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畫七 -【和男主同歸於盡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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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19 PM

第30章

  薛妤沒在城南待太久,相反,她轉身去了個溯侑沒想到的地方。

  雲跡酒樓一層層鋪著琉璃瓦的房頂,薛妤和溯侑肩對肩坐著,中間隔著段不長不短的距離,一垂眼,就能將周圍大小酒樓,熱鬧街道盡收眼底。

  因為捏了個隱匿身形的小術法,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到他們。

  她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太陽從天穹正中逐漸往西邊傾斜,最後洋洋灑灑落下漫天碎金,那顏色又幾經變幻,最後成了夜晚燈籠照出的溫柔橘色。

  她皺著眉思考,將整件事一遍又一遍從前往後推,直至晚霞溫溫柔柔落了滿身,她才突的轉了下手腕。

  在這期間,她不說話,溯侑沒也開口說話擾她。他安安靜靜地坐著,衣擺被風吹得左右游曳,人卻紋絲不動,若不是那雙漆黑的瞳仁偶爾微動,整個人便像一幅著墨極重的畫像。

  見她終於有起身的趨勢,溯侑臉上神色才也跟著鮮活起來,他動了動唇,低聲道:「女郎,司空景師兄弟和佛女都已到執法堂了。」

  薛妤點了下頭,她偏了下身,看向溯侑,問:「可有哪裡不懂?」

  溯侑鴉羽似的長睫如蝶翼般上下急促地動了兩下,像是經歷了瞬間的撕扯掙扎,而後坦然點頭,道:「有。」

  他生來多智,在闖出一番風浪後也見識過諸多詭譎山水,深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世上強大的人比比皆是,可唯獨在頭腦這一塊,從未有不如人的時候。

  哪怕是跟在薛妤身邊後,朝年那種從聖地出來的,也常常暈頭轉向,執行任務到後面,往往已經懶得自己折騰,薛妤讓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唯有他,時時能跟上薛妤的思路。

  除了這一次。

  他想了一下午,隱隱約約有所察覺,卻又每每卡在關鍵的點上推進不下去。

  她說的是三日之內,完成這個任務,而他們唯有一個任務,就是尋找塵世燈。

  塵世燈被城南某家巨富人家買走,又跟當年提供借運邪方的方士有牽扯,他們來宿州追人,才開了個頭,就遇上柳二被殺,捆上定魂繩一事,之後查訪謝家,帶出方纔那位帶有身孕的女子。

  這全是一天之間發生的事。

  他們來宿州,才一日,甚至一日都不到。

  每一件都疑雲重重。

  燈在哪,方士在哪,甚至殺害柳二的妖是哪位,全部都不清楚。

  三日之內破案,屬於天方夜譚。

  可說這話的人是薛妤。

  薛妤不會無的放矢,更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今天早上,你提醒我,大妖殺人,意在挑釁和試探我們的實力,這種說法,對了一半。」薛妤從長往下俯瞰下面來來往往蠶豆般大小的馬車和路人,道:「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用這種方式去挑釁實力身份都沒摸清的敵人,他能活到現在,不可能自大到這種份上。」

  「可他確實這麼做了。」

  「不僅做了,還做得那樣徹底,連定魂繩都用上了。」薛妤微微抬著下巴,神情專注,在腦海中竭力還原當時那個情形,「不說定魂繩是多麼陰損的路數,會不會反噬自身,單說那根繩,本身就是件擒拿的上好靈寶。」

  「他殺柳二若真只是路見不平,臨時起意,又或者說是向我挑釁,有千萬種方法,或將人處以極刑,或千刀萬剮,樣樣都能讓人生不如死,自嘗惡果,可他偏偏選了最極端的方式,這種方式,只有一個特點,便是永生不得解脫。」

  薛妤伸出長指,隨意地點了點他們腳下的雲跡酒樓:「這酒樓位置極好,太陽一出,必能照到這個路口,而被定魂繩鎖住的柳二,作為最懼光的鬼魂,將日日生活在陽光的曝曬下。」

  「費了件上好的靈寶,冒著被我捉到的風險,還是鋌而走險這樣做了,只能證明一件事——柳二干了令他情緒失控,無法保持理智的事。」

  「他和那女子有關係。」溯侑輕聲道:「我之前想過這一層,女子有孕在身,即使是不能出現在人前的外室,也不至於身邊連個奴僕都不配,如果真這樣不在意,又何必租賃城南的宅子養著。」

  「可那女子,言行氣息都十分正常,是個普通人。」

  「是。」薛妤點頭承認,看了看沉下去的太陽,道:「所以我現在有兩個問題,一個需要司空景回答,一個需要佛女回答。」

  「先回去吧。」

  說著,薛妤起身輕飄飄從屋頂躍下,像片從天而降的落葉般出現在人漸漸少起來的街道邊,溯侑才落在她身邊,就見她回頭,看了眼他,認真道:「你這樣,很好。」

  溯侑怔了怔。

  「不懂就是不懂,你不懂我才好教你。」薛妤一字一句道:「你不懂,還死撐著不說,我就是有心想教你,也無從下手。」

  薛妤這樣的性格,平時話都不說幾句,若是方才問溯侑懂不懂時,得到的是一個懂的回答,那她勢必不會再開口解釋那一堆。

  這種情況下,若是溯侑真強撐著不懂說懂,那之後的事件中,他也只能跟朝年等人一樣,她說什麼做什麼,再也跟不上她的思路和步伐。

  薛妤說得煞有其事,因為她經歷過這樣的事,不止一次。

  松珩脾氣好,性格好,對芸芸眾生總能抱著一種不求回報的善意和包容,不可否認,這是他千年間一再吸引薛妤的閃光點。甚至他跟不上她思路節奏的時候,也只是無奈地現出一種笨手笨腳的坦然。

  可後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種好性格就變成了一種不自知的逞強,好似承認自己不如她是什麼丟人的、難以啟齒的事,即使有不懂的地方,也絕不開口,絕不提問。

  薛妤不明白。

  但她忙,很忙,忙到沒時間去問,只要他說「懂」,她便絕不再說二話,只要他不壞她的事。

  溯侑反應過來,他倏而彎了彎眼梢,道:「我不會。」

  他是從石隙中拚命生長出的細芽,會抓著一切機會往上攀爬。

  見狀,薛妤的話語也軟化了些,她道:「等我問過他們,猜測證實之後,跟你細說。」

  回執法堂時,司空景兄弟一下從大門口迎上來,前者道:「朝年小兄弟通知我們回執法堂等姑娘,姑娘可是有塵世燈的線索了?」

  司空景的師弟也適時出聲:「如有什麼用得上我們的地方,請薛妤姑娘不必避諱,直言吩咐。」

  「用不上。」薛妤一邊腳步不停往停屍間走,一邊冷聲道:「聯繫你們師父,問他這幾天查塵世燈的來歷,查出什麼東西來了沒。」

  說起這個,司空景連話都說不上,只有苦笑的份。

  沒有其他原因,主要是這位紫薇洞府的掌門人,說起來也是世人眼中仙風道骨的人物,可實在是太不靠譜,不靠譜到任誰聽了他的話都會生氣的程度。

  幾年前把塵世燈往雷霆海上一丟,就沒再管過,後來塵世燈丟失,他無所謂地朝徒弟們擺手,說得那叫一個風輕雲淡,信誓旦旦,說那不過是個沒用的東西,騙騙人用的。結果沒過多久,改口了,火急火燎打發司空景師兄弟兩人來找燈,說那燈不找著,對宿州百姓來說是大災難。

  薛妤早上問他,那燈有什麼用,怎麼就有大災難了。

  那掌門支支吾吾著答不上來,好半晌才說那燈是他機緣巧合下得到的寶物,那燈也一直沒認主,因此並不清楚這些,說那燈丟失會有大災難是因為當年他得到燈的同時還得到了一本書,書上第一頁寫著若有一日,書泛靈光,則燈有變故,需要速將燈放回書旁,否則恐生大事端。

  薛妤又問那書裡還寫了什麼,燈的具體用途,結果那邊說他現在去翻翻看。

  司空景在一邊聽著,臉都熱得慌。

  好在查了一下午,總算查出點東西來,司空景收斂神色,一本正經地回:「家師才傳了信過來,說塵世燈外貌會隨著所處環境而變化,掛在樹上,就是樣式新穎的宮燈,放在桌上,就是家常點的油燈。」

  「燈的效用也查出來了,有很多,大的小的,燈若是認了主,可以當靈器用,裡面的火芯能起到燒灼的作用,除此之外,還有遮蔽氣息,鎮壓、安撫陰寒之物的作用。」

  薛妤腳步放慢了點,撿最緊要的問:「書泛靈光,代表燈有變故,是什麼變故?」

  司空景默了默,再開口時聲音都低了點:「一般,燈正常使用時,書是不會有變化的。可這燈特殊就特殊在它還有個用處,它能聽從主人吩咐,將方圓數百里、千里的陰氣,穢物引到一個地方聚集起來,並且,它能遮蔽氣息。」

  薛妤一下停了腳步。

  「簡單來說,這燈用好了,對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來說,就是聖物。」司空景也跟著停下腳步,總結道:「既能引陰氣聚集,又能做到悄無聲息不被人察覺,這肯定不是正道手段,很有可能是有什麼百年怨嬰,鬼童要出世。」

  「若真在宿州城中發生這樣的事,對這裡的百姓來說,確實是一場災難。」

  薛妤和溯侑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想起了獨自一人住了城南一座宅子的女人,以及她那微微凸起,遮都遮不住的肚子。

  沉默半晌,薛妤朝司空景兄弟丟下一句「我知道了」,接著腳步不停朝停屍間走去。

  停屍房內,善殊微微垂著頭,手指一根一根落在柳二的臉上,像是在認真感受什麼。

  在這個過程中,九鳳百般無聊地撥弄著自己晶瑩剔透的指甲,時不時腦袋一歪,像是被那股氣息臭得沒脾氣一樣精準地倒在桃知肩上。

  薛妤進來,兩個人同時抬起頭。

  「屍體看過了嗎?」薛妤朝善殊頷首,開門見山問:「有什麼發現?」

  「確實有。」善殊擦了擦手,回看向薛妤,神色格外凝重:「阿妤姑娘讓我過來看,是不是早就有這種猜測?」

  「是,但不肯定。」薛妤將柳二旁邊放著的定魂繩勾在指尖觀察了會,道:「定魂繩上對峙時,我能感覺到另一邊濃郁的妖力,可這屍體上,耳邊那一處傷,像是被禪杖挑破的,再認真感應一下,確實透著點佛門功法的意思。」

  善殊站直了身體,衝著她疲憊地點了下頭,道:「阿妤姑娘猜得沒錯。我們北荒有種說法,有僧成大道,因執念入塵世,沾人命,染殺孽,融入妖血妖珠後行走世間的,被稱為妖僧。」

  她輕吁出一口氣,搖了下頭:「我算是知道我為什麼會抽中這個任務了。」

  九鳳一聽,扯著桃知的袖子懶懶笑了一聲,露出點興味的神色:「你們兩這是幹嘛,打啞謎呢。」

  「遙想。」桃知第無數回扶正她的身體,溫柔提醒道:「你好好站著。」

  「人間有一句話,叫良禽擇木而棲,你沒聽過麼?我是鳳凰,可不就得在樹上休息?」九鳳被他這樣不厭其煩的動作弄煩了,假模假樣地嚇唬:「你再動我,給我頭髮弄亂了,我回頭把你那片地方圈出來填我的九鳳海。」

  大概是知道她的脾氣,於是桃知也很自然地將到了嘴邊的那句話嚥了回去。

  良禽擇木而棲,她棲息的地方應該是那個生來與她定下婚約,真正的鳳凰木一族少族長的肩頭,而不是塵世間一株普通到無人問津的桃花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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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20 PM

第31章

  在善殊那句「妖僧」落地後,薛妤便陷入一段短暫的無言的沉默中,半晌,她兩條細長的眉往下壓了壓,開口道:「人間女子,懷鬼胎?」

  「我反正沒聽過這樣的事。」九鳳懶骨頭一樣散漫地抬眼,道:「鬼胎成長所需要的龐大能量,還有那鬧騰得要上天的動靜,撐都能把凡人撐死。」

  「如果真是這樣——」薛妤白瓷一樣的長指掰過柳二的臉,目光凝在他耳側像是被禪杖打出來的傷痕上,語氣一點點凝重下來:「會很難纏。」

  二三星任務之所以好接,不是因為面對的敵人有多弱小,而是沒有埋下這麼多錯綜複雜的線。

  天機書往往會直白的告訴你,在什麼地方,有什麼妖作亂,他們一去,發現果真如此,於是直接用武力降服,或帶回聖地受罰,或當場擊斃,這個任務就算結束了。

  四星以上的任務完全不是這種難度,它往往需要處理好幾件事,就比如這次塵世燈的任務,完成到現在,告訴你,凡人女子懷了鬼胎,單是這句話,落在薛妤耳裡,只有一個意思。

  ——這背後又有段難以言喻的故事。

  如果那女子是普通人,也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鬼胎,那麼薛妤得在保證她安全的情況下解決掉那個鬼胎和隱藏在暗處不現身的幕後主使。如果那女子知情,且心甘情願如此,那更得查明白,她為何如此,誰脅迫了她,以及背後之人要用鬼胎去做什麼,最後還是得解決掉鬼胎。

  很麻煩,很棘手。

  「我大概知道塵世燈在哪。」薛妤面色平靜地丟下一顆炸彈,站在她身側的溯侑像是倏而意識到什麼,輕聲道:「是那女子門前掛著的紅燈。」

  薛妤點頭,視線從柳二耳側那處因為被冰霜凍過而更明顯的傷痕上落到溯侑的臉上,而後神色微動,問:「怎麼回事?」

  「你臉色很差。」

  今早接觸過柳二屍體化成的膿水後,薛妤和溯侑都換了身衣裳。少年仗著天生的好顏色,向來穿得簡單,不是純白就是純黑,現在穿在身上的是一件寬大的黑綢長袍,沒有別的花紋和點綴,仔細一看臉色,虛弱的慘白被這樣的顏色襯得尤為明顯。

  甚至跟月前才從審判台下來時的臉色有得一拼。

  溯侑茫然地動了動長睫,像顫然被驚動的蛺蝶,道:「沒事。」

  「我天生——便是這樣的膚色。」

  薛妤想想他平時,那張臉,那雙手,確實比養在深閨裡嬌滴滴的姑娘夫人還要細膩,也就略略點一下下巴,沒有再問什麼。

  九鳳見狀,左右腳換了下姿勢,懶洋洋地歪在桃知肩頭,吃吃地笑了兩聲。

  溯侑循聲看過去,見她那雙軟和下來而顯得媚態橫生的鳳眼裡全是耐人尋味的揶揄笑意。

  他慢悠悠地垂下了眼。

  「塵世燈掛在那女子府邸前,出手殺人的妖也和那女子有關係,現在只要抓住那妖,盤問是誰作為中間人買走了燈,那方士的下落便也知道了。」九鳳拍了拍手,臉上現出點躍躍欲試的神色來:「這樣,你們任務完成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那女子在哪。」

  善殊耐心安撫道:「九鳳姑娘且再耐心等等,若是現在將那女子捉了,打草驚蛇驚動幕後之人,之後再要捉住他們就難了。」

  相比於善殊,薛妤無疑更直白一些,她看向九鳳,道:「不需要你出手,這事我們去做。」

  只差把「你別給我添亂」這六個大字掛在臉上了。

  九鳳樂得清閒,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後,手停不住地往旁邊一伸,將懵懵懂懂站著的蘇允勾到身邊,惡劣地扯了扯他像模像樣梳起來的高馬尾,道:「小鬼,你們人族平時都喜歡玩些什麼,等會帶姐姐也嘗嘗鮮。」

  蘇允被她蹂躪得嗷嗷慘叫,一張臉都變了形,脫困後連滾帶爬地躲到桃知身後,九鳳再伸出那幾根漂亮指頭的時候,就被桃知連說帶哄地制止住了。

  「再等半個時辰。」薛妤道:「我讓朝年和輕羅等人去查謝家那棵槐樹的歷史了。」

  「我這也還需要一點時間。」善殊抿著唇角解釋道:「宿州護城寺在用香火之力追查城內出現過的佛家功法氣息,若是成功,能大概鎖定妖僧停留的大概位置。」

  「這樣,即使女子這邊的線索中斷,我們還有這條線可以追下去。」

  ===

  城南,昭王府內院,花木葳蕤,彩蝶翩躚,怡然的花香充斥著府內每一處角落。

  王府不同一般人家的氣派,連著打通了四處宅子不說,還頗為奢侈地在府中心挖了個湖,跟普通世家貴族那種過家家般的秀氣挖法不一樣,那湖深不見底。不論陰天晴天,清晨或傍晚,深郁的霧氣始終籠罩在湖的周圍,像是為那湖披了無數層遮蔽視線的淺紗,令人看不清全貌。

  湖中心潦潦草草建了座簡單的亭子,亭子頂棚只淺淺鋪了層茅草,四面光露露立著四根柱子,柱子連漆都沒刷,風雨一起,亭中的人便霎時成為落湯雞。

  這亭跟王府奢靡講究的風格格格不入,可偏偏被看守得極嚴,除了昭王裘召,少有人能進去,執著刀劍的王府親兵更是時時不離,不放過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此時,湖心亭上罕見的坐了三個人。

  因為不准侍女丫鬟進出,其中一人不得不自斟自酌,他留著長長的鬍鬚,面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手指如枯竹般捏著小巧的酒盞,向居於主位的昭王敬酒,道:「臣下星夜不停從皇城趕回,才到宿州,就聽說了王爺的好消息。」

  昭王和人皇裘桐是親兄弟,眉眼中的陰鬱也如出一轍保留下來,就連笑起來時,也都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意味,「說來聽聽,本王何喜之有?」

  那人像是早習慣了他這種語調,朗笑一聲,擠眉弄眼道:「趙悅姑娘的美名,在這宿州城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王爺好福氣。」

  「待過兩三年,王爺回京時,說不定已是兒女雙全,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麼。」

  男人之間,談起風月之事,氣氛便一下子鬆了下來。

  「就你這張嘴會說。」昭王挑著唇漫不經心笑了一下,道:「不過一個戲子,生了副好身段,好色氣,本王不忍花落泥濘才收入府中,真論生兒育女,非得王妃所出嫡子嫡女才好。」

  那人便連連笑道:「是是是,誰都知道王爺和王妃感情好,是臣下多嘴了。」

  昭王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眼,看向在對面坐著從始至終一聲不吭的僧人,長指提醒似的在小桌上敲了敲,道:「匯覺大師。」

  那人方淺淺地抬眸,露出一張唇紅齒白,清俊若少年的臉,他回望向昭王,毫無波瀾地道:「昭王。」

  像是習慣了這樣的對話方式,昭王也不著惱,他身子朝前傾了傾,甚至還淺淺笑了聲,問:「洛彩姑娘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都好。」匯覺頷首,身邊禪杖上的銅環被風吹得叮噹叮噹響動,一聲聲落出某種清脆的旋律。

  「都好就好。」昭王看著那張不知多少年過去,愣是一點沒變的臉,眼中隱隱沉鬱下來,他接著道:「雲跡酒樓柳二暴斃的事,本王已經聽說了。這事,本王認為不妥,很容易惹禍上身。」

  「不瞞兩位,這次來宿州城追查塵世燈下落的兩位,身份上大有來頭。皇兄早前傳信給我,說若真到了必要時刻,寧可將鬼嬰捨棄,也不能與她們面對面碰上。」

  另一位聽了這話,眼一下睜大了,當即也顧不上喝酒,詫異地連聲道:「我們為這事付出了多大的心力,這說捨棄就捨棄,來人到底是怎樣的身份。」

  昭王回答時並不看著他,而是盯著匯覺,一字一句道:「聖地傳人,兩個。」

  「兩個」被他咬得極重,像是某種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警告和提醒。

  那人眼珠子一下瞪直了,話語在嘴裡轉了又轉,像是覺得頹然,又憋了回去。

  昭王說話時,匯覺只盯著水面看,不知道聽沒聽進去,聽進去幾分,等世界悄然安靜下來,他才若有所覺地抬頭,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額心那粒點上去的硃砂妖異得近乎滴出血來。

  匯覺道:「不衝動,怎麼讓她們查上我,不查上我,鬼胎怎麼降世?」

  鬼胎不降世,她怎麼能活下來。

  「終究要走這一步,早一點,晚一點,沒什麼差別。」

  他這話一落,昭王近乎有種被完全看穿的錯覺,他危險地瞇起眼,發現匯覺神情自然,甚至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

  彷彿平靜赴死,於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甚至是盼望已久的一件事。

  昭王慢慢轉動著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反而逐漸冷靜下來,他思索半晌,索性將話攤開了說:「本王是凡人,仙門中的手段,匯覺大師你比本王懂。鬼嬰誕生之日,若是沒有大師的力量,則勢必會吸乾母親的生氣作為養分。」

  「我知道。」匯覺平靜地撫了撫衣袖,而後與昭王對視,頭一次露出認真而凝重的神色,一字一句話語說得十分之重:「我死,她生。」

  「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都沒做過,我死之後,昭王也別想著以防萬一,斬草除根,我在她身上留有後手。但凡她受傷,王府鬼嬰,還有這湖中的東西,將一件一件公佈於天下人眼前。」

  「比起跟聖地交差,以王爺的本事,庇佑個普通女子,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昭王沉默良久,突然將酒盞往前一推,他徐徐站起身來,笑道:「大師放心,本王一向言而有信。」

  匯覺深深瞥了他兩眼,起身拎起禪杖,才要轉身離開,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啞聲通知:「那位聖地傳人在我來之前到過她住的地方了,她在塵世燈上做了手腳,鬼嬰若不想自身受重創,必會在三日之內出世。」

  「我不會管鬼嬰。」

  「我只要她活著。」

  ====

  半個時辰之後,朝年捧著本書衝進執法堂偏房,他朝薛妤道:「女郎,查出來了。那樹確實在謝家入住前就有了,而且很有古怪。」

  薛妤接過書,一目十行掃下來,在看到最後時眼神冷然凝了一瞬,而後將書合上,道:「果然。」

  迎著善殊和九鳳的眼神,她簡單解釋了兩句:「這槐樹在百年前被種下時,當時的府裡恰好沒了一名女嬰,這女嬰也不是意外死亡,而是盼兒子盼瘋了的親娘聽信了過路騙子的話,生生將她給溺死的。此後百年,這座府上前前後後有數十名女童死亡。」

  那些怨氣和陰氣,全部聚在那棵槐樹上。

  「鬼嬰無法覆在人類女子身上,她們承受不住那種力量。可若那女子並不完全是人,又同時懷有身孕,被鬼嬰看中鳩佔鵲巢,就說不定了。」

  「並不完全是人。」溯侑垂著眼,睫毛上都蒙上一層細密的汗,他不敢抬頭,只是輕聲吐字:「像,陳淮南那樣的——」

  薛妤點頭,當機立斷道:「去城南。」

  「鬼嬰三日內會出世,屆時必定鬧出大動靜,我們先去佈陣,將那塊地方與城南地界隔開。」

  「好。」善殊溫柔應下,道:「等我片刻,我準備些鎮壓的東西。」

  朝年等人也一溜煙跑去準備之後三天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唯有薛妤和九鳳在樹蔭下吹風,一個在想事情,一個在看熱鬧。

  「誒。」九鳳最終還是憋不住話,她蹲在地上,撿了幾片葉子在手裡把玩,道:「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你看重的那隻小崽子,疼都快疼死了。」

  薛妤終於看向她。

  九鳳見狀,朝天上翻了個白眼:「不論鬼嬰還是那燈,再或者那棵樹,都是大陰之物,你帶他轉一圈,自己沒事,他呢,他——」

  「說重點。」

  九鳳沒好氣地加快了語速:「生長期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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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01:12 PM

第32章

  晚霞揮灑出極致絢爛的幾抹後在天際銷聲匿跡,人間四月的晚風徐徐拂在人的臉上,動作之間,是說不出的柔和繾綣,溫存小意。

  薛妤聽過九鳳的話,轉身回望,才發現溯侑一反常態的遠遠落在後面。

  他長得高,骨架削瘦,站在才點起的燈盞邊,被拉出長而虛幻的一道黑影,微微落著眼看不清神色,整個人幾乎要無聲無息溺進如潮水般湧上來的夜色中。

  薛妤走到他面前,道:「溯侑。」

  「抬頭。」

  少年身體有一瞬的僵硬,他沉默著屏息了片刻,半晌,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懷著某種執拗的目的,舔了下乾裂的唇後沉著啞意開口:「女郎,我沒事。」

  「我……」

  薛妤皺眉,根本不聽他各種不將自己當回事的強撐借口。她伸出長指,落在他線條流暢的下顎,而後稍微用力,就將他整張臉挑了上來。

  溯侑剩餘的話一下自動消音。

  橘黃色的燈光下,他一張臉像是才從水裡撈起來,連睫毛上都蒙著汗涔涔的水珠,抬著眼躲避薛妤視線時,那些汗珠便一顆顆順著眼瞼滾下來,懸懸掛在下巴上。

  若說他先前臉色是不正常的白,現在兩腮則漫出高燒一樣的紅,現出一種甜蜜的成熟的桃李般的艷色。

  「這就是你說的沒事?」

  薛妤問。

  這樣的動作下,溯侑的神情避無可避,他捏著寬大的衣袖,不知是因為全身各處拉扯著漸漸令人難以招架的疼痛還是一些別的什麼,指節用力得泛起急驟的白。

  他此刻神情像做了錯事被大人偷抓的孩子,既茫然,又忐忑。

  「妖蕪果,用了沒?」薛妤話才說出口,就覺得問了個多餘的問題,於是她收回手,言簡意賅道:「拿出來。」

  溯侑照做,橙黃色的果子完完全全佔據了她的掌心,他看著她擰著眉,垂著眼,難得有些笨拙地施展起屬於妖族的催長術法。

  風一吹,燈一晃,她半側臉頰分明冷若冰霜,他卻愣是從中看出了幾分耐心。

  對他的耐心。

  妖蕪果吸收了精純的靈力,眨眼間便冒出一棵細嫩的芽,那棵芽甫一舒展身姿,就像是有自主意識般纏上了溯侑的手腕,嗖的一下鑽入血肉裡,沒了蹤跡。

  薛妤再一抬眼看他,少年長身玉立站在燈光下,從眉眼到髮梢,每一處都透露著被安撫住的乖巧和聽話。

  「等下你別去了,就在執法堂休息。」

  並不是跟他商量的意思。

  換句話說,等同於命令。

  溯侑一直強撐著不說也是這個原因。

  其實與鬼嬰博弈那樣的場合,他和朝年等人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可四星半的任務難得,即使是薛妤,也僅僅接過兩次。

  若是能全程參與,對他而言,亦是一次難得的能夠成長和磨礪的機會。

  他需要快速提升,不論是自身實力上的,還是辦事能力上的。

  還有就是。

  這樣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中,薛妤不應該因為什麼人,什麼事而分心。

  幫不上忙,總不能還拖後腿吧。

  宿州城開始亮起千燈百盞,月華也從天穹末端一路流下,溯侑像是被這樣的光亮閃到,側著身別了下眼,應得低而自然:「好。」

  ===

  薛妤等人到城南那片地域時,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起了燈。

  因為住的都是有講究有聲望的大戶人家,整條小巷顯得格外幽靜,來往的多是下值的伙夫僕婦,或是奉命辦事的丫鬟。他們浩浩蕩蕩一行人的動靜,引得過路之人頻頻側目。

  等到了巷子盡頭,見到那座眼熟的府邸,薛妤停下腳步,朝身後的人點了點下巴:「都隱匿到暗處去,別發出動靜。」

  聞言,朝年和梁燕,以及善殊身後兩名女侍都躍到就近的樹上,借助著濃密樹冠和枝葉的遮掩,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連氣息也死死收斂住。

  薛妤上前叩門,這回來應聲來的是個面容和善的嬤嬤,說話時笑吟吟的,現出一點屬於年長一輩的慈祥來:「誒,來了來了,姑娘這是——」

  薛妤將早上編好的台詞又重複了一遍。

  沒過多久,那位身懷六甲的女子得了傳信被個俏美的丫鬟扶出來,依舊是輕聲細語地請她們去裡面坐。

  這一次,薛妤沒有拒絕。

  府內很簡單,但顯然才收拾過,東西都井井有條擺放著,並不顯得雜亂無序,隨意一兩瓶開在早春的花,將古板的見客正廳襯出幾分怡然的野趣。

  「大妖傷人,兇手尚未抓獲,執法堂長老尤為重視,令我們將城南徹查。」薛妤手指搭在沏好的新茶茶盞上,說話時尤為正經,任誰都看不出半分端倪和異樣,她不動聲色看向坐在對面的女子,道:「命令如此,希望夫人配合。」

