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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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12-6 08:3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五章 浴沂會

  當然,裴秉元在信中還提了種油麻之事,說已派人前往保定府考察,會聘請當地老農到玉沖縣來指導百姓種植油麻。

  若想動員全縣百姓種植此物,並非小事,諸多事宜需要及早準備,裴秉元身為一縣之長,時常不遑暇食。此等辛苦,他在信末僅是一筆帶過。

  種植新農物,頭兩年必定是辛勞的,換誰在任都不免要走些彎路才能積攢經驗。但裴少淮相信,父親只需熬過這兩年,玉沖縣的治理功績必定會成為父親為官伊始濃墨重彩的一筆。

  裴少淮將信折好,藏入屜中。

  從父親信中數百字的描述中,那位官居尚書的叔祖父是何心思,裴少淮大抵能揣度出一二——朝考入館九重天,外任縣官路八千,其間的差距足以把那道疤痕不斷地撕扯開,年年歲歲疊加。

  裴尚書是怨那道疤多一些,還是怨伯爵府多一些,裴少淮就不得而知了。

  ……

  英姐兒及笄大禮還有幾個月,及笄衣制應由林氏娘家來籌備,林家忙了起來。

  這日,舅母蔣氏來了景川伯爵府,光是布料就帶了一馬車,有紗羅、絲絨、絲緞、潞綢等等,妝花的有織金妝花緞、織金妝花絹等,恨不得把鋪子都搬過來,叫林氏好好挑挑用哪個料子好。

  又帶了好些裁剪婆子來,蔣氏親自上手替英姐兒量身段。

  坐下歇息敘話時,蔣氏自嘲道:「妹子你也曉得,你大兄房裡的這幾個,連同我在內,都是沒甚麼見識的,少不得擔心哪個料子、哪個紋路用得不規矩,或是針法衣規有誤,怕到時候耽誤了外甥女,只能及前準備著。」

  又道:「你大兄南下前再三囑咐我了,外甥女的及笄衣制一定要辦妥當了,不能落了伯爵府的臉面。」

  「嫂子過謙了,你素來有章法有門路,還好意思說自己沒見識。」林氏跟著打趣道。

  「總歸早些準備是沒錯的。」

  說完了衣制的事,蔣氏聊到了林家的生意,言道:「你大兄上回說,松江府沿海一帶管治鬆散了許多,有不少船隻趁著冬風往南走,把絲綢、陶瓷、茶葉往外送,等到入夏的時候,再順著海風往回走,船上裝滿了香料、瑪瑙、寶石,這樣來回一趟比在南北運河上走十趟掙得還多。」

  蔣氏怕林氏理解錯,趕緊接著道:「拖著這麼一大家子,你大兄可沒那膽量隨船隻出海行商……只不過有中間人牽線,想從他手裡收購絲綢,還讓他從洛陽府收購些緊銷的茶葉送到松江府。事關重大,他沒敢馬上應下來,今年幹的還是老本行,去了湖州。」

  林氏明白了蔣氏的意思,主動道:「大兄辦事謹慎,這麼想是對的。回頭我叫官人跟同僚們打聽打聽,看看官家是個甚麼態度,再作定奪也不遲。」

  「到底是一個娘生的,你們兄妹想一塊去了。」蔣氏笑道。

  林氏又問:「大姐那邊過得如何了?自打有了上回的事,她便不肯再見我……都是親姊妹,總這麼僵著也不好。」臉上露出些愁容。

  除了林世運,林氏還有個長姐。

  「她是大姐,你大兄自然是敬著她的,你不用擔心她。」蔣氏寬慰林氏,但臉上掩不住有些惱意,又同林氏訴苦道,「她每每回來,總不過是那幾句話,甚麼費盡心機把妹妹送進了勳貴家,卻把大姐送給窮秀才,甚麼個個都吃香喝辣富貴快活,卻叫長姐一家喝西北風……唉,她也不想想,她比你大了十幾歲,她出嫁的時候家裡是個甚麼光景,你出嫁的時候家裡又如何,只在那說風涼話。」

  又道:「我若是勸她幾句吧,她又說我這個外姓的不敬重長姐,趁著世運不在家欺負她,甚麼盆子都往我身上扣。甭管給她甚麼樣的鋪子,她都說我專挑生意差的給她,不安好心,回頭就騰買出去換銀子了。上回世運給她家男人開了個學堂,才教了半個月,這姓曹的便罵學生鄉野村夫不可教化,把人全給得罪光光……我可再不敢拿銀子給他們糟蹋了。」

  林氏無奈搖搖頭,道:「既然她還是這樣的性情,那僵著便僵著罷。」

  蔣氏不好意思,訕訕道:「瞧我這嘴,說這些給你討不痛快了。」

  又過了幾日,蓮姐兒帶著蘭姐兒回來了。

  蓮姐兒笑著說道:「從前都是母親替我倆操持及笄大禮,如今輪到四妹妹行大禮,我們兩個當姐姐的,打算替妹妹打一套釵冠,聊表心意。」

  頓了頓,又打趣道:「只是這樣的話,我們姊妹可就搶了母親的風頭,不知道母親肯不肯賢讓?」

  「你們兩個當姐姐的有心了。」

  「都是應該的。」

  ……

  初春,英姐兒及笄禮大成。

  大禮上,英姐兒戴著爍金寶光的釵冠,披著青色織金妝花雲鶴緞的大袖長裙,款款走過,再上台一一向長輩行禮。

  台下諸位觀禮正賓們皆是眼前一亮,都知道伯爵府的四個丫頭個個好顏色,未曾想這最小的一個比三個姐姐還要更出挑一些。

  加之裴秉元已有官職,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學業小成,蓮姐兒這個長姐在京都的名聲又好,及笄禮後,京都城裡有不少人家前來打聽英姐兒的婚事,有意結親。

  都是嫡出的少爺,門第都不算差。

  老太太笑呵呵對來客道:「老婆子我老了,早不操心這些事了,英丫頭的婚事還是由她父親說了算。」借裴秉元在外當官為由,一應全給推掉了。

  竹姐兒進宮當女官、周嬤嬤私通外人兩件事,對老太太的刺激不小,讓她不敢再貿然獨斷。

  老太太找來林氏說道:「英姐兒的婚事,你和秉元若是見著合適的,商量好了,再同我說一聲就成。若是需要我這個祖母帶她去哪家相看,與我直言便是……旁的我就不插手了。」

  又喃喃道:「我連身邊伺候的下人都琢磨不透,哪裡有本事琢磨外頭的人,你是她母親便替她多操心些罷。」

  言罷,不等林氏回應,老太太便回禪房了。

  ……

  私下裡,母女間說體己話,林氏曾問英姐兒想要嫁個甚麼樣的人家。

  此時的英姐兒已經少了幼時的那份跳脫活潑,而多了些平靜,她平日裡一半時辰跟隨母親學習料理家事,一半時辰拿來研讀醫書藥理。

  她搖搖頭,似乎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主意,說道:「伯爵府亮堂起來了,我也跟著借了光,女兒已是運氣極好,哪裡還有甚麼非分的要求,只堪是個清白規矩的人家,是貧是貴,是長是幼,對女兒來說都不甚重要。」

  她比不得大姐的玲瓏細致,也未必有二姐歪打正著的好運氣,更沒有竹姐姐的勇敢聰慧……家中這麼多人替她著想,她覺得已經夠了。

  英姐兒望向窗外,隔著枝丫、院牆,又隔著喧鬧的集市,似乎能望得到十數里外的宮廷樓閣,輕聲喃喃道:「竹姐姐還在宮裡呢……」

  林氏明白了女兒的心思,於是道:「也不急於這兩年,等你父親回來再說罷。」

  英姐兒點點頭。

  ……

  ……

  《論語》有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四月三,黃曆吉日,京都城裡選這一日行浴沂會,以表尊師重教。

  所謂浴沂會,又稱光齋禮,同後世的教師節異曲同工。學生們在這一日穿上夏日新衣,宴請答謝恩師,師生和樂。

  裴少淮、裴少津換上新衣,早早來到徐家,與徐望、徐瞻、言成、言歸一同向段夫子行叩拜禮,敬茉莉花茶,寓意錦上添花。

  段夫子隨後又帶著他們恭拜孔夫子像和上香。

  聽著高矮不同、年歲各異的幾個學生紛紛獻上祝語,段夫子眉頭都舒展了,沒有一絲平日裡的嚴肅。老阿篤端來禮件,段夫子一一分發給學生,每人有一個小荷包、一把折扇和一碟雲糕。

  這裡頭大有講究,折扇與「直上」音似,雲糕上印有青雲紋路,這三者合起來便是「包你直上青雲」,雖聽著有些功利,不過習俗使然,取個好寓意罷了。

  禮成。

  徐望、徐瞻忙著回衙門辦事,而幾個小子則在院子裡玩起「搖魁星」,這也是浴沂會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

  「年年都是我運氣最佳,今年也不例外。」徐言成先聲奪人。

  只見桌上擺著許多瓷陶人偶,色釉鮮豔,十分精致,有魁星、文昌君人像,狀元、榜眼、探花騎馬像,還有春祈、秋報像等。眾人搖骰子,點數多者先選,點數少者後選,看誰能夠拿到魁星像。

  其實也是為了得個好兆頭。

  結果,年年搖骰子取勝的徐言成,這回敗給了弟弟。

  小言歸端著那座魁星像,得意道:「大哥,承讓了承讓了。」他樂起來的時候,臉頰紅撲撲的,讓人更想揪揪他了。

  午後,裴少津留在徐府溫習功課,裴少淮言道:「府學裡也在辦浴沂會,我需得過去一趟,免得叫人詬病。」

  ……

  順天府學裡。

  裴少淮先與江子勻等同仁去教諭房裡行禮送上祝語,隨後來到明倫堂,裡頭十分熱鬧,學子們正在或是在搖魁星、或是在摸彩,也有學子在作折柳吟,總之各得其趣。

  裴少淮與江子勻找了個位置坐下,靜等今日最後一個環節——由宋山長出題,眾人破題。僅破題,不作文章,由此來比較誰的破題最巧最妙。

  這是順天府學浴沂會的老傳統了。

  沒等多大一會,宋山長笑吟吟走進來,眾學子起身行禮,宋山長沒有像往日一樣束著學生,說道:「今日浴沂會不是上課,你們可隨意一些,也可低聲交流,不必拘著。」

  一位年長些的秀才起身,言道:「請宋山長出題。」

  宋山長正襟危坐,洪聲言道:「今日出題『雨』,請諸位破題。」

  今日破題畢竟比的是誰更巧誰更妙,而非正經做文章,裴少淮想起兩句詩,其一是王昌齡的「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表達游子思鄉之情,其二是詩聖杜甫讚嘆「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於是心中有了想法,遂下筆寫道:

  破枕上之客心,救田間之農苦。

  客游在外,見到瀝瀝細雨不免思鄉心切,淚濕了枕。田間百姓,批蓑衣戴笠帽,迎著細雨在田間耕種,只為一年收成。

  裴少淮取了這兩層意思。

  江子勻也寫完了,湊過來一看,點頭讚嘆道:「淮弟破題之妙,今日應當有些把握可以取得魁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6 11:5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六章 陳行辰

  不過半刻鐘,諸位學子都已經完成破題,在紙條的末尾填上自己的名諱,交予助學官。

  宋山長帶著幾位老學究當眾品評,每每遇見精妙的破題,便會誦讀出來,與眾人同樂,再交由善書法的學子大字謄抄於卷上,懸於明倫堂兩側。

  裴少淮的破題被宋山長選中,誦道:「破枕上之客心,救田間之農苦,善!句中無雨,卻能叫人品出異客一片冰心,亦可見農家耕輟於春雨中以事農桑之苦,字字樸實,寓意有細有廣,破題之妙應為上乘。」

  又道:「此句出自宛平縣裴少淮。」

  裴少淮起身領評,拱手作揖,道:「學生領山長指教。」

  堂內學子紛紛投目而來,眼神中並無太多詫異,裴少淮院試案首、歲考第五,雖不是名聲大噪,但在府學內也算小有名聲。

  隨後,又有數位學子受評,妙則妙矣卻不及裴少淮之句,直至宋山長又誦道:「騰龍匯四方雲霧,寰宇草木盡沾恩,善!好一句皇恩浩蕩,良臣如雲,天下蒼生惠於皇恩。」可見宋山長臉上露出大喜之態。

  此句妙在將雨露比作皇恩。若是寫完全文,必定是一篇歌頌天子的上乘文章。

  宋山長又道:「此句出自大興縣陳行卿之手。」

  陳行卿,錦昌侯府嫡長孫。都是京都城內的勳貴人家,裴少淮自然識得陳行卿,與其有淡水之交。

  與景川伯爵的沒落有所不同,錦昌侯府如今勢頭正盛,陳行卿的祖父、父親皆在朝為官,雖不是中樞職務,卻也順利將錦昌侯府由單純的軍功之家與清流相合。

  在京都城裡,錦昌侯府堪稱勳爵人家裡遵規守矩的典範,不向王公貴族攀附,也不同侯伯之家結派,只守住家中「一畝三分地」,祖訓不得奢靡、不得驕縱,故此屢屢得到聖上的讚賞。

  如今到了陳行卿這一輩,料想也是走科舉入仕之道,而後謹聽聖諭。從「騰龍匯四方雲霧,寰宇草木盡沾恩」一句,也能看出陳行卿作為錦昌侯府嫡長孫的幾分性情。

  評比結束,「魁星」毫無意外落入陳行卿囊中。裴少淮居於第二,順天府學獎賞了一方硯台。

  江子勻惋惜道:「淮弟輸不在破題巧妙、立意高遠,有些可惜了。」

  裴少淮不甚在意結果,輕鬆笑笑,言道:「一場寓教於樂的小比而已,沒甚麼可惜的,這方硯台可比那尊魁星像實用多了。」

  散場之後,裴少淮回到齋舍小院,正打算回伯爵府,這時有一位錦衣公子找上門來。

  公子十七八歲,明眸皓齒,動作雷厲卻不失大方,頗有鮮衣怒馬之態。他來到裴少淮跟前,先是作揖,自我介紹言道:「不才陳行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的行辰。」

  口齒清晰,但官話裡顯然帶著些湖湘口音。

  裴少淮回禮。聽了少年的介紹,又見陳行卿站在少年身旁,裴少淮猜出此少年應是錦昌侯府的孫輩,只是好奇為何從未聽說過此少年。

  聽其口音應當不是在京都長大的。

  陳行卿在一旁幫著介紹道:「他是我三弟,自幼跟著叔父在外,裴公子恐怕不曾見過,他原在岳麓書院讀書,前些日子才回京的,聽聞裴公子精通算學,便催著我跟來了。」

  裴少淮了然,錦昌侯確有個幼子在外為官,想來便是陳行辰的父親了。

  「聽聞大哥說,你已經掌握天元法,對盈不足、方程、勾股用法也頗有研究?」大哥剛介紹完,陳行辰便急著問道,眼睛裡頭爍著亮光。

  「確曾研習過這些算法,卻不敢說精通。」裴少淮謙虛道。

  陳行辰亦懂天元法,不過只算到了三元,還未曾掌握四元,於是取了幾道二三元題與裴少淮當場探討,皆被裴少淮一一解答,讓陳行辰詫異、佩服又欣喜。

  陳行辰心裡明白,眼前的謙謙少年的算學本事絕對遠在他之上,顯露出來的不過冰山一角。

  「某還聽聞,裴公子閒時有讀《九章算術》,將心得書寫成稿,在下冒昧,不知可否借閱一二?」陳行辰臉上有些不好意思,畢竟第一次見面便要人家的讀書心得,此事太過冒失了。

  明知冒失而為之,可見其對算學之道的痴迷。

  大抵是怕裴少淮拒絕他,陳行辰又言:「若是不便,在下改日拜帖,再登門與裴公子探討,我在岳麓書院抄了些古籍回來,裴公子興許能用得上。」

  裴少淮笑道:「哪有甚麼不便的,陳公子拿去便是。」從書櫃裡取出一沓文稿,交予長舟包好。

  府學裡不少人都知曉裴少淮書寫算學心得,卻只有江子勻借閱過,其餘人毫無興趣。

  在唯文章論才華的大慶朝,陳行辰鐘情於算學,十分難得。裴少淮從不是敝掃自珍的小氣人,不管出於結交的考慮,還是出於純粹的學問交流,裴少淮都不會拒絕。

  陳行辰接過方布包好的書稿,鄭重道:「他日再登門答謝裴公子的贈閱。」

  「深感榮幸。」

  ……

  ……

  這日,林氏拿著一封信,笑盈盈來到英姐兒的閨房,言道:「你三姐又托人傳信出來了,你看看。」似乎信中說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單是聽到竹姐姐的信,英姐兒已經足夠高興了,她歡喜接過信,一閱,滿心歡喜地哭了出來,淚水止都止不住,撲在母親懷裡道:「竹姐姐在宮裡那麼難還時時念著我……」

  「傻丫頭,你們姊妹素來感情好。」林氏哄英姐兒道,又言,「那此事就交由你來辦罷,你可要用心去操持,辦得周全些。」

  英姐兒認真點點頭。

  原來,七月上旬有一批女宮們承恩自宮中出來,榮歸故里。這裡頭有一位官姥姥,原是大興縣人,入宮數十年,家中已經破敗無人,出來後暫時無處安身,竹姐兒便讓家裡人提前替官姥姥打點一套小院子,選幾個好的奴僕,照料官姥姥一二。

  「官姥姥」是宮裡的一種俗稱,指的是後宮司藥司的老女宮們,她們四五旬,原出身醫學之家,諳方書、醫藥、脈理,掌醫方藥物之事。

  宮內雖有太醫院、御藥房,可太醫是給貴人們看病的,女官、宮女、宦官們若是得了病,只能求診官姥姥。

  歲月悠長,有些官姥姥的醫術日益精進,后妃有些不妥總不好尋太醫,亦會由官姥姥們來料理。

  這次出宮的這位便是如此,是尚食局下的六品女史,任司藥一職,稱為田司藥。

  ……

  竹姐兒與這位官姥姥的相識,還得從數月前說起。

  那日,竹姐兒領著幾個宮女到尚食局找官姥姥看藥,竟是田司藥親自出來接待的她,叫竹姐兒都有些詫異,心裡揣摩田司藥是不是有甚麼打算。

  這宮裡頭畢竟無利不起早。

  後續竹姐兒又來了幾次,皆見到了田司藥。田司藥在宮內風評極好,對誰都是溫溫和和的,屬於那種十分安分的女官。

  竹姐兒卻覺得田司藥內有乾坤。畢竟光靠一手醫術和不爭不搶,是上不到六品司藥這個位置的。

  從田司藥「無意透露」的隻言片語中,竹姐兒明白了田司藥的目的。

  田司藥出身醫家,是家中長女,家族想謀官醫之道,故此將她先送入宮探路。誰料才過數年,田司藥的兩位幼弟在行醫途中染了惡疾,雙雙離世,其父心懷愧疚,心有鬱結,兩年之後也走了……原本的殷實醫家被族人吃了絕戶,家破人亡。

  田司藥心如死灰,在宮中一幹數十年,白髮換青絲。

  既已了無牽掛,何須再出宮?她平日裡經常捐香火錢和維修尼姑庵,打算人老無用時,若是宮中不容了,出來也能有個去處。

  近來她卻有了旁的想法。原是她打聽到族裡有一對年幼兄妹,父母、祖父祖母皆已離世,也被吃了絕戶,無人肯養,如今過得十分艱難。

  已經平靜了數十年的田司藥,心間風湧浪起,或是憐憫這對兄妹,或是年老尋根,她動了心思——她想把這對兄妹記在大弟二弟名下,把昔日田家再撐起來。

  亦或者還有其他私心、打算。

  可難就難在如何出宮,縱是皇后一時把她放了出去,甚麼時候人手缺了,又下旨將她召回,都是常有的。

  田司藥知曉裴若竹在皇后跟前正當紅,便想借裴若竹之口,把她的情況在皇后耳邊透露幾句。

  這日,田司藥又對裴若竹道:「皇后娘娘素日裡是個極心善的,若是知曉我的苦楚,想必會通融一二,容我出去養老。」再過一個月就要擬定出宮女官人選了,田司藥也有些急了。

  可裴若竹哪裡敢答應她,宮中最忌諱的就是插手人事任免,她雖受皇后喜愛,卻不是皇后的心腹,豈敢在皇后面前耍小心思。

  只怕幫不到田司藥還要把自己搭進去。

  裴若竹想了想,言道:「田司藥身邊常常帶著那個四旬女史,醫道似乎頗得妃嬪們肯定,我見她出診許多回了。」

  田司藥不明白裴若竹為何說這個,道:「她算是我的徒弟,已經得我九成功夫。」

  「皇后娘娘重視人才,歲末考核在即,她若能施展醫道才能,司藥的位置便有了後備人選。」裴若竹提醒道。

  田司藥當即意會,心裡有了新的主意,笑道:「皇后娘娘觀摩時,還請裴典言幫著美言幾句,我那徒弟是有真本事的。」

  裴若竹應了下來,道:「說幾句實話,不妨甚麼。」

  一個月後,田司藥的名字出現在出宮名單之上,皇后恩准其來年七月出宮。

  作為答謝,田司藥介紹裴若竹認識了些人,說道:「老婆子我只能做些穿針引線的事,想必以裴典言的本領,很快就能融貫其中。」宮裡頭有張看不見的網,隱秘難尋,田司藥帶著裴若竹撕開了其中一角。

  好事做全,裴若竹知曉田司藥出去後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於是又做了個順水人情。

  況且,她一直知曉四妹妹對醫道藥理求知若渴,豈能錯過此等良機?

