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地拜了三拜，我把香插進了香爐裡。
裊裊升起的煙迷濛了視線，眼裡有些模糊的輪廓，喚醒了在記憶底那熟悉的身影，是在爐灶前穿著碎花衣裳的母親。啊，是香燒完了嗎？迷濛的視線變得清晰，以往和藹的笑容如今卻變得黑白，我忍不住又擦了擦雙眼，向母親輕輕問了聲。
媽，妳好嗎？
回憶起關於母親的點滴，總是充滿了忙碌兩個字，雖然比起其他家庭來說我們家境還不是最糟糕，但跟好命也沾不上邊。父親在我小學時就因為肝病而臥病在床，母親一人扛起了全家的重擔。不但要兩個國中生上課補習的費用，還要煩惱父親看病治療的錢，龐大的負擔當時的我跟老姊是完全不明白的。那時的我只知道母親總拿得出錢交學費，還有母親每次給錢時那苦口婆心的囉唆。
國中那時每次補習回家，母親怕我挨餓總會幫我留一份晚餐在飯桌上，但已經冷掉的飯菜完全沒辦法引起我的食慾，對國中生而言更想吃到的是雞排漢堡等熱騰騰的垃圾食物，而不是乾巴巴又冷掉的愛心晚餐。沒有零用錢的我只能將冷掉的飯菜一口一口嚥下，但內心的貪欲也一點一點地累積起來。十五歲的夏天我向母親要求多一點的零錢，希望在補習之後能夠買些零食吃。
「你知不知道賺錢很辛苦！要供你吃供你穿還要讓你上學讀書，你知道要多少錢嗎？你現在跟我說你想買零食吃！？你知不知道能吃飽已經很幸運了！」
母親很生氣，責罵我的不懂事。而每次看著同學大口吃著零食卻只能羨慕的我，她的話我根本聽不進去，只有滿腹的不滿和委屈，這些情緒不斷累積、高漲，隨後掩埋了理性。
那一天，我第一次與母親吵架。那一晚，我第一次偷錢。
偷竊，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打開新生活的一把鑰匙，對於那些平常沒辦法滿足的慾望，很簡單、只要去偷就好了。好在當時攝影機還不是那麼的普遍，而我偷竊的技術也算不錯，從國中偷到了高中從沒有被抓到過。到後來，偷竊已經不單單是為了滿足了口腹之欲，也為了虛榮我那渺小又自大的自尊心，偷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偷的金額也越來越多。
「你有沒有話想跟我講？」我記得那天，母親看著我手上的新玩具問著我，表情很複雜。
當時我把東西偷回來後都會故意把它刮壞，讓它看起來舊一些比較不容易露餡，但我知道總有一天她還是會起疑的。我收拾東西出門，找那些狐朋狗友繼續玩樂，對於她的疑問我從來沒有一次理會過。
長大後仔細想想，母親不是不想揭穿，只是一方面忙著工作與照料父親，一方面她是希望我能夠承認自己的錯誤吧。我記得那陣子夜裡總會聽到母親低聲哭泣的聲音，那時因為叛逆總是不以為意，之後回想起來應該是為了當時不爭氣的我傷心難過吧．．．．．．．
母親每天還是會為我留下的晚餐，但是我卻再也沒吃過了。
人都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有一天我終於付出了代價。高三那年，正當我小心翼翼地把名貴的皮夾從路人包包裡拉出的時候，被一隻手緊緊地箍住了。現行犯、人證物證俱在，那是我第一次踏入了警局。母親急急忙忙地趕來，一見到我便劈哩啪啦的一直罵著，那時的我不覺得有錯，只是覺得有點倒楣罷了。
沒想到這一次，就把我送進了青年監獄。
監獄向來都是封閉的環境，那怕是青年監獄也一樣，加上送我進來的人有些背景，使得我服刑的日子並不好過。監所人員的惡意對待早已經是家常便飯，無緣無故的刁難與戲笑辱罵這些還算是忍得過去。回到牢房內，肢體的暴力與言語的折磨才是我難以忘懷的噩夢。那個時候我每天想為什麼老天還要讓我活下來？既然要讓我活下來為什麼要讓我的生活這麼痛苦？
「你在幹嘛？」老姊疑惑地問：「你站在這裡很久了耶，發呆喔？」
老姊的聲音把我從過去的惡夢解放出來，我轉過身擦了擦臉。
「沒有啦，想到以前進去蹲的時候。」
「你齁，那個時候大家真的被你被你害慘了。」
老姊過來上了香後，坐在旁邊一邊啃著餅乾一邊說著那段不勘的日子。
「老爸那時候聽到你要進去關整個人都快瘋了，你也知道他那個時候已經病得很重了，哪經得起這樣慶緒起伏啊？老媽又要照顧老爸又要為了你的事東奔西跑的，你知道那段時間她變老多少嗎？」
