉吟,忽然道:“觀主。”

    “嗯?”

    “這豈就不是觀主所言的'道蟲'之'蟲'麼?我非偽善之輩,平日里殺生害命之事,也不是沒有做過。不怕觀主見笑,我與人一語不合,拔劍殺人,殺十個八個,也未必怎樣。但若是因我一人之長生,視天下同類如草,收割元氣盜取生機以自肥,此類事情,我是做不來的。”

    說話的時候,他想到是紫雷、赤陰兩位“舊主”,這兩個他至今都要仰視的還丹修士,不正如老道所言,戕害同類,為自己的長生之路架梯子麼?

    作為受害者,餘慈絕沒有效仿之心。 至少,現在沒有!

    於舟聽得笑了起來:“你不用向我表明心跡,你也把大道長生想得太簡單了些……《陰符經》可讀過?”

    餘慈很坦白地搖頭。

    於舟笑指他一句:“以後這些功課要用用心。這經文裡有一句話,乃是'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此言何解? ”

    餘慈仍是搖頭。

    老道沒有直接解釋,只是拍了拍手邊的石盒,又道:“一條魚龍兩千五百功,你覺得宗門這功德交易之法如何?”

    餘慈這次不再搖頭,而是皺眉說:“商賈氣很濃。”

    頓了頓,他略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說了出來:“與我想像的修行宗門不太一樣。”

    老道撫掌而笑:“年輕人這話說得極妙。你想像的……可惜,長生大道無從想像,只有踐行一途。長生之艱難,不經由實踐,又豈能理解透了?

    “要知長生是最虛無縹緲的事,但求長生又是最現實的事。以你現在的修為,若只想著餐風飲露,淨體辟穀,那是要給餓死的,終究少不了油鹽醬醋。你再看山門內那些化虹乘雲,遨游太虛的前輩仙師,當年也都是從粗淺的提縱到馭器懸浮、再到步虛飛空,一步步提升,才有今日之境界。

    “即使他們有了今日的境界,從油鹽醬醋裡面抽身,他們的徒子徒孫依然要到裡面滾一遭,從沒有說師傅一朝傳法,徒弟長生可期的道理……是不是覺得老道說的都是一些陳詞濫調?”

    餘慈啞然,不等他辯解,老道便笑道:“這想像和踐行之事還要更複雜,便是善功榜,也是別有深意。現在倒有一個更簡單的問題,不用想像,你且答我:蝦鬚草、魚龍草,它們之間,會交易麼?”

    餘慈只能再度搖頭。

    “這便是了,魚龍一脈通過感應交通,盜取同類生機以自肥,但這是它們吸收養份而成長的唯一方式,但我們而言,想吸取養份,選擇可要高級得多,也複雜得多。

    “你為什麼非要取別人性命?只要他身上的靈丹法寶,不可以麼?再退一步說,彼此交換不也挺好?宗門的功德交易不正是這麼做的?

    “推而廣之,任何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都是獲取養份的機會,只不過有人獲取的多,有人獲取的少。有人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有目標地去換取,而有人則懵懵懂懂,白白浪費機會。

    “打個比方:人行於道中,見一美人,遍體綾羅,珠光寶氣,又攜有修行典籍若干,此時,好色者欲攜美人歸,理所當然;好財者欲得其珠寶,說得過去;而吾等修行之人,取其典籍是人之常情,可若還要慕財好色,甚至連典籍都忘個乾淨……長生與這等人何干?。”

    餘慈聽得笑起來,但老道沒有笑。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1 PM

問鏡· 第七十八章狂歌

    “你當這很容易嗎?長生大道,道可為盜,盜者,取也。這一個'取'字,便是長生路上最難之事。你修行途中,遇到的問題可不僅僅是這珠寶光氣的美人,千萬個修行法門、千萬種靈丹妙藥、千萬條人情干係,你取哪個,舍哪個?你取了它,可真能長生?你捨了它,日後真不後悔麼?”

    餘慈笑容收斂,這已經不是理想和踐行的問題,而是被老道重新引回到魚龍之論上。

    “人之修行必須看準這個道理:人生於天地之間,從不是為了把自己孤立出去,修行到頂峰如何,我不知道,但修行路上,人與人之間,彼此感應交通,有互幫互助的,有形同陌路的、有不共戴天的;人與物之間,也是感應交通,有密不可分的、有可有可無的、也有見而生厭的;至於人與天地之間,什麼天人合一、天人交感更是明明白白寫在典籍上。

    “如此聯繫,雖是紛繁複雜,但在此間有取有捨,才是正道。不把這裡面的道理參透,不明白'外物'也是修行的根基,孤零零進山參禪,美其名曰'死關',其實只是個死字罷了!”

    餘慈垂頭回應:“謹受教!”

    但很快,他又抬頭,咧嘴苦笑:“只是這道理聽起來,取取捨舍,複雜得很、困難得很,也……無情得很。”

    這時他想到的是最近一段時間結識的朋友。 按照老道的理論,追求大道中,若有必要,葉途可以舍、寶光可以舍、小九可以舍、他老道也可以舍!

    是這個意思嗎?

    老道神色悠悠,似乎是出了神,旋又撫須而笑:“不是在世上經過風雨的,說不出這'無情'二字,這很好。但要知道,大道無情是劫關……卻'任是無情也動人'哪!

    說罷大笑,笑繼而歌,擊杯為拍:

    “仙路長兮長生難,長生難兮難劫關。難劫關兮關生死,關生死兮死不難。”

    梅雪小亭中,白眉老道便這麼清嗓而歌,聲震枝葉,雪落有聲。 其實聲音並不動聽,詞句也是直白平常,就是聲調中頗有些詼諧自嘲的意味兒,再想過一層,便又覺得這裡面字字辛酸,擠得人心血不暢。

    餘慈知道,老道士是用這種方式點醒他,但卻把自己賠了進去。 他想笑,擺在臉上的時候,卻已是了苦。

    這是他第一次接觸修行中高深的理論,可是若是天下修士都是這般修煉法,何其無趣,何其憋悶?

    這不是他想像中的、追求中的長生……真的不是!

    所以,情緒激盪中,他又吞得一杯酒進肚,有了幾分醉意。

    他的酒品其實不太好,一旦有幾分酒意,性子便顯得過於狂放,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傾向。 他斜眼再看,雖然他不喜歡老道剛才的言論,卻很欣賞老道士恣意放任、旁若無人的姿態。 這老道,確確實實是個性情中人。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老道才在長生路上折戟沉沙吧。

    不過這評價到了嘴上,又變換了說法,他藉著酒意,叫道:“好老道,是個妙人!”

    突兀的稱讚聲,卻讓老道神態愈是悠然沉醉。 他稍稍變化音節,將四句歌辭反復歌唱。 餘慈從中屢次聽得“長生難”三字,再見老道皓蒼顏,垂垂老矣,心中如何沒有感觸,心中激蕩之下,竟也擊掌拍桌,隨老道高歌:

    “……難劫關兮關生死,關生死兮死不難。”

    一蒼勁一清越,高下相激;擊掌聲、拍案聲,老少相應。 如此,簡單的歌辭竟然真給他們唱出了味道。 待得“死不難”三字又過,餘慈已是心緒如潮,激昂澎湃,手上猛地力,震得小亭轟聲大震,幾乎要塌下來。 簌簌粉塵下,他恨聲道:

    “死不難、死不難,最不難之事,便是最憋氣的東西!”

    老道也停了口,笑吟吟地道:“知難而上,才能長生。你可知道如何走那長生路了麼?”

    “知道了、知道了……”

    餘慈確實是清楚了老道的意思,可是卻越地不得勁,這種取取捨舍、有情無情的東西,讓人覺得太脂粉氣。 其實他倒不怕死,反倒是煩惱這些纏纏繞繞的玩意,為什麼修道就不能像使劍那樣,一劍過去,立分生死,來個痛痛快快呢?

    憋氣的時候,就要飲酒。 酒杯裡灑了灰,他就不要酒杯,抓著酒壺,一口飲淨,酒味雖薄,卻是一氣沖上了腦門,他心緒激盪,又想到於舟先前所言的天地、物、人之說,一口氣頂上來,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忽地拍案大叫:

    “為什麼非要取捨不可?使萬物為我所有、使萬人為我所用、使天地自然為我所使……這樣,還不得長生麼?”

    老道聞言怔了。

    餘慈吼出聲來,也是腦中一清,立知自己說了混話,剛想解釋,卻見老道放聲大笑,忽地拂袖,砰砰咣咣一陣亂響,滿桌子的酒杯小菜摔了一地,差點兒連盛著魚龍的石盒都摔下去。

    此時寶光已攜酒到了小亭外,突地看到這幕情形,直接給嚇呆了。

    老道笑罷,又看著餘慈,半晌不語。

    餘慈生平還是第一次後悔酒後失言,迎著老道的目光,他苦笑道:“這是氣話……”

    老道忽爾展顏一笑:“很好!”

    “什麼?”

    “我知道是氣話……但這些句子,就是氣話,我也說不出來。”

    老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那麼出亭而去,再不回頭。

    午後時分,觀中的道士們紛紛結束了午課,道觀中人聲漸起,但傳到餘慈居住的獨院,卻大都消寂下去,不染其清幽。

    餘慈在院中緩緩踱步。

    這是他回到止心觀後的第十天。

    從那天老道拂袖而去後,餘慈便再沒見過他,便是那魚龍也沒有交上去,至於外室弟子之事,更是給擱置下來。 好像那一回失言,真的觸怒了老道,使得一切都陷入停滯狀態。

    時間持續得久了,他感覺到自己似乎被遺忘掉,每日里只有寶光過來說些閒話,讓他覺得自己還在塵世之中。

    餘慈不是沒有焦躁過,也不是沒有懷疑過。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心思慢慢地沉澱。 不知不覺間,天裂谷時的勾心鬥角,生死拼殺變得模糊了,始終充斥在他心中的緊迫感也緩和下來,至於仍沉潛在水下的陰謀、“巨人”間的對抗等一些更遙遠的東西,則是被埋在心底最深處,再加了一層蓋子。

    這樣,他的心大部分空掉了,跳動的節奏自然生了改變。

    餘慈找到了一個全新的節奏,與他在天裂谷、與他之前十二年的流浪生涯、也與他幼時在雙仙教中的節奏完全不同。 好像是悠然閒適,感知又非常細膩,他並沒有遺忘前塵,只是漸漸改換了角度,單純從那裡面抽取信息,豐富自己的思維。

    簡單來說,他在反思。

    並不是說他認前面做的事情有什麼錯誤,而是他找到了一些在激烈的情境下,不可避免遺漏的有價值的東西。

    較虛幻的像是他各個時段微妙的心境變化,更現實比如使用霧化劍意之際,“先天一氣”細微的運化方式。 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細節裡面,有一些他一直在追求,卻被更奪目的現實狀況掩蓋住的東西。

    所以,餘慈開始喜歡在安靜的獨院中踱步,去回憶、去思考、去探尋,最終把握住那些東西,因為它們才和修行、才和長生挨得更近。

    他狀態變得很好,今日更是如此。

    在靜謐的環境下,他甚至可以聽到肌骨血肉在“先天一氣”的滋潤下,綿綿密密的合聲,像是深夜潮水拍打岸邊,起伏有致,如聞天籟。

    受此密音的浸淫,餘慈很自然地進入到似醒非醒、杳冥恍惚的狀態下。 往昔清晰的思慮覺知,此時卻像是漫堤的湖水,四面流淌,沒有任何目的性,但在其最深處,又有一點微微的光亮,構成最根本的核心,照耀著難測其深的心湖。 不論湖水蔓延出多遠,都要受到光芒的影響,儘管那影響已是微乎其微。

    他莫名其妙地、也是理所當然地想起了葉途的言論,卻失去了前後順序,甚至失去了語言這個外殼,而是還原為最直觀的圖像,最純粹的理念,呈現在心湖之中。

    那是一組同心圓。

    微光便是圓心,湖水便是已經模糊了其間界限的圓弧。

    四處蔓延的湖水主動與外界天地聯繫,侵占著新的地盤。 而外界天地也在與湖水溝通,也許是一片落葉、也許是一陣微風,通過這細微的變化,傳遞著遙遠距離之外,那些模糊的信息。

    湖水本身便能將這些信息消化且作出反饋,而湖心那點微光,則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將信息的輸入、與湖水的作用、湖水的反饋這一整套流程印刻下來,再將這流程本身剃出去,只留下一點那流程所宣示的微乎其微的“道理”,收入其光芒之中,那點微光似乎也擴大那麼一絲半毫的樣子。

    然後,湖水在微光的照耀下,變得更加澄澈,反饋的信息也更為明晰,由此周而復始。

    直到一個鮮明強烈的刺激突然插進來!

    當理想最接近你,即將變成現實的時候,也就是所有幻想的色彩都褪去的時候,不知道大夥兒是個什麼感想。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2 PM

問鏡· 第七十九章眼線

   “湖水”先感應到了刺激,湖面動盪,杳冥恍惚的狀態也在動盪。

    動蕩之時,湖水已經做出了反應,一個模糊的形像從心湖中浮出來。 但此刻,玄妙狀態已經到了崩潰邊緣,他難以做出進一步判斷。

    然後,五感六識紛紛回流,在此略顯混亂的情況下,餘慈在周圍相對單純的氣息環境下,嗅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氣味兒,這是他做出判斷的重要條件。

    來人的形像已經清楚地呈現,也在此刻,杳冥恍惚的狀態徹底崩潰,餘慈又還原為一個**凡胎的人,類似“湖水”之類的異象再不復見。

    終於,理智做出最終判斷,將來人的身份確定下來。

    足足十息之後,他聽到了來人急促的腳步聲,又過了五息,此人停在他獨院門口,敲響了院門。

    “余先生,可在麼?”

    用這稱呼的,顯然不是寶光,聲音其實也不是很熟悉。 但餘慈心中已有定論,便過去把門打開。

    站在外面,是一個中年道士,穿一身藍佈道袍,渾身上下普普通通,很不起眼,屬於一眼掃過去就能把他忘掉的那種。

    不過,餘慈卻非常準確地稱呼他:

    “竟然是徐松道長,真是稀客,快請進。”

    徐松是止心觀中一個非常普通的掛單道士,資質平平,修為平平。 在觀中已有十年了,修為卻還是明竅上階,始終跨不進通神境界。 為人倒是比較熱情,曾和余慈交談過兩回,也混個臉熟。

    兩人的交情並沒有到需要專門登門拜訪的地步。 餘慈有些疑惑,但還是請他進來,迎入正廳。

    哪知剛進了屋裡,徐道士便一躬到地:

    “萬靈門弟子徐松,奉門主之命,前來向先生道喜。”

    萬靈門?

    餘慈瞇起眼睛,稍稍恍惚了一下,一個精靈可愛的小姑娘形像從心湖浮出來,沖他璨然一笑,之後他才記起萬靈門究竟是什麼。

    才幾天的功夫,怎麼就覺得天裂谷那邊的事離他很遠了呢?

    心境終於從修行的狀態移換出來,餘慈看了徐鬆一眼。 早知道萬靈門在止心觀布有眼線,卻沒有想到對方竟主動暴露出來。 真的只為了道喜麼?

    況且,道什麼喜?

    “先生行將被收入離塵宗門牆,從此長生大道,一片坦途,難道還不值得慶賀麼?”

    這話未必太誇張了,餘慈也懶得對他解釋這其中的關節,直接將此話題放過,想了想,他道:“小九可好?”

    徐松顯然是有備而來,立刻回應道:“九小姐神魂受創,尚未痊癒,時昏時醒。門主近期想送小姐往南方故人處好好療養。”

    “哦?”

    餘慈有些驚訝,小丫頭的情況竟糟糕到這種地步? 當時那虞玄長老以及證嚴和尚,可不是這個判斷。

    他感覺有些不對勁兒,而且,南方?

    早在數月前,由葉途那小子“上課”的時候,餘慈便從他那里大概了解了修行界的地理概念,而在止心觀多日,和寶光聊天時,對此的認識也更加清晰。

    修行界是有將整個世界劃分為“東西”或“南北”這般相對區域的傳統的。

    從地理概念上,此界劃分南北,是以斷界山脈、雲中山脈、滄江一線為界限。

    其中斷界山脈緊鄰天裂谷,同樣是劃分東西修行界的界標之一,是天下兩大江,即滄江和離羅江的源地;雲中山脈則號稱居於天下之中,是此界修行資源最豐富的所在;滄江源於斷界山脈,由西向東,幾乎橫貫整個修行界,匯集千百支流而成江河,至東方而聲勢浩大,江寬千里,最終匯入東海。

    這是最標準的界限。

    不過,在傳統上,或者說是在此界修士的意識中,所謂“南方”,其實範圍要狹小得多。 那應是指滄江以南,離羅江中下游以東,也即修行界的東南部。

    與滄江一樣,離羅江也源於斷界山脈,其支流灞河,還流經絕壁城外。 作為此界第二大江,它比滄江要曲折很多,其乾流本向東,但在中途又折向南,將地理上的南方一分為二。

    離羅江東西兩岸就是兩個天地。

    大江西岸,是此界著名的兇地大雷澤和六蠻山脈,鬼怪妖魔,層出不窮;而另一邊,則是有'六湖三江'之稱的東南水系,其間百工興盛,宗門林立,是此界最為繁華之所。

    徐松所說的“南方”,無疑就是指東南水系之間,正因為如此,餘慈才感到奇怪。

    要知道,修行界之廣大,實在乎常人的想像。 舉個例子,餘慈叛出雙仙教,在外流浪十二年,行路不可謂不遠,但實際上,他還是一直在斷界山脈附近打轉;而對絕壁城的居民來說,一座城市及其周邊區域,幾乎就是他們心目中天地的全貌了。

    按照徐鬆的說法,要把小九送到南方療養,想法是不錯,可是從絕壁城到那邊,路程可不是用千里、萬里來算的,起碼也是百萬里以上的長途跋涉,路上說不定要走一年半載,至於麼?

    在這時候讓小九離開絕壁城,是不是有別的打算?

    對此,徐松倒是又解釋了些:“天裂谷妖魔動亂,雖是有離塵宗、落日宗的仙長一手壓制下去,可是終究還有漏網之魚。近日絕壁城也屢受其擾,不少人遇了毒手。門主應是考慮到這點,便趁著'移山雲舟'東歸返程之時,讓家眷暫去南方避下風險。”

    餘慈“哦”了一聲,是移山雲舟嗎?

    他以前從葉途那裡聽到過,似乎這“移山雲舟”是一件了不起的法寶,屬於東南某個大商家,體積有如山岳,卻可以在雲霄中高飛行,其上可搭載過萬人,由東到西,再由西到東,半年一次往返,為不具備長途飛行能力的修士服務。

    葉途就是坐著這個,從遙遠的東海邊上,飛到天裂谷來的。

    只是,這理由仍不充分。

    餘慈想了想,突然問道:“白日府近日如何?”

    徐松卻是對他豎起了大拇指:“要說白日府,就不能不佩服余先生的能耐了。白日府十二名管事,被先生殺了三個;五十名府中親衛,幾乎給滅掉了一半兒。這可都是他們府中最精銳的戰力,雖說金煥死要面子,對這些諱莫如深,可這種事兒,又哪能瞞得住,眼下絕壁城裡,誰不知道先生的威名?又有誰不知道白日府面子里外丟盡?”

    這個萬靈門的臥底雖是其貌不揚,可拍起馬屁來卻是一套接著一套,尤其是滿臉贊佩,真摯無比:“要說最讓人的佩服的,還是先生以通神修為,竟然能從屠獨手下從容脫身,反到是那老怪物,因為遭遇妖魔寒潮,受傷不輕,回府後,便閉關修養,傳說十年八載都未必養得回來,先生……”

    “回府?閉關?”

    餘慈舉手打斷了他的話,微微前傾身子,盯著徐松,緩緩地道:“你說,屠獨回府了?”

    徐松愕然,但這種情況下,他只能點頭。

    餘慈沉默半晌,等再開口時,只道:“徐師兄還有什麼事麼?”

    徐松這次來,其實就是按照門中指示,探一探態度,拉一拉交情,此時又怎會不識趣,忙行禮告辭,至此連椅子都沒坐,一口茶水未喝。

    看著徐松走出院子,餘慈沉吟半晌,取出了照神銅鑑,同時開啟照神圖。

    止心觀、乃至道觀所在的整個小山,都在照神圖的籠罩之下。 內裡樓宇大殿、宅室園林中人影來去,盡入其掌握,不過,餘慈的心思不在這裡。

    他盯著照神圖,腦中想的卻是離開天裂谷的前夜,圖景中那片瞬間擴展,吞噬一切的暗影,還有那支離破碎的日魂幡。

    “這局面,怎麼讓人越來越看不懂了?”

    餘慈坐在正廳主位上,照神圖外環繞青光雲霧,內裡光影無聲穿梭運行,廳內一片寂靜。

    良久,餘慈忽然失笑:“人的好奇心果然要不得,明明已經要爬到高山上去,一個消息,就能再返回來。非要鑽到'巨人'腳底下去尋死麼?”

    想通了這一節,餘慈搖搖頭,閉上眼睛,慢慢地沉澱心思。 不知過了多久,當廳內光線都有些變暗的時候,他睜開眼,剛剛獲得的諸多信息都沉入心湖底部,與那些同類的事情堆在一起,再無反應。

    餘慈重新進入了他已經習慣的狀態和節奏裡,之間的轉換如此輕鬆,不得不說,這是十天來時刻不停的心境沉澱所起的作用。

    思維徹底轉換之後,他把心念嵌入照神圖中。 按著心中印象,按圖索驥,很快便找到了幾個關鍵的節點。

    他還是對前面的“同心圓”現象更感興趣些。

    最初感應到徐鬆的位置應該還是在道觀中院;其後分辨出他的氣味兒,則是西院的入口附近;至於等聽到腳步聲,便已經是他居住的院落外了。

    後面的節點好說,畢竟他嗅覺敏銳,異於常人。 但第一個節點未免就有些驚人了,照神圖上顯示得非常清楚,那可是在兩里之外,隔著一個偌大的園子,幾幢院落,任他六識如何敏銳,也不可能探知到那裡的情況。

    “這就是神魂感應。”

    神魂之奧妙,果然是不可思議。 這是他進入通神境界以來,前所未有的體驗。

    餘慈以前一直以照神圖映照周邊,無論是范圍還是清晰程度,都遠遠過這次感應。 可是,相比之下,神魂感應卻有一種難言的玄妙。

    這時候,他想到那天然與“同心圓理論”相對應的的心像變化,還有那“微光”映照“湖水”的循環,這是感應,但又不純粹是感應,而是帶著一種充實自我、精進修行的妙處。

    果然,照神圖雖好,神魂感應卻也不能偏廢。 這一點,餘慈是記著了。

    餘慈正想嘗試著再進入一回神魂感應的狀態,院落外又有人敲門,只是這回,卻是熟人了。

    寶光和慣了,敲門之後,直接推門進來,見他站在院子裡,喜道:

    “餘師兄,好機緣哪。”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4 PM

問鏡· 第八十章符規

   “機緣?”

    餘慈最先想到的是外門弟子一事,不過看寶光的態度,卻又不像。

    還好,小道士沒有吊人胃口的意思,直接便道:

    “明日山門解良解師叔到觀中授課。師傅說,此類課程雖不直指大道,卻也講授一些實用的雜學。你精擅符法,恰好解師叔也是此道大家,師傅的意思,你不妨前去旁聽,說不定會有些體會。”

    餘慈奇道:“觀主的意思?”

    見餘慈還不怎麼明白其中的道理,寶光都替他著急:“你不知道這機會有多難得。解師叔是宗門內排名前三的符法大家,在他那一輩,更是屈一指,且又兼通多門,平日里都在山門內修行,從來沒有到觀中講過課。這次來了,也只是說要精通符法的弟子去聽講,我都沒資格進殿旁聽。這樣的機會,你萬萬不能錯過了。”

    “怎麼會錯過?”

    餘慈只是在想別的事:要知這是十天來,於舟次對他有所要求,不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好兆頭。

    他決沒有拒絕的道理,當下一口答應。

    第二天一大早,餘慈就來到止心觀中院的顯德殿,按著寶光所說,每隔一段時間,都有一位離塵宗的內門仙師到此講學,順帶掘可堪造就的美質良材,帶到山門修行。 當然,前者是年年月月都有可能,後者就是鳳毛麟角,稀罕得很了,幾十年都未必出現一回。

    踏入顯德殿,這裡早早就排好了二十幾個蒲團,分兩邊排列。 大多都有人坐著,餘慈在殿外稍一打量,便邁步進去,不過,他總得里面有兩人的面孔頗為熟悉。

    等邁步進來,他“唔”了一聲,終於記起來了。

    原來真的見過。

    左側最前,兩個年輕人錦袍玉帶,俗家打扮,與大殿中的道士群體格格不入,刺眼得很,偏又佔據了最好的位置,難得他二人也能安之若素,倒讓余慈有些佩服。

    金川,匡言啟。

    這兩個白日府傾力培養的後起之秀,不是到離塵宗山門修行去了嗎? 這才幾個月,修行就結束了?