  ……

  ……

  五月下旬,院試在即,裴少津已經準備就緒,只待貢院告示報名。

  這日,他抽出半日陪沈姨娘到廟裡進香許願,聊表沈姨娘思女心切。

  上香完畢,從廟裡出來,萬般不巧,叫他們遇見了那個李水生李三郎。

  那李三郎亦不知好歹,冒冒失失上前來與裴少津搭話。沈姨娘不識得李三郎,還以為他是裴少津的同窗,裴少津便在小娘耳畔低語了幾句,沈姨娘當即色變,眼神中多了鄙夷。

  裴少津將小娘送上馬車,才極不客氣同李三郎道:「你好不要臉,明知我不想見你,你還上前搭話做甚麼?」

  旁邊無人,裴少津說得直接。

  李三郎臉上羞慚,又辣又燙,支支吾吾道:「聽聞三小姐入宮為女官了,可有此事?」

  又補了一句:「那事是我家做得不對,人小甚微,確是有迫不得已、為難之處……」

  裴少津沒有任其解釋下去,打斷李三郎的話,道:「蹬鼻子上臉,你愈發不要臉了。我姐姐與你本就沒有甚麼,只不過一面之緣而已,如你這般說,好似與你有甚麼糾糾葛葛一樣,豈不是敗壞我姐姐的名聲?」

  「法子有千種萬種,偏偏你家叫主母上門相看,陰陽怪氣,我母親也把話說清楚了,你怎麼還這般不要臉地三番五次打聽我姐姐的事?」

  「甚麼迫不得已有為難之處,說得好似你的為難是伯爵府強加的一般,好沒有道理。即便真有伯爵府的原由在裡頭,如今早就撇清楚了,你們家再不用為難,也無需迫不得已,豈不是美哉?你來是想討甚麼說法?」

  「莫不是你還有甚麼貪想?從前你沒本事娶我姐姐,如今你覺得自己就有本事了?你有能耐護得住她?若是醉了就回家好好喝一盅,在路邊發甚麼瘋?」

  一番話說得李三郎臉紅耳熱,本就支支吾吾,此時更是噎在嘴裡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本想說他考得了功名還留了京,至今沒有說定婚事,盼著三小姐從宮裡出來,再次到伯爵府求娶。

  他的一腔心意足夠真誠,他以為。

  裴少津最後說道:「既然是錯過的事情,你心裡有愧,你就自己想法子消除,總追著我們家,想讓我們替你去了心裡的愧疚魔障,天底下可沒有這樣的說法。」

  言罷,甩袖離去,上了馬車。

  馬車裡,沈姨娘望著氣得滿臉通紅的兒子,眼中凡是露出了幾分欣慰,輕言道:「小時候總是害怕你性子會隨我,膽怯怯的,如今你去讀書了,愈發明事理懂是非,再也不是那個只會低頭的小包子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7 12:26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七章 勸說

  六月中旬院試正場那日,裴少淮送津弟到貢院參加考試,一路順利,未曾遭人惡意攔截,也未曾失了筆墨。

  貢院前街上,來往馬車不停,都是前來送考的人家。

  徐家的馬車先一步到了,裴少淮、裴少津上前與徐言成會合。

  小言歸吵著跟過來,說要親自送長兄、津小舅入院考試,不料半道上迷迷糊糊又睏著了。等他伸伸懶腰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馬車裡,車簾外天已大亮。

  小言歸騰地坐起來。

  「醒來啦?」

  是淮小舅。

  小言歸揉揉眼,問道:「大哥和津小舅都已經進貢院了嗎?」

  裴少淮點點頭,道:「這個時辰,估摸著監臨官已經放出首題了。」

  小言歸一下子洩了氣,嘟囔道:「都怪我昨夜太過興奮沒睡好,反在車上睏著了,耽誤了正事……」

  裴少淮覺得好笑,揉揉小言歸的頭,道:「還未輪到你考試,你為何興奮得睡不著?」

  「正是因為還未輪到我,我總有些好奇在身上。」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裴少淮帶著小言歸,在貢院前街找了家茶館,要了些精緻點心和一壺茶,打算在此等言成和津弟考完試出來。

  兩篇文章一帖詩,裴少淮猜想他們倆應當會趕在放頭牌前交卷,畢竟「快」也是院試的評卷標準之一。

  申時一到,貢院南門打開,厚重的門板發出低鳴,隨後是近百名考生依序走出。

  裴少淮在茶樓上,遠遠便認出了徐言成和津弟兩人,他們提著考籃徐步走來,言成的手左右比劃,說得眉飛色舞。

  看樣子考得應該都不錯,裴少淮讓長風下樓去引他們上來。

  徐言成一坐下便說道:「少淮,果真如你猜的一般,趙督學出的還是小題,兩篇經義題目只取了『君子之守』和『思無邪』,倒是帖詩題出得偏一些,出的是『東山高臥』,若不是數月前聽少津同我介紹過『東山高臥』的典故,我怕是也要會錯意……真是險之又險。」

  東山高臥,非登高望遠之意,也非高枕無憂之意,而指隱居安逸自得其趣。

  這個趙督學在院試裡出這樣閒情雅致的題目,也真是有趣,果然是翰林院裡的老學識。

  「那你們應當是穩妥了。」裴少淮高興說道。

  言成、少津輕點頭,幾人開心打道回府。

  月末,院試放榜,言成、少津高居榜上,少津得了第二,言成則得了第三,院試案首是一位年近三十歲的老童生,厚積薄發,兩篇文章寫得極為精煉老道,拔得頭籌。

  繼裴少淮之後,伯爵府又添一位少年秀才郎,且名居前列。

  凡事若只得其一,興許是運氣使然,若是一而再,不免叫人更關注些。

  民間有言,一家能領兩份廩膳就算祖墳冒青煙了,這般說來,景川伯爵府兩個小子照這樣發展下去,恐怕是祖墳要冒火了,當然這是玩笑話。也有人酸言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總之,沉寂已久的景川伯爵府著實在勳貴圈裡傳名了一陣。

  ……

  景川伯爵府和錦昌侯府之間來往頻繁了許多。

  陳行辰讀了裴少淮的書稿之後,收獲頗豐,以往許多深思難解的算法,撕開一個角後,陳行辰窺一見全,尋到了訣竅。

  沉迷且舒暢。

  裴少淮也從不藏私,除了那些過於超前的算法、奇特的格物不便透露外,但凡《九章算術》涉及的,知無不言,傾囊相授。

  這日,裴少淮在茶樓裡品茶,來了一位老僕人,衣著低調卻是綢料子,一瞧就知是某個貴人的貼身隨從,奴隨主貴。

  「給裴少爺問好。」老僕人恭敬行禮道,「錦昌侯爺請您過去敘話。」

  陳行辰的祖父?

  裴少淮只曾與陳行辰來往,錦昌侯莫名找他敘話,或是興致使然,或是與陳行辰相關。

  雅閣內,案上檀香煙霧一柱而下,再彌散到各個角落。

  「小子見過侯爺。」

  「不必拘禮。」

  陳侯爺慈眉善目,對裴少淮十分和善,先是與他寒暄問候裴老爺子、老太太,才說道:「我今日尋侄孫來,是有求於侄孫。」

  解釋道:「你與行辰相熟,應當知曉他對算學的痴迷近乎廢寢忘食,近日得了侄孫的指點,本事更是突飛猛進,我等感激不已。只是,科舉道上畢竟以文章見高低,他若是想為官還需遵從八股制文……可他如今的心思不在做文章上。」

  裴少淮一聽,意識到自己疏忽了。

  世人尊崇八股文章,錦昌侯府若是個計較的,豈不怨他把陳行辰帶偏了?鑽研算學在這世道裡可不算甚麼好事。

  裴少淮面露慚色。

  「侄孫千萬別誤會,此事與你無關,我並無半分怪你的意思。」陳侯爺急忙說道,「行辰自幼是個甚麼性子,我是知曉的,我亦想讓他當個無憂少爺,可他明明一身的聰明才智,若是止步於秀才,不免有些可惜……我便又私生了些念頭,盼他再往前走一步。」

  又為難道:「可他從小在外長大,掐手一算,與我共處的日子不過數月,我若是訓他、說教他,只怕讓他誤以為我阻攔他鑽研算學,離了祖孫感情。」

  最後才道出目的:「這段時日京都裡都在傳,景川伯有一對好孫兒,都是少年秀才,侄孫更是奪過案首。侄孫善於算學,又能兼顧八股文章,想必有自己的心得,你與行辰又是同窗好友,興趣相投……不知侄孫能否替我勸說一二,與其分享心得。」

  貴為侯爺,能在一個後輩跟前如此謙言,陳侯爺是真心誠意的。

  可見其愛孫之切。

  勸人的事並不容易,因為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本就是難的,裴少淮理應拒絕,但他答應了,因為跟前的人是錦昌侯。

  和陳行辰結交,裴少淮沒有旁的私心,但和錦昌侯府結交,他可以有私心。

  京都城裡這麼多勳貴,錦昌侯府規矩清白,無疑是個極好的選擇。

  裴少淮言道:「小子自然是肯的,只是……」

  未等他說完,陳侯爺就言道:「他若能聽進去自然最好,聽不進去也是性子使然,侄孫不必有後顧之憂。」

  「那小子就試試。」

  ……

  九月授衣,府學放假,讓學子們回去準備冬日禦寒的衣物,假期足有半個月之久。

  裴少淮放假在家,陳行辰拜帖伯爵府更勤了。

  「有了淮弟這套法子,甭管甚麼奇形怪狀的田地,都能輕易量算出其大小,再往前進一元,計算土方也能應用此法。」

  只不過交流了半個時辰,陳行辰收獲滿滿,喜於言表。

  裴少淮成閒聊之態,佯裝隨意問道:「我有個問題,行辰兄痴迷於算學,自詡是實踐派還是理論派?」

  「甚麼實踐,甚麼理論?」陳行辰不解其意。

  裴少淮解釋道:「若是研習算法,是為了將所學用於治國救民、造福一方,譬如衡算土方、修建水利、天工造物,當屬實踐派。若只是為了探索其中奧妙,滿足知欲,則當屬理論派。」

  「原來是這個意思。」

  陳行辰思忖了好些時候,才道:「九章算術本就取自民間趣事,幾經巧解、推算,才總結出算法,由此可見我是更鐘愛實踐派的。再者,大丈夫在世數十載,活一人易,養一家也不算太難,若是能幫到千人萬人,則是大福澤……倘若有機會,我也願自己所學能造一方福澤。」

  「那行辰兄單單鑽研算學是不夠的。」

  「此話怎講?」陳行辰一下子來了興致,又猜測道,「莫非淮弟也要同我講文章至上那一套?」

  「自然不是。」裴少淮搖搖頭,說道,「今日只說算學的實踐派和理論派。行辰兄若是要當理論派,只需埋頭苦學就行了,學得越多樂趣自然越多,可問題是行辰兄想當實踐派,絕非埋頭苦學可以成事的。」

  裴少淮吊足了陳行辰的胃口,叫他愈發好奇。

  「請淮弟賜教。」

  裴少淮繼續道:「咱們不妨用算學的法子來設想,其一,假若行辰兄是個平民百姓,雖有一身的算學本領,卻只能用來討價還價,某日被酒肆掌櫃發現才華,頂多也不過是個算賬的,是不是?」

  陳行辰本想駁說可以進官府協助官老爺,可一想到平民百姓豈有門路可以進官府?只好點頭認可。

  「其二,假若行辰兄家中有些產業,一家人過得殷實,行辰兄的算學本領則可以用來行商致富。等到生意越做越大,把銀子勻給窮人……這興許也算福澤?」

  陳行辰搖頭,道:「不成不成,一人之財養眾人之樂,只會斗米恩升米仇,不得長久。」

  「其三,假若行辰兄身為勳貴之後,身有秀才功名,也就是眼下的光景,即便不繼續科考,也能借家族之勢到國子監當個蔭監,出來之後自八品做起,一身的算學本事恐怕更無處施展了。」

  「為何?」

  「當不了主事的,哪裡有說話的份。」裴少淮道,「咱們只是就實踐派來討論,興不興、用不用算學,自然是主事的說了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7 04:52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八章 蜜釀藕

  陳行辰不是傻子。

  聽到這裡豈還會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他笑笑道:「原來淮弟也是來當說客的。不過,你與他們迥別,不同我說唯八股論,也不誇誇談讚高官厚祿之好,倒叫我聽進去了幾分。」

  「你又瞧不上那些。」

  裴少淮知曉陳行辰是有些清高桀驁在身上的。

  陳行辰又道:「淮弟今日想說服我,恐怕還要回答我兩個問題,其一,我要到何等位置才能算得上是主事的?」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自然是站得愈高,響得愈遠。」裴少淮說道,「行辰兄若是能擔工部之務,便可讓人知曉掌管營造工程靠的不是咬文嚼字,行辰兄若是進了兵部,可運用算學格物打造尖兵利器,增強武力。再則,倘若能成學士大儒,擔負督學之職,門生們自然會跟著進修算學之道。不管身在何位,你的聲音總會有人聽見,區別在於有多少人聽見罷了。」

  「所以我還是要參加科考,盡量爬高一些,才能叫更多人聽見我的聲音?」

  「是矣。」

  這是繞不開的路子。

  於陳行辰是如此,於裴少淮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陳行辰略有些興奮,憧憬言道:「聽你一席話,叫我一時滿腔熱血豪情,真想好好大幹一場。」

  算學為世人所重視重用,而非列入六藝中可有可無,正是陳行辰所憧憬的。

  「行辰兄還是從眼前事做起罷。」

  「我省得。」

  裴少淮能說服陳行辰,重點在於陳行辰本就是可造之才。「日月有常,星辰有行」,陳家為他取名時,已帶了幾分天地萬物復替周興的浩瀚之意在裡頭。

  又從陳行辰的談吐中,知曉他雖不鐘愛八股文章,卻是有幾分學識、底蘊在肚子裡的,否則也不可能一考便得了秀才。

  這些都是裴少淮游說的先決。

  「還有一個問題呢?」裴少淮問。

  「淮弟既精於八股文章,也精於算學格物,這兩者當中,淮弟更偏愛於哪一個?」陳行辰好奇問道,又帶著幾分打趣。

  裴少淮端起茶應道:「我更偏愛閒在家中喝茶。」

  誰還沒個想偷閒的時候呢?

  ……

  自此以後,陳行辰每日都會勻一半的時辰用來研習文章,文章筆力進步神速。

  從他身上可以見得錦昌侯府的底蘊。

  陳侯爺很是欣慰,並未送禮答謝裴少淮,而是對家中後輩道:「景川伯爵府素來清白,後輩子孫上進無惡習,閒時可以往來一二,兩府之間走得近一些。」

  陳侯爺的考量不單單在於陳行辰,還在於景川伯爵府的孫輩確實長進,「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可盼可期。

  如此,正好滿足了裴少淮的一份私心。

  這幾年發生的事,一件件都在告訴裴少淮——他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強大,若是指望著他和津弟的崛起來撐起伯爵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錦昌侯府無疑是一個結交的極好選擇。

  ……

  兩家孫輩間相互交流學問自不必說,女眷間也多了交集。

  老太太收到了侯爵夫人的請帖,說秋日蟹肥膏厚,請老太太帶著兒媳、孫女到侯府用宴,敘敘家常。

  伯爵府這幾年收過不少請帖,只不過多是歡聚一堂的,像這種一府對一府的,還是少有。

  林氏當家,不禁苦惱要帶些什麼稱手的禮件,或貴或輕,一時沒拿準主意。

  女眷之間,原本送些杭緞蜀錦是極合適的,伯爵府恰好也有這些物件,可偏偏林家原就是幹這個的,怕人家嫌沾了商賈之氣。

  裴少淮寬道:「母親不必過慮,侯爵夫人發了請帖,就說明她不是計較這些的人,母親只需同往日一樣,大大方方去就是了。」

  宴席上,兩府女眷一團和氣,侯爵夫人帶著兩位兒媳和尚未出閣的三孫女出席待客,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丫頭,是侯爵娘子的重孫女。

  英姐兒與三小姐相識,坐在一塊,聊得十分融洽。

  侯爵夫人誇英姐兒道:「去歲在及笄禮上,侄孫女身著長裾,戴著釵冠,叫人覺得端莊大方,今日換了日常裝束,又清麗秀氣,可見是個內外兼修的丫頭。」又問英姐兒平日裡讀寫甚麼書。

  英姐兒如實應了。

  侯爵夫人樂呵呵同裴老太太道:「女子讀書好呀,多讀書可以明事理智通達,我家三個兒媳,我都是從讀書人家裡選的,孫兒也個個愛讀書。」侯爵夫人出自大學士之門,自然偏向於女子多讀些書。

  裴老太太也笑道:「老姐姐說得是,孫兒愛讀書,我們這些老的省心許多。」

  宴席過半,陳家小丫頭吃膩了,纏著要吃軟柿子。

  秋日裡的軟柿子最是清甜解膩。

  大人拗不過她,便叫下人去取一盤過來。

  英姐兒聽後,眉頭微微一蹙,張了張嘴又閉了,側身湊到陳三小姐耳畔,低語說了幾句。柿子是不宜與螃蟹同食的,小丫頭年歲小,更是受不住。

  陳三小姐意會,款款起身出去,攔下了柿子,叫下人換了一碗溫潤的糖羹端進去。

  這些小動作自然沒能逃過侯爵夫人的眼睛。

  宴席完,陳家的兩個兒媳同林氏說好,改日要去看看裴家的戲樓和布匹鋪子,向林氏取取經。

  ……

  田司藥順利出宮,住入英姐兒為她購置的小院中,離伯爵府只有一裡路。田司藥從族內把兩個孩子接了過來,算是安定了下來。

  英姐兒不時會過來向田司藥請教望、聞、問、切等技法,又從田司藥這裡得了不少改良的方子。

  收獲頗豐。

  英姐兒一半時候跟著母親料理府上事務,一半時候研究醫理,細水長流,又恢復了往日的活潑。

  還剩下些許時候,英姐兒會不時給弟弟做些點心、茶飲,親自給弟弟送來,姐弟間敘敘話。

  秋日易乾易燥,這日,英姐兒做了些桂花蜜釀紅萫藕,又泡了壺菊茶,給裴少淮送來。

  院內安靜,看門的小廝倚在門框上打盹,英姐兒懶得叫醒他,帶著拂冬直接進了書房。

  到了書房,正打算開口喊弟弟,卻透過紗簾見到書案上坐著個男子,一身素色衣袍,身影頎長,看書正專注,顯然不是裴少淮。裴少淮還沒長這麼高。

  太不巧了,弟弟有訪客,書房裡有外男。

  英姐兒轉身,打算輕步退出去,免得遭人閒話。

  誰想,那書生卻抬頭了,正好見了她們,一道清亮的聲音傳出:「你們家少爺進書閣替我找書了。」

  見英姐兒手裡提著個食盒,又道:「若有東西給他,先放在外頭罷,一會我與他說。」

  這是把英姐兒當作府上丫鬟了。

  英姐兒將錯就錯,沒有吱聲回應,將食盒放在茶案上便離開了。

  裴少淮取了一卷古籍,從書閣裡出來,陳行辰說道:「方才有兩個丫鬟進來,在茶案上給你留了個食盒。」

  「丫鬟?」裴少淮一臉疑惑,說道,「府上的丫鬟沒事由進不得我的院子,怎會有丫鬟進來。」即便是林氏叫人送東西來,也多是申嬤嬤經辦。

  言罷,將古籍遞給陳行辰,出去一看那熟悉的食盒,當即明白是怎麼回事,端著茶飲和蜜藕進了書房。

  一開盒,桂花蜜香摻著藕的清香溢出,裴少淮說道:「你也嘗嘗。」

  「來你這,既能蹭書蹭學問,還能蹭吃的,往後我要多來才行。」陳行辰笑道。

  「你們侯府還能差這口吃的?」

  「別人家的吃起來格外香甜嘛。」

  一口咬下,紅藕粉糯,滿口蜜意桂香,清甜不膩,陳行辰連連讚嘆。

  那壺菊茶也泡得用心,濃香而沒有苦澀味,一口下去解去了渾身的燥意。

  陳行辰緊接著剛才的事問道:「差些忘了……你家的丫鬟既進不來,那方才的是誰?我是不是太過草莽了?」

  「是我四姐。」

  陳行辰臉頰一下子轉為緋紅,燙得要緊,後悔道:「是我眼拙不識蘭影,太過冒失了。」

  想了想,又道:「我的冒失興許會叫她生怒罷?我是不是該找個時候當面向你四姐賠禮道歉?」畢竟,哪家小姐喜歡被人認作丫鬟呀。

  無怪方才她默不作聲呢。

  裴少淮寬慰他道:「姐姐不會計較的,你若是擔憂,我一會替你解釋清楚就是了。」

  陳行辰想了又想,不依,覺得還是當面賠禮好一些。

  裴少淮拗不過他,只好說:「我四姐藥圃裡還差幾株藥植,你若替她尋來,她必定高興。」

  陳行辰記下了藥植的名字,答應說回去就派人去尋。

  ……

  秋末,天寒紅葉稀,田壟戶正忙,北直隸一帶一年無洪無旱,又是個豐收年。

  玉沖縣今年首次在河沙地裡耕種白油麻,並不算豐收,一畝地的收成只比保定府的一半,麻穗不大,顆粒也有些乾癟,出油不高。

  可裴秉元卻欣喜萬分。

  玉沖縣的百姓也高興。

  這覆沙地若是不治理,長成蘆葦地,一顆糧食都收不到,如今能種油麻屬於意外之喜。而且今年是首次種,失誤頻發,譬如耽誤了播種,澆水時機有誤,治蟲不夠及時之類之類,能有一半的收成就很是不錯了。

  來年只需總結經驗,必定能有更好的收成。

  慶收禮在縣衙前操辦,玉沖縣的鄉書裡正、各姓族長和德高望重的長者皆入座在席。

  裴秉元身著青袍官服,上面繡著鸂鶒飛禽,腳蹬黑靴,居於高台上。他從碟中取了一塊酥糖,在眾人跟前嚼了一口,咔嚓咔嚓脆響,吃完才道:「此乃本官吃過最好的白麻糖酥,因為這是咱們玉沖縣自己種出來的白油麻……」

  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打算激勵百姓們繼續把白油麻種下去。

  可他還沒說出口,場下有人站起呼喊道:「玉沖縣有福,裴大人威武!」此一話激起千層浪,眾人開始舉著拳頭,一齊大喊「大人威武」,聲聲不絕。

  叫裴秉元淚眼婆娑。

  原來真誠的話從來都不需要打腹稿的。

  等眾人慢慢緩了下來,裴秉元拋開了腹稿,簡短有力說道:「今年的油麻咱們自個留著,好好過年,來年種得更多、收成更好,咱們再賣到京都,賣到揚州賣到應天府。」

  場下一片歡騰。

  歡騰聲中,裴秉元心裡有些捨不得,來年秋前他任期將滿,朝廷會派他去往何處尚未可知。

  他會陪著玉沖縣百姓春耕、夏溉,未必能陪著他們秋收、冬藏了。

  裴秉元叫人給伯爵府捎去芝麻糖酥,並寫信給林氏道:「信如君思,字能傳情……此芝麻酥糖是為夫帶人耕種所得,夫人喜食甜點,不如替為夫嘗嘗可否夠甜,再分發給家中眾人。」

  又寫信給兩個兒子,告訴裴少淮種植油麻此法可行,敦促他們好好讀書,切莫只作詞藻堆砌文章,要務實求真,言之有物,為日後當官所用。

  ……

  ……

  歲末寒日來,又見北風起。

  司馬將軍府上,裴若蘭第二胎發動了。這一回,司徒暘估算好了日子,早早便從練武場回來,陪在蘭姐兒身旁,叫她安心。

  將軍府主母陳氏雖「賊心不死」,但已經退步了不少,言說只要生了男孫,不會出手爭搶,會與蘭姐兒一同養育。

  這一胎又是夜裡發動,寒風凌冽,將軍府內燈火通明。沒人能攔住司徒暘,他在門外聽見妻子嘶叫,心疼不已。

  過程還算比較順利,結果卻非陳氏所喜。

  蘭姐兒又生了千金。

  司徒暘是個爽快人,哪裡在乎這個,他只等裡頭收拾妥當,趕緊進去照看妻子。

  蘭姐兒還在坐月子,陳氏已經說服了司徒將軍,從勇國公府旁支裡挑兩個好的,給司徒暘納妾。

  陳氏來到房裡同蘭姐兒道:「兒女婚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你既是將軍府正房兒媳,理應想方設法為司徒家開枝散葉,我來同你說一聲,給足了你和伯爵府面子。」

  又軟聲道:「將軍府是甚麼光景你也知曉,若是沒有男丁,只能從旁支找個小子過繼,老爺出生入死積攢的戰功豈不是要記於他人名下?想必你也是不願意見到的。你們夫妻感情好,他縱是納了妾也不會冷落你……你還是勸勸他罷。」

  蘭姐兒坐在榻上,緊緊地抱著幼女,此時她的心裡憐惜多於生怒。

  對於陳氏的話,她無話可言。

  她滿心想著,長姐說得對,這世道裡女子本就是過得不容易的,即便是將軍府這樣的富貴人家裡,也不會改變這樣的世道。

  原來伯爵府裡是個例外,從前是她過得太容易了。

  這也叫她更加疼惜兩個女兒。

  陳氏還沒將兩個女子帶回來,司徒暘提前知曉了,大鬧了一場,當著父親、陳氏的面說道:「你們若敢領回來,我便攆出去,攆不出去我便當丫鬟使,看看丟的是哪家的臉面。」

  言之鑿鑿。

  又道:「若蘭還在月子裡,她又不是不能生,你們就打這樣的心思,歸根結底是把我當個傳宗接代的玩意。既把我當個玩意,又何必領我回來?你只需將我留在鄉下撒野,生了一窩,撿個喜歡的回來養就是了……何苦叫我來這京都城裡開化,好不容易得了個身邊人,你們又左右阻撓。」

  說得司徒武義將軍無話可說。

  巧在這時,兵部會同太僕寺少卿一同進言推行武科舉,聖上批了,告示道:「天下各路英傑……各舉通諸家兵法,或弓馬熟閒,或勇猛才力,或武藝絕倫者,禮送進京參加武舉……中者進之大廷復試之,分三甲,賜之品級出身……」

  籌謀多年的武舉,終於是要開辦了。

  這便也給了司徒暘一個機會,若是武舉得了功名,他大不了就帶著妻兒赴任,叫他老子和陳氏管不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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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選自《明憲宗實錄》卷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7 07:53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四十九章 武舉

  大慶之初,武官乃為世襲制,武官子弟日常觀習軍略、操練兵馬,待父兄老故便替代襲職。當然,高官大將不可承襲,需積累軍功逐級調升。

  因此,朝中武官多為功臣之後。

  當朝天子即位之初,曾在西南疆與滇王有過一戰,規模不大,速速取勝。然聖上發現一個弊端——功臣後輩經幾代承襲以後,大多成了酒囊飯袋,所積攢的「功績」虛之又虛。

  豈敢叫這樣的人領兵打仗?守衛疆土?