「我知道．．．．．．每次老媽來看我，我都覺得她的頭髮好像比上次又白了一些，我根本不敢問她怎麼了，只能默默低頭吃她帶來的便當。」
每次母親來看我時，總是會在便當裡放我最愛吃的菜。即使冷掉了，每次吃完那熟悉的味道我都會在母親走後才一個人偷偷的哭，我不敢讓母親看到我哭的樣子，那只會讓她更傷心。但好幾次母親還是看到了我身上的瘀青，她很擔心地問、但我不敢說。說了、又是往她心上加了一塊重擔，我只能把頭埋進便當盒裡，避免去看母親擔心的臉。
「還敢說！你不在那段時間老媽每天還是留了你那份飯菜，我不知道跟她講過多少次你不在她就是聽不下去，每次半夜才一邊哭著一邊把飯吃掉，那個時候超想踢死你的。」
「妳怎麼都沒跟我說過？」
「廢話，那個時候根本不想跟你講話好嗎。過了一陣子後我看你也真的悔改了，我也不想讓你心裡有一個疙瘩在就沒說了。我要先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看著她離開靈堂的身影，不禁感嘆剛出來的時候生活裡總受她的白眼。
「老姊。」
「幹嘛啦！」
「沒有我要買便當，想說妳有沒有要吃．．．．．．．」
「不用！管好你自己不要再拖累我們就好。」
就這樣，每天都要被她用眼神和言語殺死好幾次。幸好後來我們總算是和好了。在監獄的日子我想了很多，每次見到母親她的模樣就又老了一些。我害怕了，我怕不知道會不會哪一天我再也見不到她？會不會再也吃不到她煮的菜？會不會哪天我聽到她的消息時，是病了或是．．．．．．．走了？
我才知道，要不是因為母親來看我，我肯定熬不過去這段時間。
之後我便開始工作，每天隨著老闆到處跑工程，我知道我沒辦法讓母親的白髮變回來，但至少我可以幫她分擔一些重量。下班回家時母親還是會為我準備一份飯菜，不過即使是冷了、無味了，我還是會把它吃完，因為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頓飯，而是一碗盛得滿滿的關懷。
之後的日子，我慢慢地支撐起了家裡的經濟負擔，老姊可以結束讓她每天睡不了多久的工讀生活．母親的擔子也輕了不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做自己的事。遺憾的是父親並沒有見證我的成長多長時間，就撒手離開了人世。
父親走後，母親的心情一直不穩定，常常坐在飯桌上一坐便是兩三個小時，也不吃飯、就發著呆看著平時父親常坐的位子。我放假時便陪著母親坐著，直到母親回神了我們才一起吃著冷掉的飯菜。
「他不在了。」母親說。
「嗯，」我幫母親夾起一塊已經凝成凍的滷肉放進她的碗裡：「但是我在。」
母親笑著吃了一口，之後她便不再這樣發呆坐著。
然而命運總是不順從人意，我工作上的努力終於受到肯定得到了加薪，老姊也順利從學校畢業，還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我跟她商量著哪天帶著老媽來一趟從沒有過的家庭旅遊，也想著怎麼讓她藉下的日子裡來能好好的享享清福，看似一切都慢慢走上了軌道。卻在那天，我回到家打開燈，桌上卻不見平時總會準備的飯菜，屋內一片漆黑好像也沒有人在。正當奇怪時手機那端傳來了噩耗．．．．．．．
母親去世了。
人的生命何等脆弱，人生又是如此無常。正當我在規劃要帶母親去哪玩的時候，心肌梗塞卻搶先一步帶走了她．．．．．．
我不知道要怨上天的無情，還是要恨自己過去的無知，為何我與母親好好相處的時間會那麼的短暫。過去無知的我不懂得珍惜，後來的我來不及珍惜。為什麼我現在才懂？有人為你準備晚餐是一種溫馨，有人等著你回去是一種萬幸，然而我記憶中坐在餐桌旁的身影，已經不在了。
香過了。煙霧散去之後看著母親孰悉的臉，我發誓、在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再讓妳擔心，我會好好過。
媽，我愛妳。
|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abc123.wahas.com/) | Powered by Discu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