  「這是自然。」女子淺笑著朝薛妤和善殊點了點頭,手落在隆起的腹部輕輕撫了兩下,道:「我姓洛,單名一個彩,兩月前搬到了這。」

  「只你一人?」薛妤追問。

  洛彩點頭,回憶起往事,那張靈動如少女的臉上不可遏制地浮現出憂傷和惆悵:「我夫君生來體弱多病,即使日日湯藥不停,也依舊沒熬過入春前的最後一場雪。」

  「我們自幼相識,夫妻情深,他一去,我整日昏昏沉沉,以淚洗面,原本以為餘生就要這樣渾渾噩噩度過,可這個孩子——」

  「他不忍我受苦,來得及時。」

  「診出喜脈後,大夫說,因為前段時間憂思過度,這孩子胎像不穩,建議我換個環境,避免觸景生情,靜靜安養後,情況或許會有好轉。」

  「正好,我們在宿州有這麼個空著的宅子,我思來想去,還是來了。」洛彩道:「說來奇怪,自我來後,日日隱隱的腹痛再沒有發作過,再請大夫來看,都說這孩子健康得不行。」

  只怕真正的孩子早被鳩佔鵲巢的鬼嬰扼殺了。

  薛妤和善殊對視一眼,後者一斂裙邊,含笑嘮家常般問:「既要安胎,怎麼獨身一人,這豈不是要自給自足,每日為生活中的小事親自操勞。」

  「其實並不只有我。」洛彩挽起鬢側一綹發,輕聲回:「先前府上有個伺候了我與夫君近十年的嬤嬤,我用得順手,也一併帶來了。」

  「想必是這府空著,地方大,我們兩人又深居簡出的緣故,外人看著並不招眼,以為只我一個。」

  「在這位姑娘提醒我獨居不妥前,已經有附近好心的鄰居提醒過我了。這孩子月份漸大,情況也穩定下來,我想了想,確實該多招些人伺候,於是便有了府上這些。」

  薛妤面無波瀾地聽完這些話,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聽洛彩停了話音,才不疾不徐將手中茶盞放下,發出清凌凌的一聲響。

  「夫人。」

  她看著洛彩的眼睛,突然道:「據附近人家的供詞,都說這兩個月有僧人頻繁出現在城南,我們追查了一天,都沒查出蹤跡,不知夫人可曾見過他?」

  「僧人?」洛彩訝然地睜大了眼,而後皺起眉細細思量,搖頭道:「未曾見過。不過我為了安胎,其實沒怎麼出過門,只偶爾讓嬤嬤在牆上的菱窗前搬上把椅子趟一趟,看看外面過路的人,還看不清臉,只能隱隱看到些衣角配飾。」

  薛妤審過鄴都無數鬼怪,正兒八經觀察人神情時,一個細微的抬眼,不自然的抿唇,都能成為撬出關鍵線索的豁口。

  可此時此刻,洛彩那張明艷動人的臉上,全是真情實意的茫然和訝異。

  她是真不知情。

  也是真期待和盼望著肚子裡的生命來到世間。

  那麼,她們要是現在說實話,不論有沒有拿著執法堂的令牌,都極有可能被府裡的僕人拿著木棍掃帚撲出府。

  可不說,不提前讓她配合,採取措施,三天後鬼嬰出世,洛彩甚至活都活不下來。

  孰輕孰重,根本無需深想。

  薛妤有自知之明,這樣的活不適合她,她看向善殊,道:「麻煩善殊姑娘跟夫人解釋。」

  善殊苦笑著頷首,轉而站起身,面向洛彩,輕柔地說出那些對一個即將為人母的女子而言極其殘忍的話語:「夫人,非我們不識趣冒犯。接下來的話,你可能不願相信,可時間急迫,我們希望你聽完始末之後仔細想想,然後配合我們捉妖,除惡。」

  面對人族女子無辜而懵懂的神色,善殊頓了頓,道:「你的孩子,被鬼附身了。」

  洛彩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她扶著嬤嬤的手站起來,身形顫巍巍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凝上了怒意:「我對兩位好言相待,也事事配合,沒想到你們居然。」

  她半生溫柔,連怒急了罵人都找不到詞,頓了頓才拔高了聲音道:「我不知道什麼執法堂不執法堂,就算是聖地朝廷來了人,也不能這樣信口雌黃,指著別人還未出世的孩子說成鬼!」

  半晌,薛妤和善殊被府中力大的婆子推搡著出了府,好好的一扇門在他們眼前匡噹一聲碰上,動靜大得上面一層灰也跟著落下來。

  先前那笑瞇瞇的婆子也變了副臉,指責地出聲:「不知所謂。」

  總之,兩人確實被掃地出門,且過程格外狼狽。

  善殊好脾氣地捲了捲袖邊,聽過身後女侍的低聲回稟後,有些擔憂地去看薛妤的臉色。

  薛妤忍耐似的閉了下眼,再睜開眼時,臉上已經是難以按捺的慍怒之意,她道:「不給鬼嬰成長的時間了,現在佈陣,夜半子時動手,逼它和妖僧出來。」

  「朝年。」她朝樹後喚了一聲,隨後將一件薄若蟬翼的輕紗衣丟到朝年懷裡,眼也不抬地吩咐道:「現在進去,給裡頭有孕的女子披上。」

  「鮫紗。」善殊看著那件衣,感慨般的喟歎一聲,道:「我還以為阿妤姑娘生氣,不想管這人了。」

  畢竟生來高高在上的人,最受不得的就是冒犯和怠慢。

  「沒。」薛妤道:「任務做多了,被關在門外的次數也多。他們不懂這個,沒什麼好生氣的。」

  善殊想,內心真正強大的人,確實不會因為這點事而惱羞成怒。

  那麼她臉色如此明顯的怒意,是因為什麼呢。

  是這個被利用的人間女子和那條無辜逝去的生命。

  還是某個不聽話,執意頂著生長期亂跑的妖族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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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04:15 PM

第33章

  熱水打著旋轉進杯底,又被會察言觀色的丫鬟端到近前,嬤嬤扶著洛彩坐下,斟酌了再斟酌,說著討喜的話寬她的心:「夫人可別聽她們瞎說一通。我聽人說起過,執法堂厲害歸厲害,可也常有學藝不精的小弟子進去渾水摸魚,完不成任務了就指鹿為馬,冤枉好人。」

  「況且就憑著那兩塊,兩塊啥也看不出的令牌,也不能證明她們就是執法堂的人,說不定是從哪撿來嚇人的。照這般說,真是居心叵測,若夫人因此出什麼好歹,非報官去拿她們不可。」

  生長於市井的婆子什麼也不懂,可洛彩讀過詩書典籍,早年跟著丈夫見過不少世面。

  方纔兩位女子,不論站或是坐,都有自成一派的姿態,衣著配飾樣樣非凡物,言談舉止更叫人自慚形穢。

  普通人家養不出這樣的女兒。

  她們有這騙她的功夫,做什麼不好。

  人往往總是這樣,越在意的事就越愛多想,一星半點的可疑之處都要翻過來,倒過去地反覆咀嚼。每想一遍,心裡就咯登一下。

  洛彩指甲捏得極緊,深深陷入掌心裡,整個人像是一根繃緊的弦,又像一隻遭了雨淋的鳥,顯而易見是受了驚的惶惑不安。

  那婆子見她憂心忡忡,一副深以為意的模樣,才提了口氣要接著喋喋不休說那些不知道從多少人嘴裡傳出來的留言,就見洛彩的肚子突然打拳似的動了一下。

  那動靜不小,驚得那嬤嬤一下將所有的話都卡在喉嚨裡。

  「怎麼了?」洛彩看向嬤嬤,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全無察覺似的,現出一點提線傀儡般不般配的僵硬之意:「你接著說啊。」

  一向多嘴多話的嬤嬤心一顫,嘴角勉強動了兩下,方一邊偷偷看洛彩的肚子,一邊自欺欺人般接著道:「老奴說得粗俗,但就是話糙理不糙,咱們是凡人,既不修仙,也沒跟什麼門派有牽扯,真要有什麼神鬼靈異事,也是朝廷派人下來通知,哪有這樣潦草給人定性——」

  嬤嬤突然說不下去,因為洛彩突然一反常態的笑起來。

  跟之前秀氣優雅的笑不同,她笑時甚至發出了尖而高的「咯咯」聲,嗓子裡咕咕噥噥的,像數十個孩童同時得了什麼有趣物件時好奇而滿足的低語議論。

  丫鬟見狀,率先反應過來,「啊」的扯著嗓子尖叫一聲,慌不擇路逃跑時將桌上奉著的茶水帶得叮噹匡當砸了一地。

  這響動驚動了洛彩身邊站著的嬤嬤,她張了張嘴,一張臉抖得跟剝落的樹皮一樣,半晌,才連滾帶爬地出了待客的正廳。

  偌大的宅子山搖地動般震顫起來,才買來的丫鬟婆子暈的暈,跑的跑,一時之間鬧得雞飛狗跳,人聲沸騰。

  她們跑,洛彩也不追,看戲一樣坐在四四方方的凳子上,不老實地挪動著臀,小孩般嬌嬈地舔了舔自己的指尖,像是嗅到什麼香甜的東西,又天真地笑起來:「跑吧跑吧,一個都跑不掉,通通要被我吃掉。」

  是個爛漫清脆的女童聲。

  這樣異常的情況只持續了大概半盞茶的功夫,洛彩恢復神志的時候,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黑,耳邊也是「嗡嗡嗡」的一片吵鬧。

  好半晌回過神來,手先落在小腹上,見沒有任何異常,提下的心還沒徹底放下,一口氣就噎在了喉嚨口。

  只見她的肚子如吹氣皮球一樣脹了起來,眨眼間就已快到臨盆的月份,她漸漸連自己的腳尖都看不到,視線裡只有那個大得離奇的肚子。

  洛彩腦子頓時嗡的一懵,在撕裂般的疼痛鋪天蓋地湧來之前,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果然,她們說的果然是真的。

  薛妤和善殊就是在此時衝進來的。

  薛妤手裡提著一盞鮮紅似血的燈,那燈不受控制地亂顫,光芒越來越盛,顏色越來越妖異,罩子裡的火芯熊熊燒著,像是得了主人的話,要將拿燈的人手灼出個洞來。

  偏偏它被薛妤握著。

  那燈越不老實一分,身上蒙著的寒霜就更厚一層,到後來,已經看不出這是一盞燈的形狀,它才終於知道怕似的,垂頭喪氣地歇了勁,安靜下來。

  這就是引她們一路從霧到城追到宿州城的幕後元兇,塵世燈。

  薛妤和善殊之前在外守著,為了降服它,很是花費了一番氣力。

  善殊捏了個小術法,將在疼痛中時清醒時迷糊的洛彩放上了床。薛妤在塵世燈上下了個封印,動作利落地掛在床幔上。

  緊接著,以她為中心,連著外面早就佈置好的隔絕大陣,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提了起來,爆發出鋪天蓋地的靈光。

  但凡有些修為的,隔著十里八里都能察覺到這邊不比尋常的動靜。

  「這樣大的陣仗,那妖僧也該來了。」善殊彎腰細細看洛彩的神色,視線又落回她大得不像樣,像是繃到極致,下一刻就要炸開的肚子上,看了眼薛妤,道:「聽留在執法堂的人說,你身邊那小少年好似不太聽話。你前腳來,他後腳就去雲跡酒樓盯梢了。」

  「哪都好,就是不聽話。」

  薛妤顯然也得知了消息,她美目微掃,屈指在塵世燈上敲了敲,帶著點威脅似的意思,那燈於是不情不願地徹底熄滅。

  做完這些,她才難得的露出點被牽動的不太愉悅的情緒,道:「不知道跟誰學的,不將自己的命當命。」

  「剛來時也不這樣。」

  「倒是挺聰明。」善殊將手中的止痛散給洛彩服下,誰知她一碰那東西,整個人就劇烈地抖,一點美人唇顫顫地哆嗦,像是碰了什麼劇毒的烈藥一樣,「這鬼嬰,想生生耗死她。」

  薛妤見狀,直接上前捏過洛彩的下顎,強迫她張著唇,善殊終於順利將止痛散給她灌下,神色眼見輕鬆了些,才又道:「大陣裡裡外外需要那麼多人守著,就連九鳳都作為陣心脫不開身,等會真打起來,我們這邊完全沒人再去探查城南那十座府邸的動靜。」

  「溯侑聰明,知道你的心思,更知道這個缺口得有人去堵。」

  「也確實解了我們當下之急、後顧之憂。」

  善殊沖薛妤笑了下,道:「人家小少年忍著疼做事,等會這邊結束了,你也別跟人生氣。」

  薛妤動了動唇,才要說話,就見房間內驟然刮起陣陣陰風。須知,屋內四扇窗都牢牢鎖著,大門緊閉,這無故而起的風從哪來的,一想就知。

  窗匡當匡當動盪起來,那樣的動靜,像是有人在外使勁撞擊,於是很快,四面窗都經受不住這樣的摧殘,一扇接一扇掉落下來。

  「咯咯。」

  「咯咯咯。」

  小孩子刻意使壞捏著嗓子叫喊的聲音和身上叮叮噹噹的鈴鐺碰撞聲響到一起,成為一種陰柔的催人命的旋律,在這空蕩蕩的宅子裡接二連三響起,又飛一樣往四處擴散,像是在搜尋什麼令人期待的獵物。

  薛妤和善殊對視一眼,後者輕聲道:「我們進來之前,那些僕人已經被你我身邊的人帶出去了。」

  薛妤方點了點頭,背抵著牆站著,動作間,利落的便衣翻開條口,露出凝脂般的一截肌膚,與上面那條顯眼的草草塗了點止血散了事的傷口。

  雪白與鮮紅糅雜在一起,那道傷口血肉翻捲,光是看一眼都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十幾個女嬰滿府的找人補充能量,找不到人才會回來化整為一,從洛彩肚子裡出世。在這之前,她們不能出去,得在屋裡守著。

  善殊盯著薛妤手上那傷,想起方才佈陣完成後,這位鄴都公主十分嫻熟地拿著刀眼也不眨往自己手腕上一劃,鮮血噴濺出來,又淅淅瀝瀝落到陣法上。

  那血像是有什麼加持效果一樣,幾乎是落在陣法上的瞬間,整座大陣光芒比起之前,亮了數倍有餘。

  「都說靈陣師體弱,身體上的傷格外難痊癒,阿妤姑娘這傷,可要服用些恢復的丹藥?」善殊有些擔憂地道:「不知那妖僧實力如何,往最壞處想,到時這鬼嬰,可能得交給阿妤姑娘處理。」

  薛妤不想多說自己不用外藥的事,藉著她後面的問話,將前頭的囫圇模糊過去:「不礙事。鬼嬰這邊由我來。」

  此時,那十幾位慘死的女嬰滿府翻遍也找不著一個活人,驀的發出怨恨的尖嘯,翻騰的死氣如潮水般一層層堆疊,翻騰到半空,又成了黑森森的雲,最後一股腦對著床上躺著的洛彩湧去。

  洛彩原本有些渙散的瞳仁突然定住了,像是正常婦人生產那樣,疼得熱汗淋漓,唇都咬破,現出殷殷血跡——這還是在吃了止痛散之後。

  若不然,孩子還沒出生,她就先疼暈了,而等鬼嬰出世後,她作為生母,將頭一個作為絕佳的養分被生吞掉。

  「這樣不行。」薛妤幾次彎腰查看洛彩的情況,看著她身上那層漫出光彩與鬼氣抗衡的鮫紗衣,皺眉道:「沒有力量來源,鬼嬰出不來。聚靈鼎,佛女可有帶上?」

  「有是有。」善殊一邊將小巧的銀色四方鼎拿出來,一邊凝著洛彩眉眼,道:「可若是用了聚靈鼎,之後就不能對她用忘塵咒了。」

  原本她們是打算這事過了之後,給洛彩施個忘卻前塵的小術法,將懷胎、鬼嬰這一段記憶抹去。如此一來,她醒來之後,就只記得自己是因為丈夫早逝,鬱鬱寡歡而來城南散心。

  如若不然,光是這一天發生的事,洛彩可能一輩子也忘不掉,不僅要接受人鬼神妖的全新世界,還得接受自己孩子被鬼害死的事實。

  這對她來說,未免太殘忍。

  「顧不上那麼多了。」薛妤伸手探了探洛彩滾燙的額頭,從善殊手中接過聚靈鼎,道:「凡人身體太弱,經不住這麼熬。」

  人活著,比什麼都強。

  就在薛妤要施展聚靈鼎時,陣中突然傳來頗大的動靜,還有九鳳氣急敗壞要跳腳的聲音:「……哪來的死禿驢,還厚著臉皮冒充什麼遊俠方士,今天非得給本殿死在這!」

  薛妤停下動作,將聚靈鼎隨手放到房中方桌上,輕聲道:「來了。」

  九鳳守在陣心,無論如何離不得身,匯覺也根本沒想跟她過招,只在她橫刀冷眼問出那句「千年前為陳家提供借運之法的方士是不是你」時掀了掀眼皮,淡聲應了句是,姿態甚至還帶著點佛家人獨有的謙遜守禮。

  九鳳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當場出手鎮壓,偏偏她此時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能嘴上哇哇亂叫幾聲出氣。

  匯覺便這樣旁若無人,如進自家庭院一樣進了宅子,一路輕車熟路到正院庭前。

  在他腳步踏進房門的前一刻,原本偃旗息鼓的塵世燈驟然亮了一下,洛彩一聲含糊的痛呼卡在喉嚨裡,人在下一刻暈了過去。

  匯覺拄著禪杖,一步一響地行至洛彩床前,而後半蹲在床沿前,長久地凝著她汗涔涔的眉眼,珍而重之地尋了她如水蔥般的指頭握著。如此才像終於尋了歸路的人一樣,挑著唇輕輕勾出一個弧度。

  他冷著臉時顯得古板而僵硬,這一笑,卻不知怎麼釋放出種豁然的少年氣來,眉宇間每一根緊繃的線條都放鬆下來,露出原本俊俏而清秀的五官。

  看著像個唇紅齒白的小和尚。

  薛妤冷然看著這一幕,長指微動,問:「柳二是你殺的吧?」

  匯覺握著那根手指,便怎麼也不肯放了,連帶著冷冰的神色也溫和繾綣起來。他像是知道早就會面臨這一遭,像是早知道要踏進這張請君入甕的網,因而認得坦然:「是。」

  「陳家於我和素色有舊恩,借運之術,是我給的。」匯覺的聲音甚至是從容而平和的:「塵世燈是我拿的,柳二是我殺的,那根定魂繩,也是我的。」

  他一口氣通通認下。

  善殊感受了片刻,驚疑不定地開口:「你的氣息。」

  「是。」匯覺笑起來一點威脅也看不出,他望向善殊,像是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千年前,我佛法也修到了一定境地,北荒來人,準備納我進聖地。」

  「不過現在損傷了許多。」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在善殊心裡掀起了波瀾。

  六聖地中,除了崑崙常年招新,其餘五地,對此管控極嚴。像北荒,只有佛法極高深,能被長老看上的人才有資格進聖地,且必定是當時年輕一輩的翹楚人物。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走了妖僧的道。

  「不用聚靈鼎。」匯覺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洛彩,伸手慢慢將她散亂的鬢髮別到耳後,像是怕驚醒了她一樣,聲音落得又輕又慢:「她膽子小,經不住嚇。」

  「她不是個純粹的人,真正的肉體凡胎不會被鬼胎看上。」薛妤一針見血地問:「所以她是什麼,或者說,在這世之前,她是什麼。」

  「是妖。」匯覺竟正兒八經地回她:「是一隻不太聰明,又鬧得不行的小狐妖。」

  薛妤於是懂了。

  又是一樁纏綿悱惻,不得善終的情愛故事。

  「現在這個局面,你準備怎麼做。」薛妤平靜地指出事實:「明知是局,仍要踏進來,想必不希望她死。」

  匯覺看向洛彩,眼神竟說不出是歡喜多一些還是釋然多一些。左右遲疑了半晌,他像是終於做了什麼艱難的決定,傾身上前,用唇瓣輕而慢地蹭了下洛彩的額心。

  珍惜的,慎重的,還帶著點不經意的眷戀和討好。

  說起來也是活了上千年的人,這麼個微小的動作,竟像是用盡了匯覺微薄的臉皮,他耳朵都紅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讓兩位見笑了。」

  來這之前,薛妤想過會昏天暗地一頓對弈,刀光劍影中降妖除鬼,卻怎麼都沒想到是這種開場。

  她不由木著臉別了下頭。

  匯覺握著洛彩冒著微弱熱氣的指尖,含笑道:「過了今夜,便是個純粹的人了。」

  話音落下,他的手也放在洛彩高高凸起的肚子上,渾身靈力受到驅使,如江海般爭前恐後釋放出來,半空中像是圍繞著他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光雨。

  「你這是。」善殊瞳孔微縮,輕聲吐字:「要以命換命?」

  匯覺並未抬頭,週身力量卻湧得更急,更快,捲成了風一樣的旋。

  沉寂下去的鬼嬰再也忍不住這種致命誘惑,又活躍起來,貪婪地大口鯨吞這些力量,被引著一點一點懸出洛彩的身體。

  那是個粉雕玉琢的女童,頭上紮著兩個朝天的揪揪,胖乎乎的手腕上一邊掛著個手鐲。如果不看那雙惡毒到極點的眼睛,誰也不會將她和「鬼嬰」這樣滲人的字眼聯想到一起。

  幾乎就在鬼嬰脫離母體的瞬間,薛妤看準時機,飛快出手,與此同時,善殊指尖彈出一張張盛著佛光的符紙,如箭雨般射出去。

  那鬼嬰在槐樹上成長了上百年,又吸食了塵世燈引來的諸多陰氣,臨近出世,猖狂得不成樣子。

  奈何同時面對薛妤和善殊,很快就被打懵了似的蔫了氣。

  「都給我等著,給我等著。」鬼嬰憤憤地跺腳,用小女孩嬌憨的語氣說著怨毒的話,她一雙眼落在薛妤和善殊身上,權衡利弊一樣思考,末了,使勁搖了搖手上掛著的鈴鐺。

  「她在叫人。」薛妤一眼看穿,總覺得事情到這一步,是天機書也不曾料到的發展。

  現在塵世燈找到了,妖僧也出現了,只要降服鬼嬰,這個任務就徹底結束了。

  可鬼嬰在叫人。

  她的背後還有人?

  薛妤一下子想到了溯侑。

  其實以她的性格,想安排人在雲跡酒樓或是城南巷口守著完全是有備無患,說白了就是安個心,所以在人手不夠的情況下這樣的舉動便成了可有可無,沒想到真出現了意外。

  事實證明,薛妤的猜測沒錯,鬼嬰果真叫來了人。

  來人一身黑衣,鬼面面具死死地扣著臉,只露出一雙黑色的瞳孔,他像是知道薛妤和善殊的身份,根本不和她們硬碰硬,鋌而走險來一趟的目的只為救人。

  來人輕功極好,但不懂什麼招式,那一身修為好像是從別人身上偷來的一樣,能夠在薛妤和善殊的絞殺下拎著鬼嬰飛快逃跑,全仗著從他手裡丟出來,又在空中炸開的靈寶。

  那些靈寶樣樣威力不俗,但都沒機會在主人手下大放異彩,就被粗暴地丟棄,發出轟然巨響,以自爆的方式為來人擋下鋪天蓋地的圍剿。

  又一道金光將薛妤的攻擊擋開,她的瞳色徹底冷下來。

  「第六件。」

  即使是當地頗有威望的大門派也做不到這樣財大氣粗,一口氣丟下六七件靈寶。

  所以塵世燈,鬼嬰這事背後,可能還跟世家門派,當地巨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善殊也想到了這一點,她足尖一點,鋪天蓋地的金光從她身上迸發出來,化為根根箭羽,驀的發力,以破空的速度朝鬼嬰和前來救人的黑衣人鎮殺而去。

  結果那簇箭雨才到近前,就又是「轟隆」一聲巨響,被靈寶自爆而引起的靈力動盪逼了回來。

  就這樣,黑衣人一招都沒跟她們過,還真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拎著鬼嬰躍到了他們布下的大陣邊緣。

  今日一旦讓他們逃脫,即使薛妤下令將宿州城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再抓到鬼嬰。

  這就等同於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炸藥,今夜留不下,便是後患無窮。

  薛妤掃過善殊,後者出生佛洲,修習的術法多是渡亡魂,平怨念,那些令人聞之色變的大殺招,她使用起來得慎重再慎重,斟酌再斟酌,一個不輕易就能影響心性,造成後續修道路上的麻煩。

  九鳳倒是躍躍欲試想出手,可她在大陣中心,她一動,整個宿州城百姓都能被這裡驚天動地的響動炸得從睡夢中清醒,並且遭到波及。

  眼看那鬼嬰衝他們「咯咯」地笑著吐泡泡,差一步就要被黑衣人帶著沉入黑暗,逃出生天。

  薛妤騰空而起,而後垂下眼,浩浩蕩蕩的長風不知從何處起,將她綿軟的衣袖吹得朝前鼓動。

  她伸出長指,在半空中點落。

  整片夜色像是在這一刻被定格。

  「跑什麼。」

  她輕而冷地吐字:「全部都給我留下來。」

  面對她們,黑衣人一次沒敢大意,見這樣的陣仗,咬咬牙又是連著數件靈寶丟出去,炸開,一樣的地動山搖,動靜喧天,可先前屢試不爽的招數好似沒了作用,薛妤的攻擊照樣朝他而來。

  察覺到肩頭落下的一片雪時,他尚愣著,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那條手臂,連帶著被他抓在手裡的鬼嬰,落葉一樣掉下去。

  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慘叫,腦海中唯一也是最後的念頭,就是頭也不回地轉身遁入夜色。

  善殊等人蜂擁而上,將被強留下來的鬼嬰捆著設下層層封印。

  朝年吸著氣跑向薛妤,慌裡慌張地問:「女郎,你沒事——」那個「吧」字還沒吐出來,就見薛妤冷著臉,不著痕跡地用袖子擦了擦唇邊湧出的血跡。

  他一下紅了眼。

  「眼淚收回去。」薛妤轉身去往洛彩房間,同時吩咐道:「將宿州城及周邊城池各大世家和門派的消息列出來給我。」

  「現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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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04:16 PM

第34章

  一切變故來得快而突然,那鬼嬰前一刻還嬉皮笑臉地吊在黑衣人手臂上蕩鞦韆,扯長了調子沖薛妤等人挑釁,下一刻就抱著條鮮血淋漓的手臂滾了下來。

  還沒來得及反應,善殊蓄力已久的佛門鎮鬼法門就如同春日綿雨般落在了她身上,將她捆了個結結實實。

  那鬼嬰在謝宅中生長了上百年,看過那麼多人來人往,是是非非,真論起心智,跟朝年這等年齡的不相上下。當下知道自己流年不利,才出世就被鎮壓,幾番思索後眼珠子一轉,叫也不叫,動也不動,垂頭喪氣耷拉起腦袋裝可憐。

  可惜現在沒誰理她,唯一一個終於能騰出手來的,還是剛被她大言不慚挑釁過的九鳳。

  鬼嬰這頭才低下,下巴就被一隻纖纖柔夷猛的捏住,力道大得能讓她皮骨分家,她被迫順著力道抬頭,正對上九鳳那雙微微往上挑著,似笑非笑的眼,「長得還真水靈,一身細皮嫩肉的,裝起來也像模像樣。」

  「來,將你方才對我喊的話再喊一遍。」

  大妖身來不羈,骨子裡放蕩慣了,稍微收斂點神色是懶洋洋的沒骨頭樣的美人,這會真被挑起火氣訓人時,身上那點氣勢便一點就著似的「噌噌」往上升。

  那鬼嬰睜大眼看著那雙被金色火炎佔據的瞳仁,又因為週身死氣被封,當即腦子一懵,像是被人當頭砸下一座山的重量,痛苦地悶哼出聲。

  這幾日九鳳跟著薛妤斂聲收色,跟蘇允朝年等人也打打鬧鬧的沒個正形,但這猝不及防的一釋放氣息,直接叫離得遠的輕羅和梁燕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那是妖族刻在骨子裡對頂級血脈的本能畏懼。

  離得最近的桃知才伸到半空阻止她動作的手掌也跟著止不住顫了顫。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晌,又默默收了回去。

  「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九鳳才經過雲籟的死,又接連被匯覺和鬼嬰一前一後挑釁,滿肚子火終於在此時逮著爆發,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照九鳳的話說,她跟薛妤相安無事是兩人身份相當,誰也不壓誰,又實打實的對撞過,認可她的實力。跟那些蘇允小鬼是鬧得玩,解解悶。跟普通人是根本沒必要計較。

  可一個區區百年的小鬼,仗著一破燈短時間吸來的龐大靈力,又用裡頭婦人的身軀做遮擋,愣生生在她耳邊吱哇鬼叫了大半夜,甚至屢次出言不遜,這怎麼忍?