  於是兵部屢屢推崇武舉。

  像司徒暘這樣的將門子弟,憑著老爹的戰功,放在以前怎麼著都能混到三四品的武官當當,現如今卻不能了,朝廷肯出銀錢養著他們,卻不會授其實職。

  這幾年,京都城裡多了許多昭信校尉,聽起來威武,實則手底下一個兵頭都沒有。

  若想當將官,必須真正歷練過。

  開考前,朝廷公布此次武舉的授官舉策,與科考相似,也分三甲,公示道:「一甲武狀元授以署指揮僉事職銜,榜眼、探花各授以署正千戶職銜,第二甲一十七名各授以署副千戶職銜,第三甲一百名各授以署實授百戶職銜……」

  當然,還有補充條件——中式者只是得到身份,待獲得軍功之後,才會實授。

  中舉者將送到各邊總兵處,帶兵守堡,聽調殺賊。

  只需中舉,至少上調兩級,令眾多報考者心動不已。

  ……

  司徒暘此番參加武舉,給京都內的將門子弟做出了表率,受到天子稱讚。

  司徒暘自知肚子內墨水不足,開考前一個月,誠意滿滿到徐家,懇請姐夫徐瞻指點。所幸,司徒暘雖文思不足,但勤懇有度,加之早幾年有所積累,又僅考兵策兩道題,突襲一個月後,司徒暘已達到表達流暢、言之有物。

  至於書法字體、詞藻華麗、引經據典,則不可強求矣。

  文試那日,司徒暘有些意亂心慌,縱是平日裡心再大,他也怕過不了這一關,連參加後頭武試的資格都沒有。

  等題目公布,司徒暘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一題出自《六韜》,「夫先勝者,先見弱於敵」,姐夫曾跟他詳細解釋過經義——先向敵軍示弱,製造假象,領軍決戰時方能事半功倍。

  只要沒理解錯,答起來也就不難了。

  第二題考時務邊防,是他曾練過的題目,如實將自己的見解寫下來即可。

  幾日之後,文試結果公布,過者七百九十八人,司徒暘正正居於第六百名。

  司徒暘在練武場磨練數年,並未虛度光陰,已練得一身本領,但在隨後的武試中,他也並不輕鬆。畢竟武舉是要挑將才的,豈會只試一些雕蟲小技?

  光是比試射箭,就有馬射、步射、平射三項。平射需要居於百步之外,箭中木靶,中兩箭以上者,才具備爭奪一二甲的資格,因為距離遠,此項最難,最吃考生的眼力和臂力。

  眼神不夠犀利者,百步開外連靶都看不清楚,談何中靶?

  馬射則為馭馬射箭,既考驗馬術,還考驗射箭時機,若是慢了半息則會直接落靶。此項需要中四箭以上,才可爭奪一二甲。

  武器考的則是馬槍,考生馭馬,持丈長八尺、重十餘斤的長槍,考官一鞭抽在馬身上,烈馬飛馳往前跑,路過場上四個草人時,考生需左右出槍,刺中草人頂上木板,而草人無損。

  有的考生槍術不夠,一槍刺出,把草人刺成了大窟窿,箭術再好也只能落入三甲之列。

  隨後還有測力、負重等項目。

  最後由兵部尚書親自觀其材貌,若有身材矮小、長相猥瑣者,亦落入下乘。

  站在比武場上,司徒暘再無文試中的那般焦急不安,而是有些亢奮,與昔日玩投壺、蹴鞠、馬球時一樣,愈是要上場了,他愈興奮。

  求勝心在作祟。

  烏弓大張,箭羽在弦,司徒暘臉上再無半分往日紈絝之態,劍眉鷹目,神態鎮定。

  弦崩箭離,再過一瞬,百步開外木靶微微後倒,一支長羽正中靶心。

  首箭即中。

  緊接著,司徒暘翻身上馬,背影英挺。

  馬鞭聲響,他眼疾手快,出手果斷,亦順利通過了騎射和馬槍。

  最後,司徒暘平射中三箭,馬射例無虛發,馬槍刺中三板,最重要的三項比試皆優。

  可一出比武場,司徒暘馬上又變回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裴少淮過來陪考,見到二姐夫這番模樣便知道穩了。

  「走走走,回將軍府。」司徒暘一上馬車便催小廝道,「我忙著回家收拾,準備外任了。」心情頗佳。

  「縱是比試完畢,兵部上報名次,朝廷委派官職,也還有一段時日,姐夫急甚麼。」

  「你懂甚麼。」司徒暘得意道,「我收拾行囊是提前告知他們,我中了,要外任了,休想還打甚麼給我納妾的念頭。」

  裴少淮笑道:「總之要先恭喜姐夫了。」

  ……

  數日之後,金鑾殿上禮部、兵部公布武舉名次,司徒暘位二甲第六名。

  授職時,二甲本應授副千戶之職,因司徒暘為將門之後,本身有六品昭信校尉的虛職,於是改為上調兩級,授指揮僉事,日後可候選為軍中將領。

  擇日即赴薊州鎮就任,分管邊關駐軍屯田、訓練、司務等事。薊州鎮,在邊關九鎮當中距離京都最近,只一日的路程,也稱九關當中的山海關,是京都北上最重要的關卡。

  司徒暘從會武宴歸來,有些醉意在身上。

  天色將暗,司徒暘還穿著禮部賜的官服,他沒有回將軍府,反倒去了伯爵府。

  還同往常一樣,他闊步來到裴少淮的院子,因飲了酒,又多了幾分恣意。

  「少淮,我有些話堵在心口,無處可講,我想同你說。」

  裴少淮見姐夫臉上沒有武榜題名的興奮,反倒多了幾分惆悵,他叫長舟端來醒酒茶以後,便把小廝們都遣了出去。

  「少淮,我是不是有些無能了?」司徒暘真切道,「只因我姓司徒,我便要活在我老子的影子之下?」

  「姐夫武舉高中,豈會是無能之輩?」

  「我只得了第六名,卻授我武狀元一樣的官職,別人四海八方上任,我卻貼著京都,守在山海關內……這豈不是叫人覺得我勝之不武,靠的是司徒將軍府的庇佑?」

  原來司徒暘是這樣的心思。

  裴少淮了然,幫姐夫分析道:「聖上有意激勵將門之後參加武舉,而非承襲父位,姐夫作為將門中第一批參加武舉的,又得了好名次,足夠耀眼,聖上讓兵部偏袒你幾分也是正常的……這可不單單因為你姓司徒。」

  又道:「姐夫常年習武,應當明白兵家『天時地利人和』的道理,這運氣和時機,也是一種本事,所以姐夫自不必多慮。」

  至於駐守山海關,裴少淮又道:「薊州鎮北疆燕山連綿不絕,南臨渤海水天漫漫,故有山海雄關之稱,城高池深,北進平川策馬萬裡,退防高山固若金湯,如此一個地方於姐夫而言,最合適不過了。」

  「此話怎講?」

  裴少淮知曉司徒暘心中在乎的不過兩樣東西,一是妻兒,二是攢一份功勞庇護妻兒,於是解釋道:「退可守,不易攻破,姐夫可以放心帶著妻兒赴任,不必太過擔憂她們的安全。進可攻,一馬平川,敵軍賊心不死,待姐夫練出一支精兵強將,自有大有施展拳腳的機會。這不正是姐夫所求的嗎?」

  裴少淮又補了一句:「你去問大姐夫,他必定也是一樣的想法。」

  司徒暘被說服,又恢復了嘿嘿的神情,道:「我就知道來找你能得痛快,這麼一想,這個山海關還真賊不錯,離京都近點好,你二姐平日裡想回來也方便。」

  「姐夫這麼想就對了。」

  ……

  三月楊柳抽青,隨春風拂動,司徒暘赴山海關上任。

  邊城關卡艱苦,蓮姐兒曾有意勸妹妹把長女留在京城,免得跟過去吃苦頭,道:「小的還小,離不得你,大的卻留在京都裡,日後好找人家。」

  畢竟京都是一個圈,邊城又是另一個圈。

  蘭姐兒搖搖頭,言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夜裡我也曾思來想去,還是不捨。我不想讓孩子自小離了母親,常常思念……這份心思,姐姐應該最明白我才是。」

  她自幼便沒了母親,知曉離了母親的孩子是何等淒淒。

  又道:「我這樣的人,本應該狠狠吃些苦頭才對,卻叫我遇見了司徒,有了這份福氣,他去哪我就跟著去哪……這是我最好的命數,姐姐莫要擔憂妹妹了。」

  蓮姐兒疼惜妹妹,道:「兩地不遠,邊城裡若是有甚麼缺的,你同我說,我便叫人給你送去。」

  ……

  ……

  司徒暘武舉之事告一段落,鄉試三年一考,今年是酉年,又是正科之年。

  裴少淮年已十五,打算一試。

  順天府學倒也很開明,年頭便統計了今年有哪些人打算參加秋闈,但凡應試者,平日裡只需過來點個卯,餘下時間大可以自己溫習功課。

  段夫子單獨教導裴少淮道:「文章絕非學了就可得,然則氣度卻可以從平日裡養成,亞聖孟子的文章一語見地,言辭雖簡,但氣度浩然,靠的便是周游閱覽四海名山大川,此乃功夫在文外。」

  「你雖未游歷各地,卻能得此氣度,自有你自己的玄機。今年秋闈,若能將此氣度躍然紙上,則上榜無虞了。」

  裴少淮應道:「學生明白。」

  夫子又道:「秋闈偏重時策,文章若能與大慶內諸多要事相結合,句句言之有物,而非蒼白無力,更能得主考官的青睞,這也是你要注重的地方。」

  「學生會適時向徐大人、姐夫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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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自《中國明朝檔案總匯》

  這兩章有關武舉的內容,參考自《明代武舉與武官選任新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7 10:02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章 鄉試秋闈

  「夜窗幾歲聚寒螢,一日秋闈較日精」,畢竟三年一場,若是錯過了,又要再等三年,順天府學裡不少學子都決定一試。

  江子勻前來伯爵府還書,順帶研討學問,就曾說道:「八月秋闈,我不足四成把握,原躊躇是否要再磨三年,後一想,世間豈有萬全之時,機會來了便應該搏上一搏。加之去歲替人作保,縣衙每月發放廩膳,家中寬裕了許多,尚有餘資供我報名鄉試,我便不猶豫了。」

  入府學一年多,江子勻讀了不少史學古籍,文章愈見醇厚了。

  裴少淮讀過他的文章,覺得文如其人,見解雖不夠犀利,但勝在蘊意清正雅秀,頗有古典之風。

  這樣的文章容易得傳統派的青睞。

  裴少淮道:「子勻兄文風已經穩固,只需再打磨打磨見解的銳度,絕不止四成把握。」

  隨後,裴少淮將近日所作的文章取來,同江子勻一起討論。

  江子勻讚嘆道:「每次讀淮弟的文章都讓人神清氣爽,耳目一新。」

  裴少淮笑道:「子勻兄休要捧殺我。」

  「我絕無此意。」江子勻認真道,「文風秀正,見解獨到,筆法直接了當,叫我去改,我是找不出多餘的一個字。」

  不過,江子勻也替裴少淮擔憂,言道:「淮弟若是再年長兩歲,定沒有不中的道理,就怕主考官是個老古董,淮弟會吃年歲小的虧。」

  也是兩人平時走得近,江子勻才會說這些實誠話。

  裴少淮早便考慮過這個,覺得放手一試利大於弊,笑說道:「子勻兄方才剛說完『世間豈有萬全之時』,這話我也是適用的。」

  江子勻笑呼「妙哉妙哉」。

  裴少淮問:「餘下半年的時間,子勻兄打算在哪裡攻讀功課?」

  「我打算在齋舍裡,若有甚麼不懂的,可以找教諭們請教。」

  剛說完,江子勻忽想起一事,趕忙從書箱裡取出小半沓紙,說道:「我近日對讀了新舊版《大慶律》,發現不少改動的地方,雖只改動寥寥數字,意義卻大有不同,淮弟興許能用得上。」

  裴少淮接過,並不扭捏,兩人交換學問已成習慣。裴少淮善從大處入手,江子勻則善從細微處著手,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不知覺已到午時。

  「待到秋闈時,與君共桂榜。」江子勻告辭。

  「共勉。」

  ……

  錦昌侯府陳行卿、陳行辰兄弟亦在緊張備考,陳行辰是個分得清主次的,這半年暫時放下了算學,只在閒暇時略算幾道小題用作消遣。

  川柏、青黛、蒼術……陳行辰找全了英姐兒缺的幾株藥植,叫人送到伯爵府以賠罪,倒不敢對外說是給英小姐的,只說是給淮少爺的。

  裴少淮把藥植送到姐姐院子裡,說明了前因後果。

  英姐兒一邊高興打理那幾株藥植,一邊聽說是陳家三哥哥送來的,有些難為情也有些嬌羞,說道:「本就是個小誤會,不算甚麼事,你也不替我攔著些……陳家三哥哥忙著溫習功課,怎好叫他費心尋這些藥草。」

  這京都城裡,肯送花兒、肯送珠釵的少爺公子不少,肯容得下藥植的卻不多。

  「我攔了。」裴少淮道,「沒攔住。」

  英姐兒本想有來有往,又想到秋闈在即,不可擾了陳三郎的心神,決定等秋闈之後再經弟弟的手,還些禮件回去,以表謝意。

  英姐兒對弟弟說道:「你得閒的時候同陳家三哥哥說一聲,那事我並未放在心上,叫他不要惦記著,也替我說幾句賀語,祝他鄉試題名,桂花飄香。」

  「我省得了。」裴少淮應道。

  錦昌侯府的三小姐也時常找英姐兒敘話玩耍,或聊些詩詞歌賦,或一同去戲院裡看看時興的戲。

  陳三小姐對英姐兒道:「英妹妹真是厲害,上回你教我在花茶裡加些乾棗片、枸杞子,泡出來的花茶果真沒了苦澀味,又不會掩過花香,入口更加甜潤,祖母嘗了很是喜歡,讓我多同你請教請教。」

  「敏姐姐過譽了,偶然發現的小竅門罷了。」英姐兒又道,「侯爵夫人最善品鑑花食,改日我用香花泥做幾道點心,請侯爵夫人指點指點。」

  「那敢情好,祖母知曉了必定歡喜。」陳三小姐高興道。

  ……

  ……

  志士惜日短,不舍晝夜。

  裴少淮每日定好時辰苦讀書卷、苦練文章,日子過得飛快而充實。

  每每知曉徐大人、大姐夫在家,他便會過去「叨擾」一番,以了解朝中有哪些大事引發眾議,朝中文武群臣又是甚麼見解。

  徐大人、徐瞻皆是科舉出身,知曉哪些事對裴少淮考試有用,傾囊相授。

  裴少淮從他們那得知了不少事情,譬如去歲秋末各地大豐收,卻有官員欺上瞞下謊報災年,克扣糧稅,聖上龍顏大怒。

  又如,工部尚書上奏稱,皇莊名下的田產已將近佔到天下良田的一半,皇莊免稅富了皇親貴胄的錢袋,卻苦了天下百姓,懇請聖上下旨整改。

  東海相隔的東委人,時常打著使節團來訪的幌子,大船一靠岸,卻下來一群群的商販,在應天府大街上直接叫賣,禮部正在為此事立規矩。

  裴秉元亦來信,把自己為官幾年在水利、開荒、治民方面的心得教給兒子。

  這些消息對於裴少淮應答策問是大有助益的。

  裴少淮覺得自己的文章提升了不少,可每每他將文章交給段夫子批改,被朱筆劃去的地方愈來愈多,有時批注比全文還長。

  「我知曉你想問甚麼。」段夫子解釋道,「你若是心心念著文章好壞去下筆,便已經失了先手,你需達到信手拈來,無意成文的境界,才能多幾成把握上桂榜。」

  又道:「單單是順天府已有千餘名秀才,北直隸囊括順天府、保定府、河間府、真定府等九府兩州,屆時赴考的秀才可近十千之數,鄉試正榜堪堪錄用百人。參試者中多的是十數年磨一劍者,厚積薄發,你若是想勝他們一籌,還需繼續苦練。」

  「我若還用往日的標準要求你,你便會止步不前,是故,往日裡尚可的文章,如今是不能通關了,往日裡無關緊要的句式用詞,你也要再斟酌斟酌,唯有細枝末節都無可挑剔,你才能不在年紀上吃虧。」

  「若是把童試三關比作爬山,鄉試、會試則如同攀登懸崖峭壁,三年又三年,止步不前的人何其之多。」

  裴少淮明白夫子的苦心,在磨練文章上更加用功了。

  幸好,裴少淮的性子是沉穩的,早年打的基礎也夠牢實,四書五經加上規定的注解,都已經熟背於心,只需不時翻閱溫習,無需花費過多的時間再打基礎功。

  時間盡用在文章上。

  春夏交界,冷熱交替,乍暖還寒,裴少淮生了場小病,幾日發燒頭昏腦脹,只能臥床歇息,叫家人擔憂不已。

  裴少淮安慰母親道:「誰還沒個小病小災的時候,孩兒喝了王太醫開的藥,出了一身汗,感覺好多了,母親莫太過驚憂了。」

  「我既盼著你好好讀書,讀份功名出來,又怕你太過嚴苛自己,把自己累到了。」林氏說道。

  母親的話提醒了裴少淮,若是讀書累垮了身子,那就本末倒置適得其反了。再者說,鄉試一連三場,每場三日,總共九日窩在小小號舍裡作答,秋日不是大寒就是大燥,這場考試除了比腦力,還要比體力。

  他決定要勻出時間,鍛煉身子,把體格練出來。

  此後,每日晨讀之後,天大亮時,裴少淮都會花半個時辰練體,每日精氣神好了許多。

  ……

  七月中旬,南直隸和各省的鄉試主考官一一公布,深受聖上信任的官員、學士一一被派出,奔赴各地主持八月的鄉試。

  時任禮部右侍郎的徐大人也在主考官之列,他已領命回府收拾行當,明日便動身南下應天府郡,擔任南直隸鄉試主考官。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禮部陳尚書即將榮退,徐大人監考回來,為朝廷舉才有功,聖上必定有賞,屆時官升一階至二品,接下禮部尚書之位是水到渠成之事。

  天色將晚,林家大舅林世運匆匆趕到伯爵府,直接找了裴少淮。

  林世運來之前已打好腹稿,此時神態還算比較平和,以免擾亂外甥備考,可裴少淮還是看得出大舅是有急事要說。

  只聞林世運說道:「少淮,眼下你父親不在府上,我又不便直接去徐家,有些話還需你跑一趟徐家同徐大人說一聲。」

  頓了頓,又道:「你無須緊張,以免亂了心神,只需傳達一聲,徐侍郎那樣厲害的人,自有自己的算計。」

  裴少淮點點頭,也平靜道:「大舅,我省得,你直說便是。」

  林世運這才細細道出。原來,他常年南下行商,跑遍了南直隸各府,認識不少富甲商賈,少不了飲酒交際、商討生意,有一回聊到鄉試科考,大家都說家中兒子不長進,難以通過鄉試得功名。

  有個人喝多了些,說自己有法子。

  那人說:「主考官由朝廷來定,可同考官卻從本地老學究裡抽用,有名望的來來回回總是那麼些人,大同小異,只要買通了他們,文章又有幾分本事的,自然能夠上榜。」

  眾人又說,所有考官都是鎖在貢院裡寸步不離的,豈有那麼容易。

  「這就需要大家花大價錢多尋幾個人,只要其中一個能選中同考官,則高枕無憂了。」那人繼續道,「八股文總有些『且夫、而已、矣』的虛詞,只為起承轉合,只需把這些必不可少的字眼按一定順序排列,自然能找到這份試卷,缺的不過是銀子而已。」

  林世運本只當個笑話聽聽,可後來,又從另一個人嘴中得了一樣的消息。凡事一而再,再而三,則非空穴來風。

  林世運同裴少淮道:「若是換作旁人下江南監考,我只當沒聽過這些話,可徐侍郎隔著裴家是親家,我不免多想一層……不怕有人私下作弊,就怕有人上折子舉報作弊。」

  「我明白大舅的意思。」

  裴少淮當即叫人備車,趕赴徐家,不管如何,讓徐大人提防著些也是好的。

  ……

  因徐大人已定為主考官,徐府外有朝廷武官帶人把守,裴少淮上前規規矩矩報了自己的身份,說道:「家父在外,小子替父前來送別徐侍郎。」

  那武官並非不食煙火之人,確認裴少淮身份以後,道:「只可在院內略作送別,不可進屋密語。」

  「謝大人。」

  庭院內,裴少淮言簡意賅,文縐縐的短短數言,把大舅的話轉述給徐大人。

  徐大人聽的時候神色嚴肅,若有所思,可當裴少淮一說完,他很快就恢復往日裡笑呵呵的慈和神態,言道:「賢侄好好準備秋闈,一切都會無虞的。」

  「徐伯伯萬事順利,小侄告退。」

  裴少淮心想,三言兩語間,徐大人恐怕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

  ……

  ……

  各地鄉試主考官已經出發,唯有北直隸鄉試的主副考官遲遲未定,無他,北直隸鄉試就在皇城下考試,考官無需趕路,一般開考前幾日才會欽定,免得京都城裡有人動別的小心思。

  因為考官遲遲未定,考生自然也就沒有足夠的時間改文風去迎合主考官的喜好,除非是平日裡就練就了各種不同文風。

  隨著鄉試臨近,七月下旬時,北直隸各府的考生匯聚京都城裡,不光是客棧住滿,許多城內民宅漲至四五百文錢一間房,還有窮秀才們住在城外,打算開考前一天趕路進城。

  赴考者十五六歲到六七十歲,年歲不等。年少者初生牛犢不怕虎,意氣風發,年邁者心有執念,不甘次次落榜。

  城內書局、酒肆、茶樓、戲園,還有煙柳巷裡,生意皆大火大燥,三年一遇。

  八月初二,朝廷終於欽定主考官為兵部左侍郎張令義,副考官為國子監祭酒,裴少淮對此並不意外。

  張令義即是原來的順天府尹,去歲兵部胡尚書成功入閣以後,朝廷將張府尹平調回兵部,任左侍郎一職,代管兵部。如今擔任北直隸主考官,是聖上要給他一個功勞,再順水推舟授他兵部尚書。

  張、徐兩人都是一樣的路子。

  張侍郎對裴少淮是有幾分賞識的,但鄉試、會試採取十八房同考官批卷,裴少淮的文章需要過六關斬六將,在同本經的考生裡脫穎而出,才有可能送到張侍郎跟前。

  歸根結底還是要有真本事才行。

  八月初九深更半夜裡,城裡四處皆有趕路聲,因考生眾多,點驗任務繁重,考生需要三更天裡便來到貢院前,排隊搜身進場。與童試不同,鄉試搜身點驗更加嚴格,分為內外兩道——外監試點名搜撿於大門外,內監試點名搜檢於大門內。

  裴少淮年少,青絲烏黑稠密,還被點驗官要求解開髮冠,檢查髮絲裡是否藏有夾帶。

  順利入院以後,裴少淮對照編號剛剛進入號房,身後傳來「咔嚓」一聲,監考官已把號房矮門的鎖竅從外扣上,宣告裴少淮此後三日只能拘在小小號房裡頭。

  裴少淮簡單清理號房,慶幸這間號房桌板、長凳都比較結實穩固,無需擔憂影響到自己作答。接著,裴少淮將考籃、食籃置於桌上,他並不善廚藝,也不打算在小小號房內生火做飯,一心考試豈有別的心思?