    看到這二位,餘慈不免好笑。 上次見面,他與白日府之間,還只稱得上是齟齬不和,而如今再見面,卻已經是深仇大恨了。

    當然,這一點他並不在意。

    餘慈來得晚,輪不著好位子,倒是進門的時候頗為顯眼,被昂四顧的匡言啟現。 兩人目光對上,餘慈勾起嘴角,匡言啟一愣,回肘撞了下同伴,金川抬眼,而此時,餘慈已經低頭去找位置,直接把二人忽視掉了。

    兩個年輕人臉色都不好看,可這個時候,殿中諸人翹以盼的宗門仙長正從側殿轉出來,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餘慈在最靠近殿門處找到了位子,盤膝坐好後,也抬眼打量。

    轉出來的是一個身量瘦高的道士,昨日聽過寶光介紹,此人名叫解良,乃是山門排名前二十的高手,已經進入那傳說中的步虛境界,可以踏空蹈虛,飛行絕跡。

    其實餘慈對步虛修士還缺乏直觀的印象。

    按照葉途的理論,步虛境界是“羽化脫蛻”之始,從此境界起,修士越還丹水準,已經可以不依靠外物,遨遊於天際,到火候深處,甚至可以飛至九霄雲外,去那無邊廣大的“九天外域”接引天地至清至純的“玄真之英”,淬煉“真形”。

    而所謂“真形”,也就是修士長生不滅的肉身基礎,淬煉完滿,便可打破時間和衰老的捆縛,駐顏長青,甚至萬劫不壞的地步。

    在這個境界上,步虛修士的神魂層次,也由“陰神”向“陽神”轉化。 但這一點,葉途所在的宗門並不看重,所以也就語焉不詳。

    此時,餘慈對步虛修士的印像也僅有兩個:飛行絕跡、真形法體,僅此而已。

    當然,在天裂谷下見到的鬼獸與那雙頭四臂的妖魔,看起來也有步虛的層次,但妖魔與修士畢竟不同,沒有什麼可比性

    此時此刻,看著這位解良仙長,餘慈還是很難將心中的印象具現化。 一時間,餘慈甚至想開啟照神圖,看看在那上面,又會是個什麼情形。

    僅以目見,這位解仙長和傳說中的仙家高人相去甚遠。 其人面目平板木訥,一看便是平日里少言寡語,不苟言笑之輩,餘慈不會以貌取人,認為來者名不符實,卻擔心以此人的性情,口才怕不怎麼便捷,縱是心中有千般道法玄奧,也難以形之於口。

    便在這種心思之下,解良開口說話:“今日我講符法。”

    語音乾澀,幾乎全無起伏,還帶著一些地方口音。 不過,長輩仙師的威嚴還是讓殿中一下子靜寂下去,人們的呼吸也不自覺變得細了。

    哪知他下一句話便是:“不諳符法、平日用符不過五個的出去,強留無益。”

    餘慈為之愕然,金川和匡言啟的表情也差不多。 不過其他人,無論是外室弟子還是掛單道士,都很是乖覺,當下便有七八個人站起來,向解良行禮後,6續步出大殿,殿堂內一下子空曠許多。

    餘慈想了想,乾脆上前,就近找了個蒲團坐下,除了金川二人剜來兩眼,也沒人管他。

    解良眉目低垂,神色冷淡。 等殿內恢復平靜,他再次開口,語調依舊:“畫符的心法,最緊要的便是三條,爾等記好:

    “符籙,布精氣、書圖像以通神者也。

    “氣通天真,獨具其神,可為符。

    “竅竅相通而靈光煥然,符成矣。”

    毫無起伏地列出三句話,解仙長便又停了下來,似乎是留給眾人思考的時間。

    餘慈聽得入神。 這三句話,他並不陌生。

    在《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的全書總綱內,便有此言論,幾乎一字不差。 但之前可沒有人會把這三句話單獨抽出來,並以這種秩序排列。

    便是餘慈基礎再差,也能聽出來,這三句話,分明是以一種遞進的關係排列,使得本來模糊的含義變得清晰起來。 三句中,第一句是說“何者為符”,第二句是說“符之關鍵在何處”,而第三句則是談及“應該如何畫符”。

    明白了這個,餘慈的思維便有些散。 《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那些熟極而流的句子,一個個的好像都活了過來,在眼前飛舞,但事實上是圍繞著那三句話,重新排列。

    這是一個非常奇妙的文字和思維重組的過程。

    是的,對余慈來說,那三個“論符”的句子,真正的價值不在其本身,而在於它們體現出來的鮮明的層次性,以及簡明扼要、提綱挈領的作用。

    有了這三句話,《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總綱中洋洋灑灑近千言,便不再是詰屈聱牙、似是而非的生僻字詞,而是一層層、一段段可以尋到其內部源流的絕妙文章。

    “高人啊!”

    餘慈再看解良的眼神,已是徹底不同了。

    他努力豎起耳朵,爭取把此人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裡。 現在他已經在後悔,沒有拿紙筆過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天知道這一整天的課程之後,他會漏掉哪些重要的信息。

    然而很不幸的,事情接下來就起了變化,在說完這字字珠璣的三句話後,事態分明是向著餘慈先前設想的最糟糕情況傾斜過去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解良簡單就此三句話揮了一下,辭采平平,這還可以忍受,但闡述完畢後,他話鋒一轉,卻以“通神”二字為主題,說起了修煉符法中的清規戒律!

    也許解大仙長確實是肚子裡有料的,他說的都是很明白的道理。 那些“符法通神,當有虔誠之心”之類的言論,確實是很值得深思,可是他顯然不明白,下面這些修士,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麼。

    又或者,他知道,但就是不說?

    不管怎樣,整整一上午寶貴的時間就這麼用掉了。

    這段時間內,殿中修士聽到的,全部都是清心明德、避離污穢、純淨靈引之類的句子,這些東西又何必他講,一本最粗淺的符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 當然,餘慈從來都是看過就算,也沒有刻意踐行過,卻也不見他畫的符有什麼問題

    餘慈初時還聽上幾句,後面就一直在腦中整理《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的總綱。 而距離解大仙長最近的兩個年輕人,為了保證將自己最優秀的一面展示給仙長看,腰背依然挺直,面目嚴肅,然而那眼神怎麼看怎麼呆滯。

    就在餘慈因為這一整天都要這樣過去而歎息的時候,忽有一段話,流入耳中:

    “天地自然,萬物人心,都離不開一個'理'字。這個'理'不是法理、不是物理、不是心理,而是拋開一切具象,斬卻一切綴飾的純粹之物。天地得'理'而存、自然得'理'而運、萬物得'理'而生,人心得'理'而純。我所言之一切清規戒律,非是限制爾等之桎梏,而是最貼近於這純粹之理的標準。所為者,無非是要爾等由模仿而至純熟,由純熟終至於純淨無疵……戒律之義,盡在其中了。”

    這話裡有話啊!

    餘慈先是以為解大仙長因授課效果不佳,話裡帶刺,但細想一回,又覺得這段話實是很有些味道。 尤其那個“拋開一切具象,斬卻一切綴飾”的形容,隱約還有點兒熟悉。 再想想,這豈不是與他昨天心湖漫溢、與外界天地溝湧信息之時的某些感覺極其相似?

    他心頭一跳,竟是脫口問道:“純粹之'理',可由神魂感應得來?”

    此言一出,包括解良在內,滿殿的修士齊齊看來,前面金川和匡言啟的眼神,更像是看一個瘋子。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5 PM

問鏡· 第八十一章貫氣

    旁人的目光餘慈是不在乎的,可是解大仙長卻不一樣。 此人的眼神,便像是一把有形有質的利劍,從他眼眶裡插進來,再直搗進心裡去。

    餘慈一時間竟是窒息了,倒是耳邊傳來一聲讚語:

    “問得好!”

    解良的語調似乎揚起一些,但很快,事情又回到一如既往的軌道上。 對余慈的疑問,只有淡淡的一句話打回來:“爾非內門弟子,此等大道之學,例不得傳,噤聲!”

    遭了訓斥,餘慈很聽話地閉了嘴,前面兩個年輕人送來的眼神裡,已是徹底的嘲笑,卻被他直接忽略掉了。

    餘慈心中遠不像他臉上表現得那麼平靜。 解良那一句話,看似訓斥,但也可以說是從側面回應他了的提問:大道之學……這豈不就是說,那純粹之'理',與神魂感應脫不開干係,而且,他前行的方向,是貼合“大道”的?

    這個問題只能由他自己去思索。 解良以那一段話結束了戒律方面的課程,轉而說起另一個問題:

    “你們會畫符嗎?”

    這話問得頗不尋常,就算是答案明擺著,殿內也沒有一人敢於回應。

    解良不需要別人配合,自顧自地道:“今日,我教你們如何畫符。”

    說罷,他伸出手,細長的手指在虛空中屈折幾下,便有靈光煥然,組合成一個屈曲的“靜”字,這是清心咒。

    如此簡單的符籙,這裡每個人都能輕鬆地完成,但接下來的事,便讓殿中修士兩眼直。

    一符既成,解良重頭開始,依舊是清心咒,卻沒有畫在別的地方,而是就在剛剛完成的符籙上,重新描畫一遍。 外行人看不出什麼來,可在座的修士哪個精研符法多年的行家,他們自然能夠看出來,解良第二次畫符,指尖吞吐的靈光不帶半點兒玄虛,就是沿著前面符紋的軌跡,貼合上去的。

    此法看來簡單,可滿殿的修士沒有一個能做到。

    因為符籙一成,靈光自附,此時的符籙也就不再是單純以精氣抹畫的符號,而是喚取靈應,引動天地自然、萬物靈性的全新符法靈物。 待此時再注入精氣,若不能完全符合附靈後的迴路,兩氣相衝,符籙便保不住了。

    從來就沒有完全相同的符籙。 就算是最簡單的清心咒,這裡又有誰敢打包票,能夠將附靈迴路完全記在心中,且重新抹畫精氣的時候,完全按著既定的迴路來進行?

    況且這還沒有完,解良似乎是重複上了癮,二遍已過,卻毫不停留,依照前例,三遍、四遍……乃至九遍、十遍,最終足足抹畫了三十三遍,這才停了手。

    此時,懸空的清心咒,已經算不得清心咒了。 “靜”字的筆劃已經在灼灼的靈光中變得模糊,渾厚的靈光聚而不散,在符籙外圍形成一圈拳頭大小的光暈,看上去,符籙更像一顆碩大的明珠,懸浮在殿中。

    顯德殿中死一般的寂靜。

    神乎其技!

    殿中修士大概也只剩下這個念頭。

    解良此時方道:“此為貫氣法,是符法修行里很有效的手段。你們照著練便成。”

    照著練? 怎麼練?

    不是沒有人偷偷在下面嘗試,但無一例外的,全部都失敗了。 這個看起來近乎兒戲的技巧,卻讓這些在符法上浸淫多年的修士們撓頭不已。 此時眾人都眼巴巴地看過去,等著解良進一步講解。

    然而,解良只以一句話應答:“此術沒有技巧,唯手熟爾,爾等自修即可。”

    滿殿木然,餘慈則覺得頭皮生疼。 這位仙長真是不討人喜歡,為什麼人們不想知道的他滔滔不絕,想知道的偏又惜字如金呢?

    對解良來說,眾修士的怨懟沒有半點兒意義,他依舊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見殿中無人說話,直接就進入下一個程序:

    “今日我所講之內容,你們若有疑難,現在便可詢問,我酌情回答。”

    此言一出,殿中分明有些騷動。 那些長住觀中的外室弟子和掛單道士都是知道這個程序的,也不浪費時間,三五個人聚在一起,交頭結耳,很快便有了共識。

    有一位外室弟子被推舉出來,先行一禮後,試探性地問道:“貫氣法如何算得小成,如何算得大成?可有一定之規?”

    “如此小術,哪有什麼大成小成。”

    解良見眾修士還是抓著前面的問題不放,語氣聽起便有些不悅:“若是成了,自然回回都成,若是不成,成了千迴萬回,下一回也可能要出亂子。”

    那外室弟子碰了個釘子,縮頭坐下,與同伴面面相覷。

    餘慈聽得卻是心中一動。 按解良的說法,這裡面果然還是有竅門的,否則怎會有“回回都成”之語?

    他這裡想著,最前排,有人施施然站起,向解良行禮後,口齒清晰地說話。 餘慈目光投去,只見說話的那人,正是匡言啟。

    “弟子常聽家中長輩說及,符法一道,在輔而不在主,重準備謀算而輕應急變化。若能劃定敵人,長期準備,自然有大用,但若狹路相逢,白刃相見,必然要吃大虧。弟子愚鈍,不知此說法對錯與否,懇請仙長指點。”

    此言一出,殿中的氣氛又有變化。

    匡言啟這問題問得很中肯、很巧妙。 使用符法,避不開的問題,便是如何解決靈符的威力和效率的關係。

    誰都知道符法博大精深,威力卓著。 但與其他手段相比,畫符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越是威力大的符籙,就越是複雜,雖然符法一道中有無數精簡、急就的技巧,但相較於其他的攻擊手段——例如劍氣、法器、神通之類,差得實在不是一點半點。

    一道靈符沒畫完,別人已經砍了你的腦袋下來,這種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生。 對殿中這些精擅符法的修士來說,更是非常現實的問題。

    毫無疑問這是個大題目,若是解良回答,很有可能便要拿出長篇大論,這對在座的修士來說,自然是最好不過。 餘慈便看到,很多人朝向匡言啟的眼神變得分外和善。

    餘慈也笑,同時對這年輕人的評價有所提升。

    解良抬眼掃了匡言啟一記,略微點頭:“因人而異罷了。”

    如果他還只是一句打掉,誰也不知道極度失望的眾修士們會做出什麼來。 解良似乎終於看明白了局勢,稍稍一頓,便繼續道:

    “所謂應急變化,無非是想讓畫符快起來。這樣,爾等有兩種選擇。一是求諸自身,二是利用外物,二者又是相輔相成。”

    這是長篇大論的先兆,殿中修士都屏息寧神,生怕漏過一個字。

    可解良又不說話了,而是取出一個物件,展示給眾人看。 那是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色澤深紫,內裡隱蘊光芒,還有一些奇妙的紋路上面流轉。 解良以拇食兩指輕輕拈住,以使眾人看得更清楚,但暴露在空氣中不久,珠子的光暈便向外擴張,淹沒了解良的第一指節。

    眾人臉上都是好奇與茫然並具:“這是什麼東西?”

    解良仍不開口,鬆開手指,那珠子便懸浮在虛空中,光暈又擴大了一些,和旁邊三十三層清心咒符籙已經差不多大小。 然後解良開始畫符,就在那顆珠子上面。

    那是五雷符!

    先前他畫清心咒的時候還不覺得,此時轉制五雷符,餘慈終於看出解大仙長的不凡之處。 五雷符的紋路是一串“雷”形符字綴連在一起,外輔以雲氣星圖之紋,當解良指尖抹畫之際,乃是由外而內,由星圖及於雲氣,再由雲氣及於雷文,度並不甚快,可步驟之標準,完全可以拿來做教材。

    而在此三步中,作星圖用以浩茫,作雲氣用以滯重,至於書畫雷文,則更了不得,每一次靈光挑動,餘慈周身元氣便震盪一回,震於內而諸外,他的耳中分明便是鬱鬱雷音。

    餘慈深吸口氣,努力穩定心神,至少讓自己不要從蒲團上跳起來。 事實上,此刻他已經看得如癡如醉,只覺得解良每一筆抹畫,都是挑在他心尖最癢處。

    以前餘慈不是沒用過五雷符,甚至可以說用得非常不錯。 像是對屠獨老妖怪,他便是以一記五雷符,呼應天刑雷法之威,轟開了日魂幡的屏障,與霧化劍意內外夾攻,最終撕開日魂幡,給了屠獨一個好看。

    可是此時觀看解良畫符,他才現,自己以前運用此符時,原來也有大量照貓畫虎以至似是而非的地方,而這些細微瑕疵,解良只一筆便能給他一個完美的答案,等整個符畫下來,餘慈對五雷符的理解已經是煥然一新了。

    直到這時,他才想到一個問題:解良在幹什麼?

    隨後,殿中修士便看到了,貼在紫光圓珠上的五雷符,融了進去!

    珠光又是一漲,受其影響,旁邊清心咒的光芒陡然扭曲、拉長,似乎就要崩潰掉,足足一息之後,才恢復正常。

    解良終於開口說話:“此乃我成就還丹之後,所製的第一個五雷符。此後我若有閒,必於當日以貫氣法附著一次,時至今日,已有五十七年。 ”

    他的話音並不甚大,然而每字均如雷鳴電擊,震得殿中修士作聲不得。

    餘慈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他現在第一個想法,就是把屁股下的蒲團向後挪一挪……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5 PM

問鏡· 第八十二章符盤

    解良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依然沿續著前面的話題:“如有此物,應敵時符籙激也在頃刻之間,威力亦隨心意調節,頗為趁手。爾等日後若能將貫氣法練成,也可一試。”

    說罷,解良收起那顆恐怖的五雷符珠,又道:

    “當然,若修為不足,或練不成貫氣法,這法子便不好用,只有借助外物。外物之中,又有玉符和符盤的分別,我建議你們使用後者。你們之中,誰有符盤?”

    殿中靜了半晌,才有一個掛單道士躬著身子站起來,低聲道:“弟子有一件,只是粗陋不堪……”

    “且遞上來。”

    那掛單道士立刻漲紅了臉,半晌才從袖中取一件盤子模樣的東西,上前幾步,高舉過頂,送了上去。

    解良拿在手中,稍事把玩,便點了點頭,對那掛單道士說:“我暫用片刻。”

    掛單道士如有榮焉,興高采烈地坐了回去。

    解良將那盤子立起,使之正面示人,讓殿中修士都看個清楚。

    眾修士中,有知道此物的,也有不知道此物的,都睜大眼睛去看,餘慈也是如此。 不過,一望之下,餘慈卻有些奇怪了,這玩意兒,怎麼就那麼眼熟呢?

    在解良手中這個盤子模樣的東西,通體由金屬製成,四四方方,邊長不過半尺,厚有三分,一手便可托舉。 盤面上,卻是刻著數十道同心迴路,也都是四四方方,但從外到內,又有著極細微的高低差別,最外圍的迴路比最內圈的,要高出一分左右。 而在方盤最中心,有一塊特意留出來的寸許空白,如此獨特的佈局,只要看過一眼,便不會忘記。

    “這便是符盤。盤者,乘物之器皿,又有屈曲環繞之意。而符盤,顧名思義,便是以屈曲環繞的方式製作的用以承接符籙法力的器皿,簡單來說,就是一件專門用於製作符籙的工具。”

    解良手指依舊從符盤上的迴路上劃過,用其特有的平板聲音解讀:

    “符盤表面,有少則數十、多則上千的迴路構成。迴路呈方形,卻是環環相疊,以方呈圓,象徵天圓地方,即天地自然之道;中央方寸之地,比擬人之心竅;而外圍迴路之中,又以特殊陰刻手法,打通竅孔,呈大小周天之數,使其彼此貫通,最終匯集於中心,象徵天人交感。

    “如此天地人三才俱全,一具符盤便可像徵為一個小世界,若是長久祭煉,便能使符盤與心意相通,成為這一方世界的主宰。那時候,以自身元氣模擬天地之氣的聚合變化,以符籙真意填充,心意一動,符籙結構便在這小世界中生成,自與外界天地溝通聚氣,成符度快了何止百倍?”

    如此形容,讓殿中修士覺得渾身熱,恨不能立刻拿著符盤嘗試。 然而解大仙長又道:

    “通曉符籙之真意,即可畫符通神,在符法修為上,已堪稱登堂入室,你們還差得太遠,想必也用不出來。現在修行界比較常用的是'週天運盤術',乃是先賢以符法融以術數,形成一套運使符盤的心訣,簡單易行。

    “熟習此訣之後,以符盤為依仗,以術數演化符意,脫符形,比尋常畫符之法要快出三倍,還是相當高明的,本宗收有歷代先賢註釋、改進的'丙寅本'和'甲辰本'兩個冊子,比外界流傳的還要高明一些,止心觀中便有收錄,你們若有興趣,可自去研習。下面,我就講一下,這週天運盤術的常規運用之法。”

    此言一出,殿中修士都是眼睛亮,自然千肯萬肯。

    可不知為什麼,餘慈隱約覺得,說出這番話來的解良,似乎不怎麼高興。

    當然,這也只是感覺罷了。 此時此刻,餘慈更關注的是,他終於記起來,他在何時何地見過類似的東西了。

    更確切地說,那玩意兒正在他手中!

    天色已入夜,一天的課程也結束了。

    餘慈很隨意地坐著,身前案幾上,幾個大小不等的物件一字排開。 在燭火下,閃著幽幽的光。

    今日受到解良講解符盤的影響,餘慈想到了自己前段時間某個收穫。 由此起念在儲物戒指裡面翻動,順便整理一下行囊。

    案幾上這幾個物件,都是除了照神銅鑑和《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這兩個“老朋友”之外,餘慈感覺著對他有用之物。 裡面最熟悉的自然是純陽符劍。 這把由他親手凝煉而成的劍器,至今仍是他用著最順手的武器,在天裂谷時幫了他不少忙。

    最珍貴的必是魚龍了。 此時這靈物還封在石盒中,陷入假死狀態,餘慈只待有一天能把它交出去,換得一個離塵宗外室弟子的資格。

    至於最神秘的,則莫過於從鬼獸巢穴中得來的鉤索。 這個造型古怪的物件,兩邊的彎勾相撞時,能夠對神魂造成衝擊。 餘慈不止一次研究其奧妙,可是每每都在那難以控制的詭異衝擊前敗下陣來。

    他曾經冒險不用牽心角,仔細感受雙勾撞擊時,對神魂的影響,那一次的經歷令他心有餘悸——針對神魂的衝擊一瞬千變,絕對力量算不上強,可千變萬化的衝擊方式和角度,每每尋隙搗虛而入,令人無從抵禦,直至幻相叢生。 從那刻起,餘慈總算明白,當時魚龍前後矛盾的古怪行為,究竟是從何而來。

    拿著鉤索研究一陣,餘慈還是將它先收起來。 其來歷不明不白,又似乎和鬼獸、淨水壇這些很危險的因素攪在一起,他心中還是有些忌憚的。

    此外,像是騙子玄清丟下的妖物頭顱、從顏道士手上得來的幾枚玉符和那把袖珍匕、白日府的丹藥等,餘慈都是看看便過,也沒留什麼心思。 最後,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案幾上最醒目的方盤上。

    這個就是今是在顯德殿中,他想到的東西。

    而在目睹原物之後,餘慈能夠百分百確定,這就是白天解良很花了一番力氣介紹的符盤。 與當時拿來演示的符盤不同,餘慈手邊這塊,材質明顯更好,刀工也更細膩,裡面迴路更多,排列也更加整齊。

    按照解良所說,符盤的優劣,主要就體現在迴路和周天竅孔多寡、佈局的精疏、材質的好壞這三方面。 佈局什麼的餘慈暫時看不出來,可是其他兩方面,他手中這塊堪稱完勝。

    白天那塊,盤中迴路不過數十道,而這塊雖說體積差不多,但裡面的迴路密密麻麻怕不有上千條,迴路的縫隙幾乎比頭絲還細,真不知道製作的時候,花了怎樣的功夫。

    如果將鐵盤放大百倍千倍,這些個迴路邊沿便像是越來越高的柵欄,將中央那方寸之地圍攏其中,相當壯觀。

    不過,就是這樣的好東西,此時卻已經被絕大的衝擊力擠得變形,正面還被類似於利刃的東西劃出一道深深的傷痕,整體佈局全部廢掉,對於要求精密的符盤來說,這已經是個廢料了!

    “可惜!”

    這符盤的來歷也比較詭異,乃是他接觸證德和尚、乃至天裂谷這一連串事件的端。 這符盤是被一個叫胡柯的倒霉鬼埋在地下設伏,用以捕殺鬼獸的,只是那倒霉鬼嚴重低估鬼獸的實力,慘被擊殺,便是符盤,也被鬼獸所毀,符盤中心處這條長長的傷痕,想來就是鬼獸的利爪所劃。

    那個證德把它叫什麼來著:射星盤?

    餘慈記不太清了。 不過經歷了這麼多事,現在想來。 當時倒霉鬼胡柯不自量力去打鬼獸的主意,證德和尚又那般湊巧出現,還有接下來與許老二、盧全的天裂谷之行,這一連串不合情理之事,如果全部放在天裂谷事件的大背景下,卻是都能串起來。

    假如一切都屬於淨水壇那個至今莫測其深的計劃,各個問題都能得到解釋,至少從那一刻起,什麼鬼獸、寶藏之類的字眼進入了人們的視野,並在人心中慢慢酵,吸引了包括屠獨老妖怪在內的許多人的注意,一步步抬升,有條不紊。 且和後面妖魔入侵等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就是隨後的寒潮來得太過劇烈,好像前面在一針一線地繡花,後面突然耍起了大刀,很不協調。

    餘慈泛泛想著,思路早就脫離了符盤,又回到“巨人的戰爭”中去。 這回沒等到他自己回神,敲門聲響起,隨後寶光的嗓音便透進來:“餘師哥,師命和解師叔來看你了。”

    咦?

    餘慈猛吃一驚,然而寶光和他熟慣了,不等他想明白,便推開了院門,自然,這行為被於舟老道訓斥一番,屋裡的餘慈看著滿桌雜物,還想著是不是要收拾一下,見此乾脆也不管了,反正這裡面沒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

    快步迎出屋外,果然見到解良和久違了的於舟並排走進來,後面寶光畏畏縮縮,顯然是給師傅訓斥得不輕。

    餘慈不知道這兩位仙長大駕光臨算是來的哪一出,但基本的禮數還是要講的,當下降階迎候:“不知兩位仙長駕臨,有失遠迎,請二位恕罪。”

    這麼說著,他卻奇怪,以解良和於舟的身份,夤夜到此,未免有失體統。

    一邊想著,一邊將二人往屋裡迎。 這時於舟便笑,看上去正常得很,沒有一點兒生他氣的意思:“是解師弟有事找你,他明日便走,故而今夜登門拜訪,來得倉促,莫怪。”

    餘慈謙遜兩聲,目光望向解良,他與這位仙長素昧平生,不知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6 PM

問鏡· 第八十三章爭執

   解良依舊是殿中講課的那般模樣,面無表情,但在餘慈看過來的時候,竟然是微微垂:

    “今夜特來致謝。”

    “呃?”

    餘慈如墜五里霧中,盡是茫然。 不知自己什麼時候竟然幫助了這麼一位神通廣大的人物。

    而這兩句話的功夫,一行人已到了屋內。 這時餘慈才現,自己走神之下,把客人領錯了地方。 他剛才待的這屋子不是會客用的,而是小憩時的靜室,屋裡只有一個案幾,來人都要席地而坐,更別提案幾上雜亂的物件。

    於舟便撫須而笑,餘慈將疑問放在一邊,歉然道:“屋裡是亂了些……”

    “無妨。”

    於舟態度更為隨意,揮揮手,直接走過去,挨著案幾跪坐下來。 他坐得隨意,位置上卻也沒了主次,解良跟著坐下,見此情形,餘慈倒是越覺得自己不夠灑脫了。

    寶光主動跑去端茶倒水,餘慈也放開心胸,與解良隔案而坐。

    心胸放開,疑惑未解。 餘慈一坐下,便問道:“弟子愚鈍,不知解仙長所言'致謝'之事是指……”

    “是關於藥材。”

    旁邊於舟老道搶先一步笑道:“你還不知,當日我要你尋找的藥材,正是解師弟急需之物。今日他見了藥材,很是滿意,特意要求上門致謝。”

    餘慈沒想到中間還有這麼一出,正驚訝時,便見到解良竟是微躬上身,向他行禮。 即使他是膽大包天的人物,但一位步虛仙長如此鄭重其事的態度,一時間也讓他有些失措。

    定了定神,他回禮道:“不敢,能為仙長出力,弟子亦有榮焉。”

    這話當然是套話、客氣話。 說著他還往於舟那邊瞥了一眼,見老道只是撫須微笑,半點兒暗示也沒有,更覺得奇怪。

    哪知解良聽了,卻是回應道:“這與仙長、弟子無干。當時你並非宗門弟子,卻未計報酬助我尋藥,我自然要登門以謝,方全了禮數。”

    他的語氣聽著還是**的,看上去更是古板。 餘慈卻是對這位仙長好感大增,不以勢壓人,不以以高就下為恥,就事論事,這才是仙家氣派,令人心折。

    餘慈畢竟是擅於察顏觀色的,見狀已知該如何與此人交流,再謙遜兩句,忽地記起之前解良的兩個字:

    “當時?”