  能忍得下去都不叫九鳳。

  眼看那鬼嬰被九鳳三兩下揍得披頭散髮,從喉嚨裡哼哧哼哧地噴氣,桃知上前一步,頗有些無奈地開口:「遙想。」

  「你別勸我。」察覺到他在身後,九鳳氣勢洶洶地回,身上那股大妖的氣卻怕傷到人似的倏地往回收,「說什麼都不好使。」

  「薛妤姑娘和善殊姑娘都進去了。」桃知生得清雋,聲音也幾乎是天生能澆滅人怒火的溫柔:「我們畢竟是來處理那方士的。這鬼嬰,你出過氣,之後自有她們來料理。」

  說起方士,九鳳霎時又想到那坦然承讓借運之術出自他手,又大搖大擺從她眼皮子底下走進院子的和尚。

  她兩相權衡下,用力地捏了捏鬼嬰的下顎骨,陰惻惻地恐嚇:「得了這一回教訓,進聖地大牢裡時也記得放乖一點,才出生就該夾著尾巴做人,嗯?」

  說罷,她一甩手,趾高氣揚地進了那座鬧得燈火通明的院子。

  洛彩的房裡,薛妤和善殊一左一右,一個抵在床沿邊的柱子上,一個站在房裡的四方桌邊,兩人俱都沉默著,視線齊齊落在床沿邊身著袈裟,手邊落著禪杖的和尚身上。

  九鳳興師問罪來砍人的氣勢被這麼凝重的氛圍一壓,神色莫名地側了下頭,朝薛妤看過去,問:「怎麼回事?」

  「不知道。」薛妤舊傷未好,又強行引發殺招留下鬼嬰,此時臉色蒼白如紙張,話語卻仍是冷的,不近人情的回答和平時沒什麼兩樣,「自己看。」

  三人於是一齊看過去。

  那眉清目秀的和尚先前為引鬼嬰出來不要命的往外散出靈力修為,在鬼嬰被引出來之後也沒停歇,那些金色光點如春風細雨般將床榻上的姑娘一圈圈纏住,靈動而柔和地將她裹成了一個繭,只留下被他握在掌中的幾根手指。

  因為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光,一時之間,整間屋子竟現出一種火樹銀花的迷離美感來。

  隨著這樣的變化,半跪在床沿前的匯覺像是被抽乾了血肉,那張十分具有迷惑性,根本看不出年齡的俊俏臉龐上屬於人的血色慢慢消散。

  而即使這樣,他仍抖了抖肩,將身體中的積蘊不遺餘力地抖落出來,到了最後,淌出的靈力甚至已經不完全是金色,而是一種摻雜了鮮血的慘紅,像極了四月天裡漫天絢爛的晚霞。

  薛妤和九鳳說到底都不懂佛門功法,於是紛紛看向善殊。

  善殊像是受了什麼震撼似的,扯了扯唇苦笑著看向她們,解釋道:「我們佛門修行跟常人不一樣,早期驅惡鬼,渡亡魂,平怨氣,每做一件善事,便成一件功德。」

  「他早期既然能被北荒看中,必定做過不少善事,按照常理,之後他墮邪道,修惡術,這些算惡業。善與惡功過相抵,他其實尚有一線生機,即使死亡,也能成功入輪迴。」

  「可他抱必死之心,將好的留給了洛彩姑娘,壞的給了自己。」

  從此再無來生。

  「與雲籟姑娘當日所作所為有異曲同工之處,佛門功法與日月花皆以善為本,只不過他這個方式更霸道些。雲籟姑娘能留下一顆妖珠,日後便還有無限可能,他這樣一來,什麼都留不下。」

  此時,匯覺的身形已經薄得像層紙,因為那一層繭的緣故,他已經看不到洛彩的臉,於是更用力地去握她的手,捏得那幾根嬌養出來,水蔥一樣的指頭泛出反常的白。

  他才像是終於抓住了什麼似的,很輕地滑動了下眼珠,輕輕吐出一口氣:「從前啊。」

  從前啊。

  一千多年前,他還不叫匯覺,只是個初出茅廬,下山出寺,四處歷練攢功德的小和尚。

  他背著那點聊勝有無的行囊,懷著少年一腔義氣和對外界的嚮往預備斬妖除魔,保百姓安定,走到一半,發現只偷偷摸摸跟下山的小狐狸。

  「素色,我跟你說過,山下很危險,你不能再跟著我了。」

  匯覺跨上幾層長了苔蘚的石板街,三下兩下將那只知道自己被發現了,索性窩成不挪動的純白小狐狸撈起來坐端正,頂著張年輕俊秀的臉,話卻是頗有其事的嚴肅:「我有時連自己都保護不好,怎麼照顧你?」

  小狐狸突然在他眼前化出人形來,是個眉目靈動,五官精緻美艷的小姑娘。她矮了他一頭,就非得站上高的那層石街張揚氣勢:「我不需要你保護,我可以保護你,我可是妖!」

  素色在青山寺後山長大,跟一群深入淺出的僧人們生活在一起,沒機會見識凡塵。她只看過幾回話本,什麼也沒記住,只記住妖是種強大而神秘的生物,山下的人談之色變,個個懼怕。

  因此那句「我是妖」說得自然而驕傲。

  匯覺努力擺正了臉,道:「不准去,再跟著我,我日後都不陪你玩。」

  於是小狐狸便只能每次在台階上氣急敗壞地跺跺腳,看著甚至連少年都稱不上的匯覺離開青山寺,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往往出去是暖融融的春日,回來時天已經冷下來。

  匯覺很爭氣,他自律而明是非,在佛法上的天資悟性極高,年紀輕輕就已在當地頗有聲望。主持對他抱有厚望,於是教他時更用心,也更嚴格。

  他在寺裡修行和下山除害這兩種生活中漸漸長大,容貌更出眾,實力也更強大,一言一行都是令人信服的安心。

  人們對他的稱呼從「小和尚」,變成了「小聖僧」。

  後山的狐狸卻還是那隻狐狸,光長開了傾國傾城的容貌,腦子仍停留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陽光和生動有趣的話本裡。

  一年冬,素色實在沒忍住,靠著一樣追尋氣息的法寶遠遠跟著匯覺下了山,她東躲西藏,生怕被他發現又被毫不留情地趕回去。

  結果最後還是被他發現了。

  瓢潑大雨中,破廟裡橫七倒八地歪著幾根梁,裡面才經歷過一場惡戰,素色小心翼翼探著腦袋往裡看的時候,匯覺正念著佛號收了那只四處作怪的妖,手裡尚往下滴著血跡。

  匯覺驚覺有人,以為是那妖的同夥,那一眼望過去時,眼裡浮冰似的冷意一下就將小狐狸看懵了。

  他在她記憶中,還是小時候那般溫的,軟的,笑起來香甜極了。

  那種眼神,她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

  她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以為會挨一頓罵,誰知他只是慢條斯理地擦乾淨了手,又細細看過她眉眼,見她形容雖然狼狽,但也都是從山林中躥出來的落魄,並沒有受什麼欺負。

  「怕不怕?」他問。

  素色搖頭,仍記得蔫聲蔫氣地討好他:「我知道。你們只殺做壞事的妖。」

  跟都跟來了,再將她趕回去,這一路窮山惡水的,匯覺想來想去,實在不放心,就將她帶在了身邊。

  枯燥的日子因為她的到來變得生動有趣。

  人間紅塵滾滾,遠比小小的青山寺熱鬧。她仗著他在,更不顧忌,有時間就拉著他上街,要這個要那個,有時候也自知過分,看他隱隱忍耐的模樣,並不吭聲,只用一雙眼看著他。

  她早長成了禍國殃民的傾城顏色,眉眼間,是擋都擋不住的天生媚意。她再那麼楚楚可憐一求,軟著嗓音撒嬌,周圍人看匯覺時便用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揶揄與打量神色。

  或許是出來時間久了,她於是也知道了自己是個美人胚子,又正是這個年紀,常常在山水間捧著臉托著腮美滋滋欣賞自己的容貌。末了,還非得湊在匯覺面前,問他漂不漂亮。

  這種時候,匯覺往往面無神情,道:「出家人眼中,女色都是紅粉骷髏,美與不美,分辨不出。」

  他不說,她也不鬧,就那麼捧著張臉看著他,大有一副要跟他比拚耐心的架勢。

  他常常一睜眼,便能看到她的長長的睫毛,一點豐滿的唇,還有眼尾一點點上揚的勾。可惜她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諸般優勢,時常胡亂而故作姿態地亂用一通。

  可即使如此,哪怕匯覺遁入空門,不通情欲,不以美醜辨人,也不得不承認,她是極好看的。

  那種美不僅在表面,而是水一樣的透進了骨子裡。

  人很難不被她吸引。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素色像是生了根的尾巴,跟在他屁股後面不走。或許是因為長大了,不被他哄孩子一樣的威脅放在心上了,又或者是她太喜歡外面那樣熱鬧的,可以和他遊山玩水,吵吵鬧鬧的日子了。

  時間長了,素色少女心思,情竇初開,愛慕的對象是他,也只可能是他。

  可這根本不可能。

  事情敗露時,她一臉做錯事的心慌,哽著聲音保證:「我知道你們的規矩,我們就,就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她第一次真正用上乞求的語氣,哭得臉上脂粉都花了。

  匯覺頭一次那樣冷著她,話說得決然而果斷:「這次回去,別再跟著我出來了。」

  「素色,我沒那麼好,你別喜歡我。」

  之後,他果真說到做到,極少在她面前露面。而事實證明,以他當時的修為,真要想躲著她,根本不是她那點三腳貓功夫可以追得上的。

  很快,青山寺上下迎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匯覺被聖地一位長老看上,被破例納入北荒,不日就要上佛洲繼續深修了。

  入北荒,那是何其榮耀的一件事。

  深夜,一隻雪白的狐狸順著窗子爬進來,在他房裡化成了披散髮絲的女子,她蜷著膝,像是知道他不想搭理她,連話都說得小心翼翼,吞吞吐吐:「我不喜歡你了。」

  「匯覺,我不喜歡你了。」

  「你別不理我了,成不成。」

  匯覺聽她一聲更勝一聲的哭腔,終究做不到無動於衷,他面無神情地坐起身,面向她,問:「真不喜歡了?」

  「不喜歡了,真不喜歡了。」她見他終於肯說話,一疊聲地應,眼睛亮亮的,像是被水洗過,「我聽他們說,你要入聖地了,那我、我日後變厲害了,可以去找你嗎?」

  匯覺想到她那數十年如一日不變的軟趴趴招數,忍不住扯了下唇,道:「變厲害了再說。」

  她卻像是得到什麼保證似的,抿著唇笑起來,語氣又輕又軟:「你答應我了啊,你答應的啊,不許食言,不許不理我。」

  那夜最後,她得了他的回答,歡天喜地地化作原形跑入了山野。

  那個時候,他沒想到,也想不到,那竟是最後一面。

  就在他進聖地的前十天,她在他身邊留著的燈突然滅了,他當時正在練字,見到那燈的變化,手中的筆「噹」的一下落在素白的紙張上。

  自從他成年,少有那樣不沉穩的時候,可那日他奔向後山時,步子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手和腳都是軟的。

  那樣多的血,從她狐狸窩裡流出來,她僅撐著最後一口氣,像是在等他來。

  現場幾乎無法遮蔽的氣息和痕跡,幾乎在明明白白告訴他,他那對他嚴厲有加的師父,絕不容許有人動搖他的道心,也終於忍無可忍對素色下了死手。

  小狐狸一生天真爛漫,氣息乾淨得跟白紙似的,甚至好長一段時間跟著他吃齋念佛,不論對誰,都沒有過半分壞心,僅僅因為一句喜歡,僅僅因為喜歡他,就得死。

  她倒在他懷裡,血色盡失,像是知道自己生命到了盡頭,她沒說是誰動的手,沒跟他告狀,沒跟他呼疼,她前所未有的聽話、乖巧,只是執拗地一遍遍重申:「我、還喜歡。」

  「我那天,騙你的。」她拉著他的袖子,委屈地淌眼淚:「就是很喜歡。」

  她說,如果真有來世,她不想當妖,她要當人,那樣,就能離他更近一點。

  不用每到夜色降臨就回到濕漉漉的狐狸洞,不用在他不理她的時候束手無策,連見一面都艱難。

  不用在一起,就是近一點,再近一點就好。

  小狐狸死在了心上人的懷裡,那是他第一次抱她。於是她閉眼前看天空的最後一眼,都覺得雲是亮的,風是清的,陽光是暖的,這個世界都是亮堂堂的。

  匯覺帶著那顆妖珠,離開了青山寺,沒有接著除魔衛道,也沒有去聖地。

  他混入人海,在紅塵中流浪,有時候走著走著,覺得她就跟在身後,清清脆脆地央著他去買那些稀奇古怪,只有小孩子愛吃的甜食。

  時間越久,他就越想念她。

  他固執己見,瘋了似的收集諸多歪門邪道的術法。

  數百年,上千年的時間從指間淌過,他越發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他會一時興起追殺亂造殺孽的妖物,又會在轉眼間想起哪家人家曾幫過他和小狐狸,下一刻就將借運術這樣陰損的法子交到他們手中。

  曾經令聖地都忍不住起接納之意的天驕少年,變成了人們口中頗為忌憚的「妖僧」。

  不知渾渾噩噩不知多少年,誰知竟真叫匯覺找到了個用妖珠投生的方法,不,或者說,是有人主動找上了門。

  可那都不重要。

  他將大半數修為注入妖珠,令其投生在人間一戶普通人家,她的父母為她取了個新名字,叫洛彩。

  彩色的彩。

  她這一生果真過得順遂,閨中嬌養,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少年陪著,及笄後他們順理成章成親。前世孤獨至死的小狐狸終於等來了一場有回應的感情,她依舊愛笑,笑起來明艷動人。

  她的夫君對她極好,說是精心呵護也不為過。

  這個方法有兩點忌諱,一是施法人永遠不能出現在她面前,二是她二十五歲時會有一場劫難,劫難過去,之後便是徹底,嶄新的人生。

  於是那二十多年,匯覺暗地裡守在她身邊,看著她穿著大紅嫁衣嫁人為妻,跟人琴瑟和鳴,情意濃濃。

  他夜夜不能寐,眼前全是她靈動精緻的眉眼,淌著淚說喜歡他,一眨眼,又是她和別的男子相攜而來的畫面,幾次被刺激得發瘋,酗酒,而後又回隔壁默默守著她。

  他想,那時小狐狸流著淚說不喜歡他的時候,心裡是不是也像他今時今日一樣酸澀,委屈,難過得要命。

  後來,他終於知道她這一世「命中大劫」是什麼。

  鬼嬰出世,需以命換命。

  一千多年,他終於得以解脫。

  金光流淌到最後一滴,匯覺顫著唇親了親洛彩的指尖,一直從容不迫的人喉嚨裡也終於有了哽咽的破碎之音,他道:「我也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那是一句遲到千年的回應。

  可素色再也聽不到了。

  他們最後的結局,不過是她生,他死,兩人死生不復相見。

  「睡一覺起來,以後什麼都是好的了。」匯覺笑著鬆開她的手,任由金光將她嚴嚴實實裹住,也任由自己像砂礫般消散在半空中。

  片刻後,洛彩睜開眼。

  她對上薛妤等人複雜的視線,又看了看身處的環境,最後掀開身上的被子坐起身來,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這是怎麼了?」

  「夫人這兩日可有見過什麼和尚嗎?」薛妤垂著眼,神情看不出什麼變化,試探般地問了個早前問過的問題。

  洛彩仔細回想了半天,搖了搖頭,道:「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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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04:16 PM

第35章

  雲跡酒樓視野極好,南通北透,站在屋頂,能同時將東西兩街和城南巷口的動靜收入眼底。

  溯侑在這裡等了一晚。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溯侑和薛妤是同類人,他們心思同樣縝密,因此很多事總會想到一起去。

  比如來雲跡酒樓盯梢。

  在來之前,他得了朝年傳信,說塵世燈已經被女郎取下,妖僧也已經入局。

  情況發展到這一步,幾乎已經接近尾聲,來雲跡酒樓不過是圖個安心。

  溯侑坐在酒樓屋簷之上,半截衣擺懸空,像裙擺一樣被風吹得撒開,花瓣似的一片片剝開,現出一番旖旎的風韻。

  妖蕪果能緩解他體內疼痛,卻不能根治。才經歷生長期的妖對這個過程總是難以接受的,那種疼痛,即使服了上好的藥,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休息,也覺得整個人連呼吸都是破碎的,挪一下手指都是傷筋動骨的痛。

  在這個過程中,體內的妖性會被激發,血脈越純粹,承受的痛苦越大,像九鳳那種的,若是輕易放出去,說不定會短暫喪失本性大開殺戒。

  按理說,一隻只有一半妖族血脈的妖鬼,不會經歷這個過程,即使經歷,也只是走個過場。

  可就是在這樣的諸般前提下,溯侑仍覺得自己每呼出一口氣都是滾燙的,兩腮像發高燒一樣紅潤起來,他輕輕闔著眼,一下覺得身體像是浸泡在岩漿裡,一下又被屋頂的風吹得猛的一個戰慄。

  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一股不受控制破壞欲從心底升騰而起,在突突跳動的血管裡橫衝直撞,像小鳥一樣拍打著翅翼喧鬧叫囂。

  他的生長期出乎意料的來得迅猛而熱烈,好似身體裡藏著的那點稀薄血脈原本就是什麼高貴而神秘的東西。

  彎刀一樣的清月升至半空,溯侑算著大陣開始的時間,抬頭朝城南方向看去,眼底幾乎是沉甸甸的一片黑。

  因為佈置了隔絕大陣,他看不到什麼,也感受不到裡面山崩地裂的搏殺對弈。

  視線中久無動靜,他卻仍盡職盡責地守著,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能做的,好像永遠只有這些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小半個時辰之後,溯侑身體微不可見繃了繃,手指垂在一側琉璃瓦上,淺而短地落了一筆。

  「……被殺意鎖定了。」他輕喃出聲,呼吸滾熱,思緒在永無止歇的疼痛和漸漸難以控制的躁意中維持清明。

  這個時候附近能出來修為不俗的人查看,並且悄無聲息鎖定他的氣息,懷著殺人滅口的心思,只能證明一件事。

  有什麼不能讓聖地知道的人或家族要出面行動了。

  奔著城南去的,去做什麼?要麼救妖僧,要麼救鬼嬰。

  這件事,若是宿州世家跟妖物勾結作亂,溯侑幾乎閉著眼睛都能想像到,那人該是怎樣的生氣,失望。

  雖然她從不表達出來。

  溯侑依舊垂著眼,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心裡卻飛快計算著。暗中潛伏的人現在不殺他,無非是看他修為不足,氣息紊亂,干預不了他們的大事,而他們有更緊急的事要做,不便在這個時候打草驚蛇壞了好時機,那麼,他會在事情辦成之後再動手。

  這之間,都是他的時間。

  他身上還有三件靈寶,是早前混得風生水起時在一處秘境中所得。

  他們既然這樣藏著掖著,說明對薛妤和善殊有所忌憚,實力不在大能級別,也不會是那種活了數千年的老怪物,那他藉著靈寶之力,哪怕受點傷,也能成功逃脫。

  而在這之前,他要看到今夜出手的是哪家人家。

  事實證明,溯侑在算計人心這方面幾乎有著令人驚歎的天賦。

  潛伏在暗中的人果真沒有即刻動手殺他。

  他賭來人張狂自大,賭他不將自己放在眼裡,亦賭他們心有顧忌,不敢聲張。

  他一樣不錯,全賭對了。

  沒過多久,城南一座宅中有了動靜,先是兩三個套著灰撲撲僕從衣裳的人開了一處側門,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伸長了脖子,像灰頭土臉的滑稽小丑。

  很快,那幾個僕從匆匆跑出來,兩個在前一個在後,如水的月光下,他們那身衣裳後刺著的紋路,以及代表著家主的姓氏,隔著遠遠的距離,無所遺漏地落在溯侑的眼中。

  一個謝,一個雲,一個令。

  都是宿州城的大戶人家。

  這麼拙劣的障眼法,幾乎是在將人當傻子糊弄,溯侑倏而失笑。不知是因為成長期流轉四肢百骸的劇痛,還是因為些別的什麼,他眼中映著璀然熠熠的光,明艷張揚到幾乎不容人忽視的地步。

  他靜靜坐著,脊背挺拔而直,姿態認真到像是在聆聽先生講課的學生。

  那幾個僕從耍戲一樣出來跑了一圈,又原路跑了回去,再走出來的是一個全須全尾佩戴了面具、連半寸肌膚都沒露在外面,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他輕功極高,低著頭極快地朝城南掠去。

  溯侑掩唇低低咳了兩聲,硬生生將破碎的血腥氣沿著喉嚨嚥下,手掌放下來時,肩頭因為忍耐輕而促地顫抖。

  城南每座宅子都建得氣派非常,大門上無一例外懸著府邸牌匾,一眼看過去,是誰是誰,一目瞭然,清晰分明。

  可這座宅子不一樣,溯侑看過去,全有一片濛濛霧色,別說牌匾上的字,就連裡面的房屋樣式都看不見,唯一能看見的,只有一面刷了漆的紅牆。

  而整個城南人家,全是這種外牆。

  「雲霧陣。」溯侑在心底將這陣的名字咀嚼兩遍。這些天他跟在薛妤身邊,學了不少東西,從為人處世的態度,到秘笈術法的差異,甚至她時常還會讓他看一些並不常見,可查事時說不定就會遇上的陣法。

  雲霧陣赫然在其之列。

  這陣是典型的隱匿陣法,陣開啟時,外人看不清陣內的任何事物,可那屋卻實實在在擺在那裡,即使他此時拿著城南所有人家的名冊一一對過去,到最後人數和姓氏也全是對的。

  破局的方法唯有一種。

  他進到陣中,撥開雲霧,看清那牌匾上的字。

  可若是如此,他等於一舉撞入不知深淺的敵營,再有靈寶傍身,也必定活不過今夜。

  太過極端的手段,薛妤從來不喜歡。

  於是只能之後再查。

  過了一刻鐘,先前如大雁般沉入夜色的黑衣人飛速奔了回來,模樣格外狼狽,一頭被一絲不苟梳起的發被打得散開,右手死死捂著左手臂膀處,鮮血止不住的一路淌出來,氣息紊亂得像是體內在經歷一場火山噴發。

  左手臂膀往下,齊齊斬斷,空蕩蕩一片,格外滲人。

  顯而易見,既沒有搶到東西,又賠了一條手臂。

  血腥氣在溯侑眼前成百,成千倍放大。他像是被一盆涼水潑中,身體徹徹底底僵下來。

  那些噴湧而出的殷紅血滴,對成長期的大妖來說,是致命的引誘。

  有一瞬間,溯侑幾乎忘記了背後時時盯著的那股殺意,也忘了眼下的處境,他只想不顧一切撲上去,吸食新鮮的血肉,再將這城南用一把火燎遍。

  他骨子裡需要那些東西,渴望那些東西。

  溯侑的手掌緩緩握攏,重而急地閉了下眼,艱難算著身後那人出手的時間,喉結幾乎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動,氣息如岩漿般滾熱,兩腮紅得像是重重塗上了姑娘家新制的脂粉,濃墨重彩的兩筆。

  他的狀態受血氣的影響,變得越發惡劣,腦中繃著最後一根理智的弦,搖搖欲墜。

  那根弦不是仁義道德,世俗成見,不是人們臉上將會掛著的驚恐和稚子無辜的啼哭。

  那根弦叫薛妤。

  他從來沒將自己看得很高很重,於是知道,若是真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必身後藏著的那位出手,薛妤會親自瞭解他。

  他可以死在敵人手中,可以被拋屍荒野,化為膿水爛到泥土裡,可唯獨,他不想死在薛妤手裡。

  不想叫她知道,她花了心思認真培養,覺得尚能有救的人,骨子裡還是這樣卑劣,醜陋,不堪的東西。

  冰火兩重天的盡頭,理智徹底支撐不住的前一刻,他腰間的靈符恰到好處地燃燒起來。

  朝年的聲音傳出來:「溯侑,你在哪呢?我怎麼沒在執法堂看見你?」

  溯侑舔了舔唇,默了片刻,開口時聲線難得的啞著,像一捧粗糲的砂:「我、沒在。」

  朝年在寒風中吸了吸鼻子,聲音刻意壓低著,顯得有些著急:「你快回來。我們這突然出了點變故,女郎讓我收集整理宿州和周邊城池所有世家的資料。」

  「女郎為留下鬼嬰強行動用封印,受了不輕的傷,方纔還吐了血,我實在放心不下,將輕羅和梁燕留下整理了,但女郎要得急,她們兩個沒你懂那些,需要你幫忙才來得及。」

  溯侑熊熊燒著的一腔滾燙血液被幾個字眼鎮壓下來,他瞳仁裡映著天穹上一輪彎月,聲音輕得能揉碎進夜風裡:「受傷了?」

  他的尾音勾著,現出一點不近人情的漠然,反正聽不出什麼關心的受牽動的意思。

  朝年習慣了他這麼說話,悶悶地嗯了一聲,道:「原本一切順順利利的,誰知出了個黑衣人……」像是知道自己又說多了,他潦草地總結:「這事說來話長,跟我們先前想的不大一樣,總之你快回來,回來再說。」

  溯侑站起身,身影搖搖欲墜,像一根踩在鋼絲線上隨時要掉下去的鳥雀,而原本那些不受控制,躍躍欲試,衝動渴望,通通收斂進身體裡,唯有眼底沉甸甸的黑,昭顯出另一種不同往常的恣睢。

  一個城有多大,光是城南這片地區的世家,她就足足看了兩三天的地圖資料。

  更別說周邊城池。

  根本看不完,就是看完了,等他們分析出來了,幕後黑手早將一切抹得乾淨,換個地方銷聲匿跡了。

  溯侑沒做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他指尖夾著那張薄如蟬翼的靈符,話語冷靜而清晰:「朝年,將靈符交到女郎手中。」

  這段時間,薛妤信他,看重他,總將重要任務教給他,朝年於是沒問什麼,匆匆說了句:「等著。」

  身後銀絲一樣的刀光帶出破空之勢,由遠及近朝溯侑站著的方向斬去。

  他似是早料到這一幕,身形驀的倒轉,藉著腳下磚瓦的著力倏的躍至半空,沾著冰冷濕氣的發被高高束著,勾勒出少年那張美得極有侵佔性的臉,全是某種蓬勃抽長的生動之氣。

  溯侑的袖中飛出一把巴掌大的青銅鑰匙,箭矢般朝著身後終於現出身形的幕後人而去,還沒等來人看清鑰匙的真面目,它就在半空中猝不及防炸開,「砰」的一聲,像孩童惡作劇般在半夜點燃的煙花。

  來人瞳孔一縮,迫不得已抽身而出改了軌跡,暫避鋒芒。

  而溯侑藉著這股巧勁,落葉般飄到城南的巷口,朝著最裡面那座像是在吞雲吐霧的府邸而去,反震的力道將他暴露在外的十指炸得鮮血淋漓,他垂著眼,壓著唇,恍若未覺。

  那位斷臂的黑衣人才進府門,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反應都慢一拍,等察覺到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見「砰」的又是一聲,他睜著眼倒在絢爛的火光中。