  食籃裡裝的皆是耐存的乾糧糕點、肉脯和瓜果,足以提供裴少淮飽腹之需。

  餘下的襖子、防水油布、防蚊香囊等物,則留在包袱裡,等用到時再取出來。

  秋日鄉試,是一場硬仗。

  天已大亮,裴少淮一圈一圈地磨墨,趁此時候放空心思,進入到考試狀態中,待到墨汁濃稠正好時,一聲鑼響,鄉試第一場開始,監考官放題。

  第一場試四書制藝題三道,每道以二百字以上為宜,五經制藝題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為宜,統共也就兩三千字,三天的時間是完全足夠的,就看考生有沒有本事把文章琢磨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7 11:20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一章 春秋卷

  貢院之內排排列列盡是號房,諸位監考官舉著題牌來回巡游,保證所有考生皆能看清楚題目,只見題牌上寫道:

  其一,色難有事。

  其二,秋省斂而助不給。

  其三,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分別出自《論語‧為政篇》《孟子‧梁惠王下》《大學》,即為鄉試首場的三道四書制藝題。從這三道題目可以看出,相較於府試時,張令義出題保守了許多,不敢再著重考察學子的兵家見解。

  畢竟是北直隸鄉試,事關重大,若是因出題小事被言官們上奏彈劾,失了尚書之位,就不值當了。

  裴少淮先將題目抄於稿子上,周遭傳來紙卷的翻頁聲,一時又筆墨落紙沙沙聲起,恍如蠶聲食葉,裴少淮漸漸沉浸在這片低沉的「蠶聲」中,進入作答狀態。

  進入貢院前,他便已計劃好這三日的安排——第一日,心明眼亮,心神豁然,為最佳狀態,宜破題,梳理每篇文章的思路,以此為底稿。第二日,延續前一日的思路依次作文,中途若有新的筆路文思,則替換之。最後一日,已開始心神疲憊,此時萬不可再大動筆戈,宜潤色文章,調整平仄,再謄抄交卷。

  裴少淮開始破題。

  三題當中,第一題便是後世大為詬病的搭截題,出自《論語‧為政篇》:「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意思是說子夏問甚麼是孝,父兄有需要,則盡其能侍奉,有酒水美食,也相讓父兄先食用,是不是就是孝了。

  「色難」「有事」是句尾和句首,本不相干,考官將其合在一起,即為搭截。

  搭截題宋朝起便已出現,搭截的方法眾多,有兩截長、三截、裁對兩扇、虛字冠首截、截上截下……等諸多法子,考官若真想出新奇的題目為難考生,有的是門路。張侍郎此次取最簡單的搭截,常規易解,顯然意不在為難眾人,而是為了防止考生猜題、押題,以免考不出真實水平。

  由此可見,搭截題也不是全無用處的。

  且張侍郎取「色難」二字,正是此題的題眼,亦是最難理解的地方。

  色難,即臉色不好,句中並未指出是誰臉色不好,故此有兩種理解。其一,能夠從父母兄長為難的面容中,無聲無色意會他們所求所需,方可堪稱為孝。其二,伺候孝敬父母兄長,可以供其吃喝,侍奉左右,但要時時刻刻保持和顏悅色、不露情緒,是很難的。

  或還可有其他的理解。

  裴少淮回想朱子的《四書集注》,當中對於「色難」有批注,曰:「故事親之際,惟色為難耳。服勞奉養未足為孝也……」朱子說僅僅奉養父母是不足稱之為孝的,侍奉的時候,要時時保持溫和之色才是難能可貴的。

  顯然,朱子的批注為第二種理解。

  裴少淮只好也只能按照朱子的批注來破題,這個世道的科舉不需要奇聞異見,所有的破題見解必須與朱子的批注相合,否則視為破題錯誤,直接罷黜。

  義理須以朱子為準。

  此乃八股文最重的一副「鐐銬」。

  裴少淮明白人言甚微時,就必須遵循他人制定的規則,此時他全心想的是如何破題。

  八股是大文章,破題就是小文章,這一兩句話在全文中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破題寫得好,大文章就成了一半,破題不好,批卷官時間緊迫,大可能直接罷黜落卷。

  破題時,長題貴在簡括,搭題貴在渾融,大題貴在冠冕,小題貴在靈巧,不同的題目依長短、角度的不同,各有破法。

  裴少淮想起前世的苦難,風華正茂時未能侍奉父母一二,便撒手人寰,亦是頗有感觸,又回想起父母替他做的點點滴滴,於是寫道:「色以悅親而難,不如先驗諸親之事焉。」

  所謂「養兒方知父母難」,孩子體驗過諸位親人身上的事,知曉其難,興許就不會覺得「色難」了。

  裴少淮取了此意。

  完成了第一道題的破題,有了破題的核心在,後面的文章架構自然也不在話下。

  第二題出自孟子,意在治民愛民,題意並不難,屬於三道題中最容易的,裴少淮沒有耽誤太多時間。

  第三題出自《大學》,講的是「大學之道」,世間萬物都有其先後始末。

  這道題題意博大,破題時萬萬不能為了取巧、取精而另闢蹊徑,應當遵循「大題貴在冠冕」的原則,把題意中的博大寫進文章當中。

  裴少淮決定將「大學之道」和治國相結合,於是破題寫道:「國之大事有先後秩序,治民之策亦當由近及遠。」

  以遠近先後來破題中的「本末」「終始」。

  因結合了治國治民,後續文章裡可以列舉時事、史事,文章不至於空洞無物。

  隨後,監考官又舉出五經制藝題的牌子,詩書禮易春秋各四道題,裴少淮的本經是《春秋》,他只需作答本經的四道題即可。

  《春秋》本質是一部史記,微言大義,裴少淮對其的熟悉程度比四書更甚一些,完成破題並梳理文章思路,自不在話下。

  午膳時,考生們大多吃幾口乾糧對付,鮮有人生火做飯。

  等到入夜時候,斜陽被高牆拒之院外,天漸漸暗下來。入夜後,監考官們掌亮各號房屋簷上的燈籠,一排排的燈籠與初升皎月相映,好一番「試問諸生,下筆何如,樓頭摘桂文星燦」的景象。

  考生們也都點燃油燈,讓號房更亮堂一些。

  有人在號房裡生火做飯,窸窸窣窣聲響,又見幾縷炊煙飄出,也有人借著夜幕降臨,文思泉湧,在燈下奮筆疾書。

  食籃裡,林氏給裴少淮做了些奶糕,乃是用羊乳、蜂蜜和白麵製成,蒸熟後晾乾可存放數日,鬆軟甜糯,最適合果腹。

  裴少淮將答卷冊折好,置入防水袋中,掛在號房牆上,才開始吃晚膳。他淨手後,取了兩塊奶糕、幾片肉脯外加一個梨,再倒了杯茶水,細吞慢咽。

  他左右的兩個號房,好似都是老秀才。興許趕考多年已經考出經驗了,他們倆該做文章時做文章,該歇息時歇息,忙中有序,一事歸一事,皆有章可循。

  不似有些第一參加鄉試的少年人,一會忙著磨墨,一會忙著找鎮石,一會又寬衣喝水……時間全耽誤在小事上了。

  老秀才有條不紊的節奏,給了裴少淮一個安靜的答題環境。

  裴少淮沒那麼早睡,於是取了幾張草稿紙,將明日可能用到的典故、詞句先默寫在紙上,方便明日寫文章時比對、取用。

  亥時,四處號房裡傳出拆下案板的聲響,裴少淮也有些睏了,於是將案板取下來,搭在長凳上當床板用。

  號房太小,不管橫著豎著,成年人都無法伸直躺下,只能蜷著或者坐靠牆上。

  十五歲的裴少淮,已然身長八尺,只能坐在板上,倚在牆上,身上披了件薄襖子,閉眼靜寐。

  夜半時候,裴少淮被一陣如雷般的鼾聲驚醒,迷迷糊糊的,險些從板子上掉下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在貢院裡參加鄉試,往耳中塞了兩團軟布,聲響小了許多。裴少淮心想,這位仁兄想來是個心寬體胖的,小小號房還能睡得如此酣暢。

  又發現不斷有秋蚊子襲來叮咬,掛上驅蚊香囊也無濟於事。裴少淮帶了十餘個香囊,他想了想,乾脆把香囊拆開,將艾葉粉灑在號房裡,如此,秋蚊子總算少了許多。

  裴少淮翌日醒來,感覺自己比想像中更加疲憊,幸好他昨日已經基本確定文章思路,不然,按今日的狀態,文章的水準要大打折扣。

  今年京都的秋日比往年要悶熱一些,往年這個時候已經開始涼快了,可今日午後,炎日似夏,有些考生平日裡閉關讀書,身子羸弱,昨夜沒歇息好,今日又熱得虛出了一身的汗,經此一折騰,竟沒能挨下第一場便被拖了下去。

  原來,鄉試之難不僅在於腦力,還在於體力。

  第三日,裴少淮已經作完七篇文章,默誦數遍之後,確認文體、平仄皆無問題,他開始謄抄卷子。

  謄抄卷子也並不輕鬆,一方面要把字寫好,另一方面要注意卷面的排版,譬如說句子中出現有「皇」、「聖」等字眼,則要想方設法將其排在每行字之首,絕不可留在每行之末。

  有的考生已計算好字數,誰料中間少抄了個字,後續通盤皆亂。

  裴少淮早已養成了習慣,謄抄時氣定神閒、心如針細,從頭抄到尾一氣呵成,沒有出錯。

  酉時,鄉試第一場結束。

  收卷時,每組三名官員,分頭執行。收掌官取卷子,統一送至彌封官處,彌封官將學子身份信息折疊後,用白紙覆蓋,嚴嚴實實封住,再填上編號。

  全程監臨官在一側監督。

  最後,在騎縫處,彌封官、監臨官分別蓋上紫藍色的印章,這份卷子才算掌收完畢。

  卷子悉數收完,考生出場。

  ……

  裴少淮只是有些疲憊,算不上精疲力盡,他拎起食籃隨人流慢慢走出貢院,在長街外找到了伯爵府的馬車。

  少津、言成、言歸都來了。

  「大哥,你慢一些上車。」少津扶著他說道。

  「只是有些勞神,我並無大礙。」

  街上卻有不少學子累倒在地,只能由家人、奴僕背其上車,或者一路背回客棧。

  上車後,裴少淮說道:「無需等貼卷了,直接回府罷。」他已檢查過幾遍,沒有失誤之處,自不可能會被貼卷,這點信心他還是有的。

  言成笑道:「那是,哪怕十個有九個遭了殃,少淮都不可能被貼卷。」

  所謂「貼卷」,即由執事官們先概略過一遍卷子,把不合規的卷子篩選出來,當晚貼在貢院牆外,意味著此卷已經罷黜,學子明日第二場不必再來了。

  被貼卷的名目不外乎是這幾樣——交白卷或者折紙漏過一頁吃了「白板」的,明顯沒有答完題目的,文中透露個人身份的,塗改嚴重或是字跡不清的,文章過於冗長不會中式的……

  每回鄉試,十人當中便會有一人被貼卷。

  裴少淮在府中歇了一夜,八月十二這一日,三更天裡再次赴貢院,參加鄉試第二場考試,依舊要在號房裡待三天兩夜。

  第二場試論一道,判語五條,詔、誥、章、表各一道。

  論,論時策、論歷史、論綱常皆有可能,主要還是寫文章。

  判,即判案,寫判詞,考察學子對《大慶律》的熟悉程度,看其是否公正明義。

  其餘幾道題則類似於寫公文,有規定的格式,只要練習過,難度不大。

  這三項當中,最重要的當屬判。士子唯有諳熟律令,方具備入仕為官的基本條件。

  考官判讀第二場的卷子時,亦是優先看判詞。

  故此,裴少淮先看了五道判題,前四道是關於承襲、產業、失手傷人、避不交稅糧等題目,裴少淮皆很快找到了對應的律法,有了打算。唯獨最後一道「姻緣案」,出得有些刁鑽,裴少淮細讀了好幾遍。

  此姻緣案也可稱之為逼婚事。案例中寫道,袁娘及笄後,與鄰村何大郎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交換了生辰八字立了紅帖,由此訂下了婚約。誰曾料想,何家靠一紙紅帖拴住袁娘以後,竟遲遲不行六禮、迎娶袁娘入門,多次相問也不予以答復。過了十年之久,袁娘年已二十五,本村有孫二郎上門求娶,袁娘不願再蹉跎歲月,遂嫁與孫二郎為妻,已有夫妻之實。

  這個時候,何大郎不肯了,一紙狀書把孫二郎、袁娘夫婦告到衙府,請官老爺為其討回公道,把袁娘判給他當妻子。

  問考生應當如何判案。

  題目所列即為全部事實,考生不可另外再加條件。

  裴少淮心想,按《大慶律》所言,只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袁之間的婚約便成立,這麼看,袁娘的行徑確實是毀約。可若是判袁娘有錯,讓她再給何大郎為妻,不免太古板生硬、不近人情了。

  十年,那可是女子年華正茂的十年。

  何大郎竟硬生生憑著一紙婚約釣了一個女孩子十年,簡直是小人行徑,竟還有臉訴狀官府,讓官老爺把袁娘判給他。

  何等無恥。

  豈不是把袁娘當作一個物件來看?

  裴少淮認為,錯應當在何大郎,宣判袁娘、孫二郎夫妻存續。

  可難就難在,裴少淮回想《大慶律》裡的條條款款,愣是沒能找到適用的一條,這個案件屬實是「鑽了空子」。

  裴少淮忽然想到,興許張侍郎就是為了考空子呢?既然是考空子,怎麼可能找到適用條款?

  段夫子曾言:「斷案,既要嚴肅用法說理,也要守住道義底線,法與道並不相悖。」

  裴少淮有了打算,開始打草稿。

  判詞也講究一定的格式,要詳細分析斷案過程,為何要這麼判,說明緣由,最末一句結語才會宣判結果。

  且需要講究語言文辭之美。

  裴少淮寫道:「……何大郎十年間未以聘禮相娶,桃有華之盛者豈能長久待之?約而不娶紅箋豈非一紙空言?想來何大郎於袁娘也並非出自真情……且孫袁二人已為夫妻,雙燕繞樑同一心,何大郎嫉妒則狀告更是無情……」

  最後判孫二郎、袁娘存續夫妻之實,對袁娘失約一事口頭告誡,就此罷了。

  ……

  裴少淮順利完成第二場、第三場考試,考試中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精簡文字,力求用最精煉的句子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出來。

  因為謄錄生知曉考官們基本以第一場的文章來分高低,第二第三場的卷子不過是作參考而已,他們謄錄文章時,發現文章寫得又臭又長,則會偷工減料,給你省去幾句幾段。

  裴少淮寫得短而精煉,能夠避免此類情況發生。

  ……

  考生們已悉數離開貢院,諸位考官們迎來最忙碌的時候。

  他們需要在半月之內批改完上萬名考生的卷子,並非易事,可以說,一場鄉試下來,主副考官、同考官比考生們還要更累一些。

  謄錄生謄抄卷子,對讀生讀卷確保謄抄無誤,才會把卷子送到考官處批改。除去這些時間,留給考官們批讀卷子的時間不足十日。

  考官們往往沒有足夠的時間細看第二場、第三場的卷子,主要以首場的八股文章分高低。

  因謄錄生用朱筆抄卷,故此,送到考官房裡的卷子稱之為「朱卷」,彌封的原卷則稱為「墨卷」,墨卷要等最後填榜時,才會拆封。

  諸位考生的本經各有不同,於是他們的卷子會被分到不同的房內批改,裴少淮的卷子經過謄錄,列為春秋卷,已送至同考官處。

  十八個房間,十八個同考官,因《春秋》最難,以《春秋》為本經的考生最少,十八房中唯有兩房是專門批改春秋卷的。

  十八位同考官之間是帶有競爭關係的,若他們舉薦上去的卷子,能被主考官點為榜首、經魁,他們則會沾光受到封賞,得一份榮譽。

  夜黑燈稀,十八房仍舊燈火通明。

  于考官帶著兩位大總裁在房內點燈夜戰,他們負責春秋卷的批改,每讀一卷,或是舉卷,或是落卷,皆要在卷子上批注好緣由。

  于考官忽舉著一份朱卷站了起來,十分興奮對兩位大總裁道:「此文入理精湛,通幽洞微,鑄詞雄偉,氣勢恢弘浩浩如水流貫,乃是才情理義氣魄之絕大者,當舉!」

  又道:「今年鄉試,咱們房內或可以奪得頭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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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已說明出處

  來自《清代殊卷集成》中解元的破題

  此外:

  鄉試過程參考自《明代應天府鄉試研究》

  四書五經出題、八股文破題參考自《科舉八股文專題研究》

  判詞和案例參考自《明代法律文書研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8 10:10 A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二章 桂榜

  裴少淮考完鄉試回到府上,一連歇息好了幾日。

  院中的小廝、婆子知曉少爺在靜養,連腳步都放輕了許多,生怕擾了自家少爺。

  拘在狹小的號房內長達九日,再次「重見天日」,裴少淮才發覺自己的床榻如此鬆軟舒坦,書案前小軒窗湧入的微風是如此沁人心脾,晨時的秋露帶來的寒意也並不惱人。

  十幾年養成的生物鐘,早起已然成了習慣。

  裴少淮披了件衣裳,掌亮油燈,聽著屋外不時傳來的幾聲雞鳴,幾縷沁鼻的桂花香氣襲人,頓時驅走了屋內一夜的悶氣,正是「曉光分處未開窗,好花偏佔一秋香」。

  若論秋日第一香,當屬小桂幽芳。

  恍惚間,裴少淮意識到已過十五個秋,即便自己日日苦讀,加快了進度,如今也才行至秋闈而已,中與不中尚未可知。

  裴少淮痴笑笑,心中不禁想到詩仙的那句「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科舉之道定不輸蜀道矣。

  他本想如以往那樣晨讀,然則書案空空如也。林氏擔心兒子不好好歇息,早叫人將四書五經、及第文選等書卷一應先收走了。

  裴少淮從書箱裡找到一本遺留的詩卷,翻開品讀以消遣。

  天大亮之後,裴少淮派人去榮軒鋪子買了些桂花糕,又去賀相樓提了兩壺桂花釀,一同拎上,去了徐家。

  學堂裡,少津和言成正在埋頭寫文章,神情專注,夫子則在單獨給小言歸講解詞義句意。

  裴少淮以前坐的桌椅空著無人,一直沒有搬走,桌面一塵不染。

  裴少淮站在窗外靜望了許久,等到段夫子下堂了以後,才敢進去向夫子行禮。

  「大哥你來了。」少津歡喜道,「你已經歇息夠了嗎?身子可還疲乏?……我昨日想去找你,又怕擾到你靜養。」

  少津去接長兄回家時,看到街上許多學子虛弱到暈倒,還有人是抬著出貢院的,於是先入為主,以為長兄也要歇上十天半個月才能緩過來。

  畢竟,院試結束好幾日了,城內的醫館裡,病號還是滿的。

  「一場考試而已,只要準備得足夠妥當,考試時素有章法,考完歇息兩三日就夠了。」裴少淮笑道。

  徐言成擠上前搶話,打趣道:「你光說準備妥當,卻不說如何準備妥當,今日若不細細說來,我們可不依。」三年後的秋闈,就該輪到他和少津上場了。

  少津也道:「是矣,我們提前養成好的習性,往後參加秋闈時處若不驚,便能多幾分把握。」

  裴少淮只提了一點——平日裡多鍛煉體格,又將自己鍛煉的方法分享給他們。

  少津、言成深以為然,點頭讚同。

  小言歸也湊上來,仰著頭望著裴少淮,言道:「小舅,我呢我呢?我是不是也要跟著鍛煉?」

  「還沒到你的時候。」裴少淮習慣性揪了一揪小言歸的臉蛋,說道,「你只管聽娘親的,吃好喝好睡好,快快長個子,還有聽夫子的話,聽好記好學好,把學問打牢固了。」

  段夫子見到幾個學生暢談,欣慰笑了。

  隨後,裴少淮細細同夫子講了自己的作答情況,段夫子評判道:「不失你往日的水準,甚至稍高出了一籌,以我之見,可以列為佳作。不過鄉試批改卷子講究幾分緣分氣運,你且放平心態,安心等桂榜罷。」