    他視線再轉向老道,只見於舟伸手按住案幾上盛著魚龍的盒子,笑道:

    “此來第二件事,就是我的提議了:你這條魚龍,品相太好,要是拿去換區區二千五百善功,我都替你心痛。解師弟修行上兼通多門,又精擅醫藥及外丹黃白之術,今日趕巧,我就請他看看,如何替魚龍估個合理的價錢,或者想一個長久的法子,不要做殺雞取卵的蠢事。”

    餘慈沒想到於舟還想著這事,一時又是無奈又是感動。

    老道確實與他投緣,確實也在多方面照顧他,那善意餘慈能夠清楚地感覺到。 只是兩人的想法實在不怎麼合拍,在餘慈看來,魚龍雖然珍貴,卻也不是不可替代之物,他更在乎的還是進入離塵宗修習長生術的資格。

    他相信,只要真正修習長生術,使自己的能力再進一步,又有照神圖打底,獲取魚龍這樣的珍貴之物,也就是早晚的事,完全沒必要在此時錙銖必較。

    對此,老道顯然沒和他想到一塊兒去。

    當然餘慈也不會真的不識抬舉,於舟老道都為他架好了橋、鋪好了路,他還要拿捏的話,便是愚不可及了。

    心念轉動間,他面上不顯,先是向於舟和解良致謝,這才在老道的示意下,雙手捧了石盒,送到解良手中。

    解良接過,也沒有急著打開,想了想,目光在餘慈臉上一掃,便如顯德殿中那般銳利。 餘慈微怔,然後便看到解良將石盒放回案幾上。

    “於師兄,先不忙,我想問幾句話……可方便?”

    後面已是對余慈說的。 餘慈想去看於舟是怎麼個態度,但不知為什麼,當解良視線投射到他臉上,他整個身子都有些僵,意識和身體明顯脫節,本是反射性的一個移轉目光的小動作,竟也給凍在那裡。

    好厲害! 看起來不如金煥太炫極陽法的大氣魄,可那威煞卻在人不知不覺間,達成了徹底的控制。 餘慈懷疑,如果眼前這位仙長要宰掉他,是不是連指頭都不用動一下?

    餘慈不認為解良會對他不利,可是眼下這種完全被動的境地,也實在讓人不爽。 他緩緩調息,維持住胸腔一口氣不散,不卑不亢地回應:“請仙長明示。”

    解良沒有顯出任何情緒變化:

    “今日你以魚龍這天地奇珍換得外室弟子之身,所為何物?”

    餘慈毫不猶豫應道:“為長生。”

    解良直視著他,又道:“外室弟子按例只能獲得一門先天煉氣術,最多能讓你凝成陰神。至於長生丹訣,希望緲茫,更不用說其上的步虛術和度劫秘法,你用什麼來求長生?”

    餘慈皺眉回應:“宗門並未絕去外室弟子上進之途,我見'同德堂'中,能以善功換取丹訣……”

    解良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有一門上乘丹訣,也不需什麼善功,只要你叛出宗門……”

    “解仙長!”

    餘慈同樣打斷了解良的話,一點兒都不客氣:“若弟子理解不錯,我以魚龍換取的是成為外室弟子的資格,並不只是長生術一條。我以魚龍換取這資格,便是擇了後來的路,待入得門來,應做什麼、不應做什麼,自然會遵從宗門之規。

    “退一萬步說,弟子是用魚龍換長生術的,可這也是在宗門允許乃至鼓勵的範圍內。同德堂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而設立的?仙長何必苛求過甚?”

    明知解良很有可能是在試他,餘慈是還是惱了。 查根究底沒有關係,但用這種方式來查,是覺得他愚不可及麼?

    “甚好。”

    解良刻板的面孔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卻是又微微躬身,像是對之前的舉動表示歉意,隨後便道:“你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有人還不明白。”

    說話時,他看的是於舟老道。

    這舉重若輕的重點移換,讓余慈摸不著頭腦,不過解良沒有刻意隱諱的意思,直接便道:

    “於師兄,同德堂中善功交易,我向來是不以為然的。眼前這弟子也明白,同德堂換的是一個機會,而非是實物,偏偏你不明白。這些年,你向宗門舉薦弟子不少,卻是良莠不齊,此足以為戒。”

    於舟灰白眉毛鎖在一起,神色頗是不樂:“同德堂設立已有三劫,自有他的道理。最起碼,若是不以此法,那些欲求長生而不可得的人們,豈不絕了進身之階?”

    老道所言之“劫”,乃是時間單位。 每劫即是三千六百年,源自於修行界每三千六百年一次的波及全體修行人的天地大劫,即“四九重劫”,取一劫一輪迴之意。

    能以“劫”為單位的事物的歷史,無論如何都是相當古老的了。

    解良還是搖頭:“仙路求索,機緣第一。宗門設立同德堂,對內是給宗門弟子彼此交流的機會,擴大各人的接觸面,使咱們多一些觸機緣的機會;對外也是給苦求長生之輩一個進身的機緣,但也僅是機緣而已。

    “宗門擇選弟子,何等慎重。除機緣外,悟性、根骨、德行無不兼備。而你借同德堂選上來的那些外室弟子,大多人一開始便想錯了,他們多為外物所惑,錙銖必較,認為有了善功,便能一步步走上去,卻不知道善功本身全無價值,通過善功換取的資源也不是修行的目的,一步錯,步步錯,實是可惜。

    “他們陷在裡面,不得脫,是他們見識不到,悟性不足,還有情有可原,而若師兄你也陪著陷進去,甚至從頭便給他們誤導,何其荒唐?便如你力薦這弟子,前面想法很是不錯,但最後那說法,恐怕也是你灌輸進去的吧!”

    於舟只是冷笑:“我知道你對同德堂意見大,可宗門道德、學理、戒律、實證四部法門,均可得道,這是老祖宗們驗證了的。同德堂是實證一部最關鍵之物,你要否了它,且對方師叔祖說去。”

    解良唇線下抿,這已算是他今日最明顯的表情了:“實證部走的是以力證道的路子,恨不能將一切量化,但最終迎劫破關之時,還是要回到煉心上來。就如師兄你,這些年來,為助你攻破'駐形關',宗門不但允許你遍鑑各秘傳丹訣,連'飛羽藏形登天法'都破例傳給你了,只盼你再有精進,可直至此刻,你仍困於自限之樊籠,每日里自怨自艾,這難道也是資源的問題?”

    所謂駐形關,就是還丹修士三百年的壽命大限,乃是非常著名的修行關口,連餘慈這半桶水都有所耳聞。

    其實聽了這麼久,雖說餘慈不明白道德、學理、戒律、實證這四部法門究竟是什麼個意思,但心裡對解良的說法,認同感還要更多些。 只是他也覺得這位仙長說話的技巧實在太糟糕,雖是明擺著的好心,可句句都戳向於舟痛處,這不是在勸說,而是在吵架了!

    果然,於舟的面色變得很難看。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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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第八十四章符書

    餘慈有些尷尬。 兩位仙長本是為他的事情而來,此時卻生爭執,偏偏他還插不上嘴,更不好走開,滋味可著實不好受。

    尤其是他看見老道的情緒,分明快要被解良刺激得爆了,若真在這裡鬧得不可收拾,又該怎生是好?

    正想著,於舟的目光朝這邊來。 雙方視線一觸,餘慈福至心靈,對他露出一個苦笑。

    天知道餘慈在苦笑什麼,但那情緒是明明白白送出去了。

    老道果然還是看重他的,見此似乎是記起了本來目的,激湧的情緒也為之一挫——也許老道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緩衝吧。

    於舟的情緒還是控制住了,只是有些煩躁地擺手:「事已至此,我不想和你爭辯這些。這和我們今夜的目的無關。我引薦的這個弟子,心志堅強,極具膽色決斷,精擅劍術符法,又有魚龍將獻宗門,一切條件都已齊備,我只是想為他錦上添花,你又何必做這種姿態!」

    「你舉薦的弟子沒有問題,可你教育的方式卻出了大問題!」

    解良今天是和於舟頂上了,刻板的面孔下竟是不依不饒的心思。 讓旁邊的餘慈暗叫聲娘,正考慮是不是要再想個招數緩和氣氛,卻聽得旁邊有人怯怯言:

    「餘師兄符法修為真的很厲害呢。當初在南霜湖,就是用那個'縛鬼符'捉了水相鳥……」

    說話的是寶光,小道士過來為眾人倒茶時,也覺得氣氛糟糕,便仗著與兩位長輩都熟,強行插話進來。 話說得未必得體,用意也太明顯,可時機卻是剛剛好。 餘慈心中大讚一聲,順勢便道:

    「在解仙長面前,你也不怕閃了舌頭。我那點兒本事,全是照著符書描出來的,抓一隻水相鳥,也值得誇了?」

    「怎會,我看著就很厲害,那條縛鬼鏈真像從冥獄中扯出來的一樣……」

    兩仙見兩個後輩爭著說話,如何不知他們的意思。 於舟的情緒有前面的緩衝,控制更容易些,再看瞭解良一眼,微側過臉,將面容掩進燈光的陰影中,語氣和順了些:

    「這些道理,咱們辯了幾十年,也沒什麼意思。今夜咱們過來,不是在弟子麵前出乖露醜的。今日到此為止,可好?」

    解良靜默半晌,微不可察地一點頭。 再開口時,卻向餘慈道:「天下'縛鬼符'凝而成鏈的有二十二種,你學的是哪個?」

    此言雖也是考較,但與前的問題就完全是兩個層次了。 餘慈微怔,待看到他努力維持的專注姿態,又怎會不明白這位仙長的用意:解良也是後悔了,他在努力消除前面的不快氣氛,只是顯然不太擅長這種手段,方式太過笨拙。

    餘慈當然不會揭穿他,而且在努力配合他的態度:

    「稟仙長,是陰都黑律縛鬼符。」

    「是嗎,確實是玄門嫡傳。」

    解良不是口舌便捷之輩,剛剛那長篇大論,是他多年來一直堅持的觀點,才能說得流利,眼下想著轉移話題,一時間卻是找不到合適的言語,憋了半晌,才又擠出一句:

    「那符書可否借我一觀?」

    這話其實是唐突了,不過餘慈也不在意,忍著笑取出了《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雙手奉上。

    解良雖是心有旁騖,禮數還是周到,仍不忘道聲謝,同樣雙手接過。

    只是看他那眼神,心思根本不在符書上,只將經卷握在手中,皺眉沉思,天知道他能看出什麼玄機來。

    此時,還是於舟老道開口,打破尷尬的氣氛:「解師弟是宗門同輩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雖是兼通多門,但最擅長的還是符法,今是在顯德殿中,你是見識過了。」

    餘慈應聲道:「弟子受益匪淺。」

    乾巴巴的一句話當然不行,餘慈也努力地羅織詞彙,還好,他對顯德殿上的課程印像很深,不怕沒有話說:

    「仙長開場三句要緊的心法極妙,雖然弟子也在符書上見過,可將三句那般順序排列下來,就別開生面,讓內裡關係一下子明白起來。至於後面戒律、貫氣法和周天運盤術……唔?」

    餘慈忽然有些感覺。 解良在顯德殿中所言,好像也和開頭那三句一樣,帶著層次關係。 按照解良的說法,戒律是最貼近「純粹之理」的標準,這應是最宏觀的層面了;隨後的貫氣法則應是宣示某種符法真意,稍次一級;而到了「週天運盤術」,不是道法,而是某種精簡、急就的技巧,自然等而下之。

    現在想一想,當時在顯德殿上,滿殿修士,聞戒律而昏昏然、見貫氣法而茫茫然、睹「週天運盤術」則雀躍不已,豈不是從另一個方面符合了道德經,「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之類的說法?

    一念既出,他微有汗顏,又有些明悟。 等醒覺過來,卻見於舟和解良都在看他,只不過前者疑惑,後者若有所思。

    餘慈見解良眼神,便忍不住心中疑惑,脫口問道:

    「敢問仙長,運使'週天運盤術'是否有什麼忌諱?」

    這已經不是在刻意活躍氣氛了,而是依著白天的感覺問出來的,當時他覺得解良說起「週天運盤術」的時候,情緒略有變化,便留了個心眼兒。 但此刻開口,卻不是簡簡單單地詢問,而是對解良用意的試探。

    解良似乎比前面要專心點兒,聞言淡淡回應:「捷徑要在道中求,而非在術中求。我傳道授法,滿殿弟子不能領會,只好傳以詭術。倒是你能問出這話來,便有感應,很不錯。」

    再看他一眼,解良終於攤開了手中的符書。 原本神情還是平靜無波,可在看到經文總綱時,他臉上便顯出意外和關注的神色,與素來平板的表情對照,分外明顯。

    他沒有刻意掩飾,所以屋裡幾個人都看到了。 餘慈奇怪之餘,也見到寶光向他眨眼,似在詢問究竟,至於老道,乾脆側過身去,和解良一同觀看符書。

    解良已經完全將身邊幾人忘掉了,與先前禮數週備的模樣截然不同。 他從總綱文字看起,一路後翻,不過小半刻鐘便把整捲符書看了一遍,然後又從頭看起,這回就要仔細多了。

    餘慈和寶光兩人只能擠眉弄眼,不敢有半點兒聲息。

    好半晌,還是由於舟老道打破了室內靜默:「符法我是不懂的,不過,觀絲帛上的刺繡的針法,細膩繁密,偏又層次分明,施展開來如浪捲雲舒,數萬言,千餘圖示,看似若斷若續,其實一氣呵成,好生悅目。若刺繡此人使劍,必然極是了得。」

    解良嗯了一聲,沒有在第一時間回應,又看了一會兒,方道:

    「這裡面有一道'玉音乾元丹天雷法',後附咒文有些缺憾。這破綻在六百年前普遍存在,便是符法大家也不能免俗,直到八景宮的辛天君完善此咒並公諸天下,才都改正過來。但此前的製作的符書經籍上,卻是沒有修正的。」

    他的意思就是說,此卷符書至少是有六百年的歷史了。

    緊接著他又道:「絲帛材質是苦枝蠶絲,質地堅韌,水火不侵,久置卻會泛出墨色。能保存到現在,光澤如新,必是以咒法附著其上,卻不見絲毫痕跡,手法非常高明。

    「這裡面收錄有上千道符籙,乍看去大都泛泛而已,但極是精細準確。而且,至少有兩道仙符和二十餘道符咒為宗門所無或已確認有訛誤的,頗具價值。」

    一口氣在符書上找出這麼多信息,讓余慈和寶光都非常佩服。 不過,此時餘慈倒是有些小小的期待,這本符書,相當珍貴麼?

    於舟在旁笑道:「看起來不是凡物,不知可值得多少善功?」

    此言既出,解良臉色微沉,但終究沒有再頂回去,只對余慈道:「不知此卷符書來歷如何?」

    餘慈自然沒什麼好瞞的,便將他少時逃出雙仙教的經歷略略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照神銅鑑一節。 解良沉吟道:「紫雷赤陰?卻是不曾耳聞。」

    想了想,他將符書合攏,然後問了一聲:「此書來歷還要再詳查一番,但上面一些符籙極具價值,可對宗門現在符經察缺補漏,不知可否拓印一份?」

    餘慈便笑:「有何不可?」

    聽他回答得如此乾脆,於舟在旁搖頭,又是微笑。 解良又一次躬身致謝,餘慈卻已經習慣了,也很規矩地回禮。

    還未完全挺直身板,忽聽解良說話:「你今天聽我授課之時,有兩處表現得極好。

    你提了'純粹之理'的問題,非有切身體會者難以問得,神魂修為上很是紮實,悟性也不錯,已初步窺得洗煉隱識的門徑,這是其一;我畫符時,你氣機活躍,筋骨血肉無不響應,必然是長久浸淫在符法中的,感應方能如此敏銳,這是其二。 」

    不明白解良為何突然誇他,但餘慈還是欠身謝過。

    可緊接著,解良便道了聲「可惜」。 餘慈微愕,抬頭看他。

    解良道:「可惜你雖有這些條件,但在符法上仍未真正入門,周身元氣雖是質性凡,也沒有運用得法……我有一門先天煉氣術,本是很適合你,但真要傳法,你還差著火候。」

    於舟在旁一震,竟是捋了幾根白鬚下來:「你能把'玄元始氣'傳給他?」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7 PM

問鏡· 第八十五章氣法

“何來'能不能'之說?”

    隨著氣氛緩和,解良已經完全恢復了常態,他道:“我那法訣,既然是公佈出來,宗門弟子達到條件之後,便可修習。這是天經地義之事,何必驚訝?”

    于舟這才覺得頷下疼痛,揉了兩記,卻又向余慈笑道:“你可是有福了。解師弟自創的《玄元根本氣法》,乃是宗門一劫以來,排名前三的自創先天煉氣術,三十年前修正完備之後,立刻被迎入'祖師堂',與先賢諸法並列。

    “只是他不喜同德堂,要求此法不列入'法欄',宗門長輩也由著他胡來,這才名聲不顯。但此法卻是公認的一流煉氣術,在洗煉隱識、凝結陰神、乃至後面神氣合流合抱等修煉,都別開生面。尤其是和宗門幾個最上乘的丹訣,如《太清金液神丹訣》、《紫府九光流珠丹訣》等,都十分契合,比尋常外室弟子修煉的煉氣術可要強上太多,你若能學成,於日後成就還丹,必有許多好處。”

    于舟這邊是連迭讚歎,可惜解良依舊不動聲色:“我那法訣也沒什麼了不起,但我已經說過了,他火候不足,難以傳法。”

    “那也就是說,若他火候足夠,便能傳授了?”

    于舟緊追著不放,同時使眼色,讓余慈也跟上來。

    被于舟老道贊不絕口的先天煉氣術,余慈怎可能不心動,這種心思沒什麼好掩飾的。 他把視線移到解良臉上,深吸口氣後,沉聲道:“敢問解仙長,修煉那《玄元根本氣法》,需要什麼樣的條件?”

    解良對他的印像不錯,也不弄什麼玄虛,伸出兩根手指:

    “一是宗門弟子,無論嫡系還是外室,都可以,此是為了符合宗門之規;二是有一定的符法造詣。我這門煉氣術,大半脫胎於符法,若符法上認識不足,只會拖了修行的後腿,事倍功半、得不償失。”

    “怎樣的符法造詣?”

    解良看他一眼,道:“熟練運用貫氣法。”

    余慈微窒。 現在想起顯德殿中解良的示範,他還覺得神妙無方,渾不知該如何下手。 若是以此為標準,倒確實有些麻煩。

    他垂頭思索之際,解良道:“貫氣法雖是小技巧,卻關涉符法精要,難悟易精,你也不必太過著意。何況現在談及此事還太早。我明日便要啟程去天裂谷,這一去也要數月功夫,這些事,等我從那邊回來再說吧。”

    余慈剛應一聲,就聽到于舟冷笑起來:

    “好盤算哪!”

    盯著解良,于舟扳指計算:“一個外室弟子資格,不過一千功。而一條品質上佳的魚龍,起價便要三千功。且那卷符書,若如你所說,單只那幾道宗門缺失的仙符咒法,便是無價之寶。你那煉氣術再好,終究也是煉氣術而已經,你覺得能值多少功?”

    這話是解良最不愛聽的,尤其是于舟還把他自創的法訣和善功換算,當下臉色又沉了下去,氣氛再度繃緊。

    余慈被這兩個鬥氣的仙長弄得弄得頭大如斗,只好再重施故伎,指著案上某樣東西,插言道:

    “其實還有件事要請解仙長幫忙。今日聽解仙長講解符盤。那週天運盤術也就罷了,那符盤本身倒是極盡巧妙,恰好我這裡也有一塊,質地甚好,可是拿在手裡時就壞了,不知解仙長還有辦法修復沒有?”

    這話讓解良和于舟都是一怔,于舟想說話,但最終還是閉住嘴唇,在旁看熱鬧,解良冷冷瞥去一眼,還是拿起了符盤,搭眼一看,便有些皺眉:

    “這算什麼?”

    “呃?”

    余慈不明白解良的意思,疑道:“這不是符盤嗎?”

    解良抬頭看他一眼,搖頭道:“雖是符盤的形制,卻是被人當成陣盤來用。這變化雖見巧思,卻是捨本逐末,比起週天運盤術,也未見得高明多少。 ”

    “陣盤?”餘慈還是不太明白,解良便給他解釋。

    符盤和陣盤,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樣東西。

    按照解良的說法,符盤是用來製作符籙的,是通過自身特殊的佈局,充分利用符法真意,聚攏天地元氣,順生成符籙的工具。 從這個意義上說,符盤便等於平常匠人所用的錘子、鑿子等物件,放在不懂行的人手中,只能當成鐵塊砸人,只有到了內行人手中,才能做出千百種不同的作品來。

    而陣盤,則是將陣法一類比較複雜的禁制預刻在特殊材料上,用時以手法催動,達成迅布陣的目的,算是一個半成品,使用者不需要具備任何陣法禁制之類的知識,也能應用自如,性質倒和保存符籙的玉符差不多。

    不知道符盤的製作者究竟是怎麼想的,或者是無知,又或者是想別出機杼,竟然異想天開,在此符盤上做起了文章。

    那人利用符盤天地人三才俱全的特性和特殊材質,用製作玉符和陣盤的手法,在上面刻畫出一個極其繁複,也相當厲害的頂級符籙,並將其固化在上面。 這樣,只要有足夠的修為和相應的驅動手法,便是對符籙一竅不通的修士,也能將那個頂級符籙運用出來,有備之下,其戰力的提升將是恐怖的。

    可是,相對於符盤的真正作用,這種做法又是極其荒謬的,為了暫時的眼前的利益,而忽略掉符盤本身的無窮潛力,無異於買櫝還珠。

    不過,余慈倒是覺得:能製作出這樣符盤、又能在上面固化頂級符籙的人物,想來也是非常厲害的傢伙。 以那人的層次,說不定也就不在意這麼一塊符盤了,這裡的問題,又有誰說得準呢?

    雖是不滿製作人的想法,但解良還是生出了興趣,便問余慈這符盤的來歷。

    余慈正要說起,心中忽有一個念頭跳出來。

    好機會!

    此刻,余慈想到了淨水壇和那個仍隱在別人面目下的伊辛和尚。

    毫無疑問,天裂谷周邊動亂,那伊辛和尚有著很大的嫌疑。 可出於自我保護的需要,餘慈在向于舟老道講述天裂谷經歷的時候,有意略去了關於淨水壇的一些細節。 這段時間他也有些擔心,離塵宗實力雖強,但會不會犯“燈下黑”的錯誤,忽略掉近在咫尺的疑點。

    現在,可是一個不動聲色,暴露疑點的好機會。 有符盤打底,再加上鬼獸這個噱頭,不知道聽聞此事的兩位仙長,又會是怎麼個想法呢?

    余慈便將當日如何得到這符盤的經過細細講來,裡面沒有一句虛言,不過在有意無意之中,卻是將描述的重心放到了證德身上。

    “射星盤?”

    “淨水壇?”

    前面是解良,後面是于舟。 從兩位仙長不同的回復,便能看出他們側重點的不同。

    于舟隨即轉向解良道:“淨水壇的伊辛和尚,一手佛門軍茶利明王法,好生精純,來歷卻不清不楚,你們在天裂谷一帶,不妨留意。”

    解良微微點頭。

    雖是輕描淡寫,也不像太過上心的樣子,但余慈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

    不過,眼下既然是說符盤,于舟還是很快把話題交回出去。

    解良指著符盤為餘慈解釋:“這改造符盤的手法雖是荒唐,卻很是精細。近千層迴路、三百六十個竅孔利用得淋漓盡致,均被那人以精妙手法篆刻符紋。這樣,就算把符盤的佈局恢復,有這些紋路,也會對符法操控造成不可測的影響,修復起來並不容易。”

    他注目余慈,道:“若你不介意,這符盤我先收著,待回到宗門,和魯師兄商量一下,再看看如何修復。半年之內,會給你一個答復,可好?”

    他說的魯師兄,就是當初布善功消息,尋求魚龍的那位,和于舟、解良都相交莫逆。

    這哪有不好的,餘慈忙躬身謝過。

    至此事情其實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因為要拓印的緣故,余慈乾脆也把符書遞過去,只要明天讓寶光還來便成。 一時解良手上便是滿滿噹噹,而此時,案幾上還有那個盛放魚龍的石盒。

    寶光見機得快,上前兩步,將符盤和符書都接了過來,又想去拿那石盒,卻聽解良道了聲:

    “且住!”

    制止了寶光,解良直視余慈的眼睛:“雖未真正見到這靈物,但據於師兄猜測,它能換得的善功數甚是可觀,你究竟是什麼打算?”

    餘慈恭恭敬敬回應道:“聽憑長輩安排……”

    前面的話俗得很,但緊接,他便道:“若要換,弟子只換長生。”

    這話又未免太大,不過此時此刻,余慈沒有思前想後,他直抒胸臆,一點兒都沒有掩飾。

    解良緩緩點頭,不知是表示理解,還是認同余慈的說法。

    末了他道:“長生不易,我只能許給你一個機緣。魚龍就不必再測了,於師兄雖然有舉薦外室弟子的權力,但宗門仍要派人前來復核,到那時,你再行安排。至於《玄元根本氣法》……你若通了貫氣法,隨時可來找我。”

    余慈心中一激,未待回應,解良已道了聲“告辭”,就此起身離去。

    這時候,旁邊的于舟笑吟吟地起來,正想對余慈說話,已經要出門的解良忽然扭過頭來:

    “這是不是正如你所願?”

    于舟奇道:“師弟何出此言?”

    解良瞥他一眼,唇角微動,像是嘲諷:“你十日前便和我聯繫,邀我前來講課,今夜特意提起藥材之事,引我到此,難道不是便打我這門法訣的主意?