  「豎子爾敢!!」身後是那個緊隨而至,卻不得不避著那團光走,怒到目眥欲裂的老者。

  靈寶自爆,不認主人,溯侑離得稍遠,也被這樣的力道震得五臟六腑都彷彿騰挪了位,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唇角口鼻處流出的血,抬眼朝府門前的牌匾上望。

  這一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只見牌匾上霧氣不再,而是用正楷提著三個威嚴端肅的字——昭王府。

  原來是這樣。

  另一邊,靈符才傳到薛妤手中,便是接連兩聲山搖地動般的響動,薛妤霍的起身,遙遙看向雲跡酒樓的方向,像是很快意識到什麼,問:「你在哪?」

  「女郎。」溯侑長而瘦的指骨根根收攏在斷臂黑衣人的喉骨處,直到一聲聲傳來清脆的碎骨聲,他才慢慢垂手,顫著長長的眼睫,條理清晰地說自己的猜測:「與妖僧,鬼嬰有勾搭的,是昭王府。」

  「宿州城的資料全部整理好,放在——」

  「溯侑。」薛妤一字一句冷了下去,話語中難得帶著點色厲內荏的意思:「立刻退出來。」

  「臣被圍困。」溯侑璀然一笑,衣擺迎著夜風獵獵作響,彷彿又成了審判台上那個渾身是刺,渾然聽不進任何一句話的樣子,「沒法退了。」

  他這輩子活得卑微而艱難,像野草想盡辦法求生,卻自有骨子裡的傲氣,一生不為臣為奴。

  這是第一次,好似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她從審判台上將他救下,接經脈,賜丹藥,給秘笈,又牽著他將他從引妖的陣法中走出來,不遺餘力栽培付出的種種心力。

  「一刻鐘。」薛妤噌的邁開腿往外走,「溯侑,用你任何保命的辦法。」

  「撐一刻鐘,我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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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04:17 PM

第36章

  作為人皇一母同胞的兄弟,昭王府戒備重重,絕不只有護衛親兵,相反,府上時時住著大能級別的人物,平時不顯山露水,一到關鍵時刻,便昭顯出作用來。

  見了血,溯侑體內的凶性徹底控制不住,可頭腦反而越來越清楚,他精準的計算著身後老者的距離,眼前是從王府內飛速趕來的幾個同等裝扮的黑衣人,每一個氣息都深不可測,不是他在對抗的程度。

  奇異般的,在這種時候,溯侑居然沒什麼懼怕的,後知後覺的求生心理。

  從進來起,他就沒抱著什麼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僥倖心理。

  他的結局,只剩一個死字。

  他身體像被風吹起的紙片,輕飄飄朝後去,直到抵在那堵朱色外牆上,身前身後再無退路,他才倏地抬眼,等人齊齊逼到前後不過百米的距離,十根鮮血淋漓的指骨根根收攏,只見一枚攜帶著靈光的令牌再次破空。

  那令牌速度極快,攜帶著破空之聲,轉瞬就到眼前。

  「小畜生!」

  一馬當先追殺向前的老者沒想到他還留著靈寶,更沒想到他能有幾乎以死換死的魄力,猝不及防之下,躲避不及,驚怒交加時,一團熱烈的,帶著能將人灼化般溫度的熱浪在眼前陡然炸開。

  這一擊,不止前來捉拿他的人,溯侑自己也處於熱浪中心,千萬鈞力道砰的重重打在他身上,像是一根足以開山平海的巨棍橫掃在胸前。

  他重重皺了下眉,血液爭先恐後從喉嚨裡湧出來,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視線昏沉下來前,餘光盡頭是那幾個如折翅的鳥兒般橫飛出去的黑衣人,溯侑扯了扯嘴角,撐著後牆支離的砥柱,感受著體內飛快流失的生命力,懶洋洋地闔了下眼。

  說來奇怪,他一直認為自己骨子裡存著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哪怕從前活得再艱難,狼狽,也咬著一股勁不肯輕易去死,現在臨到死前,他問自己,後悔嗎。

  答案竟是否定的。

  溯侑閉著眼,腦中情形似乎還停留在一個多月前,天寒地凍的二月天,審判台上滴水成冰,她一眼掃過來時,姿態無疑是高高在上,不可攀近的。

  有人告訴他,救他的人是聖地傳人,鄴都公主。

  彼時,他滿眼戒備,渾身是刺,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想,最多不過一死而已。

  那個時候,他不曾想到,一個人,原來不必說什麼話,不必做什麼笑吟吟的姿態,便可以那樣令人心安,依賴,甚至眷戀。

  一個月的時間,在妖動輒成百上千年的壽命中,實在太短了,短得臨時回顧起來,那些零碎的記憶像是眨眼一晃似的就溜過去了。

  可他偏偏願意為這一個月的溫暖,信任,尊重,從容赴死。

  潮水般的倦意和冷意呼嘯著傳遍四肢百骸,溯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沒有骨頭一樣順著牆邊滑坐在地上,鴉羽似的長睫顫顫眨動兩下,最後無聲閉上。

  長風呼嘯,殘垣斷壁的破敗間,少年身影瘦削單薄,十指耷拉在膝頭,根根血肉模糊,臉微微垂著,脊背仍挺著,像一根在發射前驟然失力的箭矢。

  ==

  這個夜晚,昭王可謂過得一波三折,水深火熱。

  他時時關心著今夜的事態,既不甘心就這樣將鬼嬰捨棄,又不得不顧忌裘桐的警告,不敢招惹到薛妤和善殊眼皮底下去,於是只能老老實實縮在府裡,最按捺不住的時候,也只派了兩個人出去營救,甚至下了大血本給出大量靈寶。

  結果呢。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來。

  若說鬼嬰沒救成功只讓他緩緩沉了臉色的話,那「鄴都公主身邊的人闖入昭王府」這個消息,令他當即掀了案桌,勃然大怒。

  「人呢?!」昭王一把揪過前來傳話人的衣領,因為驚怒,手背上繃起根根青筋,他問:「人放走沒?」

  「沒、沒。」幕僚也被這樣的變故嚇出一身冷汗,他一邊從牙縫裡吸著氣,一邊道:「人留下來了,但幾位大人都受了傷,還、還死了一位。」

  昭王聽了這樣的說辭,狠狠閉了下眼,道:「不過是聖地傳人身邊的一個侍從,一個侍從。」他連著念了兩遍,一字比一字重。

  「就能有這樣的能耐自由出入王府傷人,我昭王府供菩薩似的供著那些人,是讓他們來當擺設享福的嗎?」

  這話幕僚不敢接,他垂著頭,大氣不敢喘,等昭王情緒平復下來,才小心翼翼接話:「王爺,現在怎麼辦?要不要告知陛下?」

  「告知。誰去告?」昭王深深吸了一口氣,煩躁地扯了扯衣袖,陰惻惻問:「你擔這個責任,還是本王擔?」

  那幕僚哆嗦了下,默默閉緊了嘴。

  「闖進來的人什麼身份,現在是什麼情況?」昭王頭腦清醒了點,又問:「死了沒?」

  「回王爺,人沒死,剩著半口氣,不是從聖地出來的住民,好似是只半妖。」

  好容易遇到自己能回答的問題,幕僚事無鉅細補充道:「游先生說,此子在昏迷前曾點亮過靈符,不知是不是在與聖地那邊聯繫,又有沒有說出咱們王府的情況,因此臣等不敢擅作主張要他的命,特來請示王爺,要不要連夜審問此子,我們也好提前有個對策。」

  昭王一顆狠狠懸在半空的心,在聽到「半妖」這個字眼時終於稍微放鬆下來。

  別說聖地傳人了,就是塵世中一般的達官貴族,都看不起妖,特別還是只半妖。

  他好歹是人皇的胞弟,正兒八經受過冊封的人族親王,真算起來,地位不比聖地傳人低到哪去。沒有誰會為了一隻半妖追到親王府邸要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來了,他死不承認,那位鄴都公主能奈他何,強搜親王府不成?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要好好審一審。」昭王抵著眉心重重碾了下,道:「走,去私牢。」

  說著,他一步當先踏出書房,房內兩位幕僚面面相覷,其中一位朝另一位擺擺手,拍了拍軟倒的牙根,急急道:「快去聯繫陛下。」

  「這邊若真出了什麼閃失,別說我們了,就連王爺自己都得賠進去。」

  ===

  溯侑是被在經脈中一冷一熱橫衝直撞的兩股野蠻力量脹醒的,幾乎是在有意識的一瞬間,他的肩骨便出於本能的低低壓了下去。緊接著便在左右手腕處感受到了阻礙,那種冰冷的,禁錮的感覺太熟悉,儼然與羲和牢中受刑時別無二致。

  他第一時間辨認出來,這是在昭王府的私牢裡。

  生長期撞上兩波靈寶自爆,他力竭閉眼時感受自己破碎的五臟六腑,認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再醒來時傷勢反而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在修復,彷彿有什麼蠻橫的力量在強行把生機胡亂湊合著沾粘在一起,勉強保住他一條命。

  可即使如此,這具身體還是太虛弱,像一個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舊布娃娃。

  他連動動手指都費力。

  像是查覺到他醒了,淌遍四肢百骸的疼痛又如春潮奔湧般甦醒,齊齊湧向大腦,那種綿長的餘韻深刻進血肉裡,能將人逼得發狂,發瘋。

  溯侑睫毛覆在眼瞼下,形成一叢濃郁的陰影,宛若墨筆凝成的兩點。

  哪怕是這個時候,他一張臉仍顯得安靜,甚至透出一點蒼白的虛弱與純真的乖順。

  耳邊漸漸傳出壓得格外小而低的交談,是從旁邊囚牢中鑽出來的。

  「看看,又來一個。」這人說話時透出一股毫無生氣的漠然,甚至還隱隱帶著點幸災樂禍,「一天三個,三天十五個,這王府裡凡是看了那湖的,全得遭殃。」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話別人。」另一人的聲音稍弱些,牙關打著顫似的,好似拚命忍著哭腔似的:「那麼大個湖擺著,誰知道多看幾眼就要遭殃。」

  「這樣下去,王府裡伺候的人早晚要死光。」

  「不懂了吧。」最開始說話的人呸的一聲,聲音隱隱有高漲的意思,「這就是天潢貴胄,他們的富貴窟旁邊啊,可不就是我們這些倒霉人的埋骨地。」

  又是一波難以承受的疼痛過去,溯侑緩緩攏了下手掌,睫毛狠狠往下壓了壓。

  他想。

  昭王府的湖,很可能也和妖僧鬼嬰等事件有關。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湧入幾捧亮堂堂的火把,方纔的低低細語戛然而止,空曠陰暗的私牢裡頓時展現出其原有的肅殺模樣。

  「還沒醒?」男子聲音陰柔,吩咐左右,「潑水,將他弄醒。」

  一盆冰透的冷水貼著溯侑的身體狠狠澆上去,這一桶水像是點燃了溯侑身體裡所有知覺,一個接一個迅猛的煙花炸開,將他整個人炸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他靜靜抬著眼,望向居高臨下斜瞥著他,做親王裝扮的男子,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也沒有悶聲吭半聲。

  「鞭子給我。」昭王一甩鞭,在空氣中落出令人膽顫心驚的響動,鞭影隨後如驟雨般落到溯侑身上。

  「說,進昭王府時,你在跟誰聯絡。」

  「說了什麼。」

  昭王連著數個問題,溯侑未置一詞,恍若未聞,他靜靜地站著,再次淪為私獄中任人宰割的階下囚,可背依舊挺著,青松一樣不屈不撓向上的姿態。

  於是漸漸的,疼痛也麻木了。

  溯侑眼皮重下來之時,身體像是徹底承受不住這樣接二連三的重創,漸漸現出某種難以啟齒的變化。

  他的脊骨處抽出長長的翅翼,上面布著黑色水紋般漾動的古老紋路,根根翎羽的尾端細細勾勒出某種金絲紋路,冷不防一看,便是滿眼浮動的金光。

  昭王來不及收手,一鞭子迎著溯侑的臉而去,卻見這期間一動不動,病懨懨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氣的少年眼瞳微微縮了下,而後用盡力氣側了側頭。

  那一鞭子於是險而險之避過他的臉,落到他雪白的手腕上,濺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昭王被他油鹽不進,生死無畏的姿態激怒,他上前一步,死死捏過他的臉,令他強迫著去看自己露出來的翅翼,一字一句道:「還嘴硬?還指望人來救你?」

  「你自己看看,來,好好看看。」他無情地譏諷:「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嗎?誰來救你?你的主子?」

  「她見到你這樣子,怕要被噁心得想親自動手吧。」

  這之前的嚴加拷問沒能在溯侑心裡泛起半分漣漪,可就這區區三句話,一字一句,像是鋪天蓋地打來的浪頭,想要將人溺死其中。

  溯侑屏了下呼吸,良久,根根繃起的手指漸漸鬆開,像一隻頹然的巨獸,終於無力地放棄了掙扎。

  他這幅人嫌鬼憎的樣子,連自己都不敢看。

  這一刻,即使薛妤能來。

  他也不希望她來。

  昭王頭一次審問這樣硬骨頭的人,以為他已經認命了吧,他仍死死不吭半聲,連個氣音都不給,若不是額上一顆顆接著往下滾落的汗珠,他甚至以為他人已經死了。

  像是短短一剎,又像是過了很久,他們腳下踩著的地突然搖晃起來,這個昭王府像是被一隻巨獸從地底拖著往上拉扯,拱動,而後轟然搖晃,倒塌。

  「什麼情況——」昭王驚怒有加,才要抓著身邊一個黑衣人質問,就見私獄大門被轟然炸開,流水一樣的光爭先恐後朝地底湧來,他被刺得瞇著眼怔了怔,而後難以置信地抬頭,正好與人群最前面的冰冷女子對視。

  「我說呢,小崽子原來被關在這。」九鳳的聲音隨後傳來。

  溯侑艱難地顫了顫睫。

  視線盡頭,薛妤神色跟冷得結了冰似的,她默不作聲走過來,朝年手疾眼快地將繩索劃斷,溯侑沒了支撐的力量,被他接著靠在自己肩頭。

  四目相對,溯侑抿了下乾裂出了血的唇,聲音輕得幾乎要飄進空中:「立刻,審牢裡其他,其他人。」

  他艱難地滾了下喉結,一字一頓道:「昭王府,湖裡有蹊蹺。」

  說罷,他像是被等著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樣,用盡最後氣力將自己長而尖的翅翼往身後藏了藏,頭一次用了破碎的,近乎哀求的語氣:「女郎。」

  「你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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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04:21 PM

第37章

  火把將地牢照得透亮,一股難以形容的腐爛潮濕味被灌進來的風席捲著帶向出口,發出孩童般哭嚎的聲音。

  整個私獄在薛妤進來的那一刻,恍若被施展了某種定身術法,牢裡牢外,鴉雀無聲。

  強撐著說完三四句話,溯侑已是強弩之末,他指尖縮在袖袍下,根根蜷著,往外殷殷冒著血,像繃到了極致的弦,只需要一個細微的動作,就會驟然斷裂,破碎,化為齏粉。

  那句「你別看」之後,溯侑強撐著漸漸沉下來的眼,視線小心而執拗地落在薛妤冷若冰霜的臉上。

  那上面看不出什麼神情,他便去尋她的眼睛,幾乎是猜疑般的去分析裡面每一種轉瞬即逝的情緒。

  應該是後悔,漠然,鄙夷,亦或者是厭惡的。

  這麼多年,他就是在這種眼神中活過來的,還是在世人沒看見他那雙醜陋翅翼的前提下。

  或許,他此時一閉眼,再醒來時便是某個暗無天日的礦井,荒山,暗流中,做些廢人該幹的事。而不是站在她身旁,與她同用一張案桌,看一份地圖資料,被作為心腹之臣培養。

  渾身的血液彷彿逆著經脈流轉,溯侑甚至能聽到另一個自己在心裡道,大夢終有期限,他該回到自己原有的人生軌跡上了。

  可他逆著火光,看她眼裡,一瞬間像是又回到了從審判台下來初次見她時的情形。

  沒有輕視,憎惡,不屑,因為時時凝著冷意,像初春還未完全化冰的湖水。而除此之外,是難得外露的能被一覽無餘的惱怒。

  「亂想什麼。」

  薛妤朝他俯身,流水般的袖緞柔柔垂在他發尾,她長指點在他鞭痕纍纍的手腕上,感受他體內支離破碎,橫衝直撞的氣息,一下子皺眉。

  她冷著臉,屈指往他體內彈入一縷生生不息的靈力,四目相對時,視線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像是被高燒蒸騰出暈紅的眼尾上。

  見狀,薛妤忍了忍,沒忍住似地凝聲喊了他一聲:「溯侑。」

  少年慌亂地挪了下眼神,又抿著唇,不敢應答似的,只輕輕點了下頭,像是在等待什麼遲來的審判。

  「知不知道自己在生長期。」

  她話說得重,一字一句,皆是少有的動怒模樣:「不要命了是不是?」

  朝年沒見識過她這樣訓人的樣子,左看看薛妤,又看看肩頭上氣若游絲的溯侑,連忙道:「女郎,溯侑他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敢?」薛妤問:「你問問他,知道不敢兩個字怎麼寫嗎?」

  朝年於是急忙貼在溯侑耳邊提醒:「你擅闖昭王府,女郎猜到你凶多吉少,妖僧那邊的事全丟給了佛女,帶著我們直接硬闖了進來。」

  「急都急死人了,我還沒見女郎這麼生氣過。」

  說罷,他催促著道:「快說知道。」

  溯侑想過千萬種結局,唯獨沒想到這一種。

  直到她此刻真正站在眼前,字字動怒,他才終於找到了點真實感似地張了張唇,半晌才發出了點聲音,帶著點茫然的示弱,喉嚨裡吐出來的全是某種滾熱的氣音:「……知道。」

  薛妤的視線於是從他顫動的喉結一路往下,落到他印著道道鞭痕的手腕骨上,隨後難以接受般皺眉,轉而看向昭王和牢中站著的黑衣人,問:「誰用的刑?」

  從她進來到現在,昭王從始至終被晾著,臉一陣青一陣白,此刻沉著面色站出來,道:「薛妤姑娘,此人深夜闖入親王府,本王半座王府險些被夷為平地,你又帶人強闖昭王府,聖地究竟意欲何為,是徹底不將朝廷,將人皇看在眼裡了嗎?」

  如今形勢,他外強中乾,只能倒打一耙,先發制人。

  而正常情況下,涉及聖地和朝廷,即使聖地傳人,也應該停下解釋幾句,不敢再輕舉妄動,好給他足夠的時間應對這一夜發生的變故。

  可薛妤不。

  她像根本沒聽到昭王話語似的,一道道命令即刻發佈下去:「執法堂將昭王府圍起來,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

  「梁燕,提審私獄中的犯人。」

  「輕羅,你和佛女身邊女侍一起,帶著人去搜查昭王府東邊的湖,有任何異動,即刻稟告。」

  「我看誰敢!」昭王怒極而笑,他上前一步與薛妤對視,道:「薛妤,本王是朝廷親王,你聖地有什麼資格強搜親王府邸?!」

  「裘召,人皇知道你為他惹出這種事了嗎?」薛妤靜靜看著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實情:「與妖物勾結,這樣的罪名,他敢認嗎?還是你敢認?」

  「信口雌黃!本王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昭王抵死不認。

  「聽不懂,那就讓聽得懂的人來聽。」薛妤道:「朝年,聯繫人皇。」

  朝年誒的一聲,桃知上前攙過溯侑,輕聲道:「我先帶你回去,這裡交給她們處理,你別擔心。」

  九鳳懶洋洋倚在私獄門口,視線落在溯侑漸漸往體內收回的金色翅翼上,眼裡閃過一絲不確認的疑惑,道:「溯侑這翅膀我怎麼看著有些熟悉,不過紋路和顏色都不同——行,你們先走,反正留在這也沒用。」

  溯侑腦子那根緊了一夜的線在此刻悄然松下,如水的疲倦浩浩蕩蕩湧上眼皮,他聽到身後的話語,是女子獨有的清冷聲線。

  「問心無愧?問心無愧就是昭王要如此迫不及待對我的人用刑?」

  溯侑頓了頓腳步,像是被那幾個字眼戳中了某種心思,瞳仁中的墨色像是摻了水般綿柔柔化開,現出一種近乎茫然的無措,隨後,籐蔓般瘋狂抽長的堅忍便如野火熊熊燃燒起來。

  大起大落的情緒起伏令他身體徹底承受不住,溯侑視線徹底昏暗下來之前,腦中閃過最後一個想法。

  過了成長期的妖,會快速成長起來。

  他要拼盡全力,追趕她的步伐。

  他願意收斂爪牙和骨子裡的劣性,做薛妤麾下心腹之臣。

  ==

  私獄裡頓時亂成一鍋粥,薛妤的人根本不管裘召的命令,他們只聽薛妤的吩咐。而被關在私獄裡的那幾個,都是昭王府原來伺候的下人,極會察言觀色,一個個還未被問兩句話,就全招了。

  「是,是。」膽子小的僕從一邊抹眼淚,一邊道:「那湖中動靜可大了,一到晚上,不是下暴雨就是刮黑風,聲音大得我們一夜夜睡不著覺。我們伺候府上的主子,白天不小心離那湖近了點,就要立刻被捉進來關著悄悄處理。為這,後山上的屍骨都堆成了一座山。」

  「仙長容稟,不是我們不想逃,而是這昭王府根本就是座死牢,我們進了就出不去,走出再遠,還是會像繞迷宮一樣繞回原地。」

  薛妤聽著這些話,看向面色青白交加的昭王,問:「颳風又下雨,湖中藏著什麼東西?」

  「說吧,你們救鬼嬰做什麼。」

  「薛妤,你是在審問本王?」昭王陰惻惻地別過頭,問。

  「是。」薛妤冷冷頷首,不留情面地道:「我是在審問你。」

  朝年燃燒的靈符燒了兩張,此刻退至薛妤身側,低聲道:「女郎,聯繫不上朝廷那邊。」

  薛妤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看向霎時面無人色的昭王,說:「既然這樣,事關作祟妖物,為保證宿州百姓的安全,我只好先斬後奏,搜查王府,事後再向人皇說明實情了。」

  昭王頭一次強撐不住臉色。

  事後。

  事後府都搜了,人贓並獲,即使他裘召死在薛妤手裡,人皇能如何,朝廷能如何,不說一句「死有餘辜」已經算是仁義至盡。

  即使薛妤不殺他,湖裡的東西一旦被搜出來,裘桐也不會放過他。

  前後都是死路,就因為捉了一隻半妖,居然將自己逼入如此絕境。

  沒過多久,輕羅匆匆進來,她覆到薛妤耳邊,低聲道:「女郎,人皇來了,我們沒搜查成那湖。」

  薛妤頭一次露出訝異的神色。

  人皇遠在萬萬里之外的皇城,日日早朝,日日有數不清的事操勞,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宿州。

  她道:「將昭王請過去。」

  其實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半強迫的架,昭王深感屈辱,一張布著病態蒼白的臉漲得變了色,連連咳嗽起來。

  薛妤對此無動於衷,轉身掠往東邊湖心方向。

  夜半,月朗星稀,因為搜湖的緣故,湖邊全是執法堂的人。此刻,他們舉著火把,動作整齊劃一,朝湖心亭的方向半跪了一地。

  這湖極大,幾乎佔據了尋常城南兩座宅子的大小,月光洋洋灑灑鋪落,湖面隨著風的動靜泛起粼粼波光,像是鑲嵌了成千上萬顆寶石的裙面,放眼望去,全是璀璨的光點。

  湖中心簡陋的草亭中,不知何時掛上了層層細密帷幔和珠簾,影影綽綽看不清裡面站著的人的真容。

  亭外立著兩個大內總管裝扮的太監,手中各捏著一柄雪白的拂塵。

  其中一個見薛妤來了,朝前迎幾步,操著尖而細的嗓音給她見禮,同時做個引的手勢,道:「殿下,陛下有請。」

  薛妤見過他,在裘桐還是皇子的時候。

  這就意味著,裘桐是真的在裡面。

  她皺眉,意識到事情可能有些麻煩了。

  至少搜湖這件事,應該是進行不下去了。

  另一個太監弓著腰為她掀開珠簾,辟啪的聲響聲聲落在身後,背對著她的頎長身影也轉過身來,露出裘桐那張因為病氣而顯得蒼白虛弱的臉。

  他手抵著拳咳了幾聲,而後笑:「薛妤姑娘,許久不見。」

  「人皇。」新仇舊怨積在一起,薛妤沒什麼心思跟他寒暄見禮,她開門見山道:「人皇一擲萬金,動用傳送陣出現在這裡,想必是也聽說了昭王府的事。」

  「是。」像是早料到她會這樣不留情面,裘桐無奈地笑了下,道:「阿召性格天生如此,總沉澱不下來,朕為磨礪他才將他下放宿州,以為他會長點心,凡事多動腦子,沒想到還是惹了禍事。」

  「若是有冒犯得罪薛妤姑娘的地方,朕替他賠個不是。」

  事實證明,這位用非常手段登上人皇位的病弱皇子一如既往的能屈能伸,說起話來天生有種如沐春風的舒適之感,沒有明裡暗裡同他博弈過的人當真會以為他是位仁德之君,亦是位關愛幼弟的兄長。

  「擔不起人皇一聲道歉。」薛妤問:「妖僧和鬼嬰的事,如何解釋?這湖底下到底埋著什麼?」

  「朕來前,全須全尾瞭解過此事。」裘桐好脾氣地笑了聲,眼尾隨之彎了彎,彷彿有說不盡的耐心:「鬼嬰之事,全屬阿妤姑娘個人猜測,阿召斷然沒膽子也沒能耐去招惹那些東西。」

  「至於這湖底的東西。」裘桐轉身,指節撥開一側紗簾,湖面頓時被薛妤收入眼底,「朕與薛妤姑娘有舊交情,那些歪七扭八的搪塞之詞,姑娘不信,朕也不拿來搪塞薛妤姑娘。」

  「底下有個傳送陣,直通皇城。」裘桐朝薛妤攤了攤手,不疾不徐道:「朕能出現在這裡,薛妤姑娘應當也想到了這個答案。」

  「傳送陣不足以讓昭王府大動干戈,殺人滅口。」薛妤道:「人皇不若再想個能說服我的借口。」

  裘桐像是被她的直白反應逗得笑了兩聲,又短促地咳起來,等薛妤不耐煩地低眉,他才又慢悠悠地開口:「姑娘心思縝密,朕瞞不過,這就如實相告。」

  「當年父皇南下巡遊,驚歎於宿州的好山好水,住了一年有餘,朕便是在那時出生的。」

  「朕天生不足,體弱多病,每日湯藥不斷,不知能活到何時。此次命幼弟前來宿州,一為磨礪他,二為讓他完成朕死後陵寢之建造。」

  「所謂落葉歸根,朕生於此,自也該葬於此。」

  帝王生前坐擁萬里河山,死後也想享受同等待遇,因此往往會在生前大修陵寢,死後命活人殉葬,這是帝王之絕密事。

  為了防止絡繹不絕,膽大包天的偷盜人,他們會秘密處死修造工匠,大量怨氣死氣同時凝聚在一個地方,確實會引起一些小的動盪,諸如風雨驟降,聲聲如泣。

  如此一來,湖底古怪,慘死的下人,全部與裘桐的說辭一一對上。

  至於妖僧和鬼嬰,若是裘桐裘召抵死不認,薛妤在不能強行搜府的情況下,也沒有什麼辦法。

  聖地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不能輕易打破。

  而且真論起來,人皇的地位等於與鄴主,在薛妤還未坐上那個位置之前,不宜與之硬碰硬對撞。

  人皇的說辭,她不信,一個字都不信。可朝廷有朝廷的內政秘密,就如聖地有聖地的規矩,不容外人干預插手。

  退一萬步說,她總不能真進湖底看人家為百年之後準備的帝王陵寢。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拿出天機書的卷軸,在那行「尋找塵世燈」的任務小字上點了點,只見那行小字在眼前散成風沙。

  這是任務已經徹底完成,再無後續牽扯的意思。

  見狀,裘桐負於身後的手掌像是放鬆般動了動,他看著薛妤,倏而舒展眉目,笑道:「此事除朕與阿召,再無外人知曉,朕百年之後歸宿如何,是長安地底,還是屍骨不存,全靠薛妤姑娘大人大量,發慈悲之心了。」