  「學生明白。」

  ……

  ……

  貢院正南有獨立小院,牆高十餘尺無窗孔,密不透風,唯留一扇院門,有武官帶人層層把守。

  院門有楹聯,道:「號列東西,兩道文光齊射斗;簾分內外,一毫關節不通風。」

  上聯乃是誇讚考生們文采熠熠,宛若光輝照亮貢院。下聯則道簾外官和簾內官需有邊界,不得溝通,批改卷子時保證公平公允。

  負責批改卷子的便屬簾內官。

  批改卷子已過數日,每個房間中,被罷黜的卷子堆積如山,卷子首頁寫有落卷的原由,譬如「破題有偏」「平仄有誤,通讀不順暢」「立意太淺」等等,有些寫得尚可的,同考官、大總裁則可能多添幾句建議,譬如「下回不可亂用典故」「起股尚可,束股走低」等等。

  而被舉薦上去的,每房不過二三十卷而已。

  所有舉卷匯總,三四百卷中再擇選優者,才是最後的中舉的。

  今日,同屬批改春秋卷的兩位同考官——於考官和方考官,拿出自己房裡最優的一份卷子,一起研討文章的高低。

  於考官拿出來的,正是那份讓他眼前一亮的「春秋第一十九號卷」。

  兩人換讀。

  才不過半刻鐘,略讀了一遍,方考官便直言道:「於兄,無需探討了,你房中的十九號卷顯然更勝一籌,立意高遠,筆法精巧,理應舉為《春秋》的經魁,與其他的四經魁爭一爭今年的解元。」

  「所見略同。」於考官道,「明日向張侍郎推舉經魁,還望方兄也替我聲張幾句。」

  「這是自然,同是春秋經房,一榮俱榮。」方考官笑道,「選《春秋》為本經的考生愈來愈少,每每總排在五經魁之末,今年也該輪到我們冒冒尖了。」

  兩位同考官皆是舉人出身,沉浸多年學問,品鑑文章還是相當有眼力的。

  ……

  翌日,正堂之內,主考官張侍郎坐在中間,本經不同的五份卷子擺在案上,已退出解元之選的十三份卷子則擺在其後,總共十八份,每房推薦了一份。

  《詩經》《禮記》《尚書》三經的考生最多,解元多從這三經出,負責批改這三經的同考官各抒己見,滔滔不絕,討得正凶。

  《周易》的三位同考官自知奪得解元無望,安靜坐在一旁等張侍郎發話。

  於考官、方考官也加入了「戰鬥」。

  好一會,張侍郎終於發話了,說道:「這幾份卷子我看了,都很不錯,不過……」

  諸位同考官神情一凜,認真聽講。

  「鄉試會試中,考官們只看重首場卷子這樣的陋習由來已久,以致學子們亦只看重首場的八股文章,在二、三場中,不少人試圖剽獵套語以蒙混過關,許多必讀的史書賢書都未曾讀過,策問時事更是一竅不通。聖上曾言『博洽古令,曉暢興替者,方為賢才』,單單看八股文章舉才豈非與聖上所言有悖?如此,以往的陋習也是時候改改了。」

  「我以為,趁還有些時日,辛苦諸位回去判閱考生二三場的卷子,若是判詞生搬硬套《大慶律》或是斷案有誤者,不錄,策問題言之無物,通篇皆是虛言者,亦不錄。唯有一二三場每一卷、每一題文章俱佳者,方有奪魁的資本。」

  言畢,場下靜默,這個工作量可不小。

  張侍郎側臉問副考官,道:「祭酒大人,你以為如何?」

  祭酒大人先是頷首,而後道:「國子監受聖上所托培養監生,平日裡,監生們除了寫文章,還要習算學格物,讀史書時策,更要出去歷事實習,我以為鄉試與國子監同為舉才,理念應當一致。」

  副考官也同意。

  同考官們紛紛作揖,異口同聲道:「我等領命。」

  於考官原還有些擔憂,待他看了十九號考生二三場的卷子,當即轉為大喜,判案正確,語句精煉,每一題都可判為上乘,他自言道:「這解元,我們房是取定了。」

  數日之後,主副考官、同考官再聚,五名考生三場的卷子悉數擺在案上。

  眾人一一傳閱之後,高低立判,春秋經第一十九號考生每一張卷子都是上上乘。若單論八股文章,興許有幾人可以和他比上一比,可附加二三場卷子以後,無人能與之匹敵矣。

  於考官道:「此學子筆法精妙,見解精闢,文初無排偶藻繪之跡,請主考官過目。」

  張侍郎再次讀第一十九號卷,看著卷上獨特的筆法言辭,略感熟悉,他沒有多想,說道:「既然諸位意見統一,倒也省了爭辯的時間,就點此卷為解元。大家一同商量著將餘下的名次排好,而後拆卷填榜罷。」

  「是。」

  ……

  ……

  八月二十九,放榜的前一日,老太太帶著林氏、沈姨娘到廟裡祈願,求文曲星保佑裴少淮明日桂榜有名。

  文曲星廟前有幾株老桂樹,樹枝上用紅繩掛滿了竹牌子,上面刻著學子的名諱。

  桂樹上掛名,寓意著桂榜上題名。

  人人都想求個盼頭。

  八月三十這一日,一大早,貢院前門庭若市,被圍得水洩不通,或是閒漢蹲榜討個喜錢,或是富貴人家的小廝奴僕,還有眾多夙夜難寐、望眼欲穿的學子,人擠著人,混作一團。

  裴少淮、江子勻等幾人來得晚,看著人群無奈苦笑。

  長舟想擠進去,被裴少淮攔下了,道:「既然都到跟前了,也不差多等片刻,咱們就在外頭等著罷,等人群散了再看榜。」

  因貢院前街有家茶樓,裴少淮提議到那兒去等放榜。

  在酒樓裡,裴少淮又遇見了老熟人——尚書府的裴少煜、裴少炆兩兄弟。

  裴少炆有秀才功名,參加了今年的鄉試,他們也是等放榜的。

  這一回,裴少淮主動上前打招呼,面子功夫總是要有的。

  他言道:「給二堂哥、三堂哥問好,許久不見,想必二堂哥已經禁足結束了。」

  裴少煜栽過跟頭吃過虧,不敢再小看裴少淮,他應道:「為兄好端端的豈會被禁足,前段時日只不過身子不爽,留在府上靜養,不曾出門罷了。」

  「原來如此,弟弟聽信了外頭的流言蜚語,甚麼金蠅蟲假蠅蟲的,實在不該,給二堂哥賠罪。」裴少淮道,又明知故問,「二堂哥是陪三堂哥來看桂榜的罷?」

  「正是。」裴少煜應道,一個「陪」字讓他面子很是掛不住。

  他連秀才功名都沒有,自然只能當個作陪的。

  裴少淮又道:「三堂哥院試名列前茅,想必鄉試也是如此。」

  裴少炆等放榜本就有些心煩意亂,加之他曾輸過裴少淮,此時心緒愈發煩躁,帶著怒氣道:「我們這桌坐滿了,你們換一桌坐罷。」這是趕客了。

  他本以為裴少淮會識趣。

  誰料,裴少淮沒有走遠,在他們旁邊找了張空桌子,與江子勻、少津、言成等坐下了。

  不一會,貢院大門打開,衙差們推開擁擠的人群,留出一塊空地,幾位執事官才提著長榜出來,合力將榜單張貼在牆上。

  榜下眾學子先是屏氣斂息從頭往後看,快速尋找自己的名字,看了一遍沒有則再看一遍……半晌之後,人群中開始「喧鬧」起來,哭嚎的,捶足頓胸的,仰天大喊發瘋的,多不勝數,也有學子落榜後默默離去,真乃是人間百態集於數丈之地內。

  百人方能中一人,榜下露喜的人並不多。

  緊接著,人群裡開始往外傳誰是解元,第一名總是更引人注目的。只可惜,人群裡太過吵鬧,傳著傳著便只知曉解元老爺姓裴了。

  有個學子跑到茶樓裡,高呼了一聲:「今年的解元姓裴!」

  茶樓裡轟的一聲熱鬧起來,紛紛在討論是哪一府哪一州的哪個裴,最後發現稍出名些的,只有京都城裡的兩個裴——伯爵府的裴,尚書府的裴。

  不知花落誰家。

  裴少炆驀的站了起來,眼中掩飾不了渴望之色,見到旁邊一桌坐著裴少淮,又帶著些憂慮,想問那學子到底是裴甚麼,張張嘴忍住了。

  徐言成有些興奮,喜道:「少淮,會不會就是你?桂榜第一。」

  江子勻也道:「依淮弟的學識,大有可能。」

  「再等片刻,一會兒還會有人來報的,我們不必亂猜,免得落了笑話。」裴少淮淡定說道,他心裡也有些興奮,但忍住了。

  裴少炆卻等不及了,吩咐貼身小廝道:「你去看一看長榜。」

  「是。」

  誰曾想,小廝剛下樓,又一位學子跑進茶樓,氣喘籲籲道:「清楚了,清楚了,我知曉解元叫甚麼名字……」

  「叫甚麼名字?」眾人皆好奇。

  「宛平縣裴少淮。」

  裴少淮還未來得及與好友們一起相慶,只見裴少炆身子一軟癱坐下來,若不是裴少煜手快扶住他,險些就摔倒在地了。

  眼神流露出挫敗落寞之色。

  裴少煜低聲勸道:「弟弟莫急,只要能上榜就好,不必爭一時的風頭。」

  裴少炆木訥點點頭。

  沒一會,他身邊的小廝看榜回來,跑得滿頭大汗,漲紅了臉,吞吞吐吐道:「三少爺,小的找到了您的名字……」

  「第幾?」裴少炆眼睛亮了少許。

  有名字就代表上榜了。

  小廝眼光躲閃,道:「第一……」

  桂榜豈會有兩個第一,除非是剛剛有人誤傳了,裴少炆正想再問,小廝繼續說道,「……在副榜上。」

  裴少炆耳畔嗡一聲,眼神渙散。

  裴少煜一個耳刮子呼在小廝臉上,怒罵道:「沒舌頭的東西,傳個話都說不清楚,養你這麼個玩意兒有甚麼用!滾罷。」又忙著去扶搖搖欲墜的弟弟。

  竟是副榜第一,要這第一何用?

  還不如沒有。

  只怕外人會傳道——兩個裴家都得了第一,一個正榜第一,一個副榜第一。

  諷刺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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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江南貢院北大門楹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8 02:47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三章 喜報

  百人當中堪堪錄用一二人,而被罷黜的學子當中,往往不乏文辭優美、頗具才幹之人。尤其是那些已經被十八房考官舉薦,最終卻未能中式的卷子,錄之名額不足,棄之又頗為可惜。

  為安撫落第學子,鼓勵尚學之風,朝廷用人無遺才,朝廷特設秋闈副榜,取恰恰落榜的頭二十人入榜,以此策勵學子更進一步。

  聊勝於無。

  副榜倒也不是全無用處,學子可以鄉試副榜貢入國學,積滿學分後可授領官銜,踏入仕途。若是連續兩場鄉試皆失之毫末,再入副榜,還可獲得參加會試的資格,不失為一條出路。

  只是副榜終究是副榜,算不得中舉,副榜的第一是落榜的頭一個,只會讓人倍加惋惜。

  有的學子上了副榜,自顧自憐,嘆息自己為何就差那麼一絲,長此以往心中得了魔障,久久都走不出來,也是常有的。

  那這份「鼓勵獎」就適得其反了。

  總之,裴少淮的第一名是鄉試解元,而裴少炆的第一名是落榜之群的領頭羊,二者不可同類而語矣。

  副榜的好處於寒門學子而言興許有用,於尚書府而言卻十分雞肋,只會受人譏諷。

  偏偏又都是姓裴。

  這不,茶館裡頭有好事者,已經在低聲拿此事打趣了,他們用折扇掩住嘴,不時發出陣陣訕笑。

  裴少炆覺得茶館內人人都在望向他、嗤笑他,他扯住裴少煜的衣袖,惶惶道:「二哥,回去,立刻回去。」顯然受了不小的打擊。

  兄弟二人匆匆離開了茶樓。

  裴少淮心中暗想,裴少炆如此看重考試,勝負欲極強,此番受挫想要走出來恐怕不易。不過,伯爵府、尚書府已經鬧僵,裴少淮並無閒情雅致去關注這些,與他無關。

  裴少淮見榜下人群漸漸散了,建議道:「我們過去看榜罷。」

  幾人來到榜前,長榜上寫著「大慶朝癸酉年北直隸鄉試正榜」數個大字,而後是中舉學子的籍貫名諱,並用小楷字標注著祖上三輩的身份。

  裴少淮居於第一。

  江子勻神色緊張,雙手微顫,他從正榜最末往前看,看到一半還未找到自己的名字,臉色已經有些發白。

  裴少淮從前往後看,在第三十二名處看到了江子勻的名字,高興喊道:「子勻兄,你的大名在此處,位列第三十二。」

  江子勻身子一頓,轉過身,滿臉不可置信轉為欣喜若狂,半晌才快步走過來,果真見著了自己的大名。

  「我中了?」

  「子勻兄中了。」

  裴少津、徐言成上前祝賀江子勻。

  隨後,裴少淮又找到了陳行卿、陳行辰兄弟的名字,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陳行卿的八股文素來極佳,此次竟僅居於第七十八名,反倒是陳行辰後來者居上,得了第二十七名。

  又聞榜下有學子在討論道——

  「聽說此次批改試卷與以往不同,房官、大總裁們日以繼夜,把三場考試的卷子悉數看完了才舉卷,三份卷子同等重要,判和策落於下乘者不得中式。」

  「原是如此,好些學子的文章名聲在外,此次鄉試竟連副榜都不得入,無怪矣無怪矣!」

  「張侍郎是實幹派,我們早該想到如此。」

  許多學子加入討論,有惋惜,有支持,也有義憤填膺,唯獨沒有人說半個不字,畢竟主考官替朝廷遴選舉子,是奉天子之命。

  裴少淮聽後,心中了然,若只論八股文章,陳行卿自然高於弟弟,若論策問,陳行辰是有些真知灼見在身上的。

  江子勻也聽到,他來到裴少淮跟前,作揖道:「我方才還在疑惑,以我的文章為何能取到半榜之前,原來是策問起了大作用。江某感謝淮弟平日裡與我闊談時策詩史,教我算學兵策,令我大受裨益,補了短處。」

  農門學子想要答好策問,是更難一些的。

  裴少淮也作揖回禮,道:「子勻兄言重了,你的律法筆記對我也起了大用處。」

  徐言成道:「你們兩個就不要謙虛客氣了,不如把你們的筆記都留給我和少津,讓我們拜讀拜讀。」

  「你倒是會取巧。」裴少淮笑道。

  貢院門前,報喜官已經整裝待發,是時候回去等報喜了,長舟言道:「少爺,馬車已經備好了。」

  又言道:「小的給江老爺也備了一輛。」從前稱江公子,中舉後要改稱江老爺了。

  江子勻本想推辭,聞裴少淮道:「子勻兄已經中舉,趕早回去才是要緊,不必再計較這些小節。」

  江子勻作揖應下。

  ……

  ……

  早有小廝提前趕回伯爵府報喜,討一份豐厚的喜錢,能抵數月的例銀。

  裴家人喜聚一堂。

  老爺子喜極,忙著先去祠堂裡上幾炷香,把長孫中鄉試解元的消息拜告列祖列宗,言說伯爵府終於要熬出頭了。

  老太太高興得幾乎說不出話,一會吩咐準備茶水,一會吩咐準備喜錢,紅光滿面。

  林氏喜極而泣,一直在抹淚,兒子得了解元,於她和英丫頭而言意義非凡。

  沈姨娘勸慰道:「津兒他大哥自幼就十分爭氣,得償所願,這樣大好的日子,夫人理應歡喜才是。」

  「我便是太歡喜了。」林氏平復心情,又道,「再過三年,就該是津哥兒了,他們兩兄弟都爭氣。」

  裴少淮剛從外面趕回來,被催著換一身新衣裳等候報喜。

  報喜官分作幾路,是從正榜最末一名往前依次報喜的,來到伯爵府門前時,已經是巳時末,報喜官剛剛下馬,申嬤嬤已經帶人在前街上拋灑銅板子,叮叮噹噹聲與賀聲摻在一起,十分熱鬧。

  打頭的報喜官高喊:「喜報——」長長一聲吆喝,洪亮震耳,他持著紅色喜報大步往前,來到伯爵府前。

  裴少淮已經在站在正門前等候。

  核驗身份後,報喜官抑揚頓挫喝道:「鄉試捷報,賀——北直隸順天府宛平縣裴少淮老爺高中——鄉試正榜第一名。」

  十五歲的鄉試解元,足夠京都城裡茶餘飯後閒談很久了。

  ……

  翌日,中式的舉子齊聚一堂,答謝座師、房官,把酒言歡。詩經有曰:「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故有鹿鳴宴之稱。

  舉子們脫藍換青、簪花、披紅,詣府碣拜文廟,又集資給座師送牌匾,奏樂吟唱鹿鳴章,最後才入座舉杯飲酒。

  裴少淮被點為解元,向張侍郎敬酒。

  張侍郎看見昔日那個半高的小子已將長成青年郎,眉目俊朗,身姿英挺,又想到他少年時就見解獨到,鄉試中的文章穩重不失鋒芒,便知曉裴少淮這些年一直在勤學進步。

  張侍郎毫不吝嗇對裴少淮的讚賞,於眾舉子面前揚聲誇讚裴少淮的文章,最後問道:「來年的春闈,你可一試?」

  「座師盛讚了。」裴少淮應道,「天下學問,學之不盡,學生知曉自己還有淺薄之處,打算再打磨幾年,擇期再試。」

  他急著考鄉試,是為了伯爵府,為了家人,如今已經達到目的,春闈就沒那麼急了。

  畢竟他這個年紀去考會試、殿試,即便僥幸被錄了,授官任職時,則討不到任何好處,從長久來看是得不償失的。

  張侍郎沉思後道:「也好,千磨利刃,百煉成鋼,游歷磨練利於沉穩心性。」又十分惜才道,「你若是有意來兵部衙下歷事學習,本官的大門為你敞著。」

  裴少淮只需進了國子監,就有歷事實習的資格。

  「謝座師。」

  場下舉子自然豔羨。

  謝師禮後,舉子們把酒吟詩,趁著風光之時紛紛留墨,這也是鹿鳴宴氣氛最高的時候。裴少淮粗結識了一些同仁,而後留了一首詩當作交任務,而後告辭離去。

  如此相互結交,借著詩詞相互奉承的場面,實在非他所喜。

  ……

  關於中舉慶賀之事,裴少淮的意思是,家裡人小賀即可,不必鋪張宴請京都豪貴。

  這利於伯爵府塑造清貴門風。

  但各名門的賀帖、拜帖絡繹不絕,或登門拜訪,或邀請家宴。

  裴少淮對母親道:「若是從前就有往來的,自然不能直接駁了,只說擇機再聚。若是從前沒有過往來的,則又分是朝中清流,還是功勳權貴,或是朝堂新寵……這回帖也不容易。」

  這是門學問,回錯了帖是要得罪人的。

  林氏嘆了口氣,道:「可真是歡喜的煩惱。」又言道,「從前剛嫁進府,總覺得沒人邀請伯爵府,如今借著你的光,又要學著怎麼去回拒……我眼皮子還是淺了一些,早時候就該想到有這一天,提前向人討教才是。」

  「母親若想討教,錦昌侯府是個不錯的選擇。」

  裴家需要的正是錦昌侯府那樣的門風,加之兩家如今走得正近。

  「那這些呢?」林氏笑著問道。

  她手裡拿著一沓帖子,都言說要攜女上門拜訪,其中不乏公侯人家。

  「若是有拒不了的……」裴少淮道,「只能辛苦母親和姐姐了,女眷與女眷會面,合適一些。」

  林氏明白兒子的意思,笑道:「我省得了,你就且安心讀書罷。」

  ……

  ……

  這日,徐瞻帶著蓮姐兒和一對兒女回伯爵府,對裴少淮道:「謝內弟和林家大舅的提醒,父親在赴應天府監考之事已經辦妥當了,昨日來信,不日將返回京都。」

  徐瞻歡喜之餘也是鬆了一口氣,可見當中情形還是有險要之處,他一一說與裴少淮聽。

  徐大人抵達應天府貢院後,依規從當地遴選了十位同考官,加上京都帶來的八位,總共十八人,又有三十六位大總裁,皆出自應天府各知名學府。

  考前幾日,主副考官、同考官聚於一堂,商討出題之事。

  同考官們紛紛拿出預先備好的題目,供徐大人點選,而後稍加修改,即是最後的題目。

  歷來如此。

  因有了裴少淮的提醒,徐大人佯裝按舊習選題。然則,考前一晚,徐大人以題目與當朝天子治國之策不符,一一駁了回去,直接拉著眾人徹夜翻書,重新出題,其中大部分題目都是主副考官選的。

  九日考試過後,彌封、謄卷、對讀,皆有武官親監。

  朱卷分發至個房批改,這個空檔期裡,徐大人密奏聖上,言道:「臣唯恐南直隸鄉試有通同作弊之嫌,為不負聖望,舉士之事,或多耽擱幾日……待各房舉卷上來以後,此事自有分曉,臣再稟聖上。」

  由武官急送京都。

  五日之後,各房已經定下要舉薦的卷子,送到徐大人房裡來。

  徐大人對眾同考官道:「諸位同仁辛勞了,本官受聖上所托,為國選才,不得不慎之又慎,在此最後再問一句,諸位確認要舉這些卷子了?可曾有馬虎的地方,打算再斟酌斟酌的?」

  眾人以為只是尋常的套話,皆不作聲。

  豈不知這是徐大人給的最後機會。

  「這卷子上可都有諸位舉薦的簽名、印章。」徐大人提醒道。

  還是無人作聲。

  徐大人當即叫人封了所有的卷子,將應天府的十位同考官分開看管,一一盤問之後,果然發現了貓膩。

  正如林世運所言,那些無意義的虛詞成了識別卷子的暗號。因臨時換過題目,虛詞的排列讓句子顯得格外生硬,學識深厚的老學究們都能看出問題所在。

  那些舉上來的卷子,成了最確鑿的證據。

  事已查明,徐大人又奏聖上,短短兩句:「臣查明,果然有詐,舉才事急,臣回京再細稟聖上。」

  十八房考官只剩八房,徐大人帶著眾人,挑燈夜戰,重新批閱卷子,在九月初公布了南直隸鄉試的桂榜。

  彼時,御書房內,天子案上放著兩副奏折,一副是徐大人的「果然有詐」,另一副則是禮部左侍郎的折子。

  他倒沒有直接彈劾徐大人,而是彈劾應天府的官員監管不力,以致學風不正,作弊之事靡然成災,懇請聖上嚴查,列舉了諸多事實。

  明著是彈劾應天府尹的,然則真查明白了,今年的主考官不免要掛一個監考不力的罪名。

  懲戒不大,但足以讓徐大人錯失尚書之位。

  「李愛卿,你以為此事如何?」聖上問刑部尚書道。

  「臣以為,徐侍郎奏折在前,自然以他的作數,不管是監考有功,還是檢舉得力,這兩份功勞都應算在徐侍郎名下。」刑部尚書道。

  「善。」聖上道,「傳朕口諭,徐侍郎舉才有功,按期歸京受賞,至於南直隸鄉試作弊一事,便由刑部負責徹查,不單單南直隸各府要查,朝堂之中若有通同作弊者,一併刑罰。」

  「臣領命。」

  ……

  ……

  秋日桂花香濃,英姐兒知曉侯爵夫人喜食花香之物,遂做了些桂花軟糕送去,因怕膩口不敢加入蜂蜜,而是熬了些飴糖加進去,不掩桂花的清香。

  侯爵夫人連連稱讚,說道:「英丫頭,你若是能經常陪在我身邊,我必定歡喜得要緊。」

  英姐兒臉頰有些紅撲撲的,垂眸道:「侯爵夫人喜歡,我便常送些過來。」

  「好好好。」侯爵夫人連說了三聲好。

  英姐兒走後,侯爵夫人把那個沉迷在算學中的三孫兒找了過來,歡喜說道:「祖母替你看好了一門婚事,想問問你的意思。」

  誰料陳行辰反應極大,沒聽是誰就直搖頭,說道:「那不成,孫兒已經有心儀的姑娘了。」

  侯爵夫人知曉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只能惋惜道:「太不巧了,可惜了她一身的好學問,又善做點心,有主見懂規矩……」

  「祖母方才說甚麼?」

  「我說那姑娘好學問,有主見,懂規矩,還善做點心。」侯爵夫人道,「你既無緣就休要多問了。」

  陳行辰愣了愣,言道:「可是孫兒喜歡的女子,也善作點心,有學問有主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8 05:57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四章 離任

  錦昌侯爵府裡。

  侯爵夫人和陳行辰祖孫二人這麼對望著,若有所思——不會這麼巧罷?