    說罷,不等老道開口,嘿地一聲冷笑,拂袖而出,再不回頭。

    余慈還待相送,見此便不好出去了,回頭再看于舟,燈光下,老道臉上深深的皺紋形成斑駁的暗影,讓他看不真切。

    不過感覺中,似乎心情還不錯——兩邊都是。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8 PM

問鏡· 第八十六章逗鳥

    餘慈漫步在雪後山林中,清冷的空氣拂面而過,胸腔內卻是火熱,且正將熱力源源不斷地輸往全身各處,讓他在寒冬的早晨也興奮著,臉頰等裸露在外的皮膚也全無冷意。

    伸出手,用力合握。 雖然內裡空無一物,餘慈卻覺得收穫滿滿。

    解良昨夜便告辭,直接前往天裂谷一線,但在臨走前,他再次確認了:當餘慈掌握貫氣法後,便有資格到他那裡學習《玄元根本氣法》,得傳正宗玄門先天煉氣術。

    以解良的性格,這就是一個承諾,並不會因為於舟老道的那些設計而變更。

    餘慈深吸數口涼氣,讓自己火熱的情緒降溫。 可以說,現在他和長生術只隔一道窗戶紙了,卻絕不能認為這層紙可以輕易捅破。 他雖然不認同老道的某些理論,不過有一點,他是非常注意:

    長生從無想像,只有踐行一途。

    雖然希望在前,但餘慈還必須先落腳到現實中,直視眼前的困難。

    貫氣法! 要想獲得那《玄元根本氣法》,還是要先過貫氣法這一關。

    昨天在顯德殿,他也看到了。 滿殿外室弟子和掛單道士,其中不乏修行二三十年,陰神有成的高手,但當場嘗試時,卻沒有一個能做到解良提出的標準。

    餘慈也試了一回,第一遍清心咒當然沒問題,但第二遍剛一起筆,神意元氣就與符籙的附靈迴路產生衝突,符毀氣散,直接嘗試貫氣法,就是這麼個結果。

    昨天解良走後,他也好好地考慮了一下,該如何下手。

    苦思之後,他的思路卻是跳開了貫氣法本身,從另一個角度切進來:他在想,《玄元根本氣法》是解良自創的法門,必須帶有其強烈的個人特色。 所以今早上,餘慈特意去求見於舟,請教有關解良的性情,包括昨晚聽到的所謂“四部法門”之類的信息,只覺得大有收穫。

    在離塵宗,有一部根本典籍,名為《天府玄微通真九度經》,也就是餘慈在同德堂所見的“無量諸法”中的第一位。

    這部經文博大精深,諸多觀經者,因為機緣、性情、心智等因素的差別,對經文的理解也有差異,隨著時間流逝和傳承的延伸,慢慢地,雖是修煉同一部經籍,但宗門已經形成了幾路不同的修行方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所謂“四部法門”。

    道德、學理、戒律、實證。

    其實,以上四者,在漫長的歲月演化中,已經不再只是基於經籍理論的修行方式,而是四個相對獨立的,具有完整體系、鮮明特色的長生理念。

    道德部,得道之“原”。 其盡覽天地人心,遵自然之法,循人心之規,完滿而至凡脫俗。 追求的是最本初、最樸素的道德真解。

    學理部,得道之“純”。 其追索天地自然、萬物人心中最純粹之理,斬卻一切物形綴飾,只取“理”之一物,視之為道之終極。

    戒律部,得道之“正”。 從最小處入手,從眼前處入手,不追求那些縹緲的理念,只以清規戒律為綱,一步一腳印,使人在不斷完善中,契合大道。

    實證部,得道之“威”。 走的是以力證道的路子,不管前方什麼艱難險阻,只以一身修為攻堅克難,一種境界一種力量,簡單明了,勇猛精進。

    這“四部法門”,倒也不是完全涇渭分明,宗門修士完全可以兼通多門;但也不是一團和氣,中間常有非常激烈的理念衝突。

    解良就是最好的例子,以戒律入門,後兼通道德、學理兩部,今日已是“學理部”舉足輕重的人物。 可他偏偏就對實證部“以力證道”的路子看不過眼,認為捨本逐末,已經半步入了魔道。

    且不論這些複雜的長生理念,單從解良身上來說,以他的性子和言論,顯然是對實證部的“以力證道”很不贊同的,那麼,無論是《玄元根本氣法》還是作為基礎的貫氣法,便不應該是只出死力就能完成的功課。

    如果這時候還想著畫符千遍,其義自現,那便是最愚蠢的辦法了。

    所以,餘慈將重點放在了感應和領悟之上。

    此時心有定論,澄靜心意後,探手一道清心咒書就,並不激,也不嘗試貫氣法,而是就放在手心裡打轉,維持著它似未的狀態,藉此感受著其中神意元氣引動天地之力後的轉折流向。

    這種細微玄妙的感應並非一日之功,餘慈也不著急,把玩著靈符,一路緩行,在山林中繞圈兒散心。

    走到一處視野相對開闊之地,只見細雪鋪了淺淺一層,日光下晶瑩無瑕,甚是可愛,便在此找了處石頭坐下,稍一調息,取出了《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

    經由昨夜那一回,餘慈對此符書已經是刮目相看,能獲得解良和於舟認同的東西,無疑比他原本認為的更有價值,他自然想從上面獲取靈感。

    攤開經文絲帛,餘慈從經文第一句看起,想通讀一遍總綱,看能否有收穫。

    可剛讀幾句,頭頂上有鳥在叫。

    鳥叫也沒什麼,餘慈餘慈自認為定力還是不錯的,可是這急促尖銳的聲音聽起來,卻滿是不善的味道。

    自從悟得神魂感應之術,他對這些微妙信息的把握陡然上了一個台階。 此時抬頭去看,只見樹上正立著一隻極尋常的山雀,尾翎細長,此時正瞪著他叫喚。 可一見他抬頭,又似受了驚嚇,樸愣愣飛走了。

    “莫名其妙。”

    餘慈被打斷用功,頗有不悅,另外他還覺得這鳥有些古怪——純粹是一種感覺,似乎是鳥兒所過之處,周圍天地一種不太協調的信息為他所捕捉,但要他說出是如何不協調,也比較困難。

    這是鑽研過程中一個小小的插曲。 山林清幽,餘慈很快定下心,閱讀符書,渾不知時光流逝。 他將總綱細讀一遍,又摘字斷句,仔細品味,感覺有些收穫,這才意猶未盡地掩捲起身,此時已是日上中天。

    看著到了飯點,餘慈往回走。 此時他手裡轉動的清心咒已不知換了幾回,轉得熟了,那神意元氣流動的軌跡倒似印在他手心裡一樣。

    可是,這還缺點兒什麼。

    清晰深刻,從某一個方面來說,也是一種思維上的窠臼。 同樣是畫符,解良可以在符符疊加,直至無窮,而他們這些後輩,卻一次次失敗,這裡面必然有不同之處。

    餘慈現在要找的,就是和以前不一樣的感覺。

    正想著,餘慈又聽到了熟悉的鳥鳴聲。

    便在此時,餘慈有所感應。 視線透過林木間隙,見裡面隱約有個人影,玄服道冠,漆黑一色,在雪地中頗為顯眼。 那人一身打扮都是最正統的道士服飾,身形清瘦,在寬袍遮掩下,一時辨不清男女,而之前那隻對他頗為不善的鳥兒,此時卻撲搧著翅膀,隨著那人伸出的手指,上上下下,玩得很是開心。

    且不說這差別待遇,那在相對狹窄的空間內,隨起隨停的高難度動作,也是一隻普通山雀能做出來的?

    正奇怪時,那邊的道士收回手,山雀沒了目標,有些不甘地叫喚兩聲,振翅高飛。 這時,恰有一群喜鵲躍飛在空中,那山雀迎頭撞過去,空氣似乎波動一記,餘慈眼前一花,眼中哪還有山雀,只有一群白腹黑羽的喜鵲從頭上飛過,那只山雀像是憑空消失了,又或者……

    變成了喜鵲中的一員?

    “水相鳥!”

    餘慈低呼一聲,有些驚訝。 他也算是見識過這種珍奇鳥類的幻術手段,此刻一眼就認了出來。

    聽他的呼聲,林中那人扭頭,因為林木遮掩的角度問題,餘慈還看不太清那位的相貌,只覺得止心觀中似乎並無此人,不過一位能在雪林中逗弄鳥兒的人物,應該頗好打交道,便衝那邊點頭一笑。 那位道士似乎也笑了下,隨後緩步向這邊走過來。

    餘慈乾脆停身,準備與此人聊幾句,哪知這邊剛停下,側後方便有人叫喚:

    “餘慈,站著!”

    話聲很不客氣,餘慈倒是聽出來人是誰,他不動聲色,先朝那位正走過來的道士頷以表歉意,隨後轉身,直面後方趕過來的兩個年輕人。

    轉身的一剎那,餘慈眼角余光恰好對上了林中道士的眼睛,感覺中幽深清澈,非常地秀氣。

    那道士似乎有旁觀之心,也停下身形,繼續留在林中。

    此時,兩個年輕人已趕到了近前。

    “餘慈,你做的好事!”

    看著金川大公子明明心緒不平,卻還要故作矜持、保持氣度的模樣,餘慈不免好笑。 倒是一旁的匡言啟比金川年齡稍大,為人也較穩重,心思倒是藏得比較深。

    大概在這期間,他們收到了某些消息,止心觀裡眼線密布的情況,似乎還真的比較嚴重。

    今早上,餘慈在向於舟請教完解良和四部法門之事後,倒是順便弄明白了這兩個白日府的後起之秀,為何從離塵宗山門到了這邊。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9 PM

問鏡· 第八十七章師兄

   一切還要歸結到天裂谷的動亂上。

    從老道口中,餘慈知道了離塵宗山門已經針對天裂谷生靈動亂做出反應,宗門強大的力量動,天裂谷周邊的局面已被基本控制住。

    捷報一直不停地傳來:每天都有還丹妖魔成為離塵宗修士的戰績;妖魔入侵此界的“甬道”也找到了,已沒有新的妖魔能再進來;宗門請來的精通'虛空神通'的高人同道已經開始著手,將甬道控製或封閉;陰獄寒潮逐日減弱,預估半個月內就將完全停息。

    這就是離塵宗驚人的實力。 不過在這展現的實力背後,也是宗門人手不足的窘迫現狀。

    據於舟所言,離塵宗人丁不旺,嫡系弟子與外室弟子相加,也不過兩千人,且有許多弟子遠遊修行,不在山門內。 而他們面對的,是寒潮影響的數萬裡方圓的廣大區域。 在這片區域內,捕殺妖魔、封鎖兩界甬道、收拾物種圈子,哪一件事都要人手。 即使有天裂谷對岸,落日宗的人馬過來幫忙,仍然顯得捉襟見肘,許多地方都照顧不到。

    在這種情況下,金川和匡言啟這樣入門短期修行的“外人”,也給拉來幫忙,名目是協助於舟老道處理絕壁城方向的事務,事實上就是充當絕壁城與離塵宗的聯絡人。 之所以有這種安排,除了兩人和白日府那層關係外,恐怕此時山上沒人能顧得了這兩位,也是原因之一。

    按照計劃,就在這幾天,金川二人便要動身返回絕壁城,等到天裂谷事了,再回返宗門,繼續未完成的修行。 而在這個空當裡,兩個年輕人又想幹些什麼?

    餘慈的目光從兩人臉上掃過。 金川的態度可笑之餘,也非常值得玩味,如果止心觀中的眼線把相關情報全部告知的話,金川就應該明白,純以實力論,他們是落在下風的——即使三人都是通神初階、剛剛分識化念的修為,但餘慈在天裂谷內外的輝煌戰績比任何境界標準都要來得真切有效。

    餘慈很想知道,兩個年輕人,尤其是金川,有什麼依仗。

    “餘慈,你的事了!”

    近前第一句話,便讓余慈忍不住笑。 年輕人的口氣,很像是凡俗城邦中的捕快,當年在陳國,他可是見識了不少。 不過,金川過來,沒有直接為白日府討個“公道”,也讓他有些意外。

    吃他這一笑,金川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眼神死盯過來:“你不要裝蒜,你幹的好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你在天裂谷中,是和妖魔勾結的吧! ”

    這回餘慈不笑了,被人甩了個莫名其妙的罪名在頭上,若他還要笑,未免太過做作。 他皺眉看著金川:“金家郎君,你在山門兩個多月,只學會了信口開河嗎?”

    他這話其這是在暗諷金川行為幼稚,只可惜,這言語對現在的金川來說,未免太隱晦了些。

    “你少來這套!”

    金川大力一擺手,態度強硬得很:“你那些呈報到宗門的口供我都見過,許多關鍵細節,你都刻意模糊。嘿,別以為別人不知你的底細!明面上你去年才來到絕壁城,天裂谷也是第一次去,怎麼對那裡的環境如此熟悉?許多珍貴藥材、還有那魚龍,都是你家種養的?妖魔剛破界而來,你怎麼就引著屠長老撞上去了?一回是巧合、兩回是巧合,三回四回難道還都是巧合了?”

    且不說什麼“口供”的稱呼,金川揪著這些細節不放,倒有些出乎餘慈的預料。

    果然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像金川這樣的,不過是想給他栽上罪名,竟然能找到這麼多他描述中的薄弱環節,就此再揮一下,他是不是就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

    這些薄弱環節,說起來也只有一條,就是“照神銅鑑”。 不過金川找到的這些,也不一定全部來自他呈報的文書,以金川的身份,白日府在這邊的眼線,自然有許多詳盡的情報送上。 兩邊綜合,一些問題就出來了。

    當然,所謂的問題,要看究竟是落在誰人手中。 於舟老道未必就看不出這些事,但他最多就是一笑置之,僅此而已。

    所以,對這種攀咬,餘慈完全沒必要回應,他只是很好奇金川在說了那一長串之後,接下來會有什麼手段。 因此,他回了一句:“然後呢?”

    金川咬牙道:“你這魔崽子,我要捆你到諸位仙長面前,揭穿你那面目……”

    說著,他似乎要有動作。 餘慈已經先期感應到,身子微傾,正待出手,上空大叫聲傳過來:“金川,你敢!”

    也在此時,後面一直沒有說話的匡言啟先撲上來,卻不是沖向餘慈,而是死死抓著金川的手臂,叫道:“金兄弟不可!”

    金川先是驚愕,隨後大怒,拳打腳踢要掙開匡言啟的箝制,但他的修為比匡言啟還要弱一些,更不用說頭上那叫聲響起後,他心裡已經是怯了,掙了半晌,也還只是在那裡糾纏,倒把餘慈晾在一邊。

    餘慈看得啞然失笑,抬頭上看。 半空中,鬼紗雲正懸在二十丈高空,沒等停穩,雲上人影一閃,寶光跳了下來……更確切地說,他是被人挾著跳下來。

    二十丈高空急降,若是中間沒有借力緩衝,餘慈大概只能通過霧化劍意,驅動體內“先天一氣”,方能確保不受震傷。 可那人挾著寶光,卻是舉重若輕,餘慈只覺得眼前一花,兩人便已落地,乾脆利落。

    “餘師兄,你沒事吧!”

    寶光緊趕兩步,見餘慈無異樣,方才扭回頭,指著那邊還在糾纏的金川兩人大罵:“你們白日府的怎地沒臉沒皮?在天裂谷以眾凌寡、以強欺弱還不夠,在這止心觀,還騙借了李師兄的法器來害人,心腸都黑了嗎?你們等著,我必然要禀告師傅……”

    他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道士,不過才明竅修為,便指著金川和匡言啟的鼻子罵,這讓兩個都是養尊處優的少爺如何受得了。 莫說是金川,便是匡言啟,臉色也很難看。 眼見氣氛要因此再起變化,和寶光一同過來的那人笑起來:

    “小傢伙可要留口德啊,你罵人,我也告訴你師傅去!”

    說話這位,早被餘慈所關注。 只見這位也是俗家打扮,但和兩個年輕少爺不同,此人就是一身尋常青衫,只是漿洗得乾淨,身材雄壯,薄薄一層外衣下,仍可見得清晰的肌肉線條。 此人身形雖如雄獅一般,卻長了個圓臉,尤其是兩個嘴角微微上翹,讓人感覺他總是笑著的,非常隨性活潑。

    先前也正是見得此人過來,面對寶光的痛斥,金川和匡言啟也強自忍下,此時見他開口,兩人也不再糾纏,分開來,垂手喚了聲:“李師兄。”

    這位李師兄先朝餘慈點點頭,才轉向金川二人,依舊笑臉對人:“小金,我看你現在也沒心思去練那擒龍縱鶴的收放法門,你借我的'一氣千結陰雷網',此時該還了吧?”

    另一邊,寶光也對余慈解釋。 那金川是藉著協助於舟老道處理絕壁城事務的名目,看了由余慈口述、老道整理的關於天裂谷之事的消息,牽強附會,給餘慈安排罪名,又找藉口拿了李師兄的“一氣千結陰雷網”,趕來對余慈不利。

    只是在止心觀中,寶光也算是耳目眾多,及時得了消息,氣沖衝去找那李師兄,扯著人前來救駕,才有眼下這幕情形。

    金川臉上尷尬,期期艾艾半天,卻找不到理由,只能漲紅了臉,將袖中藏著的一枚烏黑圓珠遞了過去。 李師兄笑瞇瞇地接過,在手中拋了兩拋,又對金川道:“你們也謹慎些,雖然現在做的事,沒什麼大礙,我是不怎麼在乎,可聽說最近兩日,你們夢師姐可是要來了,若撞在她手裡,嘖,滿山門裡保准找不到一個為你們求情的!”

    這話金川二人也就罷了,可寶光卻是極不愛聽:“李師兄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沒有大礙,你那一氣千結陰雷網放之彌蓋一里方圓,捆人抓人最是擅長。你還真讓那兩個黑心腸的,把餘師兄捆了?”

    李師兄笑吟吟地轉過身,向這邊走來:“若真讓他們捆了,事情自然不好辦。可現在還不是沒捆住嗎”

    寶光聽了便惱:“這是什麼話!”

    李師兄忙擺手:“別對我置氣,我只是在講道理啊。你瞧,你餘師兄現在還好好地站在那裡……”

    “那是我叫的及時!”寶光氣得跳腳,“李師兄,你是不是看後面這段時間要在絕壁城吃喝,眼下就開始巴結了!”

    “哪有的事!”明知寶光是氣急了說胡話,李師兄更不會在意,而他笑瞇瞇的模樣,分明就是在逗小道士玩。 然後他伸出手,讓所有人都看清他手心那枚烏黑圓珠。

    “你們看,就這樣……”

    說沒說完,“崩”地一聲響,李師兄手心裡,一圈烏雲漲開。 滾滾雲流如被大風吹卷,而在雲流之前,更有一片稀淡至無的網絲彌天蓋地地舖開,搭建起大網的結構。 烏黑雲流與網絲接觸摩擦,便有無數細微電火竄動,橫掃一里方圓。 周邊林木上的積雪都被電流震落,變得光禿禿一片。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29 PM

問鏡· 第八十八章師姐

    便在烏雲外漲的瞬間,餘慈身形一矮,只在地上踏出兩步,身形就變得模糊起來。 此時烏雲已經四面合圍,然而他周身元氣受到霧化劍意催運,自生波動,雖是手上無劍,卻如劍一般凌厲,轉眼撕開烏雲大網的束縛,不是向外圍,而是朝著李師兄而去。

    二十餘尺距離,轉瞬即至。 在李師兄身邊五尺方圓,並沒有任何云氣陰雷作用,餘慈也就找到立足之地。 抬眼時,便看到李師兄衝著他笑:“抱歉抱歉,只是讓幾個不懂事的孩子知道師弟你的本事,也知道些進退。”

    說罷,他五指收攏,漫天烏雲當即收束,回攏為他掌心那顆烏黑圓珠。 然後,他微微收斂笑容,正色道:“離塵宗實證部四代弟子李佑,見過餘慈師弟,先前多有得罪,俺在這兒向你賠禮了!”

    餘慈也笑,同樣回禮道:“不敢,李師兄放出陰雷網時,是刻意做勢,手下留情,否則我也鑽不進來。”

    他是指李佑剛才放出陰雷網,是估計著金川的實力和反應,故意放慢了度。 其實,這李佑手下留情的,又何止是他這一個。 那邊寶光小道士、金川、匡言啟都在那“一氣千結陰雷網”的覆蓋範圍內,收放間卻是沒有受到任何波及,這一手操控的細膩之處,實在令人佩服。

    寶光聽他們說話,終於明白裡面的道理,轉怒為喜,忙為餘慈介紹道:“餘師兄,李師兄可是山門裡最厲害的幾名師兄之一,今年不過三十五歲,已經陰神圓滿,眼看就要定樞機,結還丹了。”

    果然厲害! 餘慈不免有些驚訝。 要知修士修行,進入通玄境界後,通過洗煉隱識而成就陰神,又需相當一段時間滋養洗煉,才能讓陰神出竅神遊。 至此慢慢地增加陰神出竅的時間和神遊的距離,使之火候完滿,這才能夠觸元氣和神魂的深層感應,尋找到二者合流合抱的契機,是謂定鼎樞機。 也就是還丹初階的修為。

    按照寶光的意思,就是說這李佑已經萬事俱備,只差臨門一腳,尋找到那玄妙的“樞機”感應,便可還丹成就。 而他今年不過三十五歲,確實是相當了不起。

    “小道士再給我吹噓,我也記得你剛剛那些話!”

    李佑真是很活潑的一個人,雖然比餘慈大了十歲,但看起來倒要更跳脫,他笑瞇瞇地道:

    “在余老弟面前,我可不敢稱什麼厲害。剛剛你那一手劍氣入微,形影如霧的手段真俊,我在於師叔那邊的材料上看過你精擅劍術,卻沒想竟是這般了得。唔,說起來,還真有點兒宗門化離劍訣的影子……”

    說到這兒,他壓低了聲音,道:“冒昧問下,於師叔是不是教過你什麼劍道秘法什麼的?”

    餘慈微笑搖頭,也沒有刻意解釋。 李佑不以為意,他剛剛也就是隨便說說,衝餘慈眨眨眼,轉臉對那邊臉色難看的金川道:“瞧,餘師弟這一手,你也看到了。就算你剛剛放出了陰雷網,也是抓不住的。而且他還能在一眨眼的功夫里衝到你面前,那時候……”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手指在脖子上輕輕一劃,金川的臉皮上便漲得紅了,隨後又是一片鐵青。

    李佑看他表情,咧嘴一笑,正想再說,臉色卻是微變,隨即扭頭。 看他表情,餘慈也轉過臉去,剛剛被“一氣千結陰雷網”震落的雪粉還在風中飛舞,卻見得剛才林中那位逗鳥玩兒的道士,正緩步走來。

    餘慈這才記起來,此人應該也是在“一氣千結陰雷網”的範圍內吧,怎麼就沒掃到?

    帶著這個疑問,他目光投注。 緊接便略有些驚訝,只見來人雖是一身樸素打扮,可裸露在外的些許肌膚,白皙若雪,面目雖不施脂粉,依舊姣美秀麗,竟然是一位女冠。

    這時候,他又看到那對明澈秀氣的眸子。 只覺得眸正神清,平和安然,感覺著女冠修養甚深。

    只幾回打量,女冠已走到眾人眼前,輕擺拂塵,屈起右手拇食兩指,躬下身去,輕聲道:“見過李師兄和諸位師弟。”

    她禮數周到,聲音不大,且又輕細柔和,和余慈對她印象非常貼近。 然而餘慈卻見到,隨著女冠的招呼,李佑臉上的笑容變得非常尷尬,而另一旁的金川和匡言啟,更是面如土色。

    只有一旁寶光,叫出聲來:“夢師姐!”

    這一聲之後,其餘幾個大大失態的修士統統反應過來,當下在李佑的帶領下,像是有預演一般,齊齊躬身還禮,口稱師姐、師妹,一個比一個來得板正規範。 如此模樣,倒讓余慈慢了半拍。

    女冠的目光自然落在他臉上,餘慈想到她之前逗弄水相鳥的模樣,又看到李佑幾人莫名其妙的反應,不由失笑,旋又點頭示意,女冠垂眸,沒有別的回應,唇邊卻現一絲微弧。

    只是這一幕生在李佑幾人躬身回禮之時,除了余慈,沒有人看到。

    行禮已畢,李佑便哈哈笑著,迎上前去,道:“原來真是夢師妹到了。剛剛我還奇怪,陰雷網掃過的時候,有些不太順暢,偏偏就是沒感應出來,師妹你的修為真越來越精純哪。”

    女冠看他嬉皮笑臉走近,眼瞼微垂,道一聲:“李佑師兄。”

    聽得這稱呼,李佑便是一震,當即停下,臉上笑容盡都苦了:“夢師妹,有何指教?”

    “宗門戒規有言,修道者不得輕忽言笑,舉動非真,當持重寡詞,以道德為務。師兄性子跳脫,在這點上,先天不利,當務必謹慎。”

    聽她這麼說,李佑乾笑道:“無妨無妨,我還未持戒入道,那些戒律管不到我頭上來。”

    女冠微微搖頭:“既然是修行人,這些戒律便應遵守,便是性子當真不合,也應有所敬畏。師兄剛剛飛揚跳脫,言語中頗有顧不到之處,入得他人耳中,當有譏刺之意,火上澆油,絕無益於緩和局面。且妄自戲弄於人,又與眾人間厚此薄彼,已犯了三條戒律,請師兄回山後,自請往戒律院去,以償今日所失。”

    李佑這回也是面如土色,想再說幾句討饒的話,但一見女冠認真的神色,便只能跺腳道:“罷了,我認罰!”

    但他終究是極開朗的人物,在山門中也給罰得慣了,轉眼又露出笑臉,轉而對余慈道:“來來來,餘師弟,我給你介紹一位了不起的同門:這是山門中戒律部第一流的人物,夢微夢師妹。雖是年紀輕輕,在山門內已經是人人敬重,想當初,她曾因……”

    說到這兒,他言語忽地卡住,後面寶光非常僵硬的嗆咳聲也響起來。 李佑這回面色是當真尷尬,正想著如何圓場。 那夢微已踏前一步,再度向餘慈行禮:

    “離塵宗戒律部四代弟子夢微,見過餘道友。”

    這話來得當真及時,李佑暗籲口氣,旋又奇道:“為何不是師弟?”

    夢微深深注視餘慈一眼,平靜回應:“餘道友雖然於師叔舉薦,要從同德堂善功入手,為山門外室弟子。然而此時善功尚未齊備,需待我一一驗證之後,方可確信。”

    餘慈道一聲“應該的”,同時正式向夢微回禮。

    他在旁邊看了這麼久,早感覺到這位女冠,和解良有些相似,不愧都是從戒律部出來的人物。 不過呢,解良那人面冷心熱,口拙心善,而這位夢師姐,看她之前逗鳥玩樂的模樣,似乎也不是表面上這麼嚴肅無趣。

    餘慈有了昨晚的經驗,應對起來也很自如。 不過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山門過來復核他外室弟子資格的人。 說起來,他未來的長生路途,倒有一半系在這女冠身上。

    迎其所好是沒必要的,但現實的問題是,也不能招她厭惡,還好,看起來大家彼此的第一印像都還不錯。

    正估摸女冠的性情,卻見她又轉向了被晾了許久的金川和匡言啟二人。

    看她視線投注,兩個年輕人面色都不好看。 夢微神情說不上嚴厲,可二人看上去拘束得很,只能垂手再道一聲“夢師姐”,明顯先是怯了。

    “我方才在林中,聽你們說起餘道友與天裂谷妖魔相勾結之事。”

    此言一出,場中諸人神情各異。 且不說餘慈等人是個什麼態度,單是金川和匡言啟,表情就不一樣。

    匡言啟聽到這話,臉上便是灰,正想示意同伴謹慎,金川已經是腦子熱,脫口道:“他必然和妖魔是一伙的!”

    夢微神色不動,輕聲道:“是嗎?你又在幹什麼?”