  薛妤:「……」

  她忍了忍,半晌,抬眼道:「昭王重傷我手下能臣,看在人皇和朝廷的面子上,我不與他一般見識,可後續治療用的丹藥和天材地寶,一分不能少。」

  裘桐非常有風度地頷首:「姑娘放心。只多,不少。」

  薛妤忍耐般地皺眉,敷衍地點了點下巴,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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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1 PM

第38章

  薛妤走後,執法堂的人跟著撤退,火把蜿蜒到昭王府外牆,像一條黑夜中盤踞遊走的火龍,又像是四月天裡開了一路的絢爛山花。

  昭王此時被大監引著進入湖心的草亭,再沒有半分先前叫囂的氣焰。

  「皇兄。」

  昭王看著面朝湖面坐著的男子,心虛般伸手撫了撫挺立的鼻脊,開口喚人。

  「蠢貨!」幾乎是薛妤一走,裘桐就變了副臉色,他身體不好,情緒一上來便控制不住連連咳嗽,身後站著伺候的大監見狀,急忙上前遞帕子倒水。

  待他緩過來一些,伸臂推開大監撫背的手,先前展現出來的天生好脾氣和如沐春風翻身一變,變成十二分的陰鷙冽厲,拍案而起時,逼人氣勢毫無遮攔撲面而來,頃刻間便叫人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昭王被他突如其來的發難驚得愣了愣,隨後一撩衣袍跪下。

  「裘召,十天之前,朕聯繫你時說過什麼,這麼快就拋之腦後了是嗎?」裘桐一步步行至他跟前,居高臨下瞥他,冷聲道:「宿州的風水養人,將你慣得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嗯?」

  這話裘召是半句都不敢應,他垂頭,衣冠散亂,咬咬牙道:「臣弟絕沒主動招惹聖地之人,實在是……皇兄,我們在鬼嬰身上花了不少心血,若是此時放棄,不知何時才能再孕育出一個。」

  「一個鬼嬰。」裘桐低喃般重複了句,而後倏地閉了下眼,道:「為了一個鬼嬰,你去招惹薛妤。」

  說到這,裘召還一肚子不滿。

  自從裘桐登基以來,他走到哪面對的都是阿諛奉承的臉,恭恭敬敬的言語,就算來宿州辦事,也是半個土皇帝,哪裡受過似今夜這樣的窩囊氣和委屈。

  「皇兄,臣弟不明白,一個聖地傳人而已,為何就敢這樣囂張跋扈,不將我們放在眼裡。」

  「為何。」裘桐重重咳了一聲,一雙空冥的眼眸掃向裘召,近乎一字一頓道:「因為朝廷皇族生來沒有靈脈,無法修行。」

  「他們斬妖除魔,天上地下來去自如,我們凡人之身,遇事束手無策,他們生來壽命悠久,動輒成百上千年,我們呢,人生不過區區百年。」

  「呵。」說到這,他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道:「連小妖小怪都不如。」

  「即便如此。」裘召忍不住反駁:「千萬年下來,朝廷與聖地從來地位相當,莫說只是個聖地傳人,今日即便是鄴主親臨,也只跟皇兄平起平坐,薛妤不過是個公主——」

  裘桐似乎對他一腔腦熱的無知話語忍無可忍,他道:「裘召,你當真以為聖地和朝廷平起平坐了嗎?」

  裘召頓時閉了嘴,可那眼神,那模樣,無一不在說,難道不是嗎。

  「我和你說過無數次,實力不平等,則地位不平等,各方勢力如此,人也如此。」裘桐雖說是夜半便服出行,可不論是腰間垂掛的香囊,還是袖邊的紋理,皆細細繡著栩栩如生的九爪金龍,此時一動,上面的紋路跟活過來似的張牙舞爪,富貴逼人。

  「人間誕生的妖與怪,驚擾百姓,肆意殺戮,朕作為君主,除了派兵,無計可施。可這世間多少怪?朕又有多少兵可以派?」

  「聖地呢,他們彈一彈手指,作亂的邪祟便只能束手就擒,乖乖就範,大妖也自有厲害的對付。」裘桐淡漠地說出事實:「所以這世間永遠需要他們,他們在百姓心中,也將永遠高高在上,時時擁有超然的地位。」

  「可我們不一樣。」

  「沒了皇族,聖地可以派人來接手,或扶持個傀儡皇帝,或乾脆取而代之。」裘桐唇色淡得近乎現出一種蒼白,「這天下可以沒有你我,沒有裘氏皇族,卻不能沒有聖地,沒有聖地傳人。」

  「形勢一日如此,我們便一日處於劣勢。就如同今日,薛妤礙於聖地和朝廷的平衡暫退一步,可若是她不退呢?別說只是搜查昭王府,就算她在朕眼前將你擊殺,朕除了用天下人的輿論逼她認錯,討要說法,還能如何。」

  「朕手無縛雞之力,連衝上去與她過一招都做不到。」裘桐就著大監端來的熱茶抿了一口,眼底泛著譏諷的光。

  裘召被他說得雙拳緊握起來,咬牙不甘道:「正因為這樣,我才想為皇兄爭取鬼嬰。」

  「鼠目寸光。」裘桐瘦削蒼白的手指點了點風平浪靜的湖面,狠狠皺眉,道:「來前,為在薛妤面前矇混過關,朕不得不將才有點動靜的龍息重新封印。」

  裘召不可置信地抬眼:「皇兄。」

  裘桐閉了閉眼,道:「便是如此,只怕也難以脫身。」

  「至於你口中所說薛妤不過是個公主——裘召,你太天真了。」

  ===

  溯侑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外面天光大亮,屋裡安安靜靜,唯有窗外樹上的鳥雀撲騰著翅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在小小屋子裡守著他的是朝年。

  連著幾日奔波勞累,朝年也有點撐不住,搬了把凳子在床邊守著,垂著腦袋打盹,時不時掙扎著驚醒看看他的情況。

  在他下一次抬頭時,正巧與悄無聲息坐起來的溯侑四目相對,他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了片刻,反應過來後,困意頓時全飛了。

  「醒了?」朝年有些驚訝地轉頭去看外面的天色,隨後想起來什麼似的,從袖袍裡掏出一個溫玉質感的瓷瓶,動作熟練地拔開玉塞,一顆圓滾滾的七色丹藥安靜躺到他手掌上,他再遞到溯侑跟前,示意道:「吶,女郎吩咐的,吃了吧。」

  溯侑像是昏了很久,開口時嗓音低低沉著,啞得不像話:「女郎呢?」

  「塵世燈的任務剛完成,女郎和佛女忙著收尾,都在前頭空出來的書房裡呢。」朝年想想他的秉性,又忙道:「誒,你別動,女郎吩咐過了,在你生長期過完之前,不准離開這間房半步。」

  溯侑身體僵了僵,一瞬間回想起私獄裡她的幾句詰問,默然不語捻起朝年掌心中的七彩丹嚥了下去。

  「怎麼樣?好點沒?」朝年是個閒不住話的,他連聲道:「我們沒有成長期,但梁燕曾度過,據她說,她當時也只是略微難受了幾天,不知道你反應怎麼那樣大。」

  他誇張地比了個手勢,道:「你是不知道,你暈過去後那個汗流得,跟水一樣,止都止不住,我們給你灌止痛散也不管用,直到早上才好點。」

  溯侑沉下心感受自己體內,發現氣息默不作聲增長了一大截,原本橫七斷八的經脈已經修復得差不多,那兩股橫衝直撞,水火不容的力量也乖乖沉澱下來,不再作亂,反而開始有條不紊地一遍遍沖刷他的身體,滋養遭受重創的臟腑。

  一夜之間,變化堪稱脫胎換骨。

  若是能按照這樣的速度往前修煉,不用過多久,便能達到他上審判台前的修為。

  那些說度過成長期後,天資悟性不錯的妖族修為將一路高歌,突飛猛進的言論,如今看來,也不全是虛假。

  溯侑心裡大概有了個底,他朝朝年點了點頭,道:「好多了。」

  「多謝。」

  「往後都是一個屋簷下共處的人,客氣什麼。」朝年一個話多的,碰上溯侑這種話少的,話沒說兩句就開始坐立難安地欲言又止。

  「我這邊沒事。」溯侑動了動唇角,道:「朝年,你去幫女郎。」

  「幫不了。」朝年幽怨地望向他,「我跟你一起被禁足了,非要事不能離開這間屋子。」

  「去城南收妖之前,女郎特意讓我看顧你,折返回來整理資料時也提過,可我真是沒想到你能有那種膽子去跟昭王府對上。」朝年重重歎了口氣,沮喪極了:「女郎動怒,我這辦事不利的就被殃及池魚了。」

  按理說,這個時候溯侑應當說聲「對不住」,亦或者說些別的什麼聊表歉意,可不知為何,溯侑聽到這番話的第一時間,竟是怔了怔,而後從心底升起一絲極細微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

  薛妤她,見過了他那樣狼狽不堪的樣子。

  卻還會因為他的擅作主張,傷及自身而感到不悅,甚至遷怒朝年。

  是不是也證明他在她心中,其實是有份量的,亦或者說,是值得培養的。

  見他沒說話,朝年徹底打開了話匣子,一連串話往外砸:「你當時靈符一斷,女郎的臉色瞬間冷得不行,立刻讓執法堂的人圍了昭王府,都來不及一間間找人,直接就動手了。」

  「你這受重視程度,馬上就快趕上我姐了。」他搬著板凳往前挪了挪,無不羨慕地開口:「估計回去後女郎就要將你引入殿前司指揮所了。」

  「殿前司。」溯侑輕而緩地將這三字念了一遍,問:「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特別難進,但我很想進,又暫時進不了的地方。」朝年一本正經地說著廢話。

  聽完這個回答,溯侑保持了片刻進退不得的沉默。

  「提前告訴你也沒事,女郎也說了隨你問。」

  朝年眨了下眼,說:「你是不是很好奇,女郎作為鄴都唯一的傳人,不說像別的聖地傳人那般張揚鋪張,可怎麼也不至於出門就帶著我們幾個——」他將「歪瓜裂棗」嚥下去,含糊著換了個稍微好聽點的說詞:「我們幾個腦子沒怎麼長成,修為也暫時沒怎麼追上來的人。」

  「不是女郎身邊沒人,是厲害的都留在殿前司了。他們管著洛煌百眾山的大小事宜,常常忙得脫不開身,因此女郎只好帶著我們將就著湊合。」

  「殿前司是女郎直系一派,只聽女郎吩咐,為女郎做事。」朝年歎了聲:「別的差事都好說,唯有殿前司最難進,能進去裡面的,需得智慧,實力,耐心,手段齊具,女郎親自點過頭應允才行。」

  「比如我姐姐,現任殿前司指揮使一職。」別人提起姐姐大多是驕傲,朝年不知是被揍多了還是怎樣,提起來就苦臉,看溯侑的眼神也變幻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同情:「如果不出意料,回鄴都之後,女郎會將你交給我姐操練一段時日。」

  「那可真是。」朝年憋了半晌,憋出來一句:「你無法想像的人間疾苦。反正我寧願去山後劈柴。」

  若說前兩日溯侑還能從朝年嘴裡得知不少消息,例如鄴都派系,世家,當今鄴主的脾氣,或者塵世燈的後續,妖僧和洛彩的前世情緣,可話總有說完的時候。

  於是第三日,便有了兩人面面相覷,相顧無言的場面。

  溯侑倒沒什麼,他天賦高,勤奮刻苦,對自己嚴苛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程度,時常眼一閉,當朝年不存在似的入了定,修為以某種堪稱恐怖的速度增長,幾乎一天一個樣。

  在這期間,朝年靜不下心修煉,這裡動動,那裡轉轉,總之停不下來,可房間一共就那麼大。

  他於是一邊佩服溯侑一邊唾棄自己,不到兩天,嘴角就起了個水泡。

  終於到第四天,宿州城南的天陰下來,風刮得呼呼響,午後又下了點雨,梁燕溫溫柔柔來叩門,道:「恭喜兩位,女郎有令,你們可以出門了。」

  「溯侑。」梁燕側首叫住一夕之間拔高了不少個子的少年,露出個笑來:「女郎找你。」

  不多時,溯侑站在書房門前,手指屈起叩了兩聲門。裡頭悠悠落了半晌,像是刻意冷落似的隔了一段時間,才傳出薛妤的聲音:「進來。」

  溯侑提步進門,繞過屏風,撥開珠簾,見到立於案桌前的薛妤。

  很難得的,她今日褪下了素淨的留仙裙,轉而像宿州諸多女子一樣,上身穿了件鵝黃地織金紗通肩短衫,配條百褶式長裙,裙襴金裝彩織,整個人彷彿都攏在燈下的叢叢暖光中。

  溯侑頓了頓,輕聲開口:「女郎。」

  薛妤筆下動作不停,直到最後一筆落下,她方抬眸,看向背窗逆光站得筆直的少年。

  他原本就長得不矮,生長期一過去,眼見著又高了一大截,若說以前眉眼間還能依稀看出些屬於年少的稚氣,經過這一回,是徹底看不見了。

  從前他容貌極盛,眼一垂便和花魁似的勾人心動,現在那張臉徹底長開,姿色不變,只是輪廓更深邃,線條也更流暢明晰。可以想見,若是正兒八經擰起眉唬人,也能展露出一兩分寒芒出鞘的鋒利之感。

  好像經此一劫,他才徹底長大成人似的。

  薛妤撂下筆,纖細的指尖點了點一邊堆放著紙張的案桌,惜字如金:「去看。」

  說完,她又俯身忙自己的事。

  溯侑走到另一張案桌前,翻開最上面那張,一眼掃下來,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不是薛妤的字跡,是善殊身邊的女侍所寫。上面工整謄抄著因為匯覺的原因而無故喪命的人的姓名,包括陳淮南在內,一共十六位。

  除此之外,是那棵槐樹上聚集的陰魂,那是十二個年歲不一的女娃娃。

  最下方簽著善殊的署名,一字一畫,認真而嚴謹。

  這是那位普度眾生的佛女為他們逐一渡過魂,做法超生過的意思。

  也代表著塵世燈一案到此終了。

  可溯侑僅僅看了兩行,便看不下去了。

  他天生對情緒敏感,幾乎是在進來的一剎那,就意識到了不對。

  薛妤話太少了。

  即使她從來沒什麼大的情緒起伏,可教他時盡職盡責,不懂之處也常長段長段解釋,而今天,從進來到現在,一共只有四個字。

  ——進來。

  ——去看。

  那種冷淡並非天生,而是刻意晾著,曬著,不想多管,不想搭理。

  溯侑前幾日才鬆下的弦又在無聲之間繃起,他重重地碾了下右手手腕突出的腕骨,輕薄的皮膚很快泛出一團紅,像不小心沾上了姑娘家的脂粉。

  他捏著手中薄若蟬翼的白紙,默了默,起身走到薛妤身側。像是遲疑了再遲疑,猶豫了再猶豫,他慢慢壓了下唇,聲線帶著某種顯而易見的脆弱:「女郎。」

  薛妤動作頓了頓,卻沒出聲,也沒偏頭,像是在刻意等著某種等待已久的結果。

  「臣,知錯了。」

  薛妤這才終於撂了筆,她側目,視線在他臉上轉了一圈,開口道:「說說。」

  「錯哪了。」

  見她終於肯打開了一道話題的閘口,溯侑垂眼看著自己勻稱的指骨,道:「是我遇事衝動,行事莽撞,只顧眼前,不顧之後——」

  「溯侑。」薛妤不甚滿意地打斷他,她與他對視,幾乎望進那對深深壓著情緒的黑色瞳仁裡:「我救你,教你,栽培你,我拿你當人看,拿你的命當命對待。」

  「可你若是自己都當自己是件可以隨意丟棄,甩落,犧牲的工具,那你現在告訴我一聲。」

  「從此你愛做什麼做什麼,我不管你。」

  溯侑呼吸驟然凝了一瞬。

  他生在泥濘中,自幼在烏煙瘴氣的環境中長大,身邊的人詛咒他,欺負他,用最惡毒的言語攻擊他,甚至親生父母都巴不得他早點去死。

  從未有一個人站在他面前,這樣坦然而直白地告訴他。

  溯侑,我拿你當人看。

  他貼在身側的長指倏然急促得蜷了蜷,一雙眼掀起不知所措的波瀾,良久,伸手摁了摁咽動的喉結,低喃道:「知道錯了。」

  他外表看似時時都能示弱,其實骨子裡淌著倔性和傲性,跟朝年等人嘻嘻哈哈不一樣,一句「我知錯了」便已經到了極致。

  薛妤點了點身前的案桌,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溯侑頷首,模樣顯得異常乖順。

  「別點頭。」她自顧自地拉過一張座椅坐下,道:「將這句話抄下來,什麼時候徹底記住了什麼時候停。」

  溯侑垂了下眼,對此並無異議,她說什麼便是什麼,握筆的姿態認真到近乎虔誠。

  薛妤食指抵著眉,想著另一件事。

  一個多月前的審判台,她才回到這個時空時,尚記得後面會發生的一些事,可隨著時日漸長,那一千年裡發生的跟她無關的事,像是被剝奪了記憶般,回想時漸漸只剩一片空白。

  按理說,四星半的任務,即使她前世沒接,後續也總該在哪看過,聽過,再不濟,上報鄴都的卷宗上總該有記錄。

  可她對此全無印象。

  她只記得自己做過的,切實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比如自己曾做過的任務,比如和松珩的恩怨,比如自己跟善殊交好這件事。

  這個世界既不想讓她步前世後塵,又不想讓她事事能未卜先知。

  行事作風,很有點天機書沒頭沒尾,不倫不類的風格。

  她想,或許有時間可以試探試探路承澤。

  薛妤的視線從手裡捧著的書頁上落到溯侑身上,他稍稍弓腰,脊背線條自然爽利,像一把上好的弓,抽長出了可傷人的侵略之意,手腕上傷口結了痂,但交錯在蒼白的肌膚上,仍顯得突兀,像白璧染瑕。

  不知怎麼的,她眼前又浮現出那天私獄裡少年的模樣,血肉模糊,鮮血淋漓,被救出的第一句話,是告訴她湖裡有蹊蹺。

  而在這之前,他以身犯險,冒進王府。

  為的什麼。

  能為什麼。

  四星半的任務是她的,又不是他的。

  薛妤合上手中的書,突然看向溯侑,沒頭沒尾問了句:「疼不疼?」

  溯侑手中動作頓了頓,他不怕疼,那點疼對他而言也算不了什麼,可她這麼一問,像是刻意哄人一樣,話裡話外透出一種笨拙的不熟練。

  他倏而抬了抬眼瞼,眼尾處勾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褶皺,低而含糊地道:「不疼。」

  「若不出意外,昭王府內確實有蹊蹺。」薛妤道:「人皇現身宿州,這條線暫時只能中斷。」

  「不過。」她將手裡的書丟到桌面上,清脆的一聲響:「暫時給你討了點利息。」

  「既然人皇喜歡拿陵墓當借口,那即便湖底那個是假的,他也得給我建出個真的來。」

  ====

  裘桐在宿州待了兩天,到第二天,各路消息便如雪花般飛到昭王府的案頭上。

  他那句難以脫身,當真靈驗。

  又是一個茶盞被衣袖拂得落地,昭王在持續的低氣壓下跪得端正,面上對聖地的不滿和不甘在一個接一個壞消息傳來的時候漸漸消失,換成一種噤若寒蟬的不敢言語。

  「自己看看。」裘桐將堆滿案的奏信拂到地面上,劈頭蓋臉砸在裘召身前,道:「一夜時間,宿州執法堂上千人戒嚴,搜查荒山,暗流和空置廢棄的老宅。」

  「不止如此,滄州,筠州,螺洲各世家門派都得了消息,嚴查城內靈寶符紙去向,凡有陣法跡象,一律上報聖地。」

  昭王面白如紙,他隨意翻開一本暗奏,眼前幾乎一片眩暈。

  滄州,筠州,螺洲與宿州毗鄰,遠離皇城,地大物博,是他們佈置了兩年多,精心培養出來的據點,花費了不知多少心思。

  「皇兄。」昭王上下唇抖了抖,道:「現在怎麼辦?」

  陰雨天氣,加上動怒,裘桐咳嗽不停,頭也脹疼,他用力碾了碾太陽穴的位置,道:「傳朕口諭,三城四州停止一切行動,無朕旨意,誰敢擅作主張,引火燒身,殺無赦。」

  才「引火燒身」的始作俑者昭王後背汗毛倒立,冷汗涔涔,不敢應話。

  「看到沒。」裘桐氣極,反而勾著唇笑起來:「這就是你口中區區一位公主的反應速度。」

  昭王張了張嘴,才要說什麼,便見裘桐身邊的大監又弓著身進來,他當下眼皮一跳,下一刻便聽到了大監的稟告聲:「陛下,王府附近多了不少人,個個輕功不俗,喬裝成城南來往進出的下人,看上去意不在傷人,像是來探看湖底究竟的。」

  昭王一口血幾乎要噎在喉嚨口。

  裘桐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忍了再忍,才說服自己開口下令:「龍息不能再留在宿州了,朕會命左右侍統秘密帶往山海城蘊養。」

  「至於帝王陵寢。」

  他看著自己青筋凸起的手背,猛的閉了下眼,一字一句咬得分外重:「既然早晚要修。」

  「那就修吧。」

  說來無比嘲諷,他上位不過三年有餘,正值一展宏圖的大好年華,尚抱著長生永恆的美好祈願,卻不得不被逼著鬆口修建自己的陵寢。

  除此之外,幾年心血,皆功虧一簣,付諸東流。

  這一局,堪稱滿盤皆輸。

  「裘召,朕最後忍你一次。」裘桐睜眼,盯著那張與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臉,道:「你若再給朕惹半分事,別怪朕不念手足之情。」

  恰在他話音落下之時,大監引來了唇紅齒白的小書生,書生一身儒雅氣,對面前的狼藉熟視無睹,他鎮定自若地拱手見禮,道:「陛下,昭王殿下。」

  「奉我家殿下之命,小人特來給陛下送傷藥清單。」

  裘桐從的大監手中接過那張一眼看不到頭的清單,再看看上面獅子大開口的一系列丹藥名稱,朝下一揚,那清單便如雪花般徑直落到裘召手中。

  後者接過一看。

  臉色頓時脹成青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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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3 PM

第39章

  那張紙條落在昭王手中,像點燃了火似的,灼得他五臟六腑齊齊冒煙,頭髮絲都要顫抖著倒立起來。

  這算什麼賠償,說是訛詐也不為過!

  若是往常,裘召早該沉不住氣大發雷霆,可此時此刻,他當眾跪著,一抬眼便是十步之外裘桐陰沉沉的目光。那視線像鋒利的刀刃,彷彿在說,他今日膽敢有半分不合身份,不合時宜的舉動,這王爺也不必再當了。

  見狀,裘召便知道,這個啞巴虧,只能他捏著鼻子認了。

  招惹薛妤,牽扯鬼嬰,數年心血全廢,裘桐對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他恨恨咬牙,揚了揚那張紙,要笑不笑地扯動嘴角,看向那位來報信的書生,道:「聖地傳人身邊的從侍,身體也挺金貴。」

  「從侍」兩字,他咬得重,像是在表達某種憤懣和不滿。

  小書生不以為意,甚至眼尾因為笑意而彎起的弧度都沒半分變化,只彎了彎腰,道:「昭王容稟,我家殿下對下一向寬仁,這單子上列的也都是療傷必需之物,畢竟人被您傷成那樣,想要完全恢復,確實不容易。」

  話說到這一步,昭王原本還想再陰陽怪氣幾句,說些「區區妖物」之類的字眼刺人,想了想,到底礙於站著的裘桐,硬生生將話憋了下去。

  他悶悶地一抬眼,將清單遞給垂眉順眼跟著他一起罰跪的王府管家,竭力忍著火氣,道:「去庫房取。」

  裘桐負手而立,即使未著天子冠服,也是一派疏風朗月的儀態風度,他望向小書生,臉上看不出半分日前陰霾,甚至還蘊著點笑道:「回去告訴你家殿下,阿召莽撞,朕日後會好生約束,望薛妤姑娘寬恕他這回。」

  說罷,他側身,寬袖垂落,「白訴,再取三根九節赤參,兩瓶玉竹瓊花露來,全當是朕管教不嚴的賠罪。」

  他話音落下,昭王才平復幾分的心又開始滴血。

  九節赤參,玉竹瓊花露都是絕頂珍稀之物,可以說,裘桐的身體狀況在成為人皇之後堪堪穩定下來,沒再繼續惡化,全靠這類天靈地寶蘊養著維持。

  只可惜他們說到底是凡人,這些東西的功效在他們身上,甚至難以發揮百分之一的作用。

  可再如何,也輪不到白白便宜聖地之人。

  那小書生急忙垂了下腰,道:「陛下千秋萬代。小人必定如實回稟我家殿下。」

  等人一走,昭王跪著往前挪了挪,難以理解地壓低了聲音道:「皇兄,這就是訛詐,薛妤擺明了在坑我們,一百隻妖都值不了那些東西。還有九節參和瓊花露,皇兄便是賞給朝臣都行,何必給他們。」

  「阿召,你方才做得不錯。」裘桐就著寬椅坐下,竹節似的長指有一搭沒一搭落在茶盞邊沿,落出節奏分明的「噠噠」聲響,「你是王爺,是人皇的胞弟,既然今日這番賠償避無可避,那多說無益,我們給就是了。這便是天家風範。」

  「至於你說的九節參和瓊花露。」裘桐低低咳了一聲,不以為意地笑:「不過外物而已。若能用這些東西與一位心智實力兼具的掌權者冰釋前嫌,那這是我們賺了。別說這些,再加十倍朕也願意。」

  「阿召。」裘桐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掌,歎了口氣,道:「若是事情已然到一種無法挽救的局面了,我們要做的不是一味懊惱沮喪,咒罵對手,而是竭盡所能將損失降到最小。」

  「就比如這回。你罔顧朕言,私自行動,事情敗露的第一時間仍沒有聯繫皇宮如實稟告此事,之後明知那人來歷,你卻執意用刑,給了薛妤堂而皇之闖王府的機會,將自己變成無理的一方。」

  「人家是一步錯,你是步步錯。」

  「此番滿盤皆輸,我們所有暗中動作全部被迫停止,按理,朕該廢了你,賜你極刑。」裘桐居高臨下瞥者底下那張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用輕飄飄的殘酷話語告知他道理:「可朕沒有那樣做。因為此事已經到了最後一步,朕失去了很多東西,不能再失去一個弟弟。」

  昭王頓時吶吶不吭聲,他垂下頭,握了握拳,保證道:「皇兄,臣弟知罪,絕不會再有下回。」

  他知道裘桐登基前過得有多難,更知道他多有城府心機,多能狠得下心。

  想當年,他們兄弟二人在三位風頭正盛的皇子光芒下處處避讓,能出人頭地,全靠裘桐步步為營,步步謀劃。每成一件事,便要殺掉許多人。

  那些人,不論忠與不忠,如何痛哭流涕,倒地求饒,裘桐從未心軟過。

  唯獨對他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他忍了又忍,幾次三番對他格外留情,可以說是只打雷,不下雨,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正因為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所以那份容忍便顯得格外珍貴、感人。

  裘桐聞言,瞇了下眼,揮揮手讓他退下,等昭王退到門檻外,又聽他不鹹不淡地開口警告:「裘召,再一再二不再三,你給朕長點心,下次再犯事,誰也救不了你。」

  昭王滿腔情緒被裘桐之前言語感動得全部隨風飄散,聞言恭恭敬敬地道:「皇兄放心,臣弟都知道。」

  見到這一幕,跟在裘桐身邊最久,也最明白他冷酷心腸的白訴不由得將頭垂得更低。

  三言兩語,恩威並濟,便使人感動得不知今夕何夕。

  親弟弟都尚且如此,更遑論別人。

  所謂帝王心術,不過如是。

  ===

  宿州連著下了兩天小雨,和風淺淺,地底蓄積了一整個冬天的蓬勃生機在經過幾場毛毛細雨的滋潤後驟然迸發,陽光再次灑落時,整座城池都恍若陷入茵茵綠浪中。

  薛妤正和善殊逐一梳理,確認塵世燈任務的細節及後續處理。

  兩人站在案桌前,對著灰撲撲的塵世燈商量。

  薛妤指尖燃起一簇火,棉絮一樣飄忽忽地落到塵世燈的燈芯上。妖僧一死,這燈便成了無主的靈物,既聚不了陰氣,又穩不了神魂,不出兩天,燈外面便糊上了一層灰,怎麼擦也擦不掉。