  陳行辰臉上有些掛不住,方才他可是一口咬定說「那不成」的。

  「祖母看好的,是哪家的姑娘?」

  陳行辰心裡還在窘急,但侯爵夫人心裡卻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她這個孫兒平日裡要麼在家,要麼去府學,或是去景川伯爵府,認識的姑娘一個手都能數得過來。

  她喜滋滋笑笑,故意道:「那你看上的又是哪家的姑娘?」

  陳行辰臉上露出緋色,道:「祖母只管說心儀的孫媳婦是誰家姑娘,再看孫兒點不點頭,自就曉得答案了,何須還要打趣孫兒哉?」

  興許只是他一廂情願,陳行辰可不敢貿貿然把心上人說出口,大慶朝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最大的尊重。

  「罷了罷了,我不為難你。」侯爵夫人繼續逗孫兒道,「我還是去問問你二哥罷,他的婚事也沒著落呢。」

  陳行辰趕緊張開手,攔住了門口,焦急道:「祖母,可不興臨時變卦的。」

  侯爵夫人見孫子這般火急火燎,樂得大笑,才肯告訴他:「我看上了裴家的四丫頭。」又繼續分析道,「以你的性子,尋常的女子未必能懂你的心思,只怕平日裡說話山南海北,前言不搭後語。這英丫頭不同,她讀書習字,又與你一般,有自己的喜好……」

  結果,陳行辰根本沒聽後面那一長串的分析,哈哈地湊到侯爵夫人跟前,問道:「祖母何時替我去說親?」

  侯爵夫人一愣,點了點孫兒的頭,道:「敢情你早就琢磨好了。」

  「孫兒確有這個心思。」

  侯爵夫人卻道:「此事還急不得,一來你二哥已經在說親了,你做弟弟的要餘些時間給他,不好搶在他前頭,二來裴家小子剛中鄉試解元,來年你參加春闈後,選在杏榜公布前去說親納采,更顯誠意。」

  陳行辰想了想,道:「祖母說得有道理。」

  既然是求娶心儀的姑娘,自然應當選最有誠意的時候,也不差這幾個月。

  侯爵夫人又道:「你要繼續抓緊功課,為自己的姻緣添個好彩頭。」

  「孫兒省得了。」

  ……

  近來,英姐兒的醫理學問進步飛速。

  她本就有基礎在,早些年盲目摸索的經驗並非徒勞無用,就好似一段長長的路,一直摸黑前行,如今有人亮了盞燈,才發現自己只差最後幾步。

  田司藥傾囊相授。一則裴若竹有恩於她,二則她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女官,獨自撫養兩個孩子,需要有個靠山庇護一二。

  不過,田司藥是個實踐派,知曉如何診斷,亦知曉如何開藥,但問及詳細醫理,她也只懂些醫書裡寫的。

  英姐兒需要結合田司藥的經驗,自己再去琢磨藥方中每一味藥所起的作用。

  這也是她最感興趣的地方。

  有時恰好遇到婦孺向田司藥求醫,英姐兒還會坐在簾後旁聽、切脈,記錄病人的症狀,積攢了厚厚一本筆記。

  ……

  這日,英姐兒提著食盒來到弟弟的院子,與弟弟敘話。她每每跟弟弟說起醫理困惑,弟弟雖不能為她詳細解答,但會提供一個方向,她順著這個方向去研究,總能有所收獲。

  她也愈發信服弟弟。

  今日,她提了個疑惑,言說為何有的藥丸非要就著溫黃酒服用,若是換溫水服用,則藥效大打折扣。

  這黃酒作藥引,其功效在何處?

  她查閱醫書,只找到「行藥勢」寥寥數句,未能找到更詳細的說明。

  裴少淮聽後,思忖片刻,言道:「我平日裡上街,只曾見過藥店裡用黃酒泡藥材,不曾聽說過白水泡藥,且藥酒愈泡色澤愈濃鬱,興許姐姐可由此入手研究。」

  又道:「我還聽說,山海關以北有一種酒叫燒刀子,入口辛辣如燒嘴,大舅那樣的酒量,都說他喝不下八兩。此酒並非釀出來就如此之烈,而是反復火燒蒸餾,甄斗收集而得,我以為此法對於姐姐研究醫理或許有用……興許藥效也是可以通過酒物來萃取的?」

  言罷,取紙張畫了個簡圖給英姐兒,又解釋了一遍。

  英姐兒若有所思道:「酒愈蒸愈烈,藥愈熬愈濃……我試試。」

  聊完以後,裴少淮見姐姐還帶了食盒,遂高興問道:「姐姐又給我做甚麼好吃的了?」

  英姐兒抽回思緒,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險些說漏嘴,道:「你上回不是說喜歡吃桂花蜜釀萫藕嗎?我又做了一些送過來。」

  裴少淮納悶道:「我何時說我喜食蜜釀藕了?我怎不記得了?」

  相對於甜口,裴少淮更愛鹹口。

  「是嗎?你不喜歡嗎?」英姐兒掩飾道,「是津弟喜食甜口,我記岔了。」

  「親弟弟你都能記岔?」

  幸好食盒裡還有一碟香酥丸子,外酥裡嫩,正是裴少淮愛吃的,英姐兒把謊圓了過去,道:「甜的鹹的都有,弟弟挑喜歡的吃罷。」

  正好此時,長舟進來道:「少爺,是陳三公子來了。」

  英姐兒聽後,款款起身,告辭道:「既然弟弟還有訪客,多有不便,我先回去了。」遂離去。

  ……

  陳行辰不光來了,還叫人扛了許多藥植過來,連著陶盆帶著土的。他一進門便歡喜道:「淮弟,你上回同我說缺這幾樣藥植,我都給你找到送來了。」

  裴少淮再次納悶道:「我何時跟你說過我缺這幾樣藥植了?」

  「啊?是嗎?你沒說過嗎?一定是你記錯了,你說過的……」陳行辰打哈哈道,「就我與你討論勾三股四弦五那回,你一再囑咐我的。」

  說得煞有介事。

  裴少淮苦想,還是沒想起有此事。

  「嘿,我來得正巧,又有口福了。」陳行辰嫻熟坐下,又嫻熟取食蜜釀藕,吃得起興。

  看了此情此景,裴少淮豈還會不明白,笑著自嘲道:「一個說我喜食甜口,一個說我缺藥植,敢情你們把我當個工具人了。」

  「何為工具人?」

  「隨手拿來使的,不是工具是甚麼。」

  陳行辰也不臉臊,反倒頷首道:「淮弟這個形容倒也貼切。」

  ……

  ……

  東陽府玉沖縣裡,裴秉元帶著各鄉里正最後一次巡看堤壩、農田。

  粟米、糙麥田裡一片金黃,收成喜人,秋風吹來,麥穗起伏成浪。

  堤壩上的柳樹已經長成一片,根系牢牢鎖住堤壩,讓堤壩變得更加穩固,可以預見來年春風習習時,堤壩一路柳枝青青隨風撫,會是何等愜意的景觀。

  遠處的半山上,一棟棟房屋依山而建,蜿蜒的坡道一直往下走,連著成片的良田。

  覆沙地裡,成片的白油麻已經結籽,綠葉變黃,只待著秋燥將慢慢它們曬乾,農戶們便可以敲白麻籽了。

  農戶們種得很用心,顆顆蒴果圓潤飽滿,如小拇指般大小,捏開後裡頭全是白麻籽。

  唯獨有一小片田與其他不同,此時中秋已過,這片田的白油麻才剛剛拔高開花,顯然趕不上結果收成,一年的勞累都要白費了。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唯獨這片田耽誤了?」裴秉元有些氣惱,問負責這片區域的里正。

  那里正趕緊上前解釋道:「回知縣老爺,這一戶人家春耕的時候耽誤,等到快入夏才播種,比別人晚了一個月,我已經教訓過了,他們來年不敢再犯。」

  「春耕秋收,二十四節氣不可耽誤,失了幾日都會影響到收成,何況是差了整一個月,豈可糊塗至此?」

  裴秉元又對其他里正說道:「你們也要一起吸取教訓,春耕時候多盯緊一些,別叫有些農戶不識時節,犯了糊塗,一年的辛勞可就都白費了。」

  「是。」諸位里正應道。

  看著收成喜人的白油麻田,裴秉元心情舒暢了許多,喃喃道:「今年白油麻的收成至少翻了兩翻,壓榨成油後,可以通過東陽府碼頭賣到京都城裡,百姓們可以歡歡喜喜過個好年矣。」

  ……

  裴秉元回到縣衙,申大申二來稟報道:「老爺,都收拾妥當了,後日可按期啟程回京。」

  裴秉元眼中露出不捨之色,道:「我省得了。」

  又問道:「都同衙官們說過了罷?我期滿離任之事不要聲張。」

  申大道:「都說過了,只有縣衙裡的人知曉老爺離任。」

  「好。」

  離任已成必然,裴秉元打算靜靜離開。接手知縣位置的是賀縣丞,舉子出身,來玉沖縣衙一年了,也是個實幹的。

  申大又稟道:「小的打聽到,賀縣丞、林主簿和諸位衙差,明晚打算宴送老爺。」

  裴秉元想了想,道:「他們這兩年日子才好過一些,別叫他們破費了……你們去買些酒肉回來,今晚在縣衙後院裡聊作餞別罷。」

  「是。」

  ……

  朝廷已經下旨,令裴秉元回京復命。他這幾年確確實實做出了功績,一個被大水沖垮的縣城,黃沙覆蓋,百姓衣不遮身食不果腹,短短數年,能治理得井井有條,恢復秩序,百姓安居樂業,此事並不容易。

  那些進士出身的,未必能有幾個做到如此。

  工部派人巡檢督查各地治水工程,玉沖縣的柳樹堤壩大受讚譽。

  戶部派人到玉沖縣登記戶籍、量測良田、估算糧產,所造的黃冊年年翻高,人丁日益興旺,亦上奏讚譽裴知縣治理有功。

  加之,東陽府知府、府丞每年上奏稟報全府上下一年功績時,玉沖縣每每排在首位。

  裴玨任吏部尚書,掌管文官的任免、升降、調動等事務,但裴秉元升官回京之事,他動不了任何手腳。因為裴秉元這份功勞,已經呈至天子案前,任是誰都搶不走、抹不掉。

  裴秉元此番回京必然受賞升官,至於會委派甚麼官職,到何處赴任,尚未可知。

  ……

  兩日之後,縣衙院裡,行當都已經收拾好了,裴秉元即將登車離去,他與昔日同仁們一一道別,心中情緒十分復雜。

  這裡是他為官的開始,雖然苦了一些,但是足夠充實。這裡讓裴秉元明白了為官不是之乎者也,而是為民謀福。

  三輛馬車出了大街,駛上官道,漸漸遠去,有些破舊的府衙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官道兩側是成片的麥田、白油麻田,裴秉元撩開車簾布,再看一眼這片土地。

  等到馬車即將駛出玉沖縣轄內,在驛站大道上,各鄉里正們帶著父老鄉親們列隊站在道路兩側。

  看到知縣老爺的馬車慢慢靠近,即將離去,有的百姓忍不住哭出聲,里正厲聲喊道:「都不許哭,知縣老爺這是高升,我們要歡歡喜喜的。」

  每個百姓手裡拿著一支芝麻花,等到馬車經過的時候,百姓們笑著,紛紛拋出芝麻花,拋出祝福。

  裴秉元不敢撩開車簾,坐在車廂內已是滿眼婆娑,熱淚盈眶。

  幾支芝麻花穿過車簾布,落到裴秉元身上,他舉著一節一節開花的芝麻枝,終於明白——

  原來里正、百姓們早知道他會離任,那一片才開花的芝麻田,是他們故意推遲播種的,為的是給知縣老爺送上最後的祝福。

  芝麻開花——節節高升。

  這是玉沖縣富餘的開始,也應該是知縣老爺步步高升的開始,即便有萬分不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8 07:01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五章 面聖

  馬車行官道,比起水路略慢一些,兩日之後,裴秉元抵達京都。

  裴家人在長亭外相迎,女眷們心緒尤是敏感一些,見到裴秉元兩鬢已生白髮,忍不住簌簌落淚。

  裴秉元笑笑道:「淮兒已是解元郎,我這個當父親的,自然到了生白髮的年歲,有甚麼可哭的。」又道,「父親母親、夫人這幾年辛苦了。」

  裴老爺子道:「先讓秉元回去歇息休整罷,明日他還要入朝考核,受聖上召見。」這是正事,也是大事。

  「凡升遷,必考滿」,不管是京官還是外官,任期一滿,朝廷必考核其功績,稱之為「考滿」。

  京官、在外布政司四品以上,按察司、鹽運司五品以上的官員,由聖上親自考核。其餘則由督察院連同吏部一同考核。

  裴秉元為四品以下,受督察院考滿。實地考察已經結束,裴秉元樣樣皆優,明日入朝主要是文考,考察任滿官員的公文、例律、答策水平。

  裴秉元出身勳貴,又有此功績,受天子召見。

  ……

  回到伯爵府,房屋院落未曾有大變化,裴秉元覺得熟悉又陌生。

  徐瞻上朝了,蓮姐兒帶著一對兒女匆匆趕回娘家,多年未見父親,亦是雙眼噙淚。

  裴秉元看著眼前的少淮、少津和若蓮、若英四個兒女,還有言歸、星兒一對外孫,他的眼神在每一個孩子身上停留許久。

  長女若蓮愈發成熟練達,玲瓏大方,生的一對兒女也教養得好,乖巧靈動。

  少淮、少津兩兄弟變化最大,已經與他齊高,一身書生慧氣由內而外,眼神透亮,兄長穩重,弟弟率真,都是一等一的後生。

  幺女若英相貌出挑,從前最是天真活潑,如今少女長成,多了幾分細致慎密。

  裴秉元將手搭在兒子肩上拍拍,低頭掩面,口中只哽咽出幾聲:「好,都好,都很好……」

  離開家到外地任職,夜深人靜時,他曾一點點反思過往,才知自己的失責——滿心撲在聖賢書,從來無暇照看身邊兒女。

  說罷,裴秉元眼睛紅了,他的心裡還惦記著另外兩個,見不到她們,心裡好似缺了一塊,空落落的。

  一個隨夫君去了山海關邊城,一個隻身入宮涉險,事事都要自己籌謀。

  林氏看懂了官人的心思,上前勸道:「她們也都好,二姑爺性子粗但心思細,會照顧好蘭丫頭的,竹丫頭前幾日也剛傳信出來報平安。」

  沈姨娘順著林氏的話道:「竹兒知曉老爺回京,特意給老爺留了信,奴婢一會就給老爺拿來。」又說了竹姐兒的近況。

  上個月竹姐兒升了六品女史,待順平公主出嫁後,將調至皇后宮中任職,因涉及內庭事務,許多事她在信中不便細講。

  裴秉元聽後心情好了一些。

  一家人用膳敘話,和和美美,飯後,裴秉元將長子喚至房內,單獨談話。

  「為父要感謝你,你在信中寫的建議都很奏效,發揮了大作用,玉沖縣的功績理應有你的一份。」裴秉元讚道。

  若非裴少淮建議種白油麻,那些覆沙地可能已經長滿蘆葦了。

  「孩兒所提的,都是紙上得來,父親躬行實踐,才是成功的關鍵。」裴少淮謙虛應道,又說,「孩兒上回在玉沖縣,看見父親書案上擺著《水經注》《兩河經略》等書,深受感觸,知曉為官治民靠的是真才實幹,回京後找來《齊民要術》等許多書籍,也是偶然知曉北直隸一帶適宜耕種白油麻,實屬歪打正著。」

  知道和做到,是兩層境界,裴秉元所做的,更難一些。

  「秉性純良,心思通透。」裴秉元欣慰道,「為父當年若是能有你這樣的見解,也不至於十數年不中舉,文章只從書裡寫,終究只是文章,只有加入了見識,才能稱之為略。」

  ……

  ……

  翌日,裴秉元入朝,與其他任滿的官員一同參加文考,午後,又來到御書房前,等候聖上一一召見。

  裴玨來了,眾官員紛紛向尚書大人問好。

  「你隨我來。」裴玨對裴秉元道。

  宮殿一角裡,裴秉元草草作揖,言道:「不知尚書大人找下官何事?」

  裴玨本就神色復雜,聽此一言,面色更沉了幾分,猶豫了幾息之後,還是開口道:「只有留在皇城裡,你所做的功績,才能呈到天子案前,而不被人貪天之功……一會兒面聖,你要謹慎選擇。」

  意有所指。

  似乎在提點大侄。

  誰料裴秉元絲毫不領情,言道:「尚書大人外派為官二十餘載,方才悟出來的真知灼見,還是傳授給自家的子子孫孫罷,恕下官無法領會其中深意,也用不到這樣的真知灼見。」

  裴秉元想到尚書府做的那些事,心中又多了幾分怒意,遂諷刺道:「尚書大人有心思指點下官,不若把時間留著,想想如何求得聖上諭旨特用罷。」

  大慶有例律——諸職官年滿六十者,神衰力減,應聽令致仕。

  唯有聖旨特用者,方能不拘此例。

  裴玨二十歲中進士,一路摸爬滾打,此時已將近六十,離致仕只剩一兩年的時間。除非聖上無人可用,多留他十年八載。

  言罷,裴秉元甩袖憤憤離去,獨留裴玨在原地生怒。

  ……

  輪到裴秉元覲見聖上。

  聖上先是誇治理玉沖縣有功,又稱讚他身為伯爵世子,身份尊貴,肯撲下身子修水利、勞農務、富庶民,十分難得。

  「聖上過譽,臣惶恐。」裴秉元謝恩道。

  「愛卿當得起,短短數年治理好窮荒農縣,不是輕易能做到的。」聖上道。

  聖上重視農業,也看重肯躬身務農的臣子,又道:「有功必賞,朕賜你從五品官銜。」

  「臣謝主隆恩。」

  文官官銜升遷不同於武官,即便有大功,一次也不會超過兩個品級,裴秉元從七品直升從五品,已是大賞。

  其次,與官職相比,官銜並不是那麼重要。譬如六科給事中不過七品,因身有監察彈劾的權限,朝中眾臣不得不多敬著他們幾分。

  聖上繼續道:「江蘇府直隸太倉州薛知州因丁憂離職返鄉,朕欲派你去接管太倉州,任太倉州知州。然則,朕轉念一想,景川伯獨你一個兒子,朕亦不忍叫你遠赴他鄉,與家人分離……恰好,來年春,工部虞衡清吏司員外郎榮退,你頗具治水才略,可勝任此職。」

  最後問道:「愛卿覺得如何?」

  知州屬正五品,轄直隸州,太倉州又是富庶的江南地區,而工部員外郎是從五品官,明眼人都知道該如何去選。

  聖上若真有意讓裴秉元留京,直接賜員外郎即可,何必大費周章多問他一句?

  裴秉元又想到妻兄林世運說松江府已經開海,緊接著登州、潮州、漳州、泉州,還有太倉州,估摸也會一一開放,如何規範商賈出海、治理海賊、抵禦委人湧入,朝廷正是用人的時候。

  聖上意屬讓他去太倉州任職。

  拿定主意後,裴秉元回稟道:「微臣家中有二子,可替臣盡孝,微臣願意南下太倉州任職。」盡自己所能造福一方百姓,也是裴秉元的初衷。

  「善,朕准了。」

  ……

  ……

  裴秉元南下太倉州,繼續外派為官一事,伯爵府內又喜又愁,此一去,未必三年就能回來。

  老爺子率先發話,道:「聖上隆恩不可辭,秉元升至從五品是光耀門楣的事,咱們理應高興才是。」

  老太太不想讓兒子擔心,強忍著淚,對裴秉元道:「我們兩個老的身子都還硬朗,你無須擔憂甚麼,只管做你的事業去。」

  想了想又道:「三年又三年,你身邊不能少了伺候的人,此番世珍她們一塊跟著過去罷。」至於伯爵府的產業,能經營的繼續經營,不好經營的便換作細軟,讓兒子帶著傍身。

  靠著水田、莊子,也夠伯爵府維持體面了。

  夜裡,裴秉元來到逢玉軒,沈姨娘猶豫了一會,終於開口道:「老爺,奴婢想留在京都……」怕裴秉元誤會,沈姨娘馬上解釋道,「奴婢不是怕吃苦,而是竹兒還在宮中,少津三年後要參加秋闈,奴婢實在捨不得他們,奴婢願意留在京都伺候老太太。」

  裴秉元輕嘆一聲,道:「叫你受苦了。」這是答應了。

  沈姨娘說得十分在理,豈可勉強她,叫她忍受思兒之苦?

  ……

  幾日後,聖旨到,聖上留裴秉元在京都過完年,春節後赴任太倉州知州。

  此事傳遍京都各名門勳貴。

  又過兩三日,錦昌侯爺和侯爵夫人拜帖上門祝賀,無他,因裴秉元要遠赴江南,原想春闈後再提的親事,只能提前了。

  不僅要提前,還要在裴秉元上任前操辦完婚禮。

  時間有點緊了。

  聽了錦昌侯的來意,老爺子、老太太和裴秉元驚喜又意外,他們都不知曉侯府陳三郎鐘意於英丫頭,林氏曾看出點苗頭,並不敢聲張。

  裴秉元看著氣宇軒昂的陳行辰,知曉他已經中舉後,愈相看愈是滿意。

  既是侯門嫡出,又是讀書人、有功名,門風清正,妯娌和氣,這門婚事真是打著燈籠都難尋。

  錦昌侯和侯爵夫人看英姐兒也是愈看愈滿意,門第、樣貌、學識、性子,樣樣的都是合適的。

  上有父親任知州,躋身清流,下有兩位出色的弟弟刻苦讀書考功名,長姐嫁入徐家,品行名聲俱佳……這些又給英姐兒添了幾分彩。

  郎才女才,郎貌女貌,這門婚事豈有不同意的道理?