    “我捉他去見仙長……”

    說到這兒,金川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蠢事,後面的話全堵了回去。 可是,已經遲了。

    女冠目注金川:“餘道友和妖魔勾結之事,你從何處現?證據何在?可曾報備宗門?宗門可曾下令緝拿?何處下令?由誰來執行?你二人何人執掌戒律,具備緝拿的資格?”

    她的話音依然是輕細柔和,然而話裡壓迫之力卻是一句強似一句,說到後來,金川早已是面無人色,只能努力垂下腦袋,不敢與女冠對視。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0 PM

問鏡· 第八十九章交友

    後面,匡言啟搶上一步,急道:“夢師姐見諒,餘師兄之事,關涉金師弟家人,裡面情形複雜……”

    期間,他暗中力,打醒了金川。 兩人總算還有點兒默契,金川回神,恰趕上匡言啟的話尾,此時他再不敢砌詞狡辯,知道在眼前這位樸素的女修面前,假話說得越多,結果越嚴重,只能垂頭喪氣地認了:“夢師姐,是我的錯處。是我頭腦熱,牽強附會,和余師兄為難。”

    他話裡還有保留,不過說到此處,事情也差不多清楚了。 夢微注目過去,半晌方道:“金師弟是走同德堂的路子,到山門修行來的,也算不得宗門弟子,但在山門一日,就要遵守山門的戒律,才算是一個修行的樣子。因私廢公,構陷他人,都是惡犯,我不能輕易下結論,當報備戒律院,等回山後再行處置。金師弟可有異議?”

    這時候,金川除了搖頭,還能做什麼?

    如此情形下,金川和匡言啟再留著已經沒意思了,兩人對視一眼,向在場幾人行了一禮,倉皇離開。

    寶光“哈”地一聲笑起來,但等夢微轉身,又忙閉嘴,做一本正經狀。

    夢微看他一眼,唇邊倒似在笑,不過在看向李佑時,又有不同:“李佑師兄,他二人如此,你也有失察之過。”

    李佑仰天長嘆,終於舉手告饒:“好吧好吧,我回山之後,多領一樁罪過也沒什麼。那兩個小子……”

    他是想抱怨兩句,但很快就在夢微的目光下閉了嘴,免去一場罪過。

    餘慈和寶光都笑。 不過,餘慈除了看得有趣,也很好奇,這位夢師姐的言行確實有理有節,但也不至於讓李佑等人畏之如虎。 而且,他更想知道,剛才李佑介紹時,那硬吞下去的信息又是什麼。

    似乎,寶光知情,也很在意?

    餘慈想著是不是抽個時間問一下寶光,也在此時,振翅聲又起,一隻鳥兒樸楞楞地從林中飛出來。 在林梢之上的時候,還是喜鵲形象,但飛到眾人頭頂,又變成了一隻山雀,喳喳叫嚷,甚是歡快。

    這回輪到寶光驚奇了:“水相鳥!”

    呼聲中,水相鳥已經撲到了夢微身前,施展出它當空懸停的功夫,似乎要和女冠繼續之前的節目。 不過這一回,夢微沒有再逗弄它,只是伸手輕拍鳥兒的頭顱,又橫起手臂,水相鳥便非常乖巧地落在上面,偏著腦袋看過來。 不過直到這時,它對余慈和寶光的眼神還有些不善。

    “哎哎,這不就是……”

    論對水相鳥的印象,寶光可比餘慈要深刻得多,但也因為太深刻了,一時激動,“就是”這兩個字連說了七八遍,還吐不出後面的話來。

    “就是那隻!”餘慈幫了他一把。

    “對,就是那隻!就是我和余師兄在南霜湖抓到的那隻,宗門里肯定沒有第二隻水相鳥!”

    說這話的時候,寶光還不自覺地摸著臉,那鳥爪子留下的傷痕似乎還隱隱作痛呢。 不過,這一切都抵不過巧合帶來的驚喜:

    “原來要這隻鳥兒的,是夢師姐!”

    夢微也在驚訝,她的視線在餘慈和寶光的臉上轉了一圈兒,隨後淺淺而笑,那一抹亮色,便是樸素的道袍法冠,也遮掩不住:

    “原來是餘道友和寶光師弟。同德堂上,我列出善功消息不過數日,便得了這鳥兒,讓我也很吃驚呢,在此謝過。”

    說著,她輕施一禮。 寶光連道“應該的”,說了幾聲,才記得要還禮,又是手忙腳亂。

    餘慈卻沒有這麼僵化,只是略欠了欠身,同時看她笑容,覺得極是賞心悅目。

    女冠並沒有因為出身戒律部,便刻意保持嚴肅莊重的姿態,該笑便笑,毫不做作,前面一言一行也都是合乎情理法度,令人心折。 也無怪乎李佑稱她為戒律部的第一流人物,現在看來,是很恰當的。

    不過,剛剛還大力誇讚的李佑,此時卻是有了大現,他湊過身來,圓臉上擠眉弄眼:

    “夢師妹,你這戒律部的高徒,竟畜養生靈,以為玩物,不知是犯了哪條戒律哪?”

    女冠看他一眼,垂眸道:“宗門戒律中,並無不可畜養生靈一說。”

    李佑難得找了一個因由,哪能輕易放過,忙大力搖頭:“不對不對,要我說,戒律部那幾部戒律清規,洋洋灑灑上千條、數萬字,限得人幾乎要成提線木偶一般,怎麼會允許你這不務正業的做法?”

    夢微被他糾纏,也不生氣,只淡淡道:“提線木偶如何修道?李師兄說笑了。”

    李佑繼續抬槓:“左一條清規,右一條戒律,一層層捆上來,不是提線木偶又是什麼?”

    “戒律之於修行,從不是束縛手腳,只是規範矯正修道人偏移的心性,使其見真性、明真意,合道含真。若是真的心地光明,德充道極,於行走坐臥之間,早已是無戒可說,無律可持。即'戒無不戒,不戒乃戒,戒無所戒,乃為真戒'是也。”

    夢微說至此處,目注李佑,輕聲道:“若是真的觸犯戒律,不妨捫心自問,自家道心可是堅定、言行根源於何等心思、是否真的沒有被私心好惡左右,這一點,李師兄是比我清楚的了。”

    李佑面色尷尬,顯然是說不過她,夢微也不為已甚,她手臂微挑,水相鳥當即展翅飛翔,遠去高空,這時她道:

    “這水相鳥也不是我要的,而是為朋友代購。”

    “呃,這水相鳥還要送出去嗎?”

    經由這麼一回失而復得的反復,寶光倒有些捨不得了,他問了一句:“誰呀?”

    夢微回應:“是萬象宗的慕容師姐。”

    “萬象宗?”

    “慕容師姐?”

    這兩個名號無論是對寶光還是餘慈,都很陌生。 倒是一旁的李佑叫了起來:

    “慕容,哪個慕容?慕容輕煙?”

    餘慈瞥去一眼,覺得李佑臉上表情非常震驚,不是先前那種逗樂取笑的誇張表現,而是真的給震住了。 而在在獲得了夢微的肯定回應之後,他臉上的表情幾乎就呆滯掉了:

    “夢師妹,以你的性子,怎麼和她交了朋友?”

    夢微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微皺眉頭,沒有說話。 然而李佑卻緊趕上來:“夢師妹,你是不是不知道,在洗玉盟那邊,慕容那女人,可是出了名的……”

    說了半截,忽地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窒了一下,才續道:“是出了名的厲害!萬象宗都快裝不下她這尊大菩薩了,她什麼時候又和你搭上線的?”

    夢微搖頭道:“李佑師兄,背後不言人陰私!”

    每當她指名道姓,便是說人觸犯了戒律,但這時候,李佑卻是硬了起來:“我說的是事實好不好,在洗玉盟那邊,誰不知道這女人的手段。一個普通宗門弟子,靠著認幹哥、拜義母,改換家姓,一躍成為宗門領袖,這是不是事實?

    “她一個人還不算,萬象宗在她手裡,就成了牆上的茅草,隨風兩邊倒,越倒越不得了,這難道不是真的?夢師妹,你常在山門,難得出山遊歷一次,見識還淺,可不要被人騙了……”

    相較於李佑,夢微顯然更為冷靜,她沒有和李佑爭論,只道:“我與人結交,自有我的看法。”

    李佑還想再說,另一邊,餘慈給寶光使了眼色。 經過昨夜的磨合,兩人的默契又上了一個新台階,當下寶光便叫道:“你們說點兒能讓人聽懂的事情好不好?我和余師兄都在這兒呢。”

    這話只有他能說,效果本也不錯,但接下來,小道士的好奇心佔了上風,隨口道了一聲:“那個慕容輕煙,真的那麼……嗎?”

    看到夢微在一旁,小道士終究不敢說得太直,把話給含糊過去,可是這麼一來,前面剛打的岔,豈不又轉回去了?

    餘慈翻了個白眼,眼看李佑又給引起了話頭,止心觀內卻響起了鐘聲。 那是觀中道士午課結束的標誌。

    李佑本還想再說,但悠悠餘音裡,他好像記起了什麼事,愣了愣,忽然看向寶光:“對了,你是不是說,於師叔讓我在午課前去找他? ”

    寶光也傻了眼:“我說了嗎?”

    兩人面面相覷。 顯然,因為金川這一檔子事,他們把於舟的吩咐忘了個乾淨。

    寶光大叫一聲,連掐印訣,召喚鬼紗雲下來,李佑臉皮比他厚,既然已經晚了,撓頭之後也就笑起來。 這時候再說那個慕容輕煙,就不合適了,等鬼紗雲降到合適的高度,他挾著寶光直接跳上去。 坐在雲上,他卻還不死心,回頭問夢微:

    “那慕容輕煙怎麼過來?”

    夢微沉吟一下,還是告訴了他:“乘移山雲舟到此。”

    “移山雲舟,也就是這兩天了。唔,奇怪了,那女人雖無宗主之名,卻有宗主之實,怎麼有空耗上一年半載的時間,往這邊來的?”

    又看下夢微,女冠沒有理他。

    李佑嘿了一聲,再和余慈打了個招呼,和寶光一起駕雲而去,雲端猶自傳來他的叫聲:

    “若她來了,師妹和我打聲招呼,那位大名鼎鼎的'洗玉飛煙',我必然是要好好見識一回的!”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1 PM

本帖最後由 linporsche 於 2011-12-19 02:04 AM 編輯

問鏡· 第九十章連星

   對李佑這種口吻,地面上的夢微只能搖頭,餘慈卻看得笑起來。

    此時林間只剩下他二人,裊裊鐘聲過後,倒是愈顯清幽。 午後的陽光穿透林隙,照射下來,映在女修身上時,大部分都被粗佈道袍吸納,只有映著女修面頰的那份光芒,眩目動人。

    餘慈看得很舒服,也就大大方方地看著,夢微似乎在思考與那位慕容輕煙有關的問題,沒有在意這個其實有些失禮的舉動。

    不過這樣一來,二人相對沉默的時間未必太長了些。

    等雙方反應過來,本能地便想找個話題,可兩人相識未久,一時也沒有什麼話好說。

    餘慈倒因為剛剛聽了李佑和夢微的爭執,有幾個概念上的問題弄不明白,比如洗玉盟、比如萬象宗、又比如那個名聲似乎不太好的慕容輕煙,但想想夢微現在的心情,想了想,乾脆就不問了,只是合情合理地說了一句廢話:

    “敝人入門之事,請夢師姐多費心了。”

    夢微看他一眼,很流利地回應道:“自會秉公行事。”

    得到這預料中的回答,餘慈便笑。 他也以此為由頭,向夢微告別。

    此時餘慈已看出來了,因為與李佑的爭執,此刻夢微的心情其實不太好——雖然這情緒被她的過人的修養控制著。

    正如夢微自己所說,她不是被清規戒律束縛的木偶,又怎會完全沒有情緒波動了?

    為了不惹人嫌,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你為什麼要攔著我!要不是你擋我那記,那個餘慈早就給網住,任我宰割……”

    居住的客舍中,金川在咆哮,因為刻意壓住了嗓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顯然是憤怒到極致。

    匡言啟不一言,在山林中,李佑早做過示範,而剛剛他也已經把該說的、該勸的都講盡了,金川不是笨蛋,早該明白那情勢下,做什麼都是錯,可現在依然是這種態度,只說明這傢伙純粹是在洩,並沒有與人講道理的意思。 所以,他只能聽任其吼下去,直到厭倦的那一刻。

    終於,金川在反反復復強調自己的正確,抱怨別人的錯誤之後,也覺得沒意思,到里間去了。 匡言啟坐在椅子上,盯著分隔內外的簾幕,良久,垂下臉,將唇邊的冷笑掩住。

    他很不屑金川今日的行徑。

    實力不足、身份尷尬、地點也不適合,在情理上則名不正、言不順,甚至連個確切的計劃都沒有,只憑著一腔好惡,便衝上去和那個殺人如麻的傢伙正面放對。 若不是在止心觀外,而是在某個無人的荒野上,匡言啟很肯定,現在金川已經是身分兩半的殘屍。

    “蠢貨!”

    在心中做出評價,匡言啟也很明白金川的心思。 這位金大府主的侄孫少爺,打小便抱定一個心思,認為白日府就是他們金家的,金煥之後,便將由他金川來執掌這個大勢力。 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日後順利執掌白日府,成為絕壁城的人上人。

    正因為如此,餘慈的行為才讓他那般暴怒:三名管事,二十餘名的府衛、親衛,代表的是白日府的中堅力量,是他日後支配絕壁城的資本,而就是這樣一股力量,已在餘慈劍下灰飛煙滅,他甚至還沒有真正嚐到掌控那力量的滋味!

    餘慈不是殺的不是管事、親衛,而是割下了金川的肉,這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又怎能不切齒痛恨?

    匡言啟卻不一樣。 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也許他是6揚的弟子,是匡政的親侄子,是白日府的未來之星,百多年後,也許就是輔佐金川的大管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終究還是人下,終究不能擺脫事實上家僕的身份。

    匡言啟早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只是從沒有表現出來,對他的師傅、親叔叔也一樣。

    人人都知道,金川的心氣兒很高,但和他的心思比起來,又算個屁!

    匡言啟從來就不想龜縮在絕壁城中,當那個山大王……身邊的狗頭軍師,他要跳出白日府去,到外面更廣闊的世界去,到一個沒有人能再騎到他脖子上的自由的天地中去。 尤其是這回到了離塵宗山門修行,真正見識到仙家日子,他的心臟更像是灌足了氣,一刻不停地膨脹著。

    他的未來不在白日府,而在離塵宗!

    他要留在這裡,不只是短短年許的修行,而是永遠地留在這裡,提升自己的修為、擴展自己的人脈,經營自己的勢力,一步步地往上走,往那個遠在雲端的最高處去。

    不過,匡言啟也非常清楚,要實現這個夢想,非常困難。 因為在大多數離塵宗修士眼中,他和金川還不是兩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共同構成了一個叫“白日府”的標識。 而且這種情況,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還很難改變。

    所以,匡言啟非常小心地維持著“白日府”在山門諸修士眼中的印象,不只是自己,而且還盡力引導著金川這麼做,同時不停地試探,想讓山門內的某個人、或者一些人,對他這個“個體”,留下足夠的、好的印象。

    將近三個月過去,就在他認為已經有些進展的時候,就是金川這個蠢貨的行為,不只是讓其本人在夢微、李佑那里大大失分,甚至還牽扯了他,讓他一併跟著丟人。

    坐在屋裡,匡言啟慢慢地不笑了,因為越是深思,他越感覺到,某種極度不祥的預感。 在這種預感下,他心中的不安和焦躁也泛起來,他的手指插進層內,揪著頭皮,卻想不到任何對策,最終只能歸結為一句話:

    “那個蠢貨……”

    世事便是如此,有人失意,有人得意。

    五天的時間過去,金川和匡言啟在各自的憤怒和焦躁中度過,而餘慈卻是輕而易舉地邁過了也許是人生至此最重要的一個關卡。

    他上交了魚龍,通過了夢微所代表的山門的審驗,由此正式成為離塵宗的外室弟子。 雖然沒有明確的師承關係,但他已具備了學習先天煉氣術的資格、能夠在宗門領取定量的丹藥和匠器以為修行之用、可以自由使用止心觀附近數十處靈脈氣穴,增益修行。

    當然,在此同時,他也要對宗門有一定的責任,接受宗門的規矩戒律,同時重新確定自己的立場。

    總的來說,這幾天,餘慈還是非常輕鬆的。 所以,他現在能夠躺在冰冷的湖水中,仰望星空,享受冬夜的靜寂和神秘。 漆黑的虛空幕布之上,星鑽散佈,疏密有致,又無邊無垠,看得久了,星光似乎化為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人的靈魂吸進去。

    這是在距離止心觀約六十里路的南霜湖,也就是當初他和寶光抓住水相鳥的地方。

    上回來時,尚是秋末,蘆葦連片,環繞湖水周圍。 此時,兩三場雪過後,岸邊蘆葦已經盡數倒伏,空蕩蕩湖岸與溢滿的湖水幾乎平齊,黑夜中已分不清邊際。 湖心的餘慈似乎已成為了這廣闊空間的中心。

    此時,餘慈口鼻間呼吸微微,漸不可察。 然而虛空繁星,似乎傾注下絲縷清輝,匯聚到這片空間的中心,即餘慈身上;又像是直接投影在他腦海中,鋪開一張無邊無際的星圖。

    《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有“星樞”二字,裡面許多符籙,都與天星變化脫不開關係。 便是餘慈突破明竅境界,分識化念之際,心像中也是虛空開闢,群星點亮,自有一番玄妙。

    為了早日練成貫氣法,餘慈在符書上尋找靈感,嘗試了上面記載的多種修行技巧,力求對符籙的認識有一個全新的把握。

    他現在運用的,就是符書上記載的一篇喚做“連星秘術”的法門。

    其實“連星秘術”很簡單也很有趣。 它要求使用者運用存思觀想的法子,將頭頂一片星空映在腦海中,勿使其模糊散失。 然後在繁星之間,尋找最恰當的幾顆,在其間連線,形成一道靈符的符紋軌跡,最終成形。

    在此期間,他需要運用神魂感應,在漫天星光中尋找最恰當的點,又需要引導神意,在星光中連線,最終形成準確無誤的符籙,雖然這些“符籙”並未真正激,卻會引起他體內元氣呼應波動,滋養肌體。 如此神魂感應、神意控制、元氣調節一舉數得,非常有效果。

    至於將修行地點選在南霜湖,是因為這里三面環山,受山勢限制,頭頂那片星空大小適中,不會因過於廣闊而空耗心力,也不會因為過小而運使不開,餘慈運用照神圖找到這處地點後,十分滿意,這已經是他修行的第三個晚上。

    星辰逐一點亮,依稀有當初進入通神境界時,如有神應的感覺。

    這種感覺,和用手抹畫符紋是有很大差別的,非常新鮮,對比強烈,會讓他更深入地了解之前畫符的細節習慣,這也正是餘慈選擇“連星秘術”的原因。

    頃刻間,一道清心咒在腦海中凝成。 感受著周身元氣震盪,餘慈長吁口氣,睜開了眼睛。

    冬日湖水的寒意想透進來,又被遍布全身的“先天一氣”屏蔽在外,只有湖水柔和的觸感推擠身軀,非常舒服,餘慈雖然行功已畢,卻不願離開。

    這時候,寶光脫得只剩一條短褲,狗刨似地游過來,打水聲嘩嘩作響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1 PM

問鏡· 第九十一章出浴

    餘慈看得好笑。 這兩天,天裂谷那邊大勢將定,但善後雜事卻越來越多。 止心觀作為絕壁城方向唯一的外務道觀,有些事情是躲不開的。 於舟沒了清閒的日子過,寶光作為老道唯一的記名弟子兼跟班,自然也逃不過去。

    今天總算是偷了個閒,跟著餘慈過來,眼下正玩得不亦樂乎。

    不過,寶光跟來也是有好處的,餘慈總算得空,將憋在心裡好幾天的疑問說出來:

    “喂,洗玉盟是什麼情況,你知道嗎?”

    他說的洗玉盟,就是前幾天,李佑和夢微爭執時,提起的幾個概念之一,裡面還有像什麼萬象宗、慕容輕煙之流,都很陌生。

    其中,余慈曾聽葉途說起過“洗玉盟”的名號。 只是當時在天裂谷下,他們談論的重點還是修行,對這些信息都是一語帶過,隔了這麼久,印象早淡去了。 所以不得不再次請教。

    “洗玉盟?”

    寶光其實也是個半桶水,差點兒就被這問題難住,還是死命回想師傅平日的教導,才有些不確定地回應道:

    “是東方一個很大的宗門聯盟吧。唔,離我們太遠了,平常都不太提起。李師兄經常在外面遊歷,知道的應該更多一些。”

    這答案讓余慈很不滿意,他皺眉道:“就這些?”

    寶光撓頭去想,卻忘了踩水,險些就沉了底,撲騰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但經由這麼一回,腦子反而好使起來,叫道:

    “我記得了!”

    寶光拍了下水面,激起一波碎浪:“師傅說過,那個宗門聯盟勢力很大,不過最核心的地帶還是在北地三湖一帶,北地三湖知道吧?”

    “嗯,就是'湖水接天,大江如鍊'的那個?”

    所謂北地三湖,便是修行界東方,北過滄江後,最著名的修行寶地三湖區域,以“湖水接天,大江如鍊”著稱。 三湖從南至北分明為環帶湖、五鏈湖、以及洗玉湖。 尤其是最北方的洗玉湖,乃是修行界少見的上品玉石出產地。

    寶光連連點頭,他現在的記憶也接上了,竟是越說越順:“師傅說,那裡是修行界數一數二的宗門興盛之地,宗派林立,可不像我們斷界山脈這片,相對偏僻,數來數去,大小宗門也不過百個,還要加上天裂谷對面的落日谷一脈,荒涼得很。

    “不過呢,雖然都是宗派繁榮,那邊和南方又不一樣。南邊來得更自由,但也更亂,北地三湖那邊,卻是由上百個宗門,結成了修行界最大的宗門聯盟,雖然組織還比較鬆散,卻將偌大的北方區域都納入到聯盟控制中去,各項事務也井井有條,非常厲害。”

    余慈想了想,道:“那萬象宗就是這洗玉盟的成員?”

    寶光老老實實地搖頭:“這個我就真不知道了。洗玉盟裡,我就知道四個宗門:清虛道德宗、四明宗,這都是和咱們離塵宗交好的大宗,似乎多年都有來往的;還有飛魂城,聽說是很霸道的一個宗門,前段時間還和山門的吳師叔起了衝突,鬧得沸沸揚揚;另外就是百煉門了,是個小門派,但精於煉器,師傅和那邊關係不錯,他的配劍就是百煉門的許央許師叔打造的。”

    說完這些信息,寶光的腦子也給掏空了,忙叫饒道:“其他的真不知道了,剩下的你還是去問李師兄吧,他下午不是趕回來了麼?”

    說起李佑,兩人都笑了起來。

    那位李師兄真是個妙人。 雖然受了宗門令諭,要到絕壁城處理相關事宜,可是在攜著金川和匡言啟走後才五天的功夫,竟然又轉了回來。

    正好是卡在移山雲舟經過,那慕容輕煙即將到來之際,說是要見識一下“洗玉飛煙”是何等絕色,死皮賴臉地要和夢微一起去接人。

    這本沒什麼,可是算算止心觀到絕壁城的距離,以李佑的修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走個來回,這只能說明一點:這位絕壁城方面的負責人很不負責地把兩個白日府的大少爺扔在了荒郊野外,自己跑回來,給夢微護駕。

    如果是別人,說不定就給他感動了。 偏偏李佑對上的是夢微,不過兩句話的功夫,便給李佑定了兩條惡犯紀錄,可就是這樣,也拿橫下心來的李佑沒辦法,最終還是和他一同去了。

    這就是今天下午發生的事,現在那二人應該已經接到了慕容輕煙,正往回走吧。

    “嗯,余師兄,問你件事。”現在輪到寶光問了。

    “什麼?”

    “你看李師兄,是不是,呃,是不是很喜歡夢師姐?”

    余慈一愕,回眸去看。 只見小道士臉上滿是憧憬,當然,他不是憧憬某個人,而是對那種傳說中最為灼熱激烈、也最為緲然難測的情感,帶著一種少年式的懷想。

    對此,余慈很理解,因為他也經歷過這個階段。 只不過相較於寶光天真未泯,相對晚知晚覺,早熟的他,那份兒感覺來得相當早,對象相當地荒謬,以至於他甚至沒來得及築起防護的堤壩,便給冰冷的現實抹掉了。

    過程很短暫、情感很荒唐、記憶很糟糕,這讓余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調整不過來。 當然,那青澀的歲月已經過去了,所以現在,他對小道士這似乎剛剛萌芽的情感,抱著一種過來人的了然,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羨慕。

    寶光所處的環境,注定了他可以慢慢地培育和修正這份兒感覺,給自己留下一個足夠完整和美好的記憶,在日後的歲月裡慢慢品味。 而不是會像他那樣,每次回憶起來,都像是進入一個荒唐扭曲的夢裡,然後,便是自嘲式的大笑。

    余慈真笑了起來,寶光看得莫名其妙。

    “我說錯了?”

    “呃,沒有。不是,我是說……”

    余慈反射性地附和,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那兩位山門內的後起之秀,並不像是有什麼情感羈絆的人物,不想誤導小道士,但要如何解釋,又是個很困難的問題。

    正想著,山那邊的夜空,忽然閃過一道逆向流星,赤芒長尾,非常醒目,但剛剛飛過山頭,便熄滅掉了。

    看到天空中的變化,寶光愣了愣,忽地大叫道:“宗門警訊飛星!”

    所謂警訊飛星,是離塵宗修士遇警遇險時,通知附近同門所用,除光芒醒目外,還可以激獨特的影響神魂的波動,遠出百里之外,為同門所查知。 但剛才這顆,分明還沒有完全激發,便給打滅了!

    看流星逆向飛起的位置,距離南霜湖至少在二十里以上,那個位置,有宗門修士在嗎?

    余慈腦子還在轉圈兒,寶光已經急匆匆地往岸邊遊,準備過去看看情況。 才遊走幾丈遠,周圍湖面似是亮了一下,湖水倒映出非常美麗的青色光波。

    他有些奇怪,正待回頭,後方餘慈已經劃水趕了上來。 余慈的水性可比他那狗刨的水準強太多了,探手扯著他,速度也沒降下太多,游魚般往岸邊去。 同時沉聲道:

    “馬上回觀裡,請觀主過來。”

    “呃?”