  此刻被薛妤使術法一燒,棉做的燈芯像是被灌了銅與鐵,怎麼燒都毫無反應。

  薛妤見狀蹙眉,道:「這燈不認你我,該如何處置?」

  任務完成後,那位不靠譜的紫薇洞府掌門鬆了老大一口氣。當薛妤提及讓司空景等人將塵世燈物歸原主時,那邊用十分羞愧且堅定的語氣拒絕了,用他的話來說,塵世燈不認主,落在他手裡也沒用,再要惹出什麼事端來,他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換句話說,這種沒什麼用,但有用起來卻總要搞出大事的東西,最好還是留在聖地,千萬別再回去禍害他了。

  於是燈就這樣落在薛妤和善殊手裡。

  其實這樣的情況不少見,天機書的任務完成後,偶爾會有各種各樣的靈寶和靈物成為無主之物,這些東西會默認成為獎勵落到他們手中。

  像兩人合作完成任務的話,靈物認誰便算誰的,或者其中一人很需要這份獎勵,可以拿其他東西作為補償與同伴交換。

  但像塵世燈這種兩個都不認,她們兩又都不需要的情況,還是薛妤經歷的頭一次。

  「你帶回鄴都吧。」善殊道:「北荒統修佛法,這東西陰氣重,我們拿著也沒什麼用處,倒是鄴都能人頗多,各系各派都有涉獵,又常和鬼怪打交道,這燈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有用。」

  「這一路,從山海城到宿州,都是阿妤姑娘衝在前面解決事情,我再收這東西,就真不好意思了。」善殊莞爾,接道:「說實話,能完成這個四星半的任務,我已經心滿意足,鬆了一口氣。」

  薛妤聽完,沒再多推辭,她在靈戒中挑挑揀揀半晌,翻出了兩個玉瓷瓶,推至善殊身邊,開口道:「玉菇丸和生息丹,給你們用最好,收下。」

  她頂著張小巧精緻,覆著冰霜的臉,說讓人收下這樣的話時,竟透著一種意料之外的關切之意,讓人不好拒絕。

  善殊笑意漸深:「行,多謝阿妤姑娘美意。」

  恰在此時,昭王的「賠禮」到了。

  聽完輕羅的稟告,她抬了下眼,慢悠悠地抬高調子嗯了一聲,隨後道:「去把溯侑叫過來。」

  輕羅輕聲應是,才踏出門要往西邊廂房走,結果才拐了個彎,就見到了同時往這邊來的溯侑。

  不知為什麼,溯侑度過成長期後,分明只是身高和容貌上有所變化,其餘一切姿態談吐如舊,可哪怕是在女郎跟前,他笑著說話,她也依舊會被一股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

  那像是一種天生的壓制。

  就比如他們這樣的小妖小怪,在面對九鳳那樣的存在時,連呼吸都代表著臣服。

  可溯侑明明是一隻血脈不純的妖鬼。

  想不明白,輕羅便不去深究,她三步兩步跑到溯侑跟前,仰著頭看他,低而快地道:「溯侑,女郎讓你去偏屋。」

  「佛女也在。」她提醒。

  溯侑頷首,飛快繞過她朝前去,雪白衣袍被迎面而起的風吹得蕩動,背影像古樹孤高而挺拔的枝節。

  他行至偏房門前,才要叩門,便聽見裡面佛女的聲音,字字帶笑:「說起你身邊那小少年,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兩日前那陣仗——」她喟歎一聲,道:「難怪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

  「可別誇他。」提起這個,薛妤不由皺眉,道:「說好聽點只叫衝動,說難聽點和送死也沒區別。」

  她直白的話語引得善殊笑起來,道:「說起來,我來時遇見了九鳳,她央我來和你說一件事。」

  薛妤靜靜地停下動作,看向善殊。

  「她說自己手裡有一顆滄海妖珠,想跟你換身邊的小少年。」

  門外,溯侑驟然抬眼,呼吸隨之緩下來。

  「她說自己就喜歡這樣有血性的少年,正巧她一直沒尋到令自己滿意的近侍,溯侑不錯,長得好,性格好,悟性好,需要時能衝鋒陷陣,平時還會舞文弄墨的有雅調,再者身上也有妖族血脈,於是開了這個口。」

  「最主要還是,那日溯侑露出了翅膀,她總說眼熟,好似對此十分感興趣。」

  「這才讓我來問一問你。」

  聽到這裡,溯侑其實已經能猜到回答。薛妤對柳二都尚且能抱有尊重之心,今日九鳳要的不論是朝年,輕羅,梁燕或是他,她都不會同意。

  果然,下一刻,薛妤拒絕得眼也不眨:「不必問。」

  「讓她別想。」

  善殊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我還以為以你的性子,會當面問過他再做決定呢。」

  「他想去也沒用。」薛妤將手邊厚厚一疊紙推到善殊身邊,道:「你看看,溯侑昨夜給我的。」

  善殊好奇地接過來一看,接連翻過幾張紙,只見上面字跡蒼勁有力,言語直白簡單,從山海城的陳淮南和雲籟,到宿州的洛彩,寫得耐心而詳細。

  就連任務完成後她們要寫的結案報告,他都替薛妤工工整整列好了草稿。

  而她的,還躺在案頭一字未動。

  善殊眼神幾經變幻,到放下時,已經被羨慕佔據,她歎了一聲,道:「見了這番心思,我都忍不住要動橫刀奪愛的心了。」

  薛妤扯了下嘴角,許是也覺得輕鬆,也難得勾出淺淺的笑意弧度,一本正經地道:「誰來都不好使。」

  「你也別想。」

  「我不同意。」

  善殊笑著嘖了一聲,施施然起身,道:「不同你說了,我無人幫忙,還得趕著回去寫結案報告,天機書天天在我案頭跳著催我交差。」

  她挑開門簾,見雪一樣的少年側身,朝她點頭頷首後翩然進了屋,那股渾然天成的姿態氣質,比從前更勝幾分。

  果真妖度了成年期,確實不一樣。

  溯侑今日穿了身白衫,一頭烏黑的長髮用髮帶高高束起,安靜站著時,像一捧初冬時節落下的白雪。

  薛妤點了點才被人抬進來的箱子,抬了抬下巴示意:「給你討要的補償來了,去打開看看。」

  溯侑上前兩步,半彎了下腰,挑開上面掛著的小鎖,露出箱內擺放整齊的東西。

  很快,他發現箱內的東西明顯分為了兩份,一份多些,療傷用的瓶瓶罐罐,一份少些,但顯而易見的更精緻講究。比如鑲著金嵌著玉的巴掌大小的銅鏡,還有一些看上去就是討姑娘喜歡的名貴香料,脂粉,甚至最下面,還有件萬金難求的霓裳羽衣。

  送給誰的,一看便知。

  溯侑垂著眼,長指驀的動了動。

  「溯侑。」薛妤像是發現了他的異常,突然喚了他一聲。

  溯侑看向她。

  誰知薛妤在他臉上掃了兩圈,頗為認真地開口道:「九鳳對你不懷好意,日後離她遠些。」

  「翅膀也別再露出來了。」

  溯侑怔了怔,一雙眼如深夜繁星般爍動著亮出點點光澤,他在薛妤的注視下稍稍彎了彎眼尾,答得鄭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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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3 PM

第40章

  四月,萬象更新,春雨如油。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出了執法堂,前往城南巷口,路過雲跡酒樓時,發現掌櫃正在監督修繕自家酒樓的屋頂,小二站在一邊,肩上搭著汗巾,聽掌櫃咋咋呼呼地指揮:「這邊……高一點……再往上,哎呀你們聽不懂我說話是不。」

  「挨千刀的,讓我知道是誰半夜不睡來削人房頂,我非——」話還未說完,手肘處便被小二撞了一下,掌櫃的話卡在喉嚨裡,眼一瞪,還未來得及罵人,便見到了薛妤兩人。

  他頓時笑得宛若春花,主動迎上前打招呼:「問兩位仙長安。昨日早晨,官府通知下來,說那日作亂的妖物已經被捉拿,宿州城安全了。」

  「我一想便知道是執法堂的各位大人出手了,心裡敬佩又感激,沒想還能見到兩位,可見也是一場緣分。」

  做這行生意的,嘴上功夫必不可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能將形形色色的人哄得舒舒坦坦。

  許是任務完成,薛妤內心輕鬆了些,於是面對這樣的問候,也順著應了句話:「除亂安民是我們職責所在,不必言謝。」

  她看向雲跡酒樓缺了半邊的屋頂,問:「怎麼回事?」

  「嘿。」方才抱怨的時候怨氣四溢,現在人真站到自己跟前,掌櫃話陡然變了種畫風:「修繕的夥計來看過了,說是被一刀劈下來的,我想著尋常人肯定是沒有這樣的本事,大概是執法堂的大人們在捉妖時不慎出手劈的。」

  「不過仙長放心,我雖沒什麼捨己為人的大志向,關鍵時候還是分得清輕重,捉妖事大,我們這都是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他嘴上說不值一提,可話才落,又搓著手打商量:「好容易再見到仙長,今日我厚著臉皮,想再跟仙長討幾張符。」

  他睜著雙眼打量左右,壓低了聲音道:「不是上次那種符紙,是我聽聞仙家還有種常見的符,可以辟邪轉運。我這酒樓三天裡出了兩回事,總覺得是沾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做我們這行的,對這些東西是不得不避諱,這若是再出個什麼事,真就活不下去了啊。」

  經過陳淮南與妖僧一事,薛妤聽到「轉運」「借運」這種詞就下意識皺眉。

  溯侑朝前一步,他眼尾微往上提著,含著點笑意似的,於是話也顯得溫和:「掌櫃見諒,若為辟邪,求個心安,我們上回給的符紙已是上乘,若論其他,多是修仙之人戰鬥所用,威力毀天滅地,若沒有修為高深之人鎮壓,極易失控。」

  「這些符紙,我們拒不外借。掌櫃做這一行,應當比我們明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他聲線清冽,卻並沒有強硬拒絕和說教的咄咄逼人之感,掌櫃一想,拱手道:「仙長說得是,是我鼠目寸光,囿於眼前了。」

  薛妤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恍然發覺時間才過了兩月,眼前人的身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剛從審判台下來時,他滿身是刺,跌宕不羈,一雙眼裡常匿著譏嘲的光,對人對事冷然旁觀,後來稍好一些,可行事作風依然偏激,動輒以身犯險,以命相搏。

  別說耐心回答別人問題,就連點個頭也得看心情。

  許是他的容貌太有欺瞞和誘惑性,也許是她忙著為任務奔走,近來見他細心體貼,溫和從容,便常常有種錯覺,覺得他該是這樣的,轉而忘了他骨子裡藏著怎樣的執拗,狂妄和危險。

  既有猛獸鋒利的爪牙,又有收斂心性後曇花一現的溫柔耐心。

  這樣的人,彷彿天生為殿前司而生。

  兩人一路行至城南巷口,薛妤遠遠看到忙活著搬家的洛彩。她身體輕盈,梳著夫人的髮髻,面容卻如少女般明艷嬌俏,原先凸起的小腹現在看不出任何痕跡,腰身纖細,盈盈一握。

  那道深紅朱門外,小小的一株樹經歷了幾場春雨,像是鉚足了勁往外鑽的少年,眼看著比原來高出一截。其餘一切都是老樣子,唯獨那截橫生出的枝丫上,少了盞掛了月餘的燈。

  薛妤還記得他那日坦誠的「不懂」,想了想,道:「當日我們先到謝家,看到那棵槐樹,可因為塵世燈的刻意遮蔽,那棵槐樹顯得並無異樣,我當時便起了疑心。」

  「正常情況下,一棵成長百年有餘的槐樹,特別還是在深宅古院中,多多少少都會生出靈智。」

  「有時候,毫無破綻本身便是一種破綻。」

  「而後是塵世燈。」薛妤踏上一層石階,長長的裙擺拂過階上一層綠苔,聲線如山間流水:「柳二死狀淒慘,我不信殺人的人會因為一個陌生人義憤填膺到要損耗自身靈寶的程度,所以我仔細查看了柳二的屍身,發現他身上的傷有些像佛門傷人的術法。」

  「一個修了佛且造詣不淺的人,即便改修妖道,心裡也存著淺薄的善念,那幾乎是一種習慣。他們或許會殺人,但絕不會無故虐殺人。」

  看了塵世燈的完整過程,又替薛妤擬了結案報告,加之本身悟性極強,接下來的心路歷程,溯侑幾乎能完整推演出來:「所以妖僧與洛彩姑娘之間必定有淵源,塵世燈又在附近,便只可能有兩個去處,一個是謝家槐樹邊,一個是洛彩姑娘身邊。」

  槐樹太扎眼,他們能想到,幕後之人必定也有顧慮,因此不敢放。

  「他們的案子其實比山海城的複雜,能快速破解,是因為妖僧早有死志,在刻意引我們入局。」薛妤總結,凝著眉朝前走,道:「昭王府與鬼嬰勾結是既定之事,若真只是昭王一人犯蠢還好說,裘桐得知此事必定動怒,抹掉一切有牽連的證據,王府不敢再輕舉妄動。」

  就怕昭王府的行徑是朝廷授意,那這事就是真複雜了。

  可不論如何,這事查到這裡,都已經無法深入下去了。

  洛彩遠遠看到他們,才進了府門的身子又折回來,她迎上前,欣喜地笑:「兩位仙長怎麼來了。」

  她被善殊施了忘憂術,只記得自己是因為經歷喪夫之痛鬱鬱寡歡,前來宿州散心,她不知道自己曾有個孩子,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但知道薛妤和溯侑因為捉妖之事前來問過她。

  「妖物已除,我們來看看附近有無漏網之魚。」薛妤看著那張因為饒滿了佛光而顯得格外鮮活靈動的臉,眼神一轉,問:「夫人這是要出遠門?」

  「說來慚愧。」洛彩捏著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道:「前幾日夜裡,我突然做了個夢,夢見了我夫君,他說自己在下面過得很好,讓我千萬不必掛心,照顧好自己和家中父母。」

  「我想也是,人這一生,世事無常,不論如何,總要朝前看。」洛彩指了指身後十幾口大箱子,婉然道:「所以我決定回去了。」

  今生的洛彩不是千年前的素色,她們容貌不同,性格不同,連所愛之人也不同。

  匯覺淪入滾滾紅塵上千年,以命換命,卻只敢在洛彩昏迷不醒時見最後一面,不知真是因為續命的方法如此,還是因為他心中其實也知道。

  ——不論他如何彌補,如何竭力挽救,當年的素色,早在千年前就徹底消散了。

  ——那些未說出口的坦誠,心動和愛意,那只傻乎乎的小狐狸一句也沒能聽見。

  他看洛彩時,分明是在凝望另一人的影子。

  薛妤靜默半晌,朝洛彩頷首,薄唇輕啟:「祝夫人此去一帆風順,日後諸事順遂。」

  她一路從執法堂來城南,好似就是為了說上這麼一句話,說完了便走,沒有過多停留。

  誰知她腳步才動,天機書便顫動著從她的袖口中飛了出來,小小的卷軸在她眼前舒展,上面滾動著一行行閃著靈光的小字,儼然是要她再選任務的意思。

  薛妤冷然旁觀,靜靜地看著它發瘋,片刻之後,天機書垂頭喪氣地停了動作,磨蹭到薛妤手邊,像一隻有靈性的粘人的小獸。

  「我還剩兩個任務。」她抬眼,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一幕,道:「距離任務結算還有一個月零五天。」

  「你現在告訴我,我接下來抽的兩個任務都是兩星和兩星半,這任務,我就接。」薛妤勾了下唇,語氣淡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緒:「七個人裡,就我沒碰過兩星任務。」

  她不再說話,可那神色,分明擺著「你是拿我當傻子嗎」的嘲諷意思。

  若說天機書裡發佈的任務都是忙不過來需要救急的還好說,可怪就怪在各地都建有執法堂,棘手的事會在第一時間上報聖地和各大門派,他們再派人過來解決,這樣對大家都好。

  可天機書偏不,它非得磨礪年輕人,非得搞稀奇古怪的抽選規則,於是聖地和修仙世家門派處處特殊,常常遊走在塵世間,世人想不關注都難。

  天機書一下蔫了,又啪嗒一聲捲起身軀,沿著來路原封不動滾回薛妤的衣袖。

  薛妤不接任務,其實有另一方面的考慮。

  靈陣師身體上的劣勢再如何磨礪也無可避免,這次為了留住鬼嬰強動封印,算是傷上加傷。這樣的身體狀態,兩三星的尚且能應付,可她這手氣,若是再抽個四星半的,即使能自保,也是處處受掣肘,完不成任務另說,就怕因為自身原因牽扯無辜。

  「走吧。」薛妤道:「回去跟佛女辭別,我們明天回鄴都。」

  「好。」

  不知怎麼,見到玉樹臨風立於身側的溯侑,薛妤停了停腳步,她想了想,鄭重其事地問:「朝年可有跟你說過鄴都的事?」

  「說過一些。」溯侑如實回。

  「殿前司,聽說過嗎?」薛妤一字一頓說得認真:「溯侑,我不瞞你,半月之前,我其實動過讓你去殿前司,從低做起,逐步成長的念頭。」

  溯侑垂著眼,長長的睫上很快凝上水珠,靜靜等她後面那個「但是」。

  「除此之外,另有一條捷徑可走。」

  「我父親當年為培育篩選鄴都能臣,開了一方小世界,名叫『洄游』。裡面靈氣濃郁,每一寸土地都是驚險與機緣並存,若是能在裡面待足兩百年,並且成功通過四大守衛考驗,破門而出,便代表著智,力,禮,勇兼備,可以直接任殿前司副指揮使。」

  若說聽到前面溯侑尚無明顯情緒變化,那麼在「兩百年」這個字眼下,他倏然抬眼,原本綴著暖色的眼底像點開了墨,顏色幾乎在頃刻之間深邃下來,現出一點原有的涼薄之意。

  兩百年。

  若是兩個月之前,能有這樣的機會,不必東躲西藏,不必為修煉秘笈發愁,只需要在一個地方待上兩百年,便能實力大增,躋身高位,溯侑眼也不眨便會應下來。

  誠然,那是天大的好事。

  他忍不住去看薛妤的眼睛。

  她生了雙好看的杏眼,許是身份責任原因,常常往上挑著,顯得清冷而疏離,十分不好親近。可此時,四目相對,那雙眼便恢復了自身的色彩,蒙著紗綴著水一樣。

  他能從裡面看到自己的身影,小小的一點。

  許是昭王府門前他莽撞而不要命的那麼一撞,又許是他細心而熨帖的各種細節,他能感受到,薛妤是真的想栽培他,她給他最好的資源,想讓他像春日吸飽了雨水的春草般肆意成長起來。

  可兩百年啊。

  跟兩百年相比,過去這兩個月,便宛若只眨了下眼。

  等他出來,或許薛妤只會喚他副指揮使,而忘了他的名字。

  可他現在確實太弱小,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與她,便如雲泥之別。

  成長,強大,是他必經的路程。

  他好似聽到另一個自己在他耳邊說,溯侑,你在猶豫什麼,你根本無路可選。

  這是頭一次,薛妤等他的回答,等了足足半息時間,少年好看的眉眼間分明已有決斷,卻仍難得的現出猶豫,遲疑之色,最後那些情緒在一剎那通通收斂回去。

  在那場春雨徹底停下來之前,他垂著眼,低聲道:「一切聽女郎安排。」

  ===

  塵世燈的事一了,九鳳帶著桃知和蘇允等人在城中瘋了幾天,等薛妤和善殊都傳來歸程的消息,她才施施然現身,軟泥一樣攤在寬大的凳椅上,看著他們來來往往的忙活。

  「誒。」她意猶未盡地嘖了聲,顯然心還在熱鬧的街市上沒收回來,「算算時間,我也該回妖都了。」

  善殊訝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是前段時間才說要逛遍人間的風景才回去嗎,這才幾日,就改口了。」

  「我倒是想呢。」九鳳大倒苦水:「家裡老頭催好幾次了,說再不回去就永遠別回去了。」

  說罷,她又斜眼去瞥身側的桃知,近乎用上了蠻橫的要求語氣:「你跟不跟我一起,妖都裡的大妖吃人不眨眼,我這一次回去,你日後可能都見不著我了。」

  桃知無奈地道:「瞎說什麼。」

  她是典型的大小姐脾氣,想一出是一出,不開心了就動手,就殺人,從來沒人可以束縛她。這樣的性情,直到遇見桃知,才稍微好那麼一些。

  「行,你有骨氣。」脾氣才好一些的九鳳恨恨跺了跺腳,鬼車縱橫天際,她纖足一點,便化為流光躥向遠方,竟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給桃知留下了句散在風裡的餘音:「留戀你的人間山水去吧,最好有事也別求我。」

  桃知在原地足足站了半晌。

  溯侑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在路過迴廊時,見到已經選定了修仙門派,再有幾天就要去報道的蘇允扯了下桃知的袖子,後者瞪圓了眼,像是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機密似的,道:「桃知,九鳳姐還有個未婚夫啊?」

  「是。你從哪知道的?」桃知的神色並無變化,他甚至還溫柔地替蘇允正了正頭上束著的高馬尾。

  「昨天那人聯繫九鳳姐,我偷偷聽到的。」

  蘇允看上去頗為遺憾,他看了看桃知,又看了看天邊遠去的鬼車,低聲嘀咕道:「你在人間也沒什麼親朋好友,為何不跟著九鳳姐去妖都,那裡安全許多。」

  「而且萬一,他們這回要是真成婚了,你怎麼辦啊?」

  蘇允看著桃知的眼睛,十幾歲的小少年認真起來也頗為有模有樣,提前將他的話全堵死了:「你可別說你不喜歡九鳳姐。」

  「小小年紀,怎麼總將喜歡掛在嘴邊。」桃知含笑屈指彈了下蘇允的額心,道:「我去做什麼。」

  蘇允不服氣地反駁:「反正我若是有了喜歡的人,必定主動告訴她。」

  「蘇允。」桃知垂眸看向正年少氣盛,覺得天下都盡在腳下的少年郎,頭一次收斂了笑意,認認真真道:「她不過釋放了一縷氣息,我卻連手都在顫抖。」

  聽到這裡,溯侑腳步驀的一頓。

  他不由又想起那兩百年。

  時間是最難以捉摸的東西,兩百年,足夠薛妤忘了一個叫溯侑的人,也足夠她再去審判台,亦或是別的地方撿個天資不錯的小少年養在身邊,悉心教導。

  可他生來不認命,遇事總想搏一搏。

  他可以接受各式各樣的陰差陽錯,因果殊途,唯獨不能接受因為自己的無能,弱小,而產生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遺憾與疲倦。

  當天夜裡,薛妤一行人辭別善殊,從宿州直接橫空,再一次用了路承澤的身份牌,堂而皇之橫跨萬里回了鄴都。

  不到一個時辰,薛妤腰間的靈符久違地燃燒起來。

  路承澤忍無可忍的聲音傳來:「薛妤,你適可而止!」

  「一而再再而三,你當你沒令牌在我手上是不是?」

  薛妤就等著他主動找上門來,她挑開飛行靈寶上晶瑩的珠簾,看外面飛速在眼前倒退的山與水,耐心地等那邊發完瘋,陷入一片沉默的安靜中,方開了口:「路承澤,千年前螺洲獸潮一案,你還記得嗎?」

  路承澤像是沒料到她能這麼和平地說話,愣了一愣,而後道:「螺洲獸潮?我不太記得了,幾星任務?」

  「四星以下的我肯定是不記得了,這麼多年了。」

  這個答案在意料之中,可真聽到的那一刻,薛妤還是輕輕吐了一口氣。

  螺洲獸潮,是五百年後會發生的事,也是天機書上唯一一個五星任務,當時所有聖地傳人都參與了進來,除了處於閉關最緊要關頭的路承澤。

  如果記憶沒出現異常,他不可能不記得。

  也就是說,她的猜測是真的。

  「行,我知道了。」薛妤淡聲回他:「自己讓人來鄴都取令牌。」

  這也就是說,從宿州到鄴都這一路的罰款,還得他來交。

  欺人太甚!