  婚事定下以後,雙方換了紅帖八字,取吉日十二月初九,行大婚之禮,錦昌侯府送來近兩百擔的彩禮,在京都城裡傳為佳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8 07:26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六章 紅葉之盟

  婚期臨近,伯爵府裡忙碌了起來,既要忙送英姐兒出嫁的事兒,又要打點家裡產業,該留的留,該賣的賣,籌備裴秉元南下赴任的事。

  老太太忙著擬定婚禮賓客名單。與侯府結親這樣的大事,她作為伯爵夫人,免不了要出面去請一些勳貴夫人來觀禮。

  裴秉元外任在即,拜謝恩師、同仁應酬、人來客往……亦有許多要走動的地方。

  沈姨娘心細,跟在林氏身後幫她處理各種細事瑣事,帶著下人把伯爵府裝飾得喜氣洋洋。

  裴少淮有意替母親分擔一些,卻被林氏嚴詞拒了,林氏道:「你是個讀書的爺們,哪能讓你操持後院的這些小事?外人若是曉得了,不光要嘲笑你,還要嘲笑我這個主母,連個婚禮都辦不妥當。」

  裴少淮訕訕,他光替母親著想,倒把這一茬兒給忘了。

  林氏又道:「你和津哥兒只需同往日一樣,好好讀書溫習功課……你還要養好力氣,大婚那一日,由你背著姐姐出門上花轎。」

  「孩兒省得了。」

  這是裴少淮第三次送嫁,前兩次沒長大,牽著姐姐出門,現在長大了,要背著姐姐出門。

  一連半個多月,蓮姐兒每日一大早就回到伯爵府,搭手幫忙,忙到入夜才回去。

  林氏有些過意不去,言道:「辛苦你日日往這邊跑,娘家婆家兩頭忙。」

  「辛苦甚麼,這都是女兒該做的。」蓮姐兒笑著道,「這也是婆婆特意囑咐我過來的。」

  當年徐瞻迎娶蓮姐兒時,伯爵府風風光光送蓮姐兒出門,幫初來乍到的徐家在京都城裡站穩腳跟。如今英姐兒出嫁,徐夫人自然會多叮囑兒媳幾句。

  蓮姐兒又問:「大禮那日,母親打算找何人替英妹妹開面齊鬢?」

  開面,即去掉額上、下頜的一些細小絨毛;齊鬢,即把新娘子的鬢角梳理整齊,不再留少女碎髮。

  意味著少女已長成,今日嫁為人婦。

  按習俗,需要由家庭和美、德高望重的中年婦人來替新人開面齊鬢。

  林氏早和老太太商量過,應道:「這事,我和你祖母想好了,打算辛苦一下親家母,讓英兒沾沾親家母的福氣。」

  前段時日,徐大人南直隸鄉試監考、檢舉有功,已由禮部侍郎升至禮部尚書,官二品,徐夫人也得了御賜角軸,隨夫君被封二品誥命夫人。

  加之徐家兒孫皆是讀書人,門風清正,京都城裡都誇徐夫人是持家有道的賢妻良母。

  「巧了,我和母親想一塊去了。」蓮姐兒喜道。

  「我已經準備好禮件,過兩日就去請親家母。」

  二人又聊到蘭姐兒身上,蓮姐兒說道:「京都與薊州鎮相去不過一兩日,父親外任、妹妹出嫁這樣的大事,蘭兒本應回來一趟的,不過她如今身子不便,不敢長途奔波。」

  林氏壓低聲音問:「蘭兒這是又……?」

  蓮姐兒也跟著壓低聲音,應道:「她沒在信裡明說,我估摸著剛懷上,還未過頭三個月呢,她不敢聲張……只說身子不適,不好奔波勞頓。」

  司徒二軍務在身,不能離開軍營,蘭姐兒懷著身子帶著一對女兒,確實沒辦法趕回來。

  林氏欣慰道:「在邊城的日子雖然苦了一些,但小倆口能和和美美在一起,相互扶持體諒,比甚麼都強。」

  蓮姐兒亦點頭。

  林氏又趣道:「前些日子,二姑爺來信同淮兒說,要送些大蘿蔔回來,祝英兒和妹夫白頭偕老,淮兒納悶了好久,以為真是甚麼稀奇的蘿蔔。昨日禮件到了,打開一看,哪裡是甚麼大蘿蔔,全是上好的老人參。」邊說邊笑。

  蓮姐兒也跟著笑,道:「山海關往北,有連片的山嶺,確實盛產人參。」

  ……

  蓮姐兒剛回去,這會兒林家大嫂蔣氏來了。

  「恭喜二妹,給英兒尋了這麼一門好婚事。」蔣氏歡歡喜喜道。

  又惱林氏沒有給娘家預先透個信,好叫林家提前準備。眼下初冬,正值北風南下,松江府的商船準備出海,林世運帶著大兒林遙、次子林遠,押著好幾船的貨物南下松江府,打算和海商們做生意。蔣氏道:「上回英兒及笄禮,她大舅不在京都,這回成親嫁人,她大舅還是不在……這算什麼事嘛?」

  「嫂子消消氣。」林氏笑道,「姻緣姻緣,來了才算緣,哪裡是我能提前猜到的?」

  蔣氏取來一個精致的妝盒,打開一看,裡面裝著琳琅滿目的寶石,說用來點綴英姐兒出嫁時戴的釵冠,又道:「若是夏日裡,商船剛剛從海外回來,要甚麼顏色甚麼光澤的都有,如今時間緊,我只能尋到這麼多了,二妹你挑合心意的用罷。」

  林氏打趣道:「嫂子說話愈來愈闊氣了,簡直把寶石當小石子看,這麼大一盒難道還少嗎?」

  她沒有跟嫂子客氣推辭,收下了。

  「裴大人這回外任,你也要跟著南下罷?」

  林氏點點頭,道:「先把英兒的大事辦完,春節一過就要啟程了。」

  蔣氏喜道:「以後,你大兄和兩個侄兒南下做生意,就能有個照應了。」

  等送走蔣氏以後,林氏發現妝盒下面還有個格子,裡面放著一小沓契紙,略一看,有兩個莊子和七八個鋪面。

  ……

  英姐兒院裡。

  喜服已成,她只需略改些針腳,讓衣制更加合身。

  「小姐,津少爺來了。」

  英姐兒迎出去,在大堂裡見弟弟。

  「從宮裡往外送物件不便,姐姐只能托人帶些輕便的出來,讓我用盒子裝好給四姐送來。」少津說道,遞給英姐兒一個檀木小盒。

  知道是竹姐姐的禮物後,英姐兒迫不及待打開。

  盒子裡裝著幾條熨平整的帕子,最上面的張帕子,繡著一團開得正燦爛的木槿花——英,木槿花也。

  英姐兒輕撫繡線,見針腳又細又密,道:「竹姐姐從前的繡工就很好,如今愈發精湛了。」想到三姐在宮中不僅要忙著應付形形色色的人,還要勻出時間磨練琴棋女紅,必定辛苦,言語中帶著傷感,眼眸低垂。

  「四姐大婚在即,若是睹物傷懷,那姐姐送這些帕子出來,就失了本意。」少津勸慰四姐道,「四姐不妨這般想,你過得愈好,外人愈是不敢再看輕伯爵府,等姐姐出宮以後,也能多幾分依仗。」

  少津又道:「長兄得了解元,伯爵府處處向好,我常常告訴自己,我若也能如長兄一般考得舉人功名,伯爵府便又能往前了一步。」

  十五歲的少津,臉龐比少淮多了幾分青澀,但眼神堅定。

  竹姐兒一直都是少津讀書進步的動力之一。

  英姐兒點點頭,仔細收好了那幾條帕子。

  ……

  「六禮既成,七賢畢集,湊八音,歌九和,十全無缺羨鸞和。」

  十二月初九大婚這一日,申時過半,太陽開始西斜,正大街上鑼鼓喧天,陳行辰頭戴烏紗身著紅色喜服,騎在駿馬上,英姿勃發,春風得意。

  鴻雁雙雙飛,此鳥知陰陽,迎親隊伍的最前頭是一對鴻雁。

  迎親隊伍來到伯爵府大門前,媒婆高呼:「俊郎寶馬到門前,榮華富貴過百秋,迎親——」

  陳行辰從馬鞍上下來,恭恭敬敬來到伯爵府正大門前,作揖,呼道:「陳家三郎受命於父,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今備嘉禮求娶景川伯爵府第四女,恭聽成命。」

  裴秉元門前大呼:「准。」

  隨後,陳行辰免不了要被攔親、考校學問,還要現場賦詩幾首,吉時到了,好不容易才能進入裴家大門,到正大堂裡向岳丈、岳母行禮敬茶。

  閨房內,英姐兒已束好髮髻,戴上釵冠,身著大紅圓領喜袍霞帔,眉彎如月,雙頰緋紅,待人迎娶。

  「姐姐。」裴少淮撩開垂簾,進屋道。

  英姐兒點點頭,一旁的徐夫人樂呵呵地替她蓋上錦袱,裴少淮這才上前,牽引姐姐進入正大堂,拜別父母。

  主婚者高呼:「四拜。」

  英姐兒拜完,裴秉元眼眶有些紅,林氏則已泣不成聲——即便女兒就嫁在京都城裡,嫁了個極好的人家,姑爺又是個上進、待人和善的,但嫁女時的那份不捨,不會因此而少半分。

  回想過往,英姐兒小時候奶聲奶氣道「英兒不是個泥猴兒」,好似就發生在幾日前,怎一轉眼就要嫁人了呢?

  此時,陳行辰已重新騎上馬,在大門外等待。

  主婚者又呼:「昏已至,送嫁。」

  裴少淮半蹲在姐姐跟前,道:「姐姐上來吧,弟弟背你出門。」

  英姐兒攀在弟弟肩上,任弟弟背起來。

  幾顆熱淚滴入裴少淮的衣襟裡,裴少淮感受到了溫度,耳畔又聞姐姐低聲哭著,他鼻頭一酸也有了哭的衝動。從正大堂到大門外,一共九十九步,裴少淮丈量了很多次,他步子走得很慢很穩,彷彿走得慢一些,姐姐就能留在家裡久一些。

  但他不能停下,停下就不吉利了。

  他本是不信這些的,但這一次,不知為何會如此「遵規守矩」,生怕出半分差池。一定不能停下腳步,一定要剛剛走好九十九步,一定要穩穩當當地把姐姐送入花轎內。

  正大街上,陳行辰騎馬在最前面,仰著頭,一臉喜滋滋,如沐春風,領著迎親隊伍往前走,而裴少淮騎馬跟在花轎後面,心情復雜。裴少淮第一次覺得,原來陳行辰也是有讓人討厭的一面的——他竟就這樣把姐姐給娶回家了,太便宜這小子了。

  街上百姓借著落日餘暉看熱鬧,都在誇錦昌侯府的三少爺長得俊俏,好多年沒見過這麼俊的新郎官了。

  緊接著,看到送嫁的裴少淮,又轉而誇:「這送嫁的弟弟翩翩年少,氣宇軒昂,比姐夫更俊幾分。」還是個沒有婚娶的。

  落日以前,迎親隊伍來到錦昌侯府前,裡面燈火通明,紅綢滿掛,一派喜慶,陳家人已經候在大門前,迎接新娘子進門。

  「辛苦內弟了。」陳行辰道。

  「望姐夫謹記紅葉之盟。」

  陳行辰想了想,也不文縐縐了,乾脆承諾道:「比算學還要重要。」

  裴少淮任務完成了。

  看著姐姐被兩個媒人牽引進侯府,他心情反倒鬆快了幾分,不捨是有的,但只要姐姐過得幸福,就是好的。

  陳家人候著迎接她,已經說明了誠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8 07:3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七章 時日匆匆

  幾日後,英姐兒帶著官人回門。

  她梳起婦人髮髻,上身是鵝黃色褂子,底下穿了一條淺色畫裙,動若水紋,色如月華。

  她雖已嫁作人婦,但往日的那份少女俏意還在,由此可見侯府這幾日待她是極好的,沒叫那些俗套的規矩磨了英姐兒的靈氣。

  英姐兒身前的陳行辰,如沐春風,臉頰微微泛紅,多了幾分沉穩。

  按規行完禮節後,林氏帶著女兒回房說體己話。

  林氏知曉侯府待女兒好,心裡十分欣慰,囑咐女兒道:「萬事有來有往,長輩愈是對你好,你心裡愈是要有把尺子,莫失了分寸,要懂得敬重長輩、關心長輩,讓她們覺得你當得起這份好……虛禮可免,有些禮節卻是免不得的。」

  「女兒省得。」

  林氏又問起英姐兒的公公婆婆,英姐兒應道:「朝廷已經下旨了,命公爹連任,和父親一樣,過了春節就要啟程了,婆母和小叔子都是一塊跟著回去的。」

  林氏想了想,提點女兒道:「那你要上心替他們打點行當,從嫁妝裡挑些好的物件裝進去,叫他們帶著……侯府家大業大,自然是不缺這些的,但這是你當兒媳的一份心意。」

  「女兒這幾日已經在選了。」

  英姐兒想到一件事,說道:「這幾日,侯府的嬸母、大嫂二嫂都有意向我打聽弟弟的婚事,我給推脫了回去。」裴少淮過完年就十六了,不小了。

  十五歲的解元,又是京城勳貴,自然是個香餑餑。

  「我本有意替他去相看的,可他心思全放在學業上,尚無意婚娶,我乾脆遂了他的意,遲幾年再論罷。」林氏應道。

  想了想,她又道:「不過,若是遇見好的、合適的,也可替你弟弟先留意著。」

  英姐兒點點頭。

  ……

  後院藥圃裡,陳行辰正帶著下人,小心翼翼把一盆盆一叢叢的藥植裝上車,搬回侯府看養。

  姐姐嫁出去了,藥圃也跟著沒了,一旁的裴少淮愈想愈氣。

  陳行辰挑挑眉毛,對裴少淮嘚瑟道:「這麼多藥植,好些是我送來的,如今又要搬回去,叫我真不好意思。」

  「你這是得便宜賣乖,你若不送藥植過來,能娶到我姐姐?」裴少淮氣道,「我可總算知曉你為何偏愛算學了。」

  「為何?」

  「四姐夫心裡裝著把算盤呢,主意算得鐺鐺響。」

  陳行辰道:「這可不能怪我,當日是內弟說姐姐缺幾株藥植,叫我找來賠罪的。」

  ……

  大寒。

  詩云「舊雪未及消,新雪又擁戶。階前凍銀床,簷頭冰鐘乳」,寒氣之極,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段夫子常年坐在輪椅上,一到冬日裡,身子周身不爽,每每大寒更甚。

  這日一大早,裴少淮便叫申嬤嬤燜了一爐子的羊肉,又叫人去賀相樓取了上好的黃酒,叫上少津一齊去徐家,打算同夫子一邊打甂爐喝些黃酒,驅走寒氣暖暖身子,一邊聊學問分散夫子的注意力,緩解身子的不爽。

  到了徐家,言成迎出來,樂道:「我就猜到你們會來。」幾人一同往夫子的院子去。

  剛進了院子大門,正好看到老阿篤推著夫子從屋內出來,途經一個緩坡時,老阿篤不小心踩到了冰坨子上,身子不穩一下子跌倒了,眼看輪椅被甩出去,老阿篤顧不得爬起來,單手抓住輪椅的軲轆,穩住了輪椅,護住了段夫子。

  「先生(阿篤)你沒事罷?」主僕二人都問對方。

  「我沒事,叫先生受驚了。」老阿篤爬起來,佯裝輕快拍拍身上的水漬、積雪,又輕鬆笑笑道,「方才沒瞧見腳下有冰渣子,疏忽了。」

  段夫子沒信,重重跌了一跤怎麼會沒事,神色凝重道:「我讓侄媳婦給你找個大夫瞧瞧,莫傷到哪裡了,你自己卻偷偷忍著。」

  言成、少津急著想過去,被少淮攔下了,道:「這個時候過去作甚麼,老阿篤的性子跟夫子是一樣一樣的,這個時候過去只會叫他心裡更不舒坦。」

  裴少淮拉著言成、少津悄悄離開了院子,道:「等夫子處理妥當了,咱們再進去罷。」

  方才的那一幕,叫裴少淮唏噓感慨,春暖夏炎秋來風,太過匆匆。

  一轉眼,他和少津跟隨夫子讀書已經十年了,這十年,他和少津長成了翩翩少年,而段夫子更老了。

  老阿篤也更老了。

  裴少淮印象中老阿篤是身強體壯、無所不能的,能釀甜酒做佳肴,能上山摘野果讓夫子嘗新鮮,還能不時插話討幾句學問。

  這麼些年,夫子的衣襟總是整整齊齊的,沒有一絲褶皺,是老阿篤伺候得好。

  現如今,夫子白了頭,老阿篤也跟著白了頭,往後總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徐言成說道:「前些日子,祖父說要給夫子多配兩個下人,夫子不同意,老阿篤解釋說,房裡有生人會讓先生渾身不舒坦、坐臥難安,祖父只好作罷……沒想到今日就出了這樣的事。」

  這些年來,段夫子雖釋然了很多,但讀書人的清高,讓他依舊介意被外人看到他的不堪。

  ……

  等大夫給老阿篤檢查完了,確認沒有大礙,夫子舒了口氣。

  裴少淮三人這才進了院子,進房內向夫子行禮問好,佯裝沒瞧見方才的那一幕。

  正值午膳時候,又架起炭爐子溫酒,就著羊肉煲打甂爐,房內暖融融的。

  「大寒宜近火,無事莫出門,果然是有道理的。」段夫子言道,心情好了幾分。

  少淮、少津、言成三人依次同夫子報告最近的學習情況,夫子聽完再指點,一來一往,時辰過去,師生幾人聊得十分歡暢。

  見夫子神色鬆快了不少,裴少淮來到夫子身旁,指著輪椅上磨掉漆的一處,道:「夫子的『坐騎』掉漆了,學生回去給夫子做架新的罷?」

  段夫子心裡數了一下,笑道:「你給我做的這架輪椅,我已經用了八年,缺些漆皮也是正常的,叫阿篤塗一層就是了。」讓裴少淮不用大費周章。

  又道:「這是梨木做的,十分穩當,我用習慣了。」

  段夫子以為事情就此作罷了,誰知道,半月以後,裴少淮又來了。

  裴少淮找來五六個木匠,趕在年前把新輪椅做出來了。

  和舊輪椅是一樣的木料、一樣的樣式,尺寸分毫未改,裴少淮花心思加了幾個小功能。

  他向夫子介紹道:「有人往前推動時,『坐騎』暢行無阻,若是突然失了力,則有鎖竅自動掉下來,卡住軲轆,『坐騎』不會往外滑行。學生在軲轆軸中加了鋼珠,平日裡只要不時上些油,能省不少勁,夫子單用手推動輪子也能前行。」

  裴少淮把新輪椅推至夫子跟前,道:「夫子不妨試試。」

  老阿篤上手試了試,喜道:「先生,果然輕便順滑許多,上坡時再不怕輪椅往後倒了。」又誇讚道,「淮少爺真是有大學問,能想到這樣巧的主意。」這樣的輪椅,先生坐著更安全,老阿篤自然歡喜。

  段夫子收下了,道:「少淮,你費心了。」這件禮物不單單在於巧思,還在於心意,夫子能懂。

  「都是學生應當做的。」裴少淮道,「夫子喜歡觀賞新的風景,言說新的風景給人新的心境,學生以為,新的物件興許也能帶來新的心境。」

  趁著夫子高興,徐言成也道:「夫子,祖父叫人在院子外新建了兩間廂房,打算安排兩個下人住進去,平日裡他們不會進院子,隨時聽任老阿篤的傳喚……夫子覺得如何?」

  這一回,夫子沒有拒絕,他道:「你們都用心了。」

  夫子問裴少淮接下來是什麼打算,是要入國子監進修,還是要南下游學。

  裴少淮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學生打算隨父親南下游學。」

  夫子頷首,道:「你是對的。」

  「京都城裡雖繁華,所能看到的始終有限,去江南一帶,你能學到更多東西。」夫子解釋道,「文章出自筆下,筆下緣於所見,南邊的學子看到的,與我們看見的不一樣,文章自然寫得就不一樣。大慶朝建朝以來,科舉一道歷來是南邊的學子佔優,所寫的文章更勝一籌,素以細膩而犀利著稱,可見南邊有值得一看的景觀。見過才能有所悟,你此一去,興許能探明白其中究竟……擇其善者而從之,取長補短,於你三年後的春闈大有助益。」

  秋闈分南北直隸、各省,而春闈是泱泱全朝學子匯聚京都,筆下一較高低。裴少淮不僅要知彼,還要學彼,才能勝彼。

  夫子又道:「也好,裴大人外任太倉州,等到少津、言成秋闈中舉後,也是要南下游歷一番的,便有了去處。你們三個和言歸要走的路,注定要比上一輩更長更遠。」

  夫子所言非虛。

  徐大人出身寒門,起步得晚,能一路升至二品,官任尚書,已是得了大機緣,官路亨達。若想更進一步,入閣輔政,恐怕機會不大。裴秉元貢監出身,四十出頭才走上仕途,有了治民教化功績,又有世子身份,才能升至從五品,此去或任三年,或連任六年,調了正五品便差不多到頭了,想調四品,就要拿出足以說服文武百臣的功績。

  裴少淮應道:「學生必惜時察觀,悟懂悟透,付諸於筆下文章。」

  段夫子臉上皺紋舒展開,笑道:「你素來沉穩,我極放心。」又提醒道,「臨走前,莫忘了拜見諸位座師,他們於你有賞識之恩。」

  「學生省得。」

  ……

  裴少淮投帖拜訪兵部尚書張大人,尚書府隔日便有了回信,說張大人明日在府上。

  張令義和徐大人一樣,擔任鄉試主考,舉才有功,已升至尚書之位。

  翌日,裴少淮攜禮赴尚書府拜見座師。

  「你要南下游學?」張尚書先是驚訝,又露出些許遺憾,最後想了想,又覺得理應如此,道,「兵部裡有幾個官員是從翰林院調任過來的,學問深厚,答得一手的好策問,我原想著,等你入國子監後便把你抽調到兵部歷事實習,叫他們幾個好好指點你,三年後的春闈你能多幾分把握。」

  「不過你是對的。」張尚書又道,「紙上得來終覺淺,若萬事遵循於書上所言,則是紙上談兵,屬兵家大忌。你本就個好苗子,拘囿於一城之內,不利於增長你的見識,你去南邊看看農桑,看看水利,看看海關,於你是有益的。」

  張尚書臉上露出些許擔憂,道:「我唯恐一點,待你從江南歸來,成大才以後,老夫還能否搶得過別人,畢竟青年才俊最是難得……對了,家中可曾為你婚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8 08:38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八章 民富而教

  這突如其來的問親催婚,叫裴少淮一愣。

  前世,他自知身患罕見病症,活不長久,故此不敢貪戀情愛,耽誤了她人。這種克情克欲的習性似乎延續了下來,潛移默化影響著他這一世。

  他身處大慶朝,又是出身勳貴門第,這個年紀確實該考慮婚娶了,但裴少淮潛意識裡尚未把這件事提上日程。

  裴少淮應道:「學生今年剛十五歲,家中父母尚未替我定下婚約。」

  張尚書上下打量裴少淮,才想起眼前這個身姿挺拔頎長的青年確實才十五歲,遂笑著言道:「是本官心急了,你如此年歲便能奪得解元,必定把心思都放在了功課上……善,晚些成婚也是好的。」沒有把原想的那番話說出口。