    寶光的心思裡,緊張和好奇都有一些,其實並沒有充分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聞言便有些發怔。 只聽余慈又道:

    “附近的同門,我們知道的只有去接客人的夢師姐和李師兄。若真是他們遇敵,還要發訊求助,敵手必然極強,說不定就是哪個潛過來的妖魔。這時候,只有觀主才能穩勝。”

    “可是咱們還不知道……”

    話未說完,夜空中下一刻,悶爆聲從頭頂直貫下來。 強勁的衝擊掃得水面浪翻,嘩嘩作響,緊接著,湖中“咚”聲大震,就在兩人側後方約半里處,激起了數丈高的水柱,飛濺的水滴直砸過來。

    余慈屏住呼吸,抬眼去看,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整個山谷湖面,忽被強光照徹,如見白晝。 余慈二人也給照了進去,光著膀子,面面相覷。

    正不知所以,大笑聲響徹山谷,震蕩湖面:

    “來來來,讓我看看,咱們艷名遠播的“洗玉飛煙”,美人兒出浴的風景,比傳說中如何!”

    余慈抬眼去看,只見高空中,一個黃袍道人正將一團熾白的光球甩向湖面上空,驅散山谷暗影,映出波光銀浪,層層鋪開。

    “洗玉飛煙”……慕容輕煙?

    余慈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湖面波湧未定的中心處,“嘩啦”水響,一個長如瀑的影子,浮出水面。

    那確是一位女修。

    女人是慢慢地浮上來,好像下方有人托舉著嬌軀,沒有一點兒倉促或慌張,甚至還有閒輕攏略微散亂的水幕,掬走上面的水珠。

    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會在意,她是怎麼掉進水中去的,因為隨著她的動作,窈窕動人的肢體變化出驚心魂魄的曲線,山谷中強烈的光芒像是飢餓的野獸,貪婪地撲上去,環繞在她身邊,映出更為眩目的光彩。 也吸引著上空黃袍道士、包括水面上余慈和寶光的視線,久久不願離開。

    然後,便見湖中女子微笑:

    “沒卵子的色胚,現在欺負女人,只能用嘴了麼?”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2 PM

問鏡· 第九十二章解衣

    空蕩蕩的湖面上,女人清晰透亮的聲線鋪開,字字珠圓玉潤,帶著明媚的餘音,沁入耳中,便是明知她口吐髒字,也盪得人心裡舒坦。 當然,這是餘慈個人的感覺,天知道浮在湖面上空的黃袍道士,此刻又是怎麼個想法。

    至於寶光……小道士在呆。

    餘慈可以理解。 在他們這個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湖中女子絕美的背臀曲線,尤其是浸透了水,料子極好的衣衫盡都貼在身上,在強光下能透出裡邊的肉色。 尤其女子體態豐韻,曲線收束起伏近乎誇張,無怪乎小道士要呆,這種場面,又豈是他這種從無經驗的小傢伙抵得住的?

    話又說回來,越是有經驗,才越能體會到這裡面驚心動魄之處……

    還好,餘慈總能分得清輕重緩急,他深吸口氣,將注意力挪開,現在他更奇怪那黃袍道士的反應:谷中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先是以為那黃袍道士的給女人罵堵了,但很快他就現,自己還是低估了此人的面皮和心計。

    那黃袍道懸空不落,境界便不會低了。 餘慈還記他在湖心的抽空掃了一眼照神圖,圖上那邊廣及三里的還丹霧霾,攪得周邊圖景也微微扭曲,此種情形,餘慈也只在金煥和於舟等少數幾人的身上見識過。

    如果判斷無誤,此人就是一位還丹上階的高手,生得也算俊朗,頷下蓄著短鬚,頗具氣派。

    可是,在慕容輕煙的譏嘲下,這傢伙雖未說話,卻是居高臨下,看下面的景緻看得目不轉睛。 嘴裡面嘖嘖贊聲先是低不可聞,後面便誇張地響亮起來,一路連嘖了不知幾十聲,忽又放聲大笑:

    “大飽眼福,大飽眼福!輕煙賢侄女,你可與你娘親大不相同哪。當初換個花式,她也扭手扭腳的,哪比得賢侄女這般爽快!”

    餘慈聽得皺眉,他不是道德君子,也明白雙方都在攻敵心神,可是從言論上看,這黃袍道士也算是卑劣到一定程度了。

    這次沉默的輪到湖中女子,也就是那慕容輕煙。 偏偏黃袍道士不依不饒,搓手笑道:“賢侄女這身皮肉,還要更勝你娘親三分,這般妙物,豈是用來咬的?到時候,賢侄女就知道,叔父我的卵子……噢!”

    污言穢語說至此處,便連一直似懂非懂的寶光都覺得不堪入耳,更是漲紅了臉,這也終於打破了慕容輕煙承受的底限,她叱喝一聲,隨即轟聲響動,湖中水柱沖天而起,如蛟龍般撲擊而上。

    所謂“蛟龍”不是形容,而是確確實實由水柱變化,煙霧瀰漫中,水柱細浪扭轉曲折,化為頭角崢嶸,張牙舞爪的蛟龍,直撲半空中的目標。

    水蛟撲擊的正前方,黃袍道士卻不躲不閃,反而大笑不止:

    “賢侄女生氣了。這'玄水化生'的本事,使得戾氣太盛。要知咱萬象宗,一切法術神通,都指望那個'變'字,哪有正面碰石頭的道理?”

    說著,黃袍道士伸手一指,那水蛟嘩地大震,塑形的水波逆流,整個形貌都變得模糊,而等其再轉清晰之時,頭尾竟然是整個地掉了回來,比去勢更疾,撲擊而下。

    女修早在水蛟成形之時,就破水而出,橫向側移,然而那被道人一指轉化的蛟龍,如有靈性,忽地一記甩尾,掀起大浪滔天,要將她淹沒掉。

    慕容輕煙當真像是化為一縷輕煙,在水浪拍擊之前逸出。 然而拍天大浪之中,朵朵飛濺的水花,卻是化為了無數隻鳥兒,乍一看去,這由水凝成的鳥兒個個生動,在湖面上飛掠穿梭,又與湖面水汽彼此轉化,交織成一片大網,將女修攏在其中。

    這一幕奇景,餘慈和寶光卻沒有時間欣賞。 兩人離戰場太近了,交戰的餘波吹過來,堵得人呼吸不暢,飛濺的水珠也打得皮膚生疼,餘慈還好些,寶光修為較弱,明顯招架不住。

    當下餘慈拽著寶光,直接潛下了水,繼續朝岸邊游去。

    交手中的兩個還丹修士肯定看到了他們兩個,可是沒有人為兩個修為低下的小輩多投來一眼。

    千鳥紛飛的奇景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噝噝嘯音驟起,千百隻“水鳥”在短時間內接二連三地炸裂,水珠四濺,在灼目白光的照耀下,如零瓊碎玉,卻又鋒利如刀,追著慕容輕煙的嬌軀,與其護體真煞激裂碰撞,哧哧之聲連響。

    而這還沒完,那條掀動大浪的水蛟,不知何時已經潛至近前,自波湧的水面下逆衝而上,時機把握得絕妙,一口將猝不及防的女修吞掉!

    光線對比強烈,便是在水下,餘慈二人也能看到這幕情形。 寶光忘了身處的環境,驚呼一聲,當下給嗆得很慘,餘慈無奈,只能浮上水面,幫他順氣。

    剛剛冒頭,便聽得“轟”聲劇震,慕容輕煙周身元氣鼓盪,撕裂了水蛟巨口,將其打回水波原形,一時間湖面上哧哧連響,都是水線激飛,出的破空嘯音。

    便在嘯音中,黃袍道士無聲無息地撲下來,伸手直取慕容輕煙粉頸,而女修則反應極快,移身避過,反手回切,雙方身影交錯,隨即拉開距離。

    只一瞬間,女修玉頸血跡滲出,滑入肩頸浸水的衣衫,迅殷開一片淺紅。

    黃袍道士在距離她數丈遠的空中懸浮,將沾染血蹟的手指放在嘴裡,輕吮一記,又嘖聲讚歎:“賢侄女皮肉嬌嫩,我可是見識了……剛剛我演示的'玄水化生'如何?你這些年周旋於各色人物之間,手腕愈地圓熟,名聲也越叫越響,可是本門的修行也不應丟下才是,總不應該輸給我這外人!”

    確實,黃袍道士的“玄水化生”,變化萬端,又運轉隨心,比慕容輕煙明顯要高上一籌。 可是這種情況下,又讓慕容輕煙情何以堪?

    所以,女修一言不,身形搶進,黃袍道士大笑迎上,兩人當即戰成一團。 湖面上立時狂飆飛卷,巨浪拍天,餘慈吐出嗆進嘴裡的湖水,這才現,原來那慕容輕煙,也是還丹修為,否則,又怎麼可能和那黃袍道士近戰搏殺?

    餘慈以前也見過屠獨和還丹妖魔的拼鬥,甚至更高一級的鬼獸和雙頭妖魔的大戰,他也通過照神圖看了全程。 但那兩次經驗,要么是咒法當道,要么是太過粗糙,絕不如這場近在咫尺的交戰,來得激烈又精彩。

    兩個修士師出同門,都是度驚人,技巧高妙。 在湖面上空縱橫來去,有時甚至直撞進水底,旋又殺出,身形變幻間,餘慈的肉眼捕捉到的大多是兩人高移動留下的虛影,而雙方真罡真煞的撞擊點則是密佈在湖水上下的每個角落,最近的一記根本就是在餘慈和寶光頭頂炸開,若不是餘慈反應及時,扯著寶光再躲到水里,後果不堪設想。

    但這輪交戰,明顯是女修情緒化後的不理智行為,所以很快,在一記特別尖銳的罡煞碰撞後,女修化為一團虛影,飛後移。 黃袍道士也沒有追擊,但他手上卻抓著一片衣衫,湊在鼻前,深深一嗅,滿臉陶醉:

    “這是'迷羅香'吧,飛魂城每年也只產那麼三五兩,看來你那便宜爹娘還真的很疼你。只可惜,賢侄女在北地三湖呆得太久了,不知道天底下終究是有飛魂城管不到的地方,便像這裡,幕天席地,正是成就好事之處,那些煞風景的,又有誰能過來?”

    說話間,黃袍道士便是大笑,然而笑音未絕,他的眼睛便差點兒突出去。

    只因在這一刻,湖面上,慕容雲煙在笑,然後她就那麼伸手,撕下了缺失一截的外衫,將其丟在湖面上。

    黃袍道士放出的強烈光源還在起作用,光芒斜照,細長的陰影從女修足下延伸出去,恰好經過湖水中,另兩個赤著半截身子的年青人。

    餘慈和寶光都是目瞪口呆。

    此時,慕容雲煙上身只有一件碧翠綢料的抹胸,明亮的顏色襯得裸露的肩背愈雪白滑膩,便連水滴都留不住,如珠子般滾落。

    這種狀態下,女修毫不扭捏,卻也並沒有放/蕩的意味兒,那僅僅是一個單純脫衣的動作,好像這南霜湖就是她私宅中的溫泉,而天空湖水中的三個男人,則是毫無意義的雕塑,被她徹底無視掉了。

    餘慈忽然感覺不到寶光的呼吸,扭頭去看,只見小道士臉面赤紅,一口氣憋在喉頭,卻忘了吐出來,眼睛明明盯著那邊看,卻又掙扎著想別過頭,終至於瞇起眼睛半側腦袋,樣子古怪極了。

    餘慈沒有小道士的掙扎和困擾,他盯著慕容輕煙光滑的背脊,感受著那勾魂攝魄的吸引力,心裡卻有一個念頭在閃動:

    “這女人,怎麼就看不透?”

    由始至終,雖然只聽到慕容雲煙說了一句話,到現在也沒看清她的面容,而且從頭到尾,都看著她落在下風。 可在此刻,餘慈卻覺得,這女人的行為頗點兒黃袍道士使出的“玄水化生”的味道:

    看似矛盾多變,其實內裡一氣貫注,自有一種法度,吸引人之心神隨她一舉一動而移轉變化,有一種投上去便拔不開的滋味兒。

    他不由望向那黃袍道士,不知那個仍然佔盡上風的傢伙,又是怎樣的想法?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3 PM

問鏡· 第九十三章虛實

  黃袍道士正在困惑之中。

    莫看他外表一直恣意囂張,其實他非常謹慎。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位“賢侄女”是個多麼厲害的角色,從一個出身不正的普通弟子,短短數十年,就一躍成為萬象宗實質上的領袖,在洗玉盟中,也有一席之地。 若是沒有能翻雲覆雨的手段,又怎可能做到這樣驚人的跨越?

    事實上,若是在洗玉盟區域,借黃袍道士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打女修的主意。 在北地三湖區域,他已經被女修掌控的勢力逼得如過街老鼠一般,大部分時間只能在南方躲藏。 這回是他得了確切消息,知道女修獨身遠遊,才興沖衝趕來,要一償多年夙願。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可在這幾乎就要得手的時候,他卻被女修反常的舉動驚住了。

    也許慕容輕煙在北地三湖的名聲並不好,但旁人也頂多說她是翻臉無情,陰德有虧,至於“不顧廉恥”之類,是絕少見的。

    可現在這女人想幹什麼? 回想起來,之前的過程是不是太順利了些?

    不怪他往“陰謀”上去想,概因這些年來,他實在被女修虛實莫測的手段折騰怕了!

    他盯著女修,還是次完全摒棄色心,想找出裡面的問題。 不過表面上的態度,並沒有明顯的變化:

    “賢侄女,這是要捺不住性子,要自薦枕席麼?”

    這是一次試探,而對面女修似笑非笑,作出回應:“南松子,你腦子裡除了精/漿,大概也剩不下什麼了!”

    如此語氣,根本就是在陳述事實。 黃袍道士,也就是南松子不怒反喜,笑道:“賢侄女當真知我!要知見了賢侄女,便是血脈裡流著冰水,也要化成精/水,才對得起'洗玉飛煙'的艷名……咦,怎地還備用了一身?”

    南松子真的看出了不妥,因為此時,女修正取出一件月白色的細紗背子,披在身上,掩去那奪目的景緻。

    對他的疑惑,女修的回應更是輕描淡寫:“這應該怪你啊,剛剛把我打下湖去,身上藏的藥瓶也被撞破了,經湖水一泡,沾得滿身都是… …”

    她話未說完,南松子如遇蛇蠍,將手上那半幅外衫扔下了湖。

    “你下毒!”

    女修看得笑起來,卻沒有搭理他,稍事整理略有些凌亂的裙帶,將剛披上的細紗背子歸攏平整,不過身上的水珠還是很快殷透了這層紗衣,至少在餘慈看來,比她裸著肩背還要更要命些。

    南松子卻沒有心情欣賞這美景,他先看自己的雙手,又運氣調息,不一刻便麵色劇變:“賤人,你下的什麼毒!”

    慕容輕煙當真是目中無人到了極至,仍然不理會南松子的叫囂,伸手抹開因落水而散亂的髻,放開這如瀑青絲,輕輕抖落水珠,這番動作在她做來,自有萬種風情。

    南松子卻是連眼珠子都是紅的了,他切齒道:“賤人!”

    女修啞然失笑,手上不停,只用根簪子,將青絲簡單歸攏,至此終於啟唇,卻是輕吟低唱:

    “天教心願與身違,轉燭飄蓬一夢歸。”

    慕容輕煙的嗓音清亮,可這似吟哦似清唱的句子,卻被她演繹得清幽婉媚,帶著動人的磁力,悅耳悅心。

    南松子的感覺卻是糟糕透了,只聽了個開頭,他臉上便被灰白顏色塗了個底透,又不自覺低頭去看雙手。 大概是藥性的緣故,他只覺得這手在燙,事實他的身體也是如此,且是口乾舌燥,心思恍惚:

    “一夢歸,果然是一夢歸!是那喪志狂亂撩心火,身不由己撞邪魔的一夢歸!”

    此時,慕容輕煙悠悠而笑:“義母大人的寵溺,我向來是感激的。那又豈是'迷羅香'之流能說盡的?南松子,這半錢的'一夢歸',乃是認親之時,義母親賜,如今我留給了你……當初你欺侮我娘親時,可想到有今日!”

    最後幾字,聲色俱厲,周邊湖水隨聲激盪,有無窮殺機蘊育其中,馬上就要撲出來!

    南松子大叫一聲,翻身便走,也不見他馭使的什麼法器,破空無聲,轉眼遁入夜空之中,不見了蹤影。

    他這邊一走,湖上他製造的光源也很快熄滅。 光暗的變化讓余慈和寶光眼前忽地一片漆黑,湖面上的慕容輕煙也被暗影吞沒,山谷湖面一下子安靜下來。

    “真厲害!”

    這是寶光在感嘆。 他後面也明白了慕容輕煙的身份,知道她就是夢師姐的朋友。 即使還是吃不消女修的言行,卻也不吝嗇讚歎。

    餘慈沒有回應,扯著他悶頭往岸邊遊。

    寶光被先前諸多情形刺激到,正是情緒亢奮的時候,得不到應和,便覺得很彆扭,不由奇道:“餘師兄?”

    “還記得我說的話麼?”

    說話間已到了岸邊,黑暗中看不清餘慈的臉,但他的聲音非常凝重:“你立刻乘鬼紗雲回觀,請觀主過來!”

    小道士聽得莫名其妙:“餘師兄,那個傢伙已經給打跑了!”

    餘慈嘿了一聲:“那是虛張聲勢!”

    “啊?”寶光無法理解,明明那個南松子也覺得自己中毒來著。

    餘慈很難向他解釋。 因為對他這種經驗豐富的“行家”來說,檢驗對方虛實,除了需要敏銳的眼神,更多的還是憑一種感覺,就像是他當日在天裂谷中看破鬼獸是強弩之末一樣。

    至於實際操作,有太多種手段會讓人產生錯覺了。 當然,能夠讓一個還丹上階的修士信以為真,那手段比尋常的可要高妙太多。

    他搖了搖頭,正想催促,夜空深處,一聲憤怒到極致的尖嘯轟然炸開:

    “慕容賤婢,我必讓你生不如死啊!”

    嘯音震蕩湖面,讓剛剛恢復平靜的南霜湖再起波瀾。 而這一刻,寶光看向餘慈的眼神,已經不能用敬佩來形容了。

    殊不知餘慈心中才是真的莫名其妙:“怎麼會這麼快的?”

    餘慈覺得,慕容輕煙的“表演”,已經是爐火純青,更是將南松子的心思完全利用,就是他站在那個位置,也不過如此了。

    以他的經驗,南松子怎麼也要等到飛出數十里外,腦子真正清醒過來,修正身體感應的錯覺,再調整一下心情,才能真正醒悟。 可如今,那傢伙才飛出幾里路去?

    想法似明未明之時,南松子已經再臨南霜湖上空。 什麼都不說,一記純粹洩憤式的真煞衝擊,在湖上原慕容輕煙立身處,轟起了十餘丈高的水柱,整個湖面似乎都給打陷了下去。

    “慕容賤婢,出來!”

    “哦?回來得倒快!”

    女修清亮的嗓音便在黑暗流動,似乎有些驚訝:“我卻不信你那腦殼裡,還有腦汁兒在,不知是哪位在你背後出謀劃策呢?”

    南松子經由一回洩,情緒倒是平復了些,他的面皮心計也是非同小可,只是在慕容輕煙身上吃虧太多,心裡有陰影,導致束手束腳。 如今挾著覺被騙後的羞惱,那份兒隱隱的恐懼倒是又淡去了些,沉默片刻,他倒是嘿嘿地笑起來:

    “你用離魂香假託'一夢歸',手法也不算高明。叔父我只是一時受你所惑,嘿,那'一夢歸'是飛魂城最厲害的手段之一,沒有他們特殊的心法,你便是有了,也不可能動,否則便要先傷自身,我說得可對?”

    女修沒有立刻回答,南松子幾乎以為她趁著黑暗遁走,再次放出了那灼目的光球,將南霜湖及大半個山谷,都照得透亮。 光芒逐散黑暗之時,南松子倒是又看到了湖岸上兩個年青人,但也沒有在意,兩人修為最高也不過通神初階,當真是揮揮手就能碾碎的小蟲子。

    他真正在意的是,強光下,慕容雲煙的身形清晰呈現。

    女修沒有往別處去,而是站在了湖心,凌波獨立,湖面的微風輕拂那輕紗似的外衫,彷彿真是乘風而去一般。

    南松子經由這麼一回反復,色心又是翻上來,見此便是咕咕地咽唾沫,那反應帶著幾分誇飾,倒有一半是在刻意擾人心神。

    慕容輕煙對此視若無睹,輕攏鬢,悠悠開口:“我一生雖是結仇無數,然而西來訪友,行蹤不過少數幾人知曉,不是宗門內,便是飛魂城中。我之於飛魂城,說到底不過是個外人,擋不了別人的去路。如此這般,只有宗門內……”

    南松子卻不給慕容輕煙繼續推導試探的機會,他放聲大笑,打斷了女修的話:“何必動這等心思,等咱們一床三好,共享至樂的時候,賢侄女不就知道了?”

    說至此處,他咬著牙將笑聲擠出來:“賢侄女莫急,這一回,叔父我下手必須更痛快些,便是打折了賢侄女哪條粉臂**,辦起事來,也別有情趣不是?”

    說話間,他抬起雙手,正要動,夜空中,有劍光飛掠,大氣排盪兩邊,嘶嘯如飛矢,將他話音截斷。

    劍光是由南端山頂動,如虹貫空,一閃便越過近兩裡的路程,直取南松子頭顱。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4 PM

問鏡· 第九十四章無瑕

    面對這劍光,南松低罵一聲,大袖拂動,真煞如潮,驅動周邊大氣,瞬間生成千百個細小扭曲的漩渦,消解鋒芒,引偏劍勢。 還丹修士凝煉數百年的真煞非同小可,雖未真個爆,可絲絲縷縷,彼此絞纏,本是一往無前的劍光便像是落進了沼澤里,來勢頓挫。

    然而這一劍受挫,同樣是那邊山頭,竟然又有一道劍光橫空,虹橋飛架。 藉著前一道劍光引走黃袍道士的注意,這一劍來勢更疾,而且與先前那道劍光不同。 這一劍不是單純飛劍傷人,而是有人馭劍而來,到了後面,光芒又迅收斂,現出內里人影,身形清瘦,道袍玄冠,憑虛御風間,一劍橫抹。

    對這一劍,南松子更為重視。 如果他所猜不錯,這就是離塵宗非常有名的一記劍訣,喚作“無惑法劍”,與他學自萬象宗的法門有些相剋,很讓人頭痛。

    尤其是在這種很糾結的時候……

    “離塵宗的小輩,你們有完沒完!”

    南松子真惱了,最早出手時,為了避免和離塵宗這個修行界有數的巨擘結怨,他還是非常克制的,只是打滅了其警訊飛星,又使手段將二人困住,沒想到裡面這個女冠修為如此了得,竟然突破得這麼快,而且還不依不饒地追過來。

    這一刻,若是放手施為,南松子倒有五成把握給這離塵宗弟子以重創,但是他心中畢竟有所忌憚,手下便緩了緩。 空氣中一聲輕爆,真煞沒有任何花巧,直接衝撞,純憑修為,接連轟開了兩道劍光。

    劍光受到撞擊,直貫下去,馭劍人半截身子都落入水中,卻又提氣,頂上水面。 樸素不起眼的道袍下,身姿清瘦,容顏卻極是秀美,正是今夜一直不見的夢微。

    “慕容師姐可無恙麼?”

    相較於慕容輕煙的風情,夢微樸素的打扮顯得很不起眼,不過兩位女修站在一起,也不必分什麼高下,只是出奇地諧和養眼。

    慕容輕煙淺淺一笑:“尚好,只是夢師妹何苦再來趟這混水?”

    夢微神色平靜:“修道人當戒殺惜命,然而宗門戒律院內,卻也存有可以破戒的例子。南松子,萬象宗之逆徒,淫侮同門,叛宗出教,四十年來流竄於滄江兩岸,壞人修行,惡行無算,乃是當世最令人不恥之輩。凡我離塵宗弟子,遇此人,斬之可也!”

    她手中持一把松紋古劍,古樸無華,姿態凜然,卻還有一道劍光繞體而飛,只見得晶芒耀目,令人看不清形制,只覺得要比她手中劍纖細許多,頗為神異。

    “唔,那是離塵宗的'參商劍訣'吧。”

    南松子的見識還是很不錯的,很快就猜出了夢微的些許底細。 他的目光在兩位女修身上來回掃視,停留在夢微身上時,心裡有團火苗在冒,不過他終究不是真的瘋子,很快把念頭掐滅,最終仍將視線對準湖面上那個風姿綽約的身影。

    他已經下定決心,什麼都不管,先以雷霆手段,擒住慕容輕煙,再遠遁萬里,到那時,誰也不能拿他怎樣!

    所以,被一個小輩揭了底子,他也不理,只在手上直接起了攻勢。

    他手爪探出,下方便波浪湧起,飛濺的水花彼此相激,轉眼湖面上便是水霧瀰漫,隨後真了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將下方的身形隱沒其中,若隱若現。 而湖面上空的光源似乎也有調整,光芒的穿透性變弱了,與湖面上初起的霧氣合在一起,形成了更迷惑眼睛的光霧,籠罩整個湖面。

    隨後,南松子又當空虛畫,轉眼便是一道符籙書就,當空催,靈光點點,盡灑落到湖面霧氣之中。

    “是'因勢象形',小心幻術!”

    慕容輕煙輕聲提醒,夢微略一點頭,隨即瞑目定神,待睜開眼時,明眸愈顯清澈。

    她自幼刻苦修行,又精擅可破一切虛妄的“無惑法劍”,對幻術有極強的抵抗力,之前南松子以幻陣困住她和李佑,她便先一步破陣而出,應對同源而出的幻術,也有幾分經驗。

    只是,湖邊那二人……怎麼碰上了這檔子事?