  路承澤深深吸了一口氣,還要再說什麼,發現靈符已經黯淡下來。

  ====

  溯侑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天亮,跟他分在靈寶上同個小房間的朝年睡眼惺忪轉醒時,就見他將一本厚厚的小冊子交到了自己手中。

  「什麼這是、」朝年揉著眼睛翻開一看,呼吸都停住了。

  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上百條「遇事該如何反應」「怎樣在各種情境下完整的表達女郎的意思」甚至還有「結案報告如何寫1234條」。

  朝年的困意一下子飛了。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溯侑,半晌,苦著臉哀嚎:「不是吧你。」

  「你這是從哪學來的跟我姐一樣的東西啊?」

  「真的,你們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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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4 PM

第41章

  第二日凌晨,天濛濛亮,疾馳了一夜的飛行靈寶終於減緩速度,停在了一座秀麗的青山腳下。

  很快,身著鄴都官服的男子帶著十幾個弟子趕來,當頭的那個聞著靈寶內若柔若無的妖氣皺眉,厲聲道:「鄴都重地,閒人免進,還請速速出來受查。」

  朝年一馬當先跨出來,他看著這烏壓壓的陣仗,不由道:「王大人,怎麼每次女郎回來,你都得撞上來大呼小叫。」

  「誰都沒你積極。」

  一看朝年那張臉,被稱為「王大人」的男子來不及錯愕,立刻朝那座縮小了的宮殿躬身行大禮,言語畢恭畢敬:「臣恭請殿下金安。」

  薛妤踏出殿門,身後跟著溯侑,梁燕,輕羅以及捆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雙幽怨眼睛的鬼嬰,妖氣和鬼氣頓時避無可避。

  「起來。」薛妤看著一臉誠惶誠恐的王休,抬眼去看山頂上,只見一圈朝陽的光暈瀲灩般擴大,又在下一瞬收攏,光圈明明滅滅,像一張張開呼吸的大嘴,問:「日月之輪又不正常了,山腳下還守著這麼多人,城裡出什麼事了?」

  「回殿下,是二公子在山頂借入口強盛的日光之力悟道,結果出了岔子。二公子因反噬受傷,日月之輪也出現了異常。」

  薛妤問:「什麼異常?」

  「正午日盛之時往外噴火吐岩漿,午夜月盛之時又下冰霜刀劍,主君怕誤傷到人,因而派我等日夜守候。」

  「他人在哪?」

  王休將頭埋得更低一些,頓了頓後道:「在金裕樓養傷。」

  薛妤皺眉,大步朝前,一個輕點朝山頂飛快掠去,朝年等人立刻跟上。

  期間,輕羅沒忍住問朝年:「外面不都說鄴都主君只有女郎一個子嗣麼,怎麼還有個二公子?」

  連著兩個月,看過九鳳這種大妖,又經歷過許多事,輕羅原本針尖大的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至少遇著事會主動去問,去看,去觀察,而不是凡事等薛妤吩咐下來才行動。

  「這位二公子是肅王侯的幼子,是女郎的堂兄。」朝年提起這位二公子,臉色也不大好,左右囑咐道:「二公子脾氣古怪,素愛做些離經叛道之事,對人對事都不手軟,可有已過世的肅王侯和當今主君做靠山,少有人敢惹,是鄴都城內的一大霸王。」

  「方纔山腳下那位王大人,就是曾經的肅王一脈,算是那位二公子半個親信。」

  薛妤率先落在日月之輪前,它像是一座巨大的拱門,籠罩在日月光輝中,時常暈染出美輪美奐的七色光線,是鄴都城的代表之一。

  「至少要三個月才能恢復。」薛妤手掌觸上去,袖邊壓著細密的針腳,順著動作滑動時,露出半截荔枝般細嫩的肌膚,白得晃眼。

  朝年見狀,上前問:「殿下,我們要去金裕樓嗎?」

  薛妤收回了手,率先穿過漫出琉璃色澤的日月之輪,一步踏入鄴都之內,方慢慢地回:「不,我先去見主君。」

  一聽這個疏離至極的「主君」,朝年便知道大事不好。

  他心裡咯登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薛妤吩咐道:「去殿前司找你姐姐,將這件事前前後後查清楚,之後帶著我的搜查令去金裕樓,該拿人拿人,該下獄下獄。」

  朝年嘶的抽了一口涼氣,還想說些什麼,但一看薛妤的臉色,便不敢造次,悶聲應是。

  薛妤又道:「梁燕,你帶著鬼嬰跟朝年一起去殿前司,帶上輕羅,她頭一次入鄴都,你們給她講講鄴都的規矩。」

  三人一走,原地便只剩下薛妤和溯侑二人。

  「看看。」薛妤伸出指尖,點了點他們腳下繚繞的雲霧,道:「日後,這便是你要生活的地方。」

  從日月之輪走出來,他們好似從一座山頭到了另一座山頭,不同的是,他們腳下的這座格外高聳陡峭,放眼望去,如孤峰突起,鶴立雞群,只需透過一層濃厚的霧,便能將小半座鄴都城的風光收入眼底。

  朝下一看,其實跟人世間沒什麼區別。酒樓林立,宅院錯落,街道兩側熙熙攘攘,人潮湧動,甚至真要說起來,比外面一些大城池要更熱鬧一些。

  不同的是,街道上有許多人並不是人。

  他們頂著蓬鬆毛絨的耳朵,一個不小心就露出了半截尾巴,又用手拽著變了回去,有的連樣子都懶得做,就這樣讓尾巴綴在身後掃地,還有的變出兩張嘴,一口叼著包子,一口咬著花卷忙得不可開交。

  那確實不是溯侑想像中聖地該有的,會有的樣子。

  他見過羲和,處處莊重,處處森嚴,來往皆是高高在上的聖地住民,那裡階層分明,沒有丁點熱鬧的煙火氣。

  「今日是四月初六。」薛妤看著他的眼睛,道:「鄴都分為鄴城和百眾山兩部分,鄴城裡住著原住民,百眾山裡住著犯事進來,接受過懲罰的妖與鬼。」

  「每年四月初六,百眾山表現良好,攻擊性不強的妖鬼都能上鄴城走走,置換點東西回去。他們其實也不需要什麼,只獨獨鍾愛塵世的美食,每回出來都是這樣的場景,能將一條街的美食一掃而空。」

  「等你從洄游裡出來,管的就是百眾山的事。」

  薛妤話語罕見的柔和,聽不出捉妖拿怪時的冷漠之意,於是氣氛也跟著緩下來。

  「溯侑。」她道:「我對你寄予厚望。」

  一剎那,真的只是一剎那,溯侑心裡那點他這個年紀因為某種懵懂情緒而升起的遲疑,搖擺,不捨,像是一叢雜亂無序的荊棘遇到了收割的刀芒,一刀下去,什麼都乾乾淨淨,毫無遺留。

  她說對他寄予厚望。

  那他。

  一往無前。

  萬死不辭。

  ====

  兩人橫空半個時辰,到了鄴都王宮,從進宮門的那一刻開始,一路都是躬身行禮的人,薛妤目不斜視,腳步最終停在萬象殿門口。

  「殿下。」守在殿外的內執事朝她一拱手,道:「陛下已在裡面等著了。」

  薛妤頷首,看向溯侑:「你在外面等我。」

  說完,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又轉身看向內執事,吩咐道:「等會朝華來了,你讓她帶溯侑去周圍轉轉,說些有關洄游的事。」

  內執事一聽「洄游」二字,頓時變了種神情,愣了下後飛快反應過來,道:「是,臣下定如實轉告朝華大人。」

  薛妤提步踏進了萬象殿。

  殿內佈置得十分講究,卻並不是富麗堂皇,雕樑畫棟的奢華,反而處處擺著書,處處掛著畫,畫中有山,有水,亦有人,人繞過屏風往裡走,鼻尖處縈繞著一種素淡的墨香。

  鄴都主君薛錄便坐在屏風後的案桌前,聽了動靜,他小心放下手裡捧著的畫卷,挑著眼梢去看自己那滿臉不愉的女兒。

  四目相對,還未開口,他便尷尬地摁了摁喉嚨,咳了一聲。

  「阿妤。」薛錄點了點跟前的座椅,道:「坐。」

  薛妤依言坐下,開口道:「兒臣才回鄴都,便聽說薛榮之事,主君又一次高抬貴手,輕輕放過了。」

  提到「薛榮」這兩個字,殿內本就生硬的氣氛頓時跟結了冰似的陷入死寂中。

  「小榮他就是脾氣烈了點,去日月之輪練功也是為了提高修為,為日後能幫上一些你我的忙。」薛錄頓了良久,接道:「我念他一片赤誠,便罰他禁足金祿樓,算是小懲大過,給個教訓。」

  一片赤誠。

  「主君。」薛妤像是難以忍受般抬眼,一字一頓道:「若我說,薛榮有不臣之心呢。」

  薛錄食指敲了敲桌沿,沉默良久,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此話從何說起。」

  看看。

  這樣的反應,說薛錄對此毫無察覺,恐怕他自己都不信,可即使如此,他還是要嬌慣著一個廢物,任由他胡作非為,肆意行事。

  因為他對死去的兄長有愧,他時時記得自己握著兄長的手答應過什麼。

  其實,千年前的薛妤面對此事尚且能容忍一二,她明白,即使身居高位,血緣往往也是斬不斷的羈絆。精明如人皇,面對裘召的一再犯蠢,不也是忍了再忍,從輕發落嗎。

  如果真像薛錄所說,她這位堂兄一片赤誠,只是腦子不頂事,脾氣有點急,那沒事。不論是哪個聖地,亦或是朝廷的皇城,都不知養著多少縱情聲色、驕縱無度的浪蕩子。

  總不見得每家兒郎都是年輕有為的人物。

  事實上,前世的薛妤也顧及著薛錄的感受,薛榮每次惹了事犯了罪,都是她身邊的人去打點,或道歉,或安撫,或賠禮。

  可到頭來。

  松珩大軍壓城,薛榮有機會,有時間提前通知薛錄,告知薛妤,可他沒有,他甚至主動打開了日月之輪,讓松珩的天兵毫無阻礙地長驅直入,直搗黃龍。

  縱容養不出一個人的真心,只會滋長更大的野心。

  薛妤甚至都不用細想,都知道那一刻的薛榮在想什麼。

  薛錄自撐封印,而薛妤呢,她引狼入室,識人不清,才讓鄴都蒙此大難,她不配再掌權。

  所以鄴都的王位,有且只剩一個人選。

  一個人可以有野心,有對權力的渴望,可如果上位的手段是背叛故土,背叛家國,薛妤無法忍受。

  她突兀的回到千年之前,又漸漸的在忘記這千年裡與自己無關的,沒有牽扯的事,這些變化一件一件都令人不安。她甚至沒法保證自己會不會在第二天日出時忘記千年後的一切,徹徹底底與當下的這個世界融為一體。

  有的隱患,她必須盡早拔除。

  前世,她回來得晚,回來時日月之輪已被薛錄出手修復,這件事被藏得嚴嚴實實,壓根都沒落到她耳朵裡。

  所以她一聽說此事,便當機立斷讓朝華去拿人,既是為提醒薛錄,也是為了警告已故肅王侯一脈。

  正當此時,殿外內執事尖聲稟告:「陛下,殿前司指揮使和二公子到了。」

  薛錄眉目一凜:「帶進來。」

  很快,一男一女走進殿內。

  男子生得高大,光看相貌,亦是一表人才,翩翩風度,特別是拱手往下拜時,那雙下垂的眼,那道問安的聲音,真是像極了他父親:「臣見過陛下,見過殿下。」

  相比之下,朝華身材嬌小,又長了張可愛的臉,兩頰都帶著點肉,腮上暈紅,乍一看,像個尚未成年的小女孩,就連聲音也是脆生生,甜滋滋的,與外面的傳出的種種惡名壓根重疊不到一起。

  「稟陛下,殿下,日月之輪受損一事,臣已查明,罪證確鑿,按律當執棍刑一百。」

  薛妤看向主座的鄴主。

  三道視線的注視下,薛榮一掀衣袍跪下去,聲音是說不出來的低落:「臣——知罪,但憑陛下發落。」

  這樣的卑微,惶恐,經不住便叫人想起,若是肅王侯還在,他何至於落到如此境地。

  或許,今日殿中坐著的是誰都說不準。

  這一招,薛榮百試不爽,次次奏效。

  能坐到這個位置的,哪有什麼軟心腸,真仁慈,人皇如此,鄴主也如此。

  權力和榮譽之下,全是鋪就的纍纍白骨。

  可鄴主唯獨有個死穴,便是薛妤的大伯。

  果然,鄴主的臉色一會陰一會晴,那句將薛榮拖出去行刑的話,左思量又猶豫,愣是沒說出口。

  半晌,他揮了揮衣袖,擺了下手,道:「行了,你們兩先下去。」

  見狀,薛妤知道,這便又是不了了之的意思。

  她抬眼,捲起衣袖一角,露出纖細白皙的手腕骨,上面落著一個淺淡的星形印記,「百年前,兒臣尚年幼,曾因過錯導致法陣逆轉,傷及婦孺無辜,在三千雙眼睛的注視下受罰。」

  鄴主瞳仁微縮。

  他自然記得當年的事。

  那會,她尚且年幼,鑽研上古陣法本就是危險的事,誰也不知道那個陣法會有那樣大的威能,能將防護罩沖碎,在晨練台三千弟子的注視下擊傷帶著孩子前來探望夫君的婦人。

  薛妤當時亦是一身血,小小一個,抿著唇跑上去善後,而後主動受罰,生生挨了兩道靈鞭。

  她是靈陣師,身體上的傷即使過去百年也依舊留有痕跡。

  鄴主擺了擺手,道:「就按朝華說的罰。」

  薛妤退出內殿,朝華和溯侑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後,等到了宮牆一角,她眺望遠方,輕聲開口:「派人盯著薛榮。」

  朝華聞言捧著張小臉笑成了花,她躍躍欲試道:「殿下,我們要對肅王侯舊脈出手了嗎?」

  「先不管他們。」薛妤摩挲著手腕上的疤痕,道:「安排一場意外,待薛榮出鄴都,截殺他。」

  朝華愣了下,驀的沉下了眼,聲音反而輕下來:「他惹殿下了?」

  溯侑也跟著抬眼。誠然,薛妤不是個濫用權力的人,很多時候,她甚至只將自己當成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可以被人拒之門外,也能接受被人掃地出門,若是沒有被觸碰到底線,她不會輕易開口要取人性命。

  薛妤沉默了半晌,在他們以為她不會出聲的時候,她道:「背叛之人,不值得原諒。」

  「也沒有改過重來的機會。」

  因為這一點頭,兩句沒頭沒尾的話,留在原地的兩人心情皆是顯而易見的不好。

  朝華盯著溯侑那張令人挪不開眼的臉看了半晌,道:「我聽朝年在靈符中提起過你,殿下第一次在審判台救人下來。」

  「進殿前見你,我還以為殿下是看上了你這張臉。」

  溯侑抬眼,眼尾稍稍勾著,眼皮上壓出一條不深不淺的褶,哪哪都是溫柔的模樣,唯獨那雙深邃的瞳仁,寫滿了涼薄二字。

  和方才在殿下面前,簡直判若兩人。

  朝華深褐色的瞳仁朝他逼近,道:「既然是殿下救的,就該好好想著為殿下效命,為殿下分憂,你也看見了,鄴都的事,天機書的事,哪裡都是一堆爛攤子壓在她肩上。」

  「若是有點出息,就盡早從洄游裡出來,入殿前司任職。」

  溯侑像是被某個詞砸中,他動了動唇,問:「盡早?」

  「按理說,是沒這種可能,十個進洄游的人裡,有八個半過了兩百年還挑戰守衛失敗的。」

  「丟人現眼。」

  朝華掃視般看了看他,拍了拍手,道:「自然,凡事無絕對,有兩個人提早出來過。」

  溯侑靜靜看向她。

  朝華勾唇一笑,咄咄逼人的氣勢收斂,又成了小女孩一樣的嬌俏天真:「一個用了三十五年,一個,只用了十年。」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她朝著他丟過去幾本黃皮書,道:「鄴都勢力分佈,殿前司職責所在,以及百眾山的一些概況,進去了看看,別出來之後還跟無頭蒼蠅一樣什麼都不懂。」

  「我沒這個耐心教人。」

  朝華最後悠悠說了兩句話:「用了三十五年的是我。」

  「另一個。」

  「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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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5 PM

第42章

  是夜,圓月高懸。

  薛妤幾眼掃過鄴都近段時間處理過的種種事,確認無紕漏後放下了筆,骨架纖細的肩漸漸鬆下來。

  鄴都和別的地方不同,這裡關著的妖鬼不知何幾,有真做錯了事的,也有外邊人蓄意陷害進來的,鄴都私獄裡的血水每天都能涮下好幾層。

  在她接手之前,鄴都獄中上下四五百個獄卒,個個都當得上「草菅人命」一詞。

  高高在上的觀念留存在聖地住民的心中,根深蒂固,非一日可變。她三令五申,以瀆職之罪懲罰了不少人,加之殿前司上任接手,這樣的情況才有些許好轉。

  薛妤深知,也許是一剎的失神,在奏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便有數十條性命流逝,其中或許就有兩三個是被冤假錯案纏身,無辜喪命的。

  她身在其位,需擔其責。

  薛妤用手撐了撐額心,靜默片刻,又提筆蘸墨,在靈戒中翻出來的一冊紙本上落筆。

  ——天恆三五三年,審判台開,松珩年二十,入鄴都,盡心培養。

  幾乎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霎時,薛妤像是撥開了層一直刻意忽視的迷霧,一抬眼,一蹙眉,幾乎是避無可避的,想起了千年前的種種如煙往事。

  她並不罔顧人命,卻自認配不上「心地良善」這四個字,審判台在她眼裡,不過是個擺設。會帶松珩下來,連她自己也沒想到。

  松珩當年二十,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笑起來便似和風細雨,是如玉般的公子。

  薛妤起先對他並未另眼相待,也不曾起過栽培的心思,只是因為時間緊急,帶他做了那一次任務。

  松珩極有涵養,即使手忙腳亂幫錯了忙向她請教尷尬得直撫鼻脊,也仍是含著笑的。相處的時間長了,薛妤便發現他這個人對別人有著說不出的耐心和善意。

  他喜愛夏日聒噪的蟬,喜愛冬日沁涼的雪,喜愛人世間的熱鬧和繁華。

  他常常能在高高的城樓上,伴著如水的夜色,陪薛妤看人間一場接一場綻開的煙火。

  不同於朝年小心翼翼的觀察她的臉色,也不同於朝華陪著時的百般無聊,薛妤不經意回首時,偶爾能看到他的眼,溫潤通透,如水般包容,裡面寫著「人間」二字。

  薛妤不說,可確實,她喜歡那種明艷的純粹的東西。

  松珩是人族,曾拜入一個修仙門派,天賦不錯,憑藉著那些不入流的功法秘笈也能小有成就,冷靜地潛入親王府行刺,並且沒有誤殺傷害除那位王爺以外的任何後眷護衛。

  薛妤培養他,像培養今日的溯侑一樣,只不過前者打動她的是胸懷,後者打動她的是智慧和天賦。

  薛妤提筆落下第二行字。

  ——入洄游,上雲端,五百年苦修,時值人間動盪,共破獸潮、浮屠案。

  松珩沒有薛妤和溯侑那樣頂尖的悟性和天賦,可他時間多,勤奮肯鑽研,修的還是人世道。那是他和薛妤在一處大秘境中找到的天階秘笈,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兩者相輔相成,契合度高得驚人。

  五百年之後的松珩,徹底洗去身上鉛華,身上令人如沐春風的君子之風更盛。

  幾樁大案子下來,見過他出手的人將他誇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

  也許是被誇得久了,也許是已經真正有了在塵世間來去自由的實力,松珩開始忙很多事,可每次聽聞薛妤接高星任務時,仍會放下手邊一切事趕到她身邊。

  即使心裡比誰都明白,她根本不需要人幫忙。

  他時常看著她笑,眉目間寫滿了溫柔,眼神像人間三月的風,四月的雨。

  薛妤提筆蘸了蘸墨,又寫下第三行。

  ——聖地與朝堂關係惡化,世間妖族同氣連枝,民基動盪,山河滄夷,松珩求共建天庭,允。

  這是最令人難忘的幾百年,薛妤最擔心的事仍避無可避的發生了。

  裘桐肅厲的朝堂之風歷經幾代子孫,卻奇跡般的留存下來,且一任人皇比一任人皇強硬果決,朝堂經歷幾次血洗,擰得跟鐵桶似的,每日早朝站在金鑾殿裡的,全是實打實的皇權派。

  除此之外,朝堂請了幾位德高望重,在修真界也頗有名望的老先生出山,建了學堂。

  人間芸芸學子成長起來,進入官場,朝堂,為人皇效力。

  他們開始處處排擠,針對聖地。

  可區區幾百年成長起來的那些小少年,如何能跟聖地上萬年的底蘊相比。

  朝廷不再讓百姓去請聖地出面解決事情,一些小妖小怪他們尚能應付,可妖力深厚,出手肆無忌憚的大妖呢。

  他們束手無措,不知所措,卻仍要強撐著,好似爭一口氣似的,堅決不讓聖地出手,於是深受其擾的百姓流離失所,叫苦不迭。

  於此同時,塵世間的妖族忍受不了聖地和朝廷常年累月的鄙夷,獵殺,他們團結一致,擰成了一股繩,率著野獸,使用妖術衝進人類的村莊,與朝廷的精兵對峙,想要通過戰爭和鮮血獲得和其他生靈平等的地位和尊重。

  日日碰撞,日日都有數不清的人和妖死去。

  人世間亂成了一鍋粥。

  松珩幾乎住在了人間,薛妤也常隱匿身份出鄴都幫忙,驅逐妖獸,給流民安家,可這根本不是長久之計。

  對此,她其實早有預感。

  朝廷會不滿意聖地地位特殊,處處高於他們,當野心滋長到一定程度,只需要幾任英明的人皇,他們便能將計劃化為行動,而這期間,免不了動盪和犧牲。

  妖精鬼怪一流,因為生有異力,少時皆難辯是非,只靠本能行事而被世間不容,千萬年來受打壓,欺辱,動輒成為可以被肆意踐踏的對象。這種怨氣在每一個妖怪心中滋長,總有憋不住爆發的時候。

  除此之外,還有個躲在背後看好戲的妖都,每當妖族分隊的小首領遇到了麻煩的人物,諸如松珩,薛妤及同樣偷偷前來人間幫忙的善殊等人時,妖都裡便也會出來幾個難纏的角色。

  各路勢力錯綜複雜,宛若一團剪不斷的亂麻,滾雪團似的越滾越大,越滾越亂。

  薛妤沒有辦法。或者說,所有人都想不到辦法。

  這像是個無解的死局。

  一日,薛妤和松珩無言地走過一個被血洗的村莊時,松珩握著拳,眼眶紅著似是下了什麼決心般看向薛妤,他聲線哽咽,頭一次試探地叫了她一聲阿妤。

  相伴數百年,松珩瞭解薛妤,因此知道她亦為眼下的情形揪心。

  有時候,什麼也不說的人往往更難受。

  他說:「阿妤,不能這樣下去了。」

  薛妤看向他那雙時時溫柔,與數百年前毫無變化的眼,沒有計較他的失禮,她問:「你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有。」松珩迎著她的目光,堅定地道:「我想建立一個新的勢力,叫天庭。」

  「不吸納勳貴世家,不依靠聖地朝廷,引進來的將全是看不慣亂世,有心出力的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形不成家族勢力,我會嚴加教束,他們不會如聖地那樣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經此一事,也不會效仿朝廷,肆意絞殺妖族。」

  「天庭不受聖地朝廷差遣,聽的是百姓的訴求,辦的是於民有利的事,因為根基淺,利益不衝突,人皇急於解決眼下的困境,他不會拒絕。」再怎麼,也比又給聖地一次出頭的機會好。

  薛妤靜靜地看著他,張了張唇,道:「長此以往,它將成為下一個聖地,這方法治標不治本。」

  松珩苦笑著道:「阿妤,你看眼下這情形,我還管得了本,顧得著日後嗎?」

  薛妤回首看身後被掃蕩一空的村落,還有隔壁山頭橫死的數百小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松珩最後道,阿妤,我需要你陪我走這一趟。

  為民,為這山河,為他們心中信念。

  可這對薛妤而言,意味著要放棄鄴都皇太女的身份,她只能孑然一身,不代表聖地,此事方能成。

  薛妤與她父親長談一夜。

  及至天明,鄴主指著兩鬢的發,苦笑道:「父親原本指望你能早些上位,頂替父親的位置,也讓父親去逍遙快活幾年,現在看來,這個擔子還不知要挑多久。」

  說完,他正色,道:「如此一來,你和松珩即使不成,也得成了。此去困境重重,你可決定好了?」

  無人知道他們那夜說了什麼,只知道晨光乍破時,鄴主拍案而起,大發雷霆,旋即頒布了一道令四海震驚的旨意,他暫廢了薛妤的皇太女之位,並且封宮待命,命她靜思己過。

  天下側目,眾說紛紜。

  很快,他們得到了答案,鄴都皇太女薛妤出鄴都,和那個被她從審判台救下,如今已大有成就的松珩建立了天庭。

  這個小子,拐走了鄴都未來的女皇陛下。

  難怪鄴主氣成那個樣子。

  於是一時之間,羨慕松珩的有,說松珩不厚道的也有。總之,藉著這一陣風,天庭確實初步長成,並且很快幹出了一番作為。

  別人不知,薛妤心裡卻清楚,鄴都,她遲早要回去,因此刻意不干預天庭大事,只出力,常接天機書的任務往人間跑。

  松珩被推舉擁立成了天帝。

  加冕禮的那一日,松珩難得喝了酒,那是他曾經的師門珍藏的佳釀。

  是夜,他春風得意,佳人在側,看著薛妤那雙眼時,只覺得自己不醉都醉了。

  他從身後小心地擁住薛妤,唇瓣落在她耳畔,一下一下,低著嗓音,近乎廝磨地懇求:「阿妤。」

  阿妤,阿妤。

  他一聲接一聲,像是要磨到她心軟似的,他看著衣袖上的九道盤龍紋,像是終於有底氣吐露心聲:「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薛妤不懂情,不通欲,看人全憑直覺,接觸到的人全被她分為了討厭與不討厭兩類。

  她不討厭松珩。

  燈火下,她看著松珩因為連日的操勞而遮掩不住湧上眉眼的疲憊,想起這人從鐐銬滿身一步步走到今日,想起他眼中的煙火人間,道:「好。」

  思及此,薛妤眼中冷意分明,她落下最後一行字。

  ——同行千年,松珩率天兵,入鄴都,鎮鬼城,百眾山六萬妖鬼如臨煉獄,永世不可再出。他以此舉為證,以儆傚尤,震懾人間妖物。

  直至那時,薛妤方才徹底清楚。

  那便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負。

  他眼中的人間。

  薛妤目光定定落在這四行字上,良久,突然「啪」的一聲將手冊合上,半晌,又打開看了一眼。

  不得不說。

  有了這令人印象深刻,永生難忘的第一次,救溯侑時,她的情緒更淡,面色更冷。

  她仍忍不住起了惜才,栽培的心思,這次卻學會了防備。

  比如,即便她讓他入洄游,進殿前司,那顆隨時操縱他生死的玉青丹,仍在他體內。

  薛妤想到她回來的這兩個多月。

  心中隱隱有了點猜測。

  她站起身,將那本手冊攤開,又細細看了一遍,而後皺眉。

  這盤錯綜複雜,難以平衡的棋,即便重來一回,也依舊叫人毫無頭緒,難以下手。

  聖地,朝廷,妖都,哪一面都是難題。

  當務之急,還有她自己倒退上千年的修為,得抓緊時間補上來。

  ====

  於此同時,金裕樓,三樓包間內。

  垂簾漫下,薛榮趴在長春凳上,身後侍女正給他上藥,像是知道他心情不好似的,動作輕了再輕,卻依然惹得前者重重錘了下拳,她身體一哆嗦,即刻跪在地上請罪。

  「罷了。」旁邊一位褐衣男子擺了擺手,道:「將藥給我,你退下吧。」

  那女侍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間。

  「阿榮,我跟你說過許多回,要沉得住氣。」

  「我怎麼沉住氣。」薛榮費力側首看向來人,咬牙道:「從父親死到現在,多少年了,薛妤今日一聲令下,我便成了這個樣子,再這樣下去,我拿什麼跟她爭!」

  「你看看我這樣子,看看。」

  男子目光掃過他青紫一片,幾乎不成樣子的雙腿和臀,皺起了眉,頓了頓,道:「我問你,為何那麼多地方不去,你非得去日月之輪練功。」

  言下之意便是,明知自己勢弱,還往人槍口上撞,這不是傻是什麼。

  薛榮閉了下眼,啞聲道:「若是我父親仍在,我想去什麼地方不能去?」

  褐衣男子不由搖頭,心道,可肅王侯就是不在了。

  若是他父親還在,肅王侯一脈,何至於淪落到今天,他們又何必苦苦護著這根不知天高地厚,喜歡胡作非為的獨苗。

  「元離,你說薛妤她,到底怎麼突然就對我出手了?」薛榮用力摁了下拳,冷靜下來後道:「我與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她性格古板,一根筋認死理,也常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這次一反常態非要處罰我?」

  「她是不是知道我們的計劃了?」

  元離將手中的藥珍重地放在桌面上,道:「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件事。」

  「阿榮,人間的事,你近期不要再管了,就留在金裕樓好好養傷,哪都不要去。」

  「薛妤手握殿前司和翊衛司,她若是想對你出手,鄴都之外,你隨時性命不保。」

  可薛榮沒將這番話當回事。

  他仗著鄴主的寵愛有恃無恐,壓根不覺得薛妤真敢將他怎樣。

  不然,也就不止這一百棍了。

  薛榮心繫自己的大業,傷還沒養好,心就飛到了塵世間,因此不過十日,他便暗中點了幾個從侍連夜出了鄴都。

  哪知一出鄴都,就遇到了狀況。

  一夥不知從哪重來的蒙面人見他們的車架堵在窮山惡水,人煙稀少的地方,藉著夜色掩護,他們口中喚著:「快追,就是前面那夥人偷了少主的蛟龍剪。」

  馬車一個踉蹌顛簸,薛榮掀開車簾,看到前面的陣仗,不由面色一變,朝身邊從侍瞪過去,後者會意,立刻高舉雙手,道:「各位當真認錯了人,我家少爺才出門,不認識什麼少主,也沒拿過什麼蛟龍剪。」

  可那群人渾然不聽,逕直衝了上來。

  薛榮頓時怒了,他拍案而出,才要出手,便被一道旋風般的身影捲至一側,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受了一掌。

  他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些山間流民,本著息事寧人,不想鬧大的心思才主動出聲,結果一出手,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那群人哪裡是要找東西,他們的目的分明只有殺人這一項。

  而跟他對戰的人不知有多恐怖,一道掌風下來,他胸前肋骨似乎都斷了幾根,哇的一聲吐出血來。

  這一場混戰很快結束。

  薛榮跟黑衣人硬拚幾招,開始丟靈寶,各式各樣的光芒閃動,他對面的人卻嗤的笑了一聲,像極了某種冰冷的嘲諷。

  薛榮很快撐不住昏過去,罩著黑色斗篷的嬌小身影飛快逼近,她居高臨下地瞥了眼薛榮,而後伸出五根玲瓏手指,隔空扼在他的喉骨上,血管跳動的細微動靜令她愉悅地瞇了下眼,紅唇微動:「就這樣,還敢肖想殿下的位置?」

  就在她用力的一剎那,薛榮的身上突然金光迸射。

  朝華反應迅速,飛速後退,同時往旁邊招一招手,那些黑影便如落葉般融入夜色,難覓蹤跡。

  半個時辰後,薛妤腰間的靈符燃燒起來。

  「殿下。」朝華舔了舔唇,飛快道:「事情辦妥了,但臨終出了點岔子,薛榮身上有主君親自描的護身符,臨死前,那符帶著他傳回了鄴都。」

  說罷,她迷了下眼,又道:「臣在了結他之前將他靈脈和神府碎了,即使主君親自出手,也頂多修復小半,餘下半生,他難有所作為,殿下不必再為他煩心。」

  薛妤頷首,問:「東西找到了嗎?」

  「找到了,鐵證如山,臣這就帶著回鄴都。」

  「震碎他人靈脈神府,必受反衝之傷。朝華,回鄴都後,好好養傷,別不當回事。」薛妤輕聲道。

  朝華一下笑起來,眉眼俱彎,她頗為甜蜜地嗯了聲,吸了吸鼻子,才要說話,便聽靈符那頭傳來自己親弟弟咋咋呼呼的通稟聲:「殿下,陛下傳您前往金裕樓。」

  「那邊好大的陣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說主君動了好大的怒,鄴都出名的醫官全召過去了,裡面人都跪了一地。」