  因為張令義最小那個女兒已經十七了,比裴少淮大了兩歲。

  若是說出口,叫門生為難,反倒不美。

  張尚書又提點裴少淮道:「太倉州原是軍中衛所,長期由軍衛轄管,十幾年前才轉隸為州,不是個容易治理的地方。」

  裴少淮了然。

  太倉州這個地方,東臨滄海,位於揚子江入海口,往北是南北大運河,位置特殊,是兵家必爭之地。又位於蘇州府轄內,與揚州府、應天府等地臨近,文風頗盛。

  是個好地方,卻不是個好治理的地方。

  「南下太倉州以後,遇到不得其解時,但有本官能替你解惑的,你只管來信。」張尚書道,「太倉州兵強民弱、兵丁入寇的問題由來已久,歷任知州每每畏手畏腳,甚至視而不見,只求順利度過任期……裴大人若能治理出成效,兵部必定如實上奏請功。」

  既然求婿不得,張尚書乾脆另闢「蹊徑」,給門生賣個好。

  治理好太倉州,於兵部、於裴家都是好事。

  「學生回去必定轉告父親。」裴少淮道。

  張令義知曉裴少淮兵家見解獨到犀利,一時好奇,多問了一句:「依你之見,太倉州兵強民弱,當如何治理?」

  裴少淮應道:「大慶朝內,軍衛、軍屯何其之多,向來都是軍戶羨慕民戶,太倉州則恰恰相反,無外乎是當地軍戶比民戶過得好罷了。」

  張令義頷首道:「一針見血。」

  待裴少淮告退後,張令義在庭中踱步,想起裴少淮所說的那些兵家見解,又想到他品行俱佳,愈發覺得求婿不成十分可惜。

  他心裡總覺得自己似乎哪裡疏漏了,考慮不周全,但一時又拐不過那道彎。

  半晌,才反應過來——當不得女婿,不是還可以當孫女婿、外孫女婿嗎?過幾年,年歲整整好。

  可惜了。

  ……

  趕在歲末成婚的,不止陳行辰。這日,江子勻親自上門送喜帖,對裴少淮道:「農家婚禮簡辦,略備幾桌茶水酒菜接娘子進門,特送帖告知淮弟一聲。」

  裴少淮高興接過喜帖,賀道:「恭喜子勻兄。」

  江子勻主動介紹道:「我娶了恩師家的第二女。」兩人自幼相識,謝二娘對江子勻是有情義在的。

  「草屋幾間,家徒四壁,上有祖母,下有弟妹,這麼個爛攤子……我本想等幾年再娶二娘進門的,免得她嫁過來吃苦頭。只是秋闈之後,總有媒婆上門,拒也拒不完,二娘見了總是心憂,我也不好再拖下去了,免得讓她心裡沒底。」江子勻說道,又嘆息,「這世道果真是只問功名,不問寒窗。」

  「子勻兄能堅守本心,令人敬佩。」裴少淮道,又寬慰江子勻,「謝家二娘看上的是子勻兄這個人,想來未必在乎一時的辛勞,夫妻同甘共苦也是美談。」

  一個農家舉人,其實是很受京都小官小富人家待見的,江子勻若是再進一步,過了會試,娶個有門第的庶女,也不是沒可能。

  由此可見,他是個重情重義的。

  江子勻知曉裴少淮要去江南游學後,有些傷感,言道:「淮弟此一去,務必保重身體。」

  「謝子勻兄關懷。」

  江子勻前來送帖,本想著只是告知一聲,沒成想大婚那日午後,裴少淮穿著一身樸素的藍袍,真的來了。

  冬日大雁已南飛,要買一對鴻雁最是不易,江家用一對麻鴨替代,裴少淮特意送來了一對鴻雁。

  小院門口,江子勻的族叔替他迎客,不曾認得裴少淮,遂問道:「請問貴客是?」

  裴少淮笑道:「江老爺的府學同仁,姓裴。」

  長舟遞上賀禮,那位族叔見裴少淮年輕,高喝道:「府學同仁裴少爺來賀,賀鴻雁一對,紋銀二兩。」

  江子勻聞聲不敢置信,又帶著歡喜,匆匆從院內迎出來,果真是裴少淮,道:「淮弟!」

  江子勻湊到族叔耳畔低聲說了兩句,那族叔臉一紅,趕緊改口喝道:「府學同仁裴老爺來賀——」竟然是比江子勻還要年輕的舉人老爺。

  裴少淮上前作揖,道:「祝賀子勻兄新婚。」

  「榮幸榮幸,蓬蓽生輝。」江子勻領裴少淮進去,叫人看茶。

  迎親歸來,晚宴時候,江子勻借著些醉意,前來與裴少淮飲酒,連飲了三杯,攀著裴少淮的肩膀,言道:「從泥田裡走出來的,總是一邊手裡捧著書,一邊對泥腿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輕了……與淮弟相處,總是十分坦然無拘,我視淮弟為知己兄弟,我再敬淮弟三杯。」

  裴少淮也回了三杯,道:「從前低著頭,可以把路走好,往後仰著頭,則可以看到日月,子勻兄必定能有一番大作為,我亦視子勻兄為知己。」

  被人輕視時,只需低頭走好自己的路,總有仰頭追風的時候。

  酒過三巡,作別。

  ……

  年關愈來愈近,裴少淮留在京都的時日不長了。

  這幾日,他留在家中靜心,作了數篇文章,幾易其稿,最後挑了兩篇見解最犀利的,謄抄之後,最後落款「北客」。

  其中一篇名為《民富而教》,開頭就引了孔老夫子的「民富而後教施」、「人存而後政改」這兩句話,以此為破題,隨後深入論述要「先治民」還是要「先教化」,針砭眼下某些州縣的官員,大肆興建州學縣學,以此作為自己的教化功績。

  此弊端在鎮江府丹徒縣最是凸顯。

  歲末時,南直隸眾多老學究聯名上書鎮江府知府,讚頌丹徒縣任知縣重視學子教化,下了大力氣修建了兩座縣學,並誠邀各方名師,授以厚禮,將全縣學子收入縣學,讓他們安心讀書。

  希望知府記任知縣教化功績。

  然則,也正是這一年,丹徒縣遭了水患,半數良田被淹半月,歲末收成減半,有些受災嚴重的百姓被迫流離。這件事卻鮮有人知曉,丹徒縣的讀書人、教諭視若罔聞,全是與己無關的態度。

  裴少淮遂以「民富而後教施」破題,寫了這篇文章,他隻字未提丹徒縣,但又全篇都在貶罵丹徒縣的官員、教諭。

  他將兩篇文章裝進信封中,叫來長舟,吩咐道:「同以往一樣,叫驛站送至南直隸蘇州府東林書院的崇文文社。」

  集天下有才之士的真知灼見,以文會友,交流學問,由此形成的小群體即為「文社」。

  大慶朝科舉當道,文教正盛,文社自然也隨之流行起來。

  北直隸最出名的是古井文社,而南直隸最出名的是崇文文社,自裴少淮打定主意要南下游學,他便開始向崇文文社寄稿。

  長舟笑道:「古井文社向少爺邀了好幾次,也不見少爺送篇文章過去,反讓千里之外的崇文文社得了便宜。」

  裴少淮無奈,打趣道:「既然要南下,不免要先投幾塊敲門磚過去,振振自己的士氣。」

  倒不是他惜墨不肯給古井文社寫文章,而是古井文社在京都城裡,他掩不了身份,文章一出,少不了被某些不良用心的人剝文曲解,再宣揚出去,給他扣些莫須有的帽子。

  「小的省得了,一定給少爺辦妥。」

  半日後,長舟歸來,還同往日一樣,替自家少爺收拾屋子,送來膳食,做事又機靈又細致。

  長舟把少爺要的書取來,送到少爺案前。

  裴少淮將毛筆擱在鎮石上,暫且停下,喊了一句:「長舟。」

  「少爺,怎麼了?小的拿錯書了?」

  裴少淮搖搖頭,問道:「你那兩進的小院子,已經有著落了罷?」

  長舟擦拭桌椅的手定住了,幾息之後才低聲應道:「嗯。」他明白少爺的意思。

  裴少淮已經做好決定,說道:「那明日便去一趟宛平縣衙罷,這麼些年,辛苦你了,你也該叫回自己的名字了。」

  長舟比裴少淮大六歲,過了年就二十二了,該放他出去成家了。

  長舟本名張長炎,被選中伺候少爺後,裴老爺子嫌「炎」和水相沖,特給他改名青筏,取竹筏跟隨淮水而流之意。

  當時送來五六個小廝,裴少淮只看中了青筏,彼時的小少淮道:「筏太過輕飄飄,你還是叫回『長』字輩,再取個『舟』字罷。」從此,裴少淮身邊多了個叫長舟的小廝。

  長舟的出現,讓他省去了許多麻煩,長舟值得過得更好。裴少淮這樣想。

  「少爺,不若讓小的隨你南下,再過三年罷……少爺南下,身邊豈能沒個小廝跟著?」長舟道,試圖讓少爺改變想法。

  「你的時日,你的婚娶,也同等重要,三年復三年,時日何其多,咱們的主僕情到這裡就足夠了。」裴少淮笑著道,「買個小兩進,娶妻生子,再送孩子進學堂,這不是你日日惦記的事嗎?怎我要放你走,你又退縮了。」

  「小的不是退縮,只是……」

  「好啦,我既說出口,這事就定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12-8 08:54 PM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五十九章 太倉州

  長舟成良民後,仍留在伯爵府裡做事,簽了雇契,同申大申二一樣,當了個小管事,平日裡負責採辦筆墨紙硯,還負責看管郊外的一個藥園子。

  白日裡在伯爵府忙活,不用值夜的時候,則可以回到自己的小兩進。

  這日,長舟興沖沖地進來,同裴少淮興奮道:「少爺少爺,小的上晌去藥園子巡看,那些藥農都把我叫作張管事。」

  「嗯。」裴少淮點點頭,笑道,「張管事也該改改口了,別再小的小的了。」

  長舟撓撓頭,訕訕道:「小的……啊不,我省得了。」

  言罷,長舟忙著去教導新來的小廝了,細細與他說平日裡要注意些甚麼。

  ……

  「歲將闌,夜將殘,一度逢春,一度減朱顏」,歲末除夕,東風又至。

  因離別在即,這個春節,伯爵府裡總是熱鬧不起來。

  初九那晚,少津折了幾枝春梅,送到大哥的房中,插在了書案前的小軒窗上,言說道:「理應送柳枝的,只是初春楊柳未綠,弟弟折幾枝梅花贈予大哥罷。」

  又悵然喃喃道:「去歲除夕咱們兄弟倆喝酒玩飛花令,以冷梅作題,大哥道了一句『冷豔一枝春在手,故人遠,相思寄與誰』,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少津環看了一圈長兄的房間,許多物件都收拾起來了,乾淨得有些冷清,問道:「大哥都收拾妥當了?」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等我清點完這些舊文稿,就差不多了。」指了指書案上的一小沓舊紙卷。

  「大哥只管忙自己的,我就在此坐坐。」少津道。

  屋內靜謐,紙卷或留在少淮手中,或落入紙簍裡,沙沙聲響。

  半柱香後,清點完了。

  少津道:「其實也沒甚麼話要同大哥說,只是想到大哥院裡來坐坐,就這樣靜靜待著也是好的。」

  「你去過父親房裡了罷?」裴少淮問道。

  少津點點頭,說道:「父親說伯爵府這幾年會平平靜靜的,囑咐我珍惜時日,用功讀書,爭取在秋闈中考個好名次。」頓了頓又道,「我曉得,這份平靜來得不易。」

  裴秉元作為獨子,是聖上親自委派外任的,外派期間,誰若敢明著給伯爵府尋亂子,便是駁了聖上的臉面。

  想必沒人敢來觸這個楣頭。

  裴少淮看著身旁的津弟,只見津弟幾乎與自己齊高,少年時的嬰兒肥收了回去,承了生母白玉般的膚色,一對眉眼帶著山水畫的墨意。

  少津也長大了,也是個謙謙公子了。

  「別給自己太大負擔。」裴少淮拍拍弟弟的肩膀說道。

  他從窗上取下一枝梅花,幽香撲來,笑道:「你素來記性好,怎麼光記得江城梅花引,而忘了王昌齡的那句『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以此來緩和離愁別緒。

  又打趣道:「這樣做學問,為兄可要敲打你幾句。」

  「大哥敲打得是。」少津也跟著笑了,說道,「大哥一開口,這意境一下子就開闊了。」

  裴少淮道:「不如咱們兄弟倆留個約定罷,三年之後的春闈秋闈,只求榜首,當仁不讓,如何?」既然是約定,口氣總要大一些才好。

  各自有了盼頭,三年會過得很快。

  裴少津點點頭,道:「兄長有此雄心壯志,弟弟豈能落於下風,一言為定。」

  末了,少津又道:「大哥放心罷,弟弟在京都會守好這個家的,我就在家裡等著大哥游學回來,等著姐姐承恩出宮。」信誓旦旦。

  「我信你。」

  「我已經開始盼著三年後的桂花香了。」少津期待道,「必定格外濃鬱。」

  只消得三年後秋日裡桂榜,春日裡的杏榜,他們兄弟霸於榜上,誰人還敢輕視景川伯爵府?

  ……

  初春冰雪封河,裴秉元啟程上任只能走官道,行至一半再換水路,整個行程差不多要走一個月。

  驛站外,除了伯爵府的,還有陳家、徐家、林家,都來送行了。

  因山長路遠,裴秉元不敢帶太多物件,一切從簡,大件的、貴重的,皆由鏢局另外負責押送。

  蓮姐兒、英姐兒讓父母放心,她們雖已嫁出,但會常常回去照看娘家,婆家人都是明事理的,必定會支持她們。

  兩位姑爺附言。

  老太太左手握著兒子的手,右手握著長孫的手,反復叮囑道:「秉元、少淮,在外照料好自己,不要牽掛家裡,到了那邊一定要來信報平安……」穿衣、吃飯、處理公務,總有說不完的話,又怕少叮囑了哪一句。

  裴少淮向徐瞻、陳行辰作揖道:「大姐夫、四姐夫,勞你們操心了。」

  「內弟見外了,你盡管放心罷。」兩位姐夫應道。

  裴少淮想到夫子,心中更多幾分惆悵,對言成、言歸道:「勞替我向夫子作別,照顧好夫子。」

  「放心罷。」徐言成道,「我說話不著路,做事還是著路的。」

  小言歸已是十餘歲的少年,不再似小時候那樣胖嘟嘟,但出於習慣,裴少淮還是揪了揪他的臉,叮囑道:「夫子書堂裡只剩你一個了,夫子有甚麼事,你要記得同大哥和津小舅說。」

  「淮小舅,我曉得。」小言歸點頭。

  即便依依不捨,也總有相別時,裴秉元、林氏和裴少淮登上馬車,離開了驛站,一路往南。

  徐瞻和陳行辰騎上馬,一路尾隨相送,直到出了京都郊外南門,才揮手道別,騎馬折回。

  ……

  ……

  大慶朝的官道算是比較平整的,但馬車還是有所顛簸,長久坐在裡頭,裴少淮只覺得昏昏欲睡,沒有精神做其他事。

  兩日後,他終於顛倒了作息,白日裡躺在車上靜寐,夜裡到了驛站、客棧,睡不著則讀讀書、寫寫詩。

  清醒的時候,本想看看沿途的風景,卻發現官路多修建在平坦開闊處,一眼望去多是農田。初春裡的農田,還在休眠。

  二十多日之後,他們過了淮河,再不見冰雪,於是轉了水路,速度快了很多,一路南下到杭州。

  一家三口在杭州略作停留,見識了蘇杭的繁華。

  果真與京都的繁華十分不一樣,江南之地似乎更加熱鬧喧囂,更加多元而獨具韻味,而不似京都那樣板板正正。

  再啟程,三日之後到了太倉州轄內。

  州衙裡的朱同知、劉通判和主簿、衙差等人,從驛站得了消息,早早恭候在城門外,迎接新上任的裴知州。

  聽說這次來的是個勳貴世子,聖上親派的從五品官,官差們臉上多了些許期待。

  馬車上,父子二人撩開車簾,仔細打量著這片臨海的兵家重地,連片肥沃的良田,百姓又可出海打漁,是個好地方。然則,與之不匹配的卻是一間間簡陋的民房,許多沒蓋黑瓦,只有茅草屋頂。

  裴秉元眉間緊皺,已經料到這個官不好當。

  到了城門,下屬迎上來,紛紛拜見,齊喊道:「下官拜見知州大人。」

  太倉州的州衙比玉沖縣的縣衙強許多,該有的前衙後院都有,看著也敞亮,可是州衙裡的官員、衙差,一個個看著卻蔫了似的,沒甚麼精神頭。

  新官上任尚且如此,可見平日裡何等懈怠。

  簡單介紹完州衙情況以後,朱同知道:「下官在望海樓訂了個雅間,略備酒菜為大人接風,還望裴大人、夫人公子賞臉。」

  都是日後的同仁,裴秉元沒有直接拒絕,說道:「沿途勞頓,身子有所不爽,且讓本官休整兩日再聚罷。」

  朱同知比裴秉元歲數大不少,已五十多,他大概猜出了裴秉元的幾分性情,遂言道:「下官遵命。」

  離開時,朱同知躊躇了幾步,還是回頭了,言道:「裴大人初來此地,仍有許多生疏之處,下官斗膽提醒幾句。」

  「朱大人請說。」

  「太倉州臨海,海上賊寇、委人猖獗,時常會趁著夜黑風高駕船靠岸,上岸入城搶奪百姓的糧食牲畜。大人夜裡記得關緊大門,叫人守著,若是半夜聽到動靜被驚醒,未明情況以前,還是明哲保身,不要出去為妙。」朱同知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太倉州成立以前,這裡原先是鎮海衛。」

  衛,即軍衛。

  「謝朱大人提醒。」

  朱同知走後,裴秉元、裴少淮父子二人面面相覷——他們知曉東南沿海一帶有海寇、委人作亂,但大慶朝水師武力強盛,賊人們敢如此猖狂嗎?若真如此猖狂,為何江南巡撫年年報平安,鎮海衛指揮司也從未報過有大亂?

  一家三口臨時住在府衙後院,林氏指揮帶來的僕人,很快就把院子收拾得有模有樣。

  裴少淮住在東廂房裡,剛剛到一個新環境裡,他一時難以熟睡。

  明明身子已經十分疲憊,可他腦子裡卻一直縈繞著朱同知的那番話,心中暗想,如若今晚城裡當真有了賊寇,絕非碰巧,說明朱同知早就料到會如此,才會預先提醒。

  輾轉難寐。

  「這裡原先是鎮海衛……」

  太倉州原是前朝的海槽重地,負責運送水師、糧食,大慶朝大破應天府後,第一時間佔領了此處,命重兵把守。等到天下太平,把守的軍卒繼續留在此地,朝廷設立了鎮海衛。

  鎮海衛管轄此處數十年,後來朝廷才改設為直隸州的。

  裴少淮心中暗想:「看來府衙和鎮海衛之間的矛盾,已將近水火不容了,他們只是把太倉州當作一塊肥肉。」

  夜半三更時,裴少淮睏極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依舊睡得不安穩。

  果不其然,四更天裡,院子外傳來一串串腳步聲,十分急促,隨後又聞各種撞門搶砸的吵鬧和百姓的哭嗆,眾多聲音亂作一團。

  裴少淮驀的睜眼,掌燈,披上袍子走出門,看見父親已經在大門處,正與看守大門的衙差爭執,裴秉元厲聲道:「我身為一州父母官,理應出去看看是何賊人如此猖狂。」

  兩個衙差要保知州大人安危,不敢開門,正在苦苦解釋、勸說。

  「州衙裡的官差何在?叫他們與我一同出去,豈有躲在院裡不出去的道理?」

  裴秉元不肯當縮頭烏龜。

  其中一個衙差不知是說漏嘴還是如何,他道:「知州大人稍安勿躁,賊寇馬上就過去了……」

  借著火把的光,裴少淮看到衙差臉上並無任何緊張,反倒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裴少淮上前,低聲勸父親道:「父親,既是場戲,咱們還是把戲看全了,再商討如何也不遲。」他相信,父親執意要出去看看,必定也是想明白了當中的蹊蹺。

  沒過一會,院外又傳來沉悶有力的步伐聲和甲胄摩擦、刀劍出鞘的聲音,賊寇們四處逃竄。

  「本官來遲,讓知州大人受驚了!」一聲孔武有力的吆喝從大門外傳進來。

  看門的衙差向裴秉元稟報道:「大人,聽聲音好似是鎮海衛的千戶,冷大人。」

  裴秉元眉頭皺成川字,道:「開門。」

  州衙門外,身著甲胄的士卒舉著火把、配著大刀,已團團將府衙圍住。那冷千戶身姿魁梧,聲音極厚,上前只略略作揖,道:「賊寇攻入城內,本官奉指揮使大人之命,帶兵追殺賊寇,現已將賊寇悉數逐出城外,請裴大人放心。」

  又道:「擾了裴大人的清夢,裴大人可以回去繼續睡了,本官會讓士卒徹夜守衛州衙,請裴大人放心。」

  語氣很正常,但裴秉元聽得出其中的譏笑。

  心知如此,但裴秉元毫無他法,他上任的第一夜,手邊一兵半卒都沒有,除了一個空頭知州以外,他沒有半分依仗能和鎮海衛相抗。

  好一個下馬威。

  翌日,衙差們終於都來了,裴秉元深感無奈,準備帶著衙差們上街,查點城內老百姓損失如何。

  還未出門,那位冷千戶又來了,手持長長的名單,身後跟幾十個「傷兵」,一進衙門便道:「昨夜追殺賊寇,賊寇拔刀抵抗,與水師搏鬥,短兵相接,軍衛裡重傷共計一千零九十人,依照大慶朝犒勞例律,他們今年理應免交糧稅,還請知州大人過目。」

  才遞過去,冷千戶馬上又道:「裴大人若無異議,還請蓋上州衙玉章,以示公允公正。」指了指身後的傷員,道,「本官帶了些輕傷可以走動的過來,裴大人盡可以查看他們的傷勢。」

  這幾十個傷兵,或背上,或大腿上,或胳膊上,皆裂出刀口子,汩汩流血,看著觸目驚心。

  裴少淮靠在府衙的側門處,聽到兩個衙差在低聲討論。

  「嘖嘖,這回下的手真狠,可都是真刀口子……自己人給自己人下刀子,也能下得去手。」

  另一個則道:「這有甚麼下不去手的?一刀口子換不交糧稅,一大家子一年不愁飯吃,你上大街去問那些老百姓,哪個不肯?」

  「倒也是,這城裡,還是軍戶們過得舒坦呀。」

  「誰叫人家牢牢把住了太倉這塊寶地呢,上司大口吃肉,手下人怎麼都能喝點湯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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