    她指的正是在湖岸邊探頭探腦的餘慈和寶光。

    夢微飛劍而來時,由於所處山體的角度問題,沒有看到那二人,眼下看到了,不免有些擔憂,還丹級別的爭戰,影響範圍相當大,那兩個師弟修為都還淺薄,若是被波及到,就是她的罪過了。

    然而很快她就看到,岸邊的兩人在向後退後,沒入到山體暗影中,很快一團雲氣慢慢地啟動,幾乎是貼著山體,飛向高空,沒入到夜色中。

    眼前,南松子的攻勢襲來,夢微心中卻是一輕:“必然是餘師弟,寶光師弟不如他機敏。”

    一個分神,先機已失,不過沒有心障,她手中松紋劍運使卻更是自然。 也不見什麼妙招,只是劍氣圓融,鋒芒內斂,在身外丈許布成一個幾無瑕疵的圈子,那些湖水飛濺形成的亂相、暗蘊的殺機,都在圈子外一一化解。

    身外那道劍芒,卻如活魚一般,在圈子內外閃掠游動,靈性非凡。 南松子試探性地攻了兩記,都是稍觸鋒芒,便自退開。

    夢微知道,南松子對她僅是利用“因勢象形”的法術加以牽制,將其孤立出去,這敗類的目標還是放在慕容輕煙身上,

    果然,霧氣中,慕容輕煙遇到了困難,她身形一直未停,在急飄移閃掠,同時真煞激盪,氣勁爆鳴聲不絕於耳,可這裡面有一大半都擊在空處,縱然是隆隆有聲,湖面上的輕霧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愈地濃厚起來。

    南松子便隱沒在霧氣中,持續不斷地對女修保持壓力,卻又沒有真正難,一直在積蓄著力量,準備行雷霆一擊。

    無論是場面上還是實質上,南松子對慕容輕煙都佔了絕對的上風。 這很符合兩個的層次差異:前者是還丹上階修為,距離步虛只差一步,慕容輕煙則是還丹初階,彼此相差了兩個層次,只能說是有些抵抗之力,卻幾乎全無勝機。

    這一切夢微都看得非常清楚,所以她也一直有所保留。 直到某一刻,她看到了慕容輕煙一個非常微妙的表情,那是專門對她而來。

    下一瞬間,夢微周邊的劍氣圈子倏然收縮,內壓的力量驅動身形,疾射如電。

    更早一線,慕容輕煙似乎是後力不繼,露出一個真煞轉折接續上的破綻,這破綻是如此致命,以至於南松子維持的強壓像是潰堤的洪水,一下子便找到了突破口,轟聲動。

    湖面上爭戰的重心瞬間傾斜,南松子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全部投向慕容輕煙那邊,這是氣機牽動下的變故,很難為人的意誌所轉移。

    此消彼長,對夢微那邊的放鬆,導致女冠身外再無箝制,她的身形像是被磁石吸著,投向慕容輕煙的方向。

    這是一次天衣無縫的氣機呼應,兩位女修彷彿心有靈犀,將原本各自孤立的局面,一下子並合在一塊兒,而這還沒有結束。

    南松子積蓄的力量被氣機誘,可這時候,他忽然找不到一個準確的目標。

    在這一刻,通過連續數次身形交錯,還有更為複雜的氣機移換,慕容輕煙和夢微的氣息混雜了。 眼下的情況,就好像在南松子辛苦舉起過他極限的重物,準備砸人的時候,面前的人卻不在了,反倒是他自己有被壓死的危險。

    情勢逼得南松子必須做出選擇,他低吼一聲,一直隱沒在霧中的身形憑空出現,純憑感覺,掌爪探出。

    可惜,他選錯了。

    指尖迎上的,是松紋劍的劍鋒!

    被南松子渾厚的真煞擠迫,空氣中響起連聲輕爆,非但真煞威勢無儔,便是爆音也能撼動神魂,而且曲起的掌指間,隱約有暗影吞吐,異香撲鼻。 那是南松子近年來祭煉的一樣陰毒法器,他便是準備用其製住慕容輕煙,為所欲為。

    可是,這樣的一擊卻碰到了夢微的劍上。

    夢微身形飛後移,可手松紋劍只是微微一震,旋又穩住。 這一刻,湖面上的氣浪嘯音,彷彿有大風掃過無邊的草原,呼嘯奔流,卻毫無定向。

    南松子的感覺也是如此,他蓄力的一擊轟在了夢微布下的劍氣外層,卻感覺著渾不著力,如同江水沖擊光滑的礁石,又好像是皮鞭猛抽轉動的陀螺,力量使得越大,對方站得越穩。

    當然,這個“穩”,是在夢微急後退的情形下,相對而言的。

    在他的感覺中,此時的夢微,分明就是一個渾圓無疵的球體,在其內部核心的驅動下,飛旋轉,消卸掉一切外力,甚至化外力為己用,隨時都有一個撲擊的勢頭。

    那“勢頭”就是女冠周邊,隨劍氣流動,而愈耀眼的繞體劍芒。

    “小小年紀,怎麼一身抱丹真煞,千錘百煉,竟無一絲瑕疵?”

    南松子的情緒越地難以控制,他感覺到慕容輕煙似乎在遠離。 這讓他放開了一切,再不管眼前的女冠,可能是離塵宗極為看重的後起之透,害了她會有怎樣的後果。 只將手腕抖動,那纏繞在手臂上的法器便待放出。

    便在此刻,一縷清音,如擊玉磬,明朗悠遠,響在他耳邊。

    南松子呆了呆,扭頭去看,只一眼,他的眼珠子便紅了:

    “大洞真符,果然在你手上!”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4 PM

問鏡· 第九十五章寶符

    南松子在運使法器的關鍵時刻回頭,卻見得已退到半里之外的慕容輕煙手上,持著一塊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的玉符,之前的清音,便是從那里傳來,而此時,女修又一次扣擊。

    紫芒暴閃,純粹的光像是凝成一記重錘,自半里外動,卻一閃即至,南松子大叫一聲,向後飛撞,一直加持在身上的“虛空神行符”砰聲破碎。 不只是“虛空神行符”,包括他之前用護身的符法,驅動“因勢象形”乃至準備催動法器的符咒,在此刻都是齊齊失效,再不成形。

    夢微把握住了這次機會。 松紋劍徹底內守,然而她身外一直蓄勢待的劍光,卻像是脫了樊籠的鳥兒,輕鳴聲中,穿透水煙,光芒幾乎要融化在遍及湖面的光霧中。

    轉眼間,劍光洞穿南松子護體真煞,帶起一蓬血光。

    此時,第二記“紫光重錘”破空而至,南松子幾乎沒有抵擋之力,再次被擊中,身子斜貫入水,不知給砸了多深。

    湖面上,兩位女修一舉占得上風,卻都沒有放鬆。 夢微很清楚,她的“飛翼劍”只是擦過南松子的左上臂,並沒有造成嚴重的傷勢,而更遠處,慕容輕煙從來就沒指望這一輪攻勢,會給南松子造成致命的影響。

    她略偏過頭,眉峰輕皺,暗忖道:“怎麼還沒來!”

    下一刻,湖面震盪,南松子大笑著衝出來,一點兒沒有被打進湖里的尷尬惱怒,情緒反而是亢奮到了極點:

    “果然是大洞真符!”

    南松子站在湖面上,盯著遠處慕容輕煙手中的玉符,眼都不眨一下:“那女人說此符一直被你隨身攜帶,果然沒錯。”

    慕容輕煙手持的“大洞真符”,全名叫做“大洞七變五方真形符”,乃是萬象宗屈一指的寶物,有此符在手,天然可以乾擾方圓數里符籙的運化使用,凝神聚力,甚至可以轟破已成形的符法,將匯聚的靈氣還原到初始狀態,十分凌厲,故而又稱“還真符”,與宗門另一件“還真紫煙暖玉”的修行至寶並稱。

    然而,此符最重要的不是破符殺人,而是上面用宗門特殊的祭煉法,印下的《森羅真煞抱丹訣》、《流霞千映飛舉法》兩部宗門最高妙的典籍心法,得之可突破還丹境界,淬煉真形,追求長生。

    南松子不遠萬里追蹤過來,除要一償夙願,倒有大半還是為了此寶而來。 畢竟,美人再好,也比不過自家性命重要。 看到此符,他的心情當真很好,說著便嘿嘿笑,搓手道:

    “賢侄女,你志不在門內,萬象宗的法統,在你這裡,怕是要絕了。這'大洞七變五方真形符'再好,也只是個傳法的工具,敝帚自珍,絕沒必要。不如留給叔父我,將其揚光大。你自做你的乖女兒,到飛魂城,把幽燦他們伺候舒服了,自有無窮好處,何必執拗於此?”

    幽燦便是飛魂城的城主,乃是洗玉盟的巨頭,便是在整個修行界,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慕容輕煙拜的義母,便是幽燦的妻夏氏,只不過外界傳言,幽燦對慕容輕煙這個便宜女兒,頗有些想法,南松子話中便是暗諷此事。

    哪知慕容輕煙聽了他的言論,便笑出了聲,且沒有照顧半點兒形態,直笑得前仰後合,喘不過氣來。 這時候,她話音裡不免帶了些喘息,輕輕細細的,串在明亮的字音中,又多了一分磁力:

    “好叫你這色胚得知,這符對我確實沒有用處,可是我便是毀了它,也不會送到你手上……”

    說到這裡,女修又咯咯笑,這回更是肆無忌憚,飄蕩的音色勾人魂魄,可內裡的言語,卻讓南松子變了臉:

    “森羅真煞是不是修到頂了?是不是欲進無路?是不是找不到能與它匹配的步虛術?一直停滯在還丹境界,眼睜睜看著肉身老去的滋味如何?

    “南松子,你那全裝著精/水的腦子,果然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能在飛魂城的追殺下,安然逃出北地三湖!如今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我要看一看,你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便是渾身都充著精/水,那卵子也是縮的!”

    一下子,南松子的臉色便是鐵青,已被女修擊中了要害。 好半晌,他緩了口氣,強按著情緒,重重點頭:

    “很好,很好!慕容輕煙,我把話擱在這裡,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把那符交出來,我看在你死去娘親的份兒上,不但留你性命,還給你留幾分體面,若不然……哈!”

    怪異的笑音突,兩道幾近於無形的虛影忽地從慕容輕煙身側的霧氣中冒出來,依稀近似人形,四手合抱。 然而更早一線,慕容輕煙已經飛上半空,手中玉符紫芒連閃,將那兩道虛影打得千瘡百孔,化為煙氣消散。

    南松子從來都沒指望能說服慕容輕煙,慕容輕煙又何嘗會相信南松子會單逞口舌之利?

    只是幾句話的功夫,里湖面上分明又有了變化。

    不知不覺間,湖面上的霧氣愈深重。 且不知道是光源的變化還是其他的什麼問題,霧氣隱隱透出一層暗紅色,風過湖面,還傳來絲絲膩香。

    似乎南松子祭起了什麼邪門的法器,兩位女修都感覺到,此人出手的方式,有了很大變化!

    濃霧中,出現了一些虛淡至無的影子,神出鬼沒,每條影子身上,都纏繞著極其怨厲的心魔煞氣,雖沒有實質的攻擊力,可一旦沾染上身,被心魔煞氣攻伐神魂,便是極大的麻煩。

    夢微還好些,她出身玄門正宗,又踐行戒律,心志堅定不移,劍氣迫時,一切邪魔都近不得身。 可慕容輕煙出身旁門,又深沉多思,在抵禦心魔上,天生便落在下風,手中“大洞真符”雖有破符之異力,卻也無法對症,一時非常被動。

    便在此時,南松子出現在她身後,伸手抓來。

    慕容輕煙勉力回身,“大洞真符”轟聲一震,紫芒如劍,切割過去。 南松子卻是不閃不避,純憑護體真煞擋下,擋不住的便任他破皮見血,血霧飛濺。

    他度何等之快,慕容輕煙也沒料到他竟然在重佔上風的基礎上,如此決斷,又想他“虛空神行符”被破,想飛上半空躲避,哪知南松子竟是如影隨形,“大洞真符”再度迫紫芒之時,身影已經欺到近前,真煞鼓蕩之中,裡面心魔煞氣只有更重。

    “嗡”地一聲震鳴,“大洞真符”紫芒劇盛,照徹周邊濃霧水面,與暗紅的霧氣交織在一起,瑰麗奪目,可過於深重的顏色,又極是詭譎。

    女修出一聲極低的驚呼,在此刻,紫芒如飛星,從她手上甩出,飛上半空。

    事突然,就連出手奪符的南松子,都沒想到此符竟然如此輕易的脫手。 但隨後就是大喜,甚至顧不得失神狀態下的慕容輕煙,返身便去抓符。

    他的度極快,轉眼指尖就要觸及寶符,然而耳畔忽劍氣激嘯,指尖一冷,那寶符紫光便被破空而來的劍氣轟飛,遠遠彈開。

    “賤婢!”

    只觀劍氣,便是橫空殺出的就是那離塵宗的女冠。 南松子暴怒,卻又顧不得報復,挪移身形,又要再追上去。

    這次如影隨形的卻換成了夢微,松紋劍輕輕擺盪,便有層層劍氣,阻攔在南松子和寶符之間,前一波剛被轟碎,下一波又平地湧起,雖然擋不住南松子,卻也屢挫他的衝勢,讓他無法迅疾提。

    眼看著另一邊慕容輕煙追符而去,且肯定要比他先到一步,南松子眼珠子已是血紅,他嘶聲厲嘯,身上那幾處被兩位女修割傷的血口,同時迸濺血霧,緊接著,有一團血影從他身後騰起,在大氣中一漲,翻身便撲在了南松子身上,滋滋的紅霧從傷口處騰起來,南松子的身軀,轉眼便漲了一圈。

    下一刻,他的身軀便虛化了。

    夢微反應極是準確,松紋劍瞬間回防,再度形成那個完美無瑕的劍氣圈,稍遲一線,南松子便捨了寶符,合身衝至,直接撞上來。

    劍氣圈完美揮作用,消卸掉衝力。 然而夢微卻是凜然。 有一線黑影不知從何處來,叮聲撞在她劍氣圈上,卻又瞬間變化,化為一圈細微至極的氣芒,附在劍氣圈上,時聚時散,瞬間跳變千百次,稍一凝滯,即是突破進來!

    “誅神刺!”

    曾經從典籍上見過類似的記載,可她卻從沒有見過破解的手段! 一個恍神,千絲萬縷的寒氣入體,又瞬間聚合,如有靈性,直刺她還丹定鼎之處,便似有一般刀子,當胸捅入!

    以她的堅強,也忍不住痛呼一聲,劍氣圈轟然破碎,南松子獰笑著貼上來:“拿你換符,看她應不應!”

    因身形膨脹而顯得粗壯的手指箕張,要來鎖女冠的脖頸。

    便在此時,強光乍閃,撕裂霧氣,在他眼中烙下清晰的痕跡。

    南松子心頭一震,才叫聲“不好”,便聽到這冬日的夜空,隆隆雷鳴,震得山谷回音,久久不絕。

    一切污穢邪物,天生的都見不得天刑雷光,而南松子使的這門功夫,乃是偶然得到的一門邪法,威力雖強,可並不完備,破綻罩門甚多,尤懼於此。 雷光電火,來得何其迅猛,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正面轟中。

    雷火的威力其實並不算強,可其中蘊含的天地殺伐之氣轟然攪動,震得他氣血翻湧,周身心魔煞氣竟然有不穩的跡象!

    此時,在另一側,慕容輕煙距離旋轉飛出的寶符已只有數丈距離,卻聽“嘩拉”一聲水響,一道人影破水而出,時機把握得剛剛好,正好抓住從頭上飛過的寶符,嬌笑一聲,飛身急退!

    這一連串變故生得太快,原本湖面上佔據了主導地位的三人,都是呆了。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6 PM

問鏡· 第九十六章笑聲

   南霜湖上,這一刻顯得分外雜亂。 雷光爆閃後,是殷殷雷鳴;女修出水奪符,嬌笑如鈴;劍氣勁風的撞擊,餘波還未消停。 這些因素通通攪在一起,充斥著人的耳目。

    然而湖面上又非常安靜。 原本主導著事態走向的三人,好像突然就被撇開了,攪場的人喧賓奪主,那三人只餘下了古怪的靜默。

    在岸邊,餘慈身化輕霧,疾飛掠。

    作為攪局的人之一,他大概是最自不量力的那個。

    還丹層次的交戰,根本就不是他應該介入的。 不過,為什麼他連哄帶訓,趕走了寶光,自己卻留下來,不正是為了防止剛才那情況生麼?

    餘慈很有自知之明,卻不會妄自菲薄。 他深信每個人都有用處,而他的作用,就體現在剛剛那記五雷符上!

    在符籙雷法上,向有“應機而”一說。 餘慈這一記五雷符,便是將捕捉“雷機”運用到了極至。 雷光迸,雖然威力未必比得上真正天雷之萬一,甚至也比不上當日元氣鼎沸,轟擊屠獨那一回,卻是既救人又傷敵,做得恰到好處。

    上回親見解良畫符,這些天來又時刻琢磨,不知不覺間,他的符法造詣已是又向前邁了一步。

    可是,也是那一記五雷符,將他徹底暴露。 所以,在放出雷光的瞬間,他就毫不保留,全力運使霧化劍意,藉著湖面上濃重的霧氣,飛移動,盡全力擺脫南松子暴怒之下的報復。

    不過,接下來的事態表明,他的這番準備是白做了。

    南松子確實是暴怒,可是在他要碾死湖對岸那隻小蟲子的時候,破水奪符的女修,卻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他死死盯著那女修,更確切地說,是盯著女修手裡那紫光閃爍的寶符。

    是的,慕容輕煙兩手空空,在她最接近目標的時候,寶符卻被人從她眼皮子底下奪去了。

    此時,“大洞真符”就在她身前數丈遠,握在一位紫衣女修手中。 流動的紫芒與女修衣衫映襯,眩彩奪目,讓這位女修本就姣好的容顏愈顯得艷光四射。

    寶符易手,慕容輕煙倒還算得上平靜,只是輕輕搖頭,叫破來人的身份:

    “陶師叔,你這是何苦來由!”

    紫衣女修咯咯一笑,卻不回應慕容輕煙的話,只是握著寶符,輕輕貼在額頭上,隨後又慢慢地滑下來,與臉頰摩挲,過程中,她微瞑雙眸,深深吸氣,無比地陶醉:“這符,這'大洞七變五方真形符'終於在我手裡了……”

    女修慢慢睜開眼,盯著慕容輕煙,啞然失笑:“輕煙哪輕煙,你說我'何苦'?”

    她似是非常疑惑,然後她的情緒便爆了,嬌美的容貌被怒火燒得紅赤,眉目間的恨意則扭成一道印痕,直貫頂門:“若我不苦,身為堂堂的萬象宗宗主,這宗門傳承神器,這二十年中,為何不在我陶容手裡,卻落在你慕容輕煙手中!”

    “說得好,輕煙賢侄女做得確實不地道!”

    南松子不知何時出現在紫衣女修身後,在這片湖面紅霧中,他當真算得上是神出鬼沒,不過此時,他的目標卻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 他死死盯著紫衣女修手中的寶符,咽了口唾沫,嘿嘿笑道:

    “陶師妹,這符上面的《流霞千映飛舉法》,可是我的!”

    紫衣女修沒有回頭,聲音略有不愉:“既然許了你,自然不會忘了。”

    南松子拉長了腔調:“哦,陶師妹握符在手,脾氣見長啊!”

    嬌軀一顫,紫衣女修似乎有些怕他,又在猶豫。 前面慕容輕煙秀眉皺起,正想說話,南松子卻更是乾脆,探手從紫衣女修肩後過去,反勾著她的下頷,身子湊上來:

    “陶師妹,前兒晚上你勾著腿兒瘋叫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可是忘記了!”

    稍頓,暴吼聲便在女修耳邊轟響:“給我!”

    可他的嗓音過大,女修受了驚嚇,手一顫,那寶符竟是脫了手。 南松子呸了一聲,又怕前面慕容輕煙難,當下順勢將女修摟進懷裡,力將寶符吸過來。

    微溫的寶符入手,那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紫芒映目,照得他的眼睛也變成了紫色。

    南松子舉起寶符,放聲大笑。

    雖然萬象宗在修行界,不過是個三流的小宗門,可這“大洞七變五方真形符”,由開派祖師以下,過十位各代宗門內的大能力者,先後祭煉兩劫時間,完成了地煞六十四層、天罡二十八層、總計九十二層的祭煉層數,在“天罡地煞”祭煉法的體系內,已經是佼佼出群,雖然未到法寶的層次,但在法器中,也屬第一流的。

    更重要的是,這上面的《流霞千映飛舉法》,可以讓他停滯已久的修為再進一步,真正涉足到步虛境界,以淬煉真形,延長壽元,讓他以後的日子過得更為舒心愜意。

    慕容輕煙神情凝重,向前移了些許,像是要出手奪符的樣子。 南松子見她這模樣,笑得更是歡暢,炫耀性地將寶符朝女修揮了揮,然後回手……

    把符吞到了肚子裡去!

    所有人都愣了。

    誠然,許多符籙理論上是可吞服的,世上也有不少服符的法門,包括這大洞真符,也確確實實可以用服符之法暫化入體內。 可是南松子這突如其來的一手,還是讓人們的腦子停轉了那麼一剎那。

    南松子對自己這手極是得意:“任賢侄女如何足智多謀,也不用再打此符的主意了。之前咱們糾纏得熱火朝天,眼下,咱們繼續?今夜,便在這湖上,來個一床三、不,是一床四好!”

    說著,他大力擁了一下懷中紫衣佳人,女修像是傻了,全無反應。 這時候,南松子忽又記起一件事,眼睛轉動,刺向更遠處的湖面:“對了,還有一個小傢伙,真是礙眼!”

    相隔里許,還有紅霧遮掩,南松子的視線投射依然準確無誤,餘慈身上驟寒。 南松子的眼神,將最危險的感覺帶給他:

    “剛剛那記五雷符,'雷機'把握得很不錯,可惜,符法本身……狗屁不是啊!”

    比南松子的咆哮聲更早轟來的,便是刺目的電光長鏈,且不是一道,而是五道、十道!

    這不是五雷符,只是最最尋常的掌心雷,比五雷符低了至少兩個層次,沒有雷機運化的玄妙。 可里面蘊含的雷火之威,讓余慈感覺到,只要被掃到一點兒,今夜他的性命,大概就要交待到這裡了!

    南松子情緒亢奮到極至,他也不用其他的招數,只是驅動雷法,像是揮舞著長長的雷鞭,大笑連聲:

    “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叫;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小子,你那幾手破爛符法,就讓老子我想笑啊!”

    餘慈聽他嘲笑,心神卻是靜若止水,只將霧化劍意催動,身子化入湖上紅霧之中,如虛似幻,雷光雖然猛烈,卻很難捕捉到他的身影。 這種狀況下,他甚至還有餘力思考:

    “這南松子,是不是有點兒不對勁?”

    念頭未絕,那邊南松子抱著輕鬆轟殺小蟲子的心思,卻又屢擊不中,已是惱羞成怒!

    “去死!”

    他終於動了真本事,餘慈周邊一直波蕩的紅霧倏定。 無儔巨力從南松子身上迫,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通過紅霧傳導,瞬間轟至,還丹上階渾厚的真煞修為盡顯無遺,餘慈周邊,方圓三丈之內的空氣都給禁錮住,要的就是這讓這個修為低弱的小輩,直面足以將他碾碎的強勁力量。

    相隔十餘丈遠,在之前便急趕而至的夢微不顧傷勢,要飛劍救人,可終究還是遲了一步,且再次引了“誅神刺”的陰毒餘勁,剛凝就不過數月的還丹竟然有渙散跡象,五官七竅都沁出了血絲。

    餘慈也看到了夢微,便在此刻,他的思緒很荒謬地拉成了一條線:

    今夜,夢微實在讓他大開眼界:實打實的還丹初階修為,已是出了他的預計,而其使出的劍意,細思來,竟完全可以和葉繽傳授給他的霧化劍意相印證——這讓他又挖掘出當日天裂谷中引屠獨入甕,在強壓下觸葉繽留在他神魂內的劍意,消解在崖壁上垂直分奔數十里的巨力,直至反沖而上,揮出那絕妙一劍的記憶。

    此時此刻,記憶依稀又成了現實。

    身心化圓,無有瑕疵。

    在身體內的某一個點,清晰的振波八方傳導,震盪元氣元神、筋絡骨血。 此時此刻,餘慈便是一顆密實內聚的圓珠,虛懸半空,與轟擊過來的巨力正面碰撞。

    一聲悶響,餘慈的身體猛摜出去,眨眼飛出近半里的距離,再斜撞入湖,出奇地沒有濺起多少水花。

    南松子“唔”了一聲,似乎有些感應。 但很快,歡愉的感覺頂上腦門,讓他哈哈大笑,只當那小蟲子已經給碾碎了。

    開心之下,他伸手去捏陶容的臉蛋兒。 懷中女人雖然比他那“賢侄女”遜色一些,可也是極出色的美人兒,為了報復慕容輕煙,不但主動透露消息給他,又隨他追蹤到此,一路上屈意奉迎,很是知情知趣。

    這麼想著,南松子便覺得下腹火熱,然後,就是冰涼!

    “呃?”

    還丹上階修士的反應絕不應該這麼慢的,可是南松子莫名地便是腦子轉不開圈兒,直到他看見懷中的女修像一個幽魂,脫開了他的箝制,又看到下腹噴濺而出的血漿,才清醒過來。

    然後,劇烈的疼痛貫入腦際,他想大叫,可到了嘴邊,卻變成了荒謬到極致的狂笑聲。

    脫身而去的紫衣女修也在笑,笑音與先前嬌笑如鈴的聲音相比,卻有了很大不同。 帶著微微的鼻音,顯得頗是低沉磁性,震盪著空氣,像是響在別人的胸膛裡。

    這笑聲是如此特殊,便傳到遠處,也清晰可辨。

    沒有人注意到,湖水中,剛剛冒出頭來的餘慈如遭雷殛,整個人都僵了。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6 PM


問鏡· 第九十七章舊主


    南松子瞪大眼睛,眼中女修雖然還是那嬌豔的面容,可是那神情氣度,卻全然陌生。 他強按住失控的情緒,捂著下腹,眼睛幾乎要突出來:

    “你不是陶容!”

    “陶容?你是說她嗎?”

    紫衣女修的聲線語氣也有了變化,和她的笑聲一樣,略帶鼻音,低沉悅耳,細聽去又似有金鐵鏗鏘之音,非常特殊。

    她笑著伸出手,晃了晃,周邊空氣忽生波動,接著一顆仍沾著血漬的頭顱就拎在她手上,微微搖擺。 頭顱依稀可辨的容顏竟與她完全一致,卻已被恐懼整個地扭曲掉了。

    紫衣女拎美人頭,這樣詭異的場面乍現在人前,衝擊力實在太強,一時間湖上諸人又是愣了。

    很快,慕容輕煙別過臉,出一聲極低的嘆息。

    南松子的眼珠幾乎要瞪裂了,他也是心狠手辣之輩,可是也絕沒有將殺死敵人的腦袋隨身攜帶的習慣。

    這女人究竟是誰?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問的。 可是紫衣女修僅僅用尖巧的下頷點了點他:

    “沒卵子的色胚,也配知道?”

    直到這個時候,南松子才驚覺,下腹的創口對他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

    等他省得這一點,他狂了,激湧的情緒衝上了腦子,擠得頭顱幾乎要炸開,可是形之於外,卻仍是那撕心裂肺的大笑聲。 不只如此,他的肌體也在不可抑止地顫抖,每一處筋骨皮肉都脫出掌握,他幾乎要手舞足蹈,才能緩解這個衝動。

    作為修行人,他還是有類似經驗的:“走火入魔?我怎麼會走火入魔?”

    初時,南松子以為是他修煉的邪法出了問題,但他很快又否認掉。 他已經感覺到了,不是他本身出了問題,而是他吞到肚子裡那塊“大洞真符”,正揮散出一層層熱力,散入四肢百骸,頂上口鼻間,又氤氳生香,極是妖異。

    “這是,這是……”

    紫衣女修看他一眼,低低笑道:“放心,這回不是離魂香了,是最最純正的'一夢歸'!”

    低沉的嗓音在空氣中流淌,而內裡的金屬音色愈地清晰,像是一根鋸子,插進南松子喉頭,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南松子不是傻子,如今哪還不明白,這女人必然是早早便隱身在側,很有可能就是他第一次逃走,會合陶容,醒悟回返之際。 這女人便在這段空隙將陶容擊殺,又變化模樣,與慕容輕煙做戲,將他騙了個死死的。

    現在想來,女修奪符之後,在手上、臉面摩娑的動作,不正是最好的解釋麼?

    南松子粗重喘息,他明白了很多,但有一點他始終無法理解:這女人哪兒來的一夢歸? 連慕容輕煙都拿不到的東西,這人怎麼會有?

    “'一夢歸'採集於東海,卻也不是飛魂城一家的特產。”

    說話的是慕容輕煙,這位沉默許久的女修緩步走上來,為南松子掃清疑惑,又也將他最後一點兒僥倖碾得粉碎。

    他嗡嗡作響的耳朵裡,傳進來一個極要命的名號:

    “東海羅剎教!”

    慕容輕煙是這麼說的:“好叫你得知,這位乃是東海羅剎教傳法使……”

    紫衣女修打斷了她的話:“現在只是分教的上師而已。”

    說著,她也不用慕容輕煙介紹,轉而對南松子笑道:“記清楚,我道號赤陰,若你下輩子想來尋仇,莫要忘記了!”

    羅剎教!

    南松子出身洗玉盟,當然知道,這羅剎教乃是在洗玉盟所鄰東海之上,一個極大的教派。 或許比不過洗玉盟千宗百派合流的煊赫聲勢,然而教中術法詭譎妖異,供奉的神主亦傳說有無邊神通,且常透空分身,顯示神蹟法力,便是此界最頂尖的人物,也要敬讓三分。

    故而,即使飛魂城本身就是天下有數的宗門,又有洗玉盟為後盾,仍只能與羅剎教半分東海,互不相犯。 像這樣的大宗門、大教派,雄踞東海,有那一錢半錢的“一夢歸”,又有什麼奇怪?

    想至此處,南松子忽地哈哈大笑,最後一點兒希望的火苗就此熄滅。

    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 本來的大好局面,為何會弄成這樣? “一夢歸”確實是此界少見的霸道毒香,最是激心火,毀傷神魂。 可若他仍以森羅真煞應對,也不至於全無還手之力。

    還不是因為他被大洞真符迷了眼,急著搶符建功,動用了本就不完善的邪道法門,然後又自以為聰明地將到手的寶符吞到了肚子裡。 內外相激之下,心魔煞氣失控,引邪功反噬,而毒香源頭又給他鎖在肚子裡,連洗脫都不可能!

    看看對面女人的表情吧,恐怕這種結果,連她們都沒料到!

    只是,若要他就此等死,卻也不能!

    念頭一定,南松子悶吼出聲,原本已經漲大一圈的身體竟然再度膨脹,眼裡已經沒了眼白瞳孔的分際,盡化為血一樣的紅色。

    兩位女修都是看出不對。 紫衣女修手中那把剛劃開南松子下腹的短劍瞬時飛出,化為凌厲精芒,直取南松子頭顱。

    南松子舉起左臂格擋,“嘶”地一聲響,劍芒割肉斷骨,幾乎將他整條上臂斬下,但也僅是幾乎而已。 血霧噴薄而出,短劍也被鎖在傷口處,嗡嗡顫鳴,卻又動彈不得。

    完全無視身上的傷殘,南松子瞪大眼睛,湖面上幾個人影一一印在他眼底,又被他牢牢刻在神魂之中。 然後他嘿嘿笑,笑聲中,兩個女修同時飛退。

    “嘭”聲悶響,南松子的肉身爆成一團碎末,血霧肉糜碎骨四面飛濺,周邊的紅霧瞬間又給染深一層,這還不算,先前紅霧中飛動的虛淡的影子,便從這片血肉之花內蜂擁出來,挾著濃重的心魔煞氣,朝湖面上的所有人動了衝擊。

    慕容輕煙不一言,回身便飛向另一側夢微和余慈所在,紫衣女修則是哼一聲,手指在身前虛劃幾道,那些撲上來的虛淡影子,便一下子失去了目標,環繞在周圍團團打轉,最後乾脆自相撲殺吞食,亂成一團。

    不過,這麼一耽擱,便見得漫天紅霧上卷,化為一道黯淡的虹光,朝著南方天際掠去。

    “神魂脫竅?”

    紫衣女修冷笑起來:“真以為沒了肉身,那'一夢歸'沾染不上了?”

    不提她在這裡嘲弄,那邊慕容輕煙在那些虛無影子殺到之前,護在了夢微和余慈身邊。 沒有了南松子操控,這些陰煞之物雖然凶厲,卻不是太難對付,很快就被撲殺乾淨。

    夢微剛剛被“誅神刺”擊中,已是受了極重的傷,外表卻是不顯,見慕容輕煙回護,輕聲感謝,但也不是特別形之於色的那種。 在她心裡,朋友互幫互助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無需大驚小怪。

    慕容輕煙沖她點點頭,目光移向另一側,那裡,餘慈仍只是冒出一個腦袋,盯著前面紫衣人影呆。

    這背影他已經盯了很久,沒有現與記憶中任何一處相似的地方。

    可是,她剛剛自稱什麼?

    赤陰?

    慕容輕煙也沒多想,只以為這年輕人尚未從那邊局面中回神,笑著伸出手去:“這位師弟,可還好麼?”

    餘慈還有些恍惚,也伸手讓她扯著跳出水來,同時本能地為自己加了一道神行符,憑著符法輕舉之力,站在水面上。

    “好流暢的符法。”

    慕容輕煙輕贊一聲,鬆開了手,餘慈這時才察覺到自己手上殘餘的柔膩觸感。 他怔了怔,卻聽夢微輕聲道:

    “南松子那邊……”

    “若他以為捨了肉身,就能逃過'一夢歸'藥力,那他注定要絕望了。”

    慕容輕煙淡淡一句,不再多說,看起來,她的心情並不是太好。

    不過很快,她明麗無雙的臉上,便顯露笑容:“來,夢師妹,我為你引薦一位朋友,說起來,如今你們也做了近鄰……”

    “何須引薦!是離塵宗戒律部的'無瑕劍'夢微吧,久仰大名。”

    紫衣女修的聲音越過湖面,餘音鏗鏘:“我乃絕壁城玄陰教上師赤陰,托棲於貴宗治下,將來還要仰仗鼻息,這裡先行見過。”

    話是這麼說,可踏水而來的女修,神情平淡,甚至於疏離,又哪有半點兒仰人鼻息的意思?

    而這邊,就是一向守道知禮的夢微,神色也略顯淡漠,只是維持著禮節,道了聲:“赤陰上師。”

    慕容輕煙見她二人模樣,略有些奇怪,但隨即便明白過來,輕拍額頭:“是我考慮不周,你們兩家近年有些不睦!”

    她一位風華絕代的佳人做出拍額頭的動作,竟出奇地好看,略帶著懊惱且又無奈的情緒很恰當地傳導出來,便是一旁心事極重的餘慈,也瞥去一眼,暗贊這女人很懂得緩和氣氛。

    不過,接著他的注意力又轉回去。

    他看到了,漫步走來的紫衣女修周身,光線正反常地扭曲。 人們眼前一花,紫衣女修的影像便淡去了,從中走出一位身姿更顯高挑,鳳目長眉的陌生女子,可那氣息,卻與紫衣女修無異。

    “羅剎幻法,果然名不虛傳。”

    這是慕容輕煙的讚聲,這一點,便是夢微也要承認的。

    餘慈則死死抿住嘴唇,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久違了,赤陰女仙!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7 PM

問鏡· 第九十八章多面


   毫無疑問,赤陰女仙是一位絕代佳人。

    有人嫌她面目輪廓太過硬朗,那他決難以想像赤陰小憩時容顏柔化的嫻靜;

    也有人說她神態像劍般咄咄逼人,那他必然從未見識過赤陰醉酒時的憨態;

    還有人對她的冷傲不以為然,那他肯定沒有見過赤陰開心時前仰後合的恣意痛快。

    太熟悉了!

    相處五年,隨侍左右。 餘慈就是閉上眼睛,也能回想起赤陰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然後綜合成為一幅極其完美的圖景,作為所謂“美麗”的標尺,刻在心中。

    那確確實實就是烙在他心裡的,難以褪去的印痕。 也許暫時被埋下,但只要吹去上面那層浮塵,所有的一切,便又都清晰起來。

    可就是這樣的佳人,留給餘慈的最終印象,卻是陰暗冷厲,如吹陰風,如入鬼獄。

    赤陰是美麗的,但又是喜怒無常的。 她性子驕傲而自我,完全不顧及任何人的感受。 也許上一刻她還和你言笑晏晏,但緊接著,就是雷霆之怒,讓你生死兩難。

    更關鍵的是,赤陰的本性是嗜血的。 她會想著辦法折磨那些惹怒她的人。

    餘慈便記得很清楚,在他十歲那年,有一個近侍惹了赤陰怒,女修便玩出了新花樣,手不搖足不動,甚至不見調運真煞,只在數丈外平淡說話,口呼“要左足”,那弟子左足便斷,口呼“要右眼”,弟子右眼便碎,十餘句下來,弟子五官、骨胳已無半點兒完好處,皮肉及五臟六腑卻絲毫不損,如此慘呼七日才死去。 此般情形深刻在餘慈心底,至今憶起,猶在眼前。

    在雙仙教五年,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 便是餘慈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次次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察顏觀色、賠著小心,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往事不堪回。

    餘慈深吸口氣,將那些記憶再度掩埋。 但現在,在這南霜湖上,在這獨特的氛圍下,他卻有一個問題,乃至於一個衝動:

    要不要上去,把身份挑明了?

    他盯著赤陰,只是赤陰完全沒有註意到他。

    赤陰依然是當年的模樣,美麗而驕傲,她顯然是不會在意一旁修為低微的年青道士的,便是她注意了,也不會從這道士身上聯想到十二年前,那個大火沖天的夜晚,失蹤不見的近侍。

    她甚至懶得往餘慈身上掃一眼,走至近前,將手中一樣東西甩向慕容輕煙:

    “喏,這是大洞真符吧,南松子終究沒敢把它捲走,倒是其餘的物件,沒留下半點兒。”

    慕容輕煙接過寶符,輕輕道了聲謝,再看向赤陰,卻問了另一件事:“陶師叔何在?”

    “山那邊……”

    赤陰將詳細地點告知,末了冷笑一聲:“為你清理了門戶,非但沒有感謝,說不定還要招埋怨,真是何苦來由。”

    慕容輕煙搖頭一笑,並不多言。

    赤陰也不再多說,目光又朝夢微那裡瞥了一眼,道:“我的車駕便在十里外,你是和我去絕壁城,還是……”

    “之前說好了要在離塵宗盤桓幾日。說起來,我還有四明宗甘師叔的一封信,要捎給於舟道長呢。”

    這就是拒絕了。 赤陰自然不會再勸,輕描淡寫地道了句“隨你”,甚至懶得訂後會之期,也不招呼,身形飛動,轉眼不見蹤影。

    餘慈的視線隨著她移動,直到完全看不見了,也沒有收回來,盯著夜空,久久不動,他終究沒有做出傻事:

    便像是一隻螞蟻,走到巨人面前,憤怒地咆哮:

    “餵,大塊頭,你剛剛絆了我一跤!”

    巨人要么就是沒聽到,但若是聽到了,只會是冷漠地再踏一腳下去!

    餘慈深深吸氣,他忽然覺得心臟跳得非常厲害。 有一種緊迫感、前所未有的緊迫感揪住他,慢慢地勒住他的脖子。

    “餘師兄,餘師兄!”

    大清早的,院子裡面寶光的叫聲很惱人,餘慈昨晚研究符書到很晚,此時不過剛睡了一個時辰。 不過,寶光和他熟慣了,才不管他怎樣,穿門過戶,一路直達他的臥室。

    “餘師兄,不要睡了。慕容師姐專程到觀中辭行來了,還向師傅問起你呢!”

    “唔?”

    餘慈眼睛睜開,“慕容師姐”這個稱呼,一下子把他的思維揪起來。

    如今已經是南霜湖一戰後的第二十天了,然而當時湖上生的事情依然歷歷在目,便是想忘記都不成——慕容輕煙、南容子、夢微,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赤陰女仙,這些人的形象,幾天來一有空閒,便走馬燈般在他腦中打轉。

    那日戰後,南松子神魂脫竅,遠遁無蹤,

    按照常理,南松子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找一個合適的肉身奪舍,保護神魂不滅。 而以南松子還丹上階修為,精氣神早已盤結一處,七還九返,凝成最上品的金液還丹,神魂堅固,便是肉身粉碎,也能維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更能保住肉身在時的一些本領。 且從當時的情形看,那廝神魂走脫時,還攜走了身上的法器,這樣,他的危險性也就大大提升。

    所以,止心觀已經提升了戒備級別,更從宗門內調來一位還丹上階修為,又精擅鎮魂驅邪法術的仙長,輔助於舟,確保此地的安全。

    相對於這邊的有條不紊、把握有度,夢微傷勢的嚴重程度,便讓人非常意外了。

    根據宗門仙長的權威診斷,她很可能是被“誅神刺”擊中,還丹受損,之後又強行提氣,以至於連道基都有所撼動。

    要知那“誅神刺”,乃是此界一門極有名的凌厲殺法。 傳說是修士以特殊手法,凝煉周身真煞,化虛為實,凝成的一件凶器,可化為億萬氣芒,聚散由心。 散化時可無視任何屏障,包括修士護體真煞,而一旦入體,則自攻入修士氣源要害,損壞根基,陰毒之至。

    還好,大概是南松子修為不足,又或法門殘缺,凝成的誅神刺威力沒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夢微雖是道基受損,卻也不是不可逆轉的傷情,只是需要一段較長的療養時間。

    也因為如此,當日與前來接應的於舟等人會合後,夢微便被緊急送回離塵宗山門治療修養,作為她的客人以及事件的關鍵人物,慕容輕煙也跟著去了。 而如今,她在離塵宗的行程是結束了麼?

    寶光看起來非常興奮。 自從那夜見了慕容輕煙戲弄南松子,這小道士對女修便很有些敬佩和好感。 在她前往山門之前,還和她“攀談”幾句,至少在佳人面前混了個臉熟。 如今見女修回返,情緒便帶著些亢奮。

    其實,見面的過程是很平淡的。

    慕容輕煙到此,主要還是和於舟道別。 她來時,替四明宗的某位長輩捎來一封給於舟的信,此番離開,也是禮貌性地問一下,有沒有回信之類。

    有於舟在前,無論是餘慈還是寶光,也只輪得上給女修打聲招呼,然後便是聽於舟和她說些禮貌性的閒話。

    很快,這場辭行的禮數便算是周全了,慕容輕煙正式告辭,唯一有點兒意外的是,於舟老道臨時有事,便讓余慈和寶光送女修下山。

    寶光非常地開心,路上說話便多起來,餘慈只是偶爾插兩句。 寶光長年在山上,便是開啟話題,也說不出太多,轉了兩圈,便扯到了水相鳥身上。

    說起來,那水相鳥已被夢微轉給了慕容輕煙,此時正很靈性地在半空盤旋,看起來已經接受了它的新主人,讓一直和這鳥兒處不好關係的寶光,十分羨慕。

    “這鳥兒機靈得很,就是有一點奇怪,只見它變成別的鳥兒,卻見不到它本身是啥模樣。好幾次了,都是這樣。”

    “很正常,便是一個人的面目轉換太多,到最後,也會辨不清自己的本相呢。”

    慕容輕煙不像在回答,而像是感慨。

    餘慈盯著她看。

    其實對慕容輕煙這樣風華絕代的美人,形容五官輪廓的詞句,其實都是累贅,只一個“賞心悅目”,便極是恰當了。 更吸引餘慈的,倒是別在女修髻上的那朵白色小花,那是慕容輕煙為祭奠她的師叔、也就是死在赤陰手中的陶容而配帶的。

    很奇怪是不是?

    餘慈現,他也很難把握眼前女修的真實面目。 從南霜湖上初見時起,潑辣的、嫵媚的、雍容的、圓熟的、柔和的乃至眼下思辯的和悲憫的面目,時時變化,似乎每一刻都有不同,但每次轉化,都能讓人如沐春風。 當然,作為她的敵人,必然是另外一種感覺。

    寶光還有疑問:“慕容師姐要水相鳥做什麼呢?”

    “授課啊。”

    慕容輕煙給出的令人相當意外,不過聽她解釋,又是合情合理:“我萬象宗以符法、幻術起家,宗內各法門雖屢有增補,但根本還是不變的。水相鳥乃是此界奇物,其水相變化之術,可與宗門諸法相印證。有一件實物,比空口說話要來得生動太多。

    “而且,這水相鳥,可是我最敬佩的一位長輩,當初練劍修行時,悟道成道的關鍵呢。”

    “呃,哪位?”
作者: sensations    時間: 2011-12-18 10:38 PM

問鏡· 第九十九章知竅

    餘慈和寶光都非常好奇,不知道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前輩。

    慕容輕煙輕掠鬢,指尖輕觸到際白花,輕聲道:“我今生第一個佩服的,便是半山島葉繽葉宗主。她在眾強環伺之下,慘淡經營,直至屹立於世,萬人敬仰,無論是治理宗門、劍道造詣、接人待物,都是當世一等一的,實在令人驚嘆。”

    “葉繽?”

    同樣是說起這個名字,餘慈和寶光的情緒便截然不同。

    慕容輕煙緩步走在山道上,神思悠遠:“想當年,葉宗主因師尊重傷,臨危受命,接下半山島的基業,以一柄'無妄'劍,攜自創的半山蜃樓劍訣,以真人之身,連挫無數強敵,便連劫法和地仙級數的大宗師都要退避三舍,威震海疆,號稱'劫修以下第一人',其實以她的實力,便是劫修之內,又有幾個能匹敵的?”

    女修所言的“劫修”,就是真人境界之上,劫法修士和地仙宗師的合稱。 這些人修為驚天動地,招至天妒,每每引劫數攻來,然而每過一劫,他們的修為神通便大有長進,毫無疑問是站在此界最頂峰的大人物。 像離塵宗,宗門內也只有三位劫修,已經是中西部的巨擘,全天下也是排上得號的。

    按照葉途的理論,“真人、劫法、地仙”三境界,同歸“長生三難”的階段,但所謂真人,只是通往劫法境界的過渡階段。 此階段真形塑就,陽神圓滿,雖得長生,但未經劫數洗煉,還稱不得“不朽不壞”,和經歷過劫數的劫修相比,是有本質差距的。

    葉繽能以真人境界震懾住劫修層次的敵人,毫無疑問是個奇蹟,也無怪乎當時葉途說起半山島,會是如此自傲,而如今慕容輕煙說起來,也是自真心地敬仰。

    “葉宗主自創的'半山蜃樓'劍訣,被認為是修行界一劫以來,劍意入微入化的極至;治理宗門,使得半山島基業興旺,後起之秀層出不窮;為人更是私德無虧,她一心護持基業,為防劫數干擾,甘願將一身通天修為,鎖在真人境界,耽擱自己進境,實是此界最了不起的人物,更是我們這些女修之楷模。”

    寶光聽得一臉佩服,也隨之神思遠遊,揣想那樣的人物,又會是什麼模樣。

    餘慈卻是不需要再想像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心臟跳動得略急促了些:

    半山蜃樓?

    那是葉繽贈給他劍意的真名麼? 餘慈不敢確信葉繽會大方到這地步,但即使是僅有那劍訣的幾分影子,他也非常感激。

    不過,當初他遙遙鐫刻的印記,竟然是這般高度?

    正懷想之際,卻聽得慕容輕煙籲出一口氣:“相比之下,無論是我還是陶師叔,經營宗門,經營到四分五裂,又是情何以堪?”

    這一下話音急轉,餘慈和寶光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當然,慕容輕煙也沒想得到回應。 她主動轉移話題,將目光移到餘慈身上:

    “餘師弟最近修煉很辛苦啊。”

    “呃?”

    餘慈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但順著她的目光,才現不知什麼時候,他手上竟是凝成了清心咒的符籙,在五指間挑動流轉。

    這就是習慣成自然了。

    這段時間為了學會貫氣法,餘慈要么是以“連星秘術”鍛煉神魂,熟悉符法;要么像現在,把玩符籙,仔細體會更細微之處。 由此養成兩個習慣:

    一是看見天上的星星,便想給它們連線;二就是思考問題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就會凝成清心咒,在掌指間把玩。

    此時被慕容輕煙現,他道了聲:“讓師姐見笑了。”

    慕容輕煙笑吟吟地道:

    “怎麼會呢?當初我練習符法的時候,已覺得很勤奮,但還比不上你這般投入。說來慚愧,我的符法修為也只是平平,倒是那南松子,雖是個下流胚,但在符法上,確實是敝宗第一人,在北地三湖都很出名呢。”

    餘慈心裡一激:

    “南松子?”

    慕容輕煙遠去了。 按照她的說法,她是去拜訪朋友,遊歷山川,期以三年五載,飽覽此界風光。

    如此行為,當真是灑脫得很了。 餘慈便很難想像,自己會拿出五年的大好時光,放在呼朋喚友、遊山玩水上面。

    他有非常明確的目標,而如今,實現目標的時間,也越來越緊迫。

    在重逢赤陰女仙之後,他的心願越地強烈而現實:他是要長生的,但是在長生之前,他絕不做一隻螻蟻,被巨人輕描淡寫地踩死在腳下。

    所以,他繼續用功,努力和投入程度更甚於之前。

    已經是慕容雲煙離開後的第十天。

    在寶光的指引下,餘慈尋到一處絕妙的用功所在,那是一個幽靜小巧的山谷,僅兩三畝大小,少有人跡。 北邊山壁上,有一道山泉自岩隙滲下,悄然在谷地中形成一個小潭,潭水幽碧,清冽甘甜,裡面甚至還有兩三種魚兒游動,頗具野趣。

    清幽的環境非常適於思考,據寶光說,前些年,於舟老道便喜歡到這裡來,一坐就是七八天,只是近些年來得少了,這裡反成為小道士偷閒的淨土。

    如今,小道士又把它讓給了余慈,希望這兒能帶給他靈感。

    餘慈腦中確實閃爍著靈光。

    這靈光是慕容輕煙遠行前,無意間的那句話引的,又在這清幽小谷中孕育滋養。

    當時,慕容輕煙提到了南松子,而餘慈便想到,在南霜湖上,南松子那廝曾嘲知他的符法是個破爛,而在此之前,那廝還說了幾句很生動的話:

    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叫。 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

    這便是餘慈腦中靈光的真正來源。

    餘慈手上不停,五指輪動,挑得虛空中一枚靈符來回滾動。 正是清心咒。 與之同時,他的心裡始終轉動著三句話:

    符必有靈。

    靈者,通竅是也。

    竅竅相通而靈光煥然,符成矣。

    這三個句子,堂堂正正書寫在《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的總綱中,其中最後一句,解良仙長還曾將其提出,與另兩個句子並列,用來論述何者為符、符之關鍵在何處、如何畫符這一串遞進的概念。

    餘慈也是模仿著解良,舉著符書研究了整整兩天,終於從千言的總綱中,摘抄出這三個句子,同樣是扯出了遞進關係,然後,一切都清晰起來。

    竅竅相通……

    餘慈以前一直把它理解為畫符時,神意元氣要流動不息,前筆後筆橫貫縱接,筆筆相通。 這本也是沒錯的,可如今他覺得,他似乎是簡單的問題想得複雜了。

    按照解良的說法,畫符無外乎布精氣、書圖像,以通神靈。 這裡的“布精氣”,即是存神意元氣於符上,可是存在何處?

    那便是像南松子所說的那樣,畫符需知竅,“精氣”、即修士以神意驅動的元氣,要存到“竅”裡去。

    餘慈鬆開手,讓清心咒懸浮在眼前,伸指比劃兩記。 雖然沒有真正力,可是隨著心念的流轉,指尖有一種輕輕陷進去的感覺。

    如果感覺無誤,那麼經過多日來無數次的試驗,他找到“竅”了!

    所謂“竅”,在符籙結構上,便是符籙最關鍵的結構結點,就像是運用“連星秘術”時,星辰連線的轉折端;但還原到具體的畫符過程中,卻純粹是一種感應,那是隨著手法的輕重緩急,於有意無意間,形成神意元氣交流匯聚的“竅眼”,像是大江水流相激而形成的漩渦,神意元氣便在其中生成最玄妙的反應。

    在餘慈的理解中,“竅眼”便如人身穴位,彼此之間,神意元氣必須貫通無礙。 而神意元氣在竅眼之間交通的路線,則是靈符的經絡骨架。 如此,經絡骨胳竅穴完備,一道靈符的結構才算真正完成。

    此亦符籙仿象傍勢之理,取得卻是“人身”這萬物之靈長的模子,故而竅通曰“靈”。

    以最簡單的清心咒為例,屈曲的“靜”字筆劃中,便結有五個竅眼,其中有神意元氣往來反復,這也就構成了整個符籙的經絡骨架。 待符籙結成之後,便與天地靈氣彼此交通,外界靈氣也是通過這五個竅眼,循著神意元氣的循環線路,輻射到整張符籙之上。

    如此內外溝通,氣聚含靈,方能稱得上是一張靈符。

    餘慈盯住前面懸浮的清心咒符,在通了理論之後,也不是說立刻就能利用上的。 後面這幾日,他為了把握那微妙至極致的感覺,失敗了不知幾千幾萬次。 此刻,經過長時間的蘊釀,他覺得又進入到最佳狀態。

    手指伸縮兩次,終於從起筆之端下手。

    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新註入的神意元氣含而不,沿著已經成形的“經絡骨架”的路徑,慢慢前行,雖慢卻穩,既穩且細,恍惚間,又像是駕一葉輕舟,凌於大江之上。

    初時是逆流而上,他還在想著如何動用舟楫,但到後來,手眼與心同一,不分心、不著意,任它何等險灘漩渦,順水逆流,我自運舟如飛,在怒濤激流中藉勢而上,度越來越快,用力越來越輕,到最後,忽覺得江水奔騰如龍,突然離了大地,直騰雲霄。

    餘慈一下子被甩了出去!

    驚魂動魄之下,他猛然醒來,恰見自己手指正劃出符文的最後一筆,食指咄咄顫動,本應屈折婉轉的筆意忽然一轉,便如恍惚間那條化龍飛去的滔滔大江,鐵勾銀劃,矯然之姿,竟似真要破空飛出一般。

    這還不止,指尖與符籙之上聚集的靈氣激烈摩擦,竟出一聲錚然鳴響。

    如擊玉罄,如撞銅鐘,音色似清越又似雄渾,一時分不清楚,只知道這聲音悠悠長長,在谷中迴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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