  薛妤平靜地放下筆,淨了淨手,輕點了下下巴,道:「知道,走吧。」

  靈符燃盡,朝華臉上的甜蜜變戲法一樣消失,她跺了跺腳,朝四周道:「走,回鄴都。」

  朝年。

  等她回去,必定丟他去後山劈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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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7 PM

第43章

  金裕樓位於鄴城東南方向,緊鄰王宮,遙望百眾山。

  這樓建得極高,雕樑畫棟,明燈百盞,甫一入夜,條條街亮起來,這樓便成了璀璨星河中最亮的一點,格外引人注目。

  薛妤去得不急不慢,沿途將街道看了一遍,問朝年:「四月初六,百眾山的妖出來玩,沒出什麼岔子吧?」

  「沒,殿下放心,殿前司看得死死的。」

  薛妤若有似無地頷首,才走近東南街,就見披堅執銳的鄴都宮衛開道,從頭到尾,浩浩蕩蕩站了一排。宮衛們見薛妤到了,皆垂下眼,模樣恭敬,不敢直視。

  在金裕樓門前等候的內執事急忙迎上前,朝薛妤做禮,道:「臣引殿下進去。」

  出了這樣的事,主君親臨,金裕樓自然沒再接客,是以從上到下,安安靜靜,鴉雀無聲。

  薛妤是掐著時間來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但這點時間,夠鄴主施法將薛榮喚醒了。

  果真,才拐入三樓,兩道門一推,隔著十二扇山水屏風和幾張琴架案桌,薛榮悲憤到無與倫比的哽咽聲清晰傳入耳中:「叔父,我日後,與修煉一途無緣了。」

  旋即,是鄴主沉沉壓著火氣的聲音:「小榮,你別多想,先養好傷,修煉的事,叔父來想辦法。」

  聞言,薛榮卻無半分開心之意,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他明白,以鄴主的身份都沒辦法給他保證什麼,只說個「日後」,這便代表著,就這樣了。

  他這輩子,就這樣了。

  薛榮驀的閉了下眼,眉眼間一片死氣沉沉,聲線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似的:「叔父,那群亂賊——」

  恰在此時,內執事引薛妤進來,打通了三間廂房的內室十分寬敞,跪在床邊冷汗涔涔的醫官們直起腰身朝薛妤的方向躬了躬。

  薛妤朝鄴主見禮,面無波瀾地道:「父親。」

  鄴主雙手負於身後,他像是氣極,又不得不顧忌著薛妤的面子,臉色沉沉朝跪了一地的侍從和醫官擺了擺衣袖,道:「起來,都去門外候著。」

  醫官們如蒙大赦,一個接一個提著藥箱塌著肩魚貫而出。

  大門嘎吱一聲閉上,偌大的內室熏香裊裊而起,除卻薛妤父女兩人和躺在床上目光怨毒的薛榮,便只剩幾個垂眉順眼充當木頭人的內執事,一時之間安靜得可怕。

  鄴主深深看了薛妤一眼,點了點床榻上面無血色,氣息萎靡的薛榮,別有深意地道:「看看你兄長。」

  「兄長」兩個字咬得格外重,似是在刻意提醒什麼一樣。

  薛妤上前一步,與薛榮那雙怒火萬丈的眼對視,視線旋即落在他流暢的眉鋒,英挺的鼻脊上。

  不得不說,單論這張臉,跟她記憶中肅王侯的樣子有五六分重合。

  兩百多年前,她伯父與父親被稱為鄴都雙驕,他們意氣飛揚,珠聯璧合,皆是一等一的出色,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後來發生意外,她伯父與早年受過嚴重內傷的祖父雙雙離世。

  至此,她父親登位。

  曾經的肅王侯風華絕代,風姿無雙,手下效力的能人異士不在鄴主之下,兄弟兩各佔一壁江山,感情卻十分不錯,於是愛屋及烏,當年的肅王侯對薛妤,便如如今的鄴主對薛榮。

  十分之疼愛。

  那是幼時薛妤對肅王侯唯一的,僅剩的印象。

  薛榮迎上薛妤的目光,腦袋裡像是嗡的一下炸開了鍋,他忍耐了再忍耐,咬著牙根,顫著唇啞啞地笑了一聲,開口道:「不知我做錯了什麼事,竟能讓你派出朝華來殺我。」

  面對如此質問,薛妤卻沒什麼反應,她只是垂眼思索了瞬息,而後問:「出了事,你第一時間疑的是我,為什麼?」

  「以往次次,看在伯父的面子上,我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你肆意妄為,成為鄴城一霸,結下仇家無數,不過是因為上回罪有應得的一百棍,你就覺得我要殺你。」

  說到這裡,她掀了下眼,得出結論:「薛榮,你拿我當你最大的仇人。」

  她一字一句擲下來,像寒光熠熠的刀刃,幾乎是往薛榮心坎上戳。

  他確實常怨天不平,既生他到了這樣的家族,為何又要發生那場滔天之禍。

  他同樣是嫡系,且年齡在薛妤之上,可謂佔了嫡,又佔了長,憑什麼薛妤跟他說話,能用上如此高高在上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話語中全是施捨和恩賜。

  薛妤能有機會得到磨礪,春風得意,鄴主親自教她權謀之術,這父女兩的手段一個比一個狠決,一晃兩百多年過去,曾經的肅王侯一脈早已分崩離析,大多投向了新主。

  而他呢,因為祖父一句語焉不詳的遺旨,從金尊玉貴的嫡系傳人,成了邊緣化的「二公子」,二公子,聽著都諷刺。

  他只能在金裕樓一場接一場大醉,憤懣不平,鬱鬱寡歡,沉醉在光輝舊夢中,荒廢了修煉,懶怠了心性。

  薛妤搶了他所有東西,自然是他眼中釘,肉中刺,是他此生之敵。

  「我手下的人不說如何厲害,至少都是鄴都精英翹楚,卻個個不敵那些衝出來的蒙面人,為首的那個掌法無雙,我都不敵他。」

  「天下誰人不知你左有朝華,右有愁離。」

  薛榮說著說著,看向鄴主,氣音悲慟:「彼時,我的車架才出鄴都不過百餘里,方圓遠近千里,無門派駐地,除了自家人,誰能,誰又敢如此行事。」

  「天下能人異士頗多,你做過什麼,遭了什麼人惦記,自己也該清楚。」

  薛妤兩條細長的眉一動,幾乎就在薛榮以為她要一條條否認,靠推脫說辭脫身時,她卻倏而笑了下,聲音低得近乎帶著點嘲諷意味:「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

  「鄴都屬地內,旁人不敢放肆。」

  「那些人,確實是我派出去的。」

  鄴主霍然抬頭,薛榮不敢置信睜圓了眼,身體旋即因為滔天的憤怒哆嗦著顫抖起來。

  好似應景似的,恰在此時,門外傳來內執事小心翼翼的聲線:「陛下,朝華大人求見。」

  鄴主深深看了眼面色白如鬼魅的薛榮,又看向薛妤,道:「出來。」

  他太瞭解自己這個女兒的性格了,如果平時對一個人能忍則忍,發作時不是數罪並罰,而是直接取人性命,大抵只有一種情況——這人觸碰到底線了。

  何為底線。

  謀逆,叛國,勾搭外界。

  朝華此來,必定帶著證據。

  外間,另起一座待客的包廂,薛妤從朝華手中接過一枚令牌和三張白紙,轉手遞給鄴主,後者神色說不出的複雜,他摩挲著那令牌的紋路,視線卻不錯眼地落在那三張雪白的紙張上。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曾經大伯一派專有的聯絡方式,需要獨特的法門才能查看紙後真跡。」薛妤道:「父親看看吧。」

  鄴主早已不是當年的錄王侯,身為聖地之主,許多詭秘之術自然知道如何開解,其中就包括眼前這用來告知密事,卻看似無一字的術法。

  只見他指尖燎出一團紫火,那火凝而不散,顏色妖異,釋放的不是熱力,而是寒冰般的溫度,於是很快,那三張紙上便現出密密麻麻的字跡。

  鄴主一看,神色頓了頓,點在半空中的長指僵硬了一瞬,旋即閉了下眼。

  薛妤接過去一看,整整三頁,彷彿將薛榮滿腔不滿,怨恨盡數展現,不僅如此,他還提及了當年肅王侯逝世一事,說了自己的猜測。

  在他看來,這毫無疑問是薛妤父親幹的好事,前一張說他父親的冤,還有他如今處處受排擠,打壓的近況,後面洋洋灑灑兩張寫的全是自己的計劃。

  「造謠名聲,籠絡人心,離間君臣,勾搭外姓由內而外瓦解鄴城。」薛妤看過之後眼微微往上抬,琉璃似的眼瞳顯得冷漠而疏離,話卻依舊是輕的,聽不出什麼怒氣的意思,她甚至有心點評:「就這幾個謀劃,薛榮確實長進了。」

  「信是寫好寄給徐家的。」薛妤嗤的笑了一下,道:「若是我記得不錯,這個徐家,是實打實的肅王派,當年伯父出事身死,死因卻久不公佈,成為鄴都之秘,許多人疑心重重,眾說紛紜,他徐家第一個請辭,出鄴都,自立門派。」

  「叛出鄴都是死罪,父親登基,見他忠誠,又念及他與伯父的情分,借口新皇登基只打了他兩百靈棍便放他出山,今日看來,竟與這位二公子常有來往。」

  鄴主似是想起了什麼,腦中又躍出這三張紙上的字字句句,他神色頹然下來,只覺心寒不過如此。

  不是那孩子滿含怨恨卻稚嫩的籌劃,也不是他訴苦如今的處境,只是那一句願他們父女生不如死的詛咒,便足以讓一顆心徹底冷下來。

  那個孩子啊。

  是他兄長唯一留下的子嗣。

  他兄長驚才風逸,郎艷獨絕,擔了嫡長子的擔子,相比之下,薛錄便可以說得上是率性而為,放蕩不羈,他長衣縱馬,馳騁天地,染了一身紅塵。

  他從未想到,那次被急召回來,會得知自己可能要被冊立為鄴都皇太子。

  他父親提起薛肅,氣得近乎跳腳,他茫然詫異,拒不肯受,想等兄長回來便立刻走人,誰知等來的卻是雙重噩耗。

  風流瀟灑的二公子不得不在一夕之間收斂起吊兒郎當的做派,戴上鄴主的冠冕,日復一日坐在萬象殿的寶座上,擔起了父兄的擔子。

  說實話,薛榮心性太差,這個孩子,他不比薛妤冰雪透徹,不比薛妤天資悟性,他心胸狹隘,處處要爭,而且尤為致命的一點,他沒有底線。

  這樣的孩子,眼裡只有自己,沒有子民,他做不成鄴主。

  也因此,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兒,尚年幼時便被他嚴加要求,學規矩,學禮儀,學帝王心術,他讓她以人為本,心懷蒼生。他眼睜睜看著她常年奔波,處處勞累,看著她漸漸手握大權,能獨當一面,也看著她性格一點點淡下來。

  可原本,他抱著才出生的她時,笑著說的是,願我的女兒,一生幸福無憂,肆意人間。

  而薛榮,他給予了這個孩子更多的關心,疼愛,他可以如曾經的薛錄般瀟灑,熱烈,過得隨風順意。

  捫心自問,他做到了極致。

  「這事,父親是如何打算的。」薛妤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直白了當地問。

  鄴主那手在桌沿點了又點,似是下定了決心,又遲遲落不下來,良久,他仰了下頭,聲音嘶啞地道:「震碎神府,斬斷經絡,圈禁金裕樓,終生、不可出。」

  他看著薛妤,什麼話都沒說,卻又好似在說:阿妤,除你之外,父親只有這一個親人了。

  薛妤點了下頭,才要說話,便聽門外傳來朝華難得凝重的聲音:「殿下,有了新發現。」

  「進來。」

  朝華進來後,將手中燒得只剩半封的信件呈上,道:「這是在昔日肅王侯府上發現的,殿下預料不錯,二公子常住的府邸乾乾淨淨,什麼也搜不出來,肅王侯府上倒是搜出了不少東西。」

  鄴主一看,臉色頓時差到了極致。

  薛妤後將信件接過來,只見上面缺失大半,僅剩了寥寥幾句,赫然寫著:一千鬼怪已調出,望君信守承諾,牢記今日之約。

  落款是鄴都的大印,時間在四年前。

  鄴都最不缺的便是鬼怪妖精,可薛妤對這塊抓得極嚴,殿前司執法分明,薛榮沒有那麼大的權力調動一千鬼怪。

  唯獨有一塊地方,不歸薛妤管。

  那便是被真正判了死刑,罪無可赦又心無悔改之意的妖鬼,會由鄴主的人帶走,前往絞殺台。

  這種鬼怪,一旦放出去,人間必然大亂。

  「四年前,薛榮確實來找我討了個職位,押送前往絞殺台的妖鬼。我見他難得起了心思想管事,想磨練磨練他,於是便應了。」越說,鄴主的臉色越不好看,及至最後,咬字都重了不少。

  四年前。

  四年前。

  薛妤在閉關,殿前司忙的事太多,絞殺台也不歸他們管,哪怕是鄴主,也沒料到薛榮能有這樣的膽子敢做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因此真讓他做成了。

  薛妤幾乎是避無可避地想到了三年前的人間皇城。

  那麼多的鬼怪,個個凶悍,她一個一個捉回來,卻還是死了許多人,鮮血彷彿成了淌不完的小河。

  難怪。

  難怪裘桐能在人間尋出那個多窮凶極惡的鬼。

  「人皇。」薛妤捏著那張紙,一字一頓道:「薛榮他竟敢跟朝廷有勾結。」

  說罷,她推門而出,攜著一身凜冽寒霜進了薛榮的屋裡,她將幾頁白紙劈頭蓋臉砸向他,音色是說不出的冷:「你瘋了是不是?」

  薛榮一看,便知事情敗露,他也不怕,原就面露死色的臉反而綻出個滲人的笑意來:「對,我瘋了,早在我父親無故身亡,你父親登上鄴主之位的時候,我就已經瘋了。」

  他看著薛妤,一字一句道:「憑什麼?」

  「他口口聲聲說清者自清,我父親的死因卻遲遲不公佈出來,既然不是他暗中謀害,那太子之位呢,他培養的為何是自己的女兒,而不是本來就該是嫡系正派的我?」

  像是自知死到臨頭,薛榮聲音無所顧忌地大起來,他眼裡像是燃著火團一樣,道:「薛妤,你告訴我,為什麼?」

  「我不蓄意謀劃,為自己考慮,又當如何,認賊作父嗎?」

  薛妤靜靜地看著他發洩不滿,半晌,啟唇道:「太子之位,讓給你,你能行嗎?你坐得穩嗎?」

  「你會對鄴都臣民負責嗎?」

  「你爭奪地位的方式不是勤奮刻苦,努力修煉,不是潛心學習,做仁善之君,你唯一的方式是什麼?」

  「是勾搭朝廷?你以為裘桐是什麼人?他能讓你玩弄股掌之間?」

  薛妤抖了抖手中的紙張,像是知道此時爭辯毫無意義,她冷靜下來,道:「你告訴我,你和裘桐的約定是什麼,我今天可以饒你性命,甚至可以從輕發落從前肅王侯一脈。」

  「哈哈哈哈。」薛榮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般笑起來,他眨了下眼,露出眼皮上一條深深的褶皺,像是陡然蒼老了下來,「我如今,與廢人何異,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至於那群縮頭縮尾的東西,丁點用也沒有,給我和父親陪葬也無不可。」

  說罷,他用不知何時握在手裡的鋒利刃片重重壓向自己頸間,鮮血噴湧而出,刃片吸滿了血,變成一種甸甸的紫黑,那一剎,他將自己至死的心聲傳遍每一個昔日肅王侯一脈的當家人耳中。

  「——我要你們,生生死死,與薛妤作對,此仇至死方休。」

  薛妤在原地看了會他的屍體,神情有片刻怔然。

  極偶爾時,她也會記得從前,無拘無束的小時候,想起父親那時環胸倚牆的瀟灑模樣,想起他牽著小小的自己,用極欠揍的語氣對大伯說,忙碌是你父子二人的事,我和我家小阿妤啊,天生就是享受的命,也會想起薛榮一次又一次輕拍她腦袋,說她長得像雪娃娃時含笑的語氣。

  她其實也沒什麼親人。

  沒什麼愛。

  一點熱鬧,便可以讓她記上許久。

  薛妤靠著床沿站了會,沉沉閉了下眼,捲翹的長睫烏壓壓落下一層濃郁陰影,再轉身時,已經是一副平靜無波的模樣:「給二公子收拾收拾,以王侯禮葬。」

  緊接著,她頓了下,吩咐道:「審昔日肅王一脈,朝華,你去調看四年前的資料。」

  「讓愁離帶人去螺洲,說二公子病重垂危,請徐家家主回鄴都探望。」

  ====

  這件事最後在鄴主不再留情的雷霆手段下結束,君王一怒,伏屍千里,整個鄴都由內而外的排查了許多遍,唯獨那份「一千鬼怪」的約定無法得知全貌。

  薛妤雖然猜到跟裘桐有關,可一看不到人皇的大印,二沒有裘桐的名姓,誰也說不好,不好說這事,於是便不了了之的擱置下來。

  時間一晃到了五月,驕陽似火的天,天機書再一次蹦了出來,小小的卷軸拉開一條大的裂縫,這次滾動的靈字沒有一行一行成排成隊,而是簡短的兩個字,言簡意賅。

  ——罰款。

  清算的時間到了,薛妤的任務沒有完成。

  薛妤不太愉悅地往下繃了繃唇,問:「今年交多少?」

  天機書上驀的蹦出一串天文數字。

  恰逢朝年找薛妤稟告事情,見此情形,像是福至心靈般記起某件事來,連聲道:「殿下稍等。」

  說完,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沒過多久,卻見他抱著一口小玉匣跑進來,當的一下放到案桌上,挑開上面的小鎖,露出裡面亮燦燦的十餘種丹藥,道:「這還是溯侑進洄游前交給臣的,走前特意算了算折算下來的數額,剛好夠女郎這次繳納罰金。」

  儼然是從人皇和昭王手裡訛來的「賠禮」。

  薛妤聞言,側目望過來,沉默了片刻,問:「他沒帶進洄游?」

  朝年老實地搖了搖頭。

  洄游裡是什麼樣子,薛妤再清楚不過,沒有療傷的丹藥,意味著難度會更上一層樓,那個敢貿然獨闖昭王府的少年,在踟躇著說「知錯了」之後,仍再一次幹了這樣的事。

  那百來遍「留得青山在」,也都白抄了。

  說來說去。

  他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天機書收足了罰金,才要督促薛妤完成往後一年半的任務,便聽她提前開了口:「我要告一段長假。」

  天機書警覺地顫了顫身軀,吐露出兩個大字:多久。

  「五到十年。」薛妤道:「傷上加傷,修為也要突破。」

  天機書無奈地記了下來。

  因為修煉閉關原因,薛妤他們不可能年年都抽得出時間來東奔西跑,於是會有告假這種說法,不過罰款還是得交,只是相比完不成任務,金額少了許多。

  ====

  歲月倥傯,時光如流水,眨眼便是十個春秋在眼前晃過。

  一年秋分,薛妤出關,處理完鄴都政務後開始輾轉人間,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殿前司在三日後收到了薛妤的傳信,在靈符光芒熄滅之後,朝華晃了晃腿,從桌上一躍而下。

  「姐,怎麼說,殿下那邊是不是缺個趁心的幫手?」朝年見狀,立馬湊過來,拍了拍胸脯頭一個發話:「我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朝華生得玲瓏小巧,站著還沒朝年高,她踮起腳用指甲戳了戳朝年的眉心,斜著眼道:「你去,你去什麼去,你看看自己的修為,不給殿下添亂都算我天天燒香求你了。」

  朝年嘿的一聲,被罵慣了似的撓撓頭,仍是一副不死心躍躍欲試的模樣。

  說罷,朝華看向愁離,正色道:「螺洲出現不明原因的妖怪聚集,有形成小波獸潮的架勢,殿下這個任務高達四星,身邊需要多人幫襯。」

  「這樣,你去。」

  愁離是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女子,皺起眉,說起話來如春風一樣:「可我一走,殿前司的事物與百眾山上那些難纏的角色全都得落在你身上,你分身乏術,顧不過來。」

  朝華咬咬牙,正要說「你去,別管我」這樣的話,就聽殿前司的門由外向內被一陣風拂開。

  腳步聲停下。

  男子倚門而立,聲音是說不出的清雋:「我去。」

  朝年轉頭一看他,乍一眼只覺得氣質相差太大,直到真看向那張臉,那雙眼,才驀的反應過來,他像是見了鬼一樣,驚叫道:「你!你——你怎麼——」

  男子轉身消失在殿前司門前。

  朝年這才像回過神來一樣去搖朝華的手臂,震驚道:「姐,姐,我沒看錯吧,那是溯侑嗎?」

  他聲音壓抑般低下去,整張臉的表情都亂了似的:「這才多少年,他怎麼,怎麼出來了啊。」

  「你問我,我問誰。」朝華深深吸了一口氣,沒好氣地拍開朝年的手,問:「他進去幾年了?」

  朝年反應過來,飛速算了算時間,臉色精彩紛呈,喃喃道:「十年。」

  他茫然地看了眼自己姐姐,道:「十年零七個月。」

  朝華像是要把心裡的震撼和驚訝都融進一聲歎息裡,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道:「不愧是殿下看上的人,這潛力,果真是——」

  旋即,她收拾神情,一巴掌落在朝年的後背上,道:「還不快跟上去。」

  朝年頓時什麼情緒都忘了,他彷彿一下活了過來,歡歡喜喜就要跨出殿前司的大門,朝華在此時又喚了他一聲,她撇了下嘴,不情願地提醒:「做事別沒規沒矩的,從洄游出來,他便不叫溯侑了,見了面記得喚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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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3 03:37 PM

第44章

  秋末,楓紅葉卷,北雁南飛。

  一葉扁舟橫空,以極快的速度穿梭在雲海中,小舟上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坐著的朝年想起眼前這位如今官拜指揮使,壓過鄴都九成五以上的人,不由東看看西瞅瞅,最後仍坐立難安,閒不住地站了起來。

  熟人之間不說話,這對朝年來說,簡直比去後山挑柴還難受。

  「指揮使?」朝年瞇著眼去看背光而立的男子,只覺得十年一晃,好似在所有人身上都沒留下痕跡,唯獨當年那個年少氣盛,屢屢以身犯險的少年全然變了個樣子。

  溯侑轉過身來。

  朝年的眼睛落在他的臉上,瞳孔有瞬息的收縮。

  若是真要說個所以然出來,便是那張臉,那眉眼瑰麗艷盛到極致,近乎已經到了灼人的程度。

  可和從前比,他第一眼叫人注意到的並非容貌,而是週身的氣質。

  十年前的少年再如何偽裝,一副天然無辜不設防的模樣,也仍會在極少數時被人察覺到外表和內裡不合的異樣。當年他著一身白衣,似雪般清冷,如今孑然而立,同樣的長衣白袍,卻有了雪的溫和與包容。

  那些桀驁的,不馴的,衝動的情緒,在他身上,眼中,再尋不到一分。

  十年苦修。

  少年已長成。

  溯侑朝朝年頷首,姿態並不高傲,也沒有一朝得意的忘形,聲音如山巔由雪化水的冷泉,有種獨特的令人沉迷的質感:「朝年。」

  這是還記得。

  朝年肉眼可見的放鬆了身軀,他肩頭落下來,心中的驚歎旋即如江潮般襲來:「方纔在殿前司,我見你時還覺得不可思議,覺得是自己認錯了人。」

  說完,他朝溯侑比了個厲害的手勢,由衷道:「早知道被女郎看重的都是天才,可我真是沒想到你十年就能出來,這個速度,都快追上女郎了。」

  「你跟我說說,洄游裡是什麼樣子?」朝年頗為好奇地問,又補充道:「進去過的人都不願再談這個話題,像避洪水猛獸一樣,我每次問朝華,她都要跳起來打人。」

  「女郎」這個詞一落下,溯侑長指微動,半晌,他看著小舟邊霧一樣的流雲,唇角微動,吐出四個字:「因人而異。」

  實際上,指揮使不是那麼好當,修為也不是那麼容易增長的。

  裡面水天一色,晝夜難分。

  那些日子叫人不堪回首,無數次狼狽逃竄,生死一線,殊死搏鬥,那裡面,就沒有「鬆懈」兩個字可言。

  他記不清時間,辨不出季節,大腦在一次又一次的越級戰鬥中變得麻木,殺紅了眼的時候理智全無,卻又會在下一刻被抓到四大守衛中的「禮」字守衛前,他便得迅速收拾神情,咬著牙從崩潰的邊緣回籠,變得談吐有禮,笑意得體,風度翩然。

  確實,任誰也不想過多回憶那些細節。

  朝年仍是驚歎,他嘖的一聲,道:「朝華那種百毒不侵的心性,都用了三十五年呢。」

  溯侑眼尾往上勾著笑了笑,道:「百毒不侵?」

  朝年立馬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奇怪的是,溯侑僅起了個玩笑似的話頭,似笑非笑的四個字,原本還有些凝重的氣氛一下輕鬆下來,拘束感一消失,朝年立馬打開了話匣子。

  「女郎這些年,可還好?」

  「接天機書任務時,當年給你的手冊,可有照著做?」

  聽完朝年源源不絕的讚歎之語,溯侑抬了抬眼,像是順著他一樣往下問,唯有提及「女郎」二字時微不可見地頓了下。

  面對那雙似乎時時含笑卻深不見底的桃花眼,朝年挺了挺脊背,正色道:「你進洄游後沒多久,處理完二公子的喪事,女郎便進了密室閉關,兩年前才出來。」

  「之後女郎在鄴都留了半年,剩下一年半在外面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緊接著,朝年像是想起什麼,他朝溯侑擠眉弄眼地笑,一臉看熱鬧似地道:「我記得當年女郎將你帶在身邊,竭力培養,悉心教導,時時不離身。」

  「現在有人要取代你了。」

  溯侑倏而垂眼,視線落在自己手腕處根根分明的細小經絡上,一剎那,似乎能聽到身體裡血液流動的聲音。

  進洄游前的擔憂,一語成真。

  十年苦修,從那位「禮」字守衛處學來的溫和,隱忍,不動聲色在此時發揮了作用,他不緊不慢地動了下睫,喉結上下滑動著,道:「看來,殿前司要再進一位指揮使了。」

  朝年忍著笑問:「如何,緊不緊張?」

  溯侑看向他,良久,勾了勾唇,道:「有點。」

  外人聽著像配合著應景的玩笑話,可唯有溯侑知道,有點,確實是有點。

  他一閉眼,便能想到洄游裡的十年時間。

  他不遺餘力釋放自身所有潛力,想著早一點,再早一點出來。

  因為身邊無人,無聒噪的聲音,於是他不止一次沉下心來,問自己。

  他對薛妤,真的僅僅是還救命之恩,報栽培的人情嗎。

  起初,他一遍又一遍回答自己,說是的。

  不然還能是怎樣。

  可為什麼進洄游前會猶豫,為什麼想到可能會被她一個接一個救下的小少年,想到她也會惜才,手把手教導,帶回鄴都,便會由心底生出一種煩亂,不悅,甚至不由分說的破壞欲,再深究下去,又甸甸沉著一層難以言說的惶然。

  這些都是他從前刻意迴避,壓在心底裝作無所察覺的問題。

  十年,足以忘掉一個人的時間。

  溯侑卻越問自己,越覺得茫然。

  直到打敗四大守衛,鮮血淋漓出門,見到頭頂天光的那一霎,那些惱人的情緒又都沒了,只剩下單純的久違的喜悅。

  他斂著眉眼洗去手上的血,換了乾淨的衣裳,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跨過十年風塵,趕著去見一個人。

  見到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繃起的下顎,朝年終於不賣關子了,他解釋:「北荒的佛女,你可還記得?」

  「我姐剛說了,這次任務雖只有四星難度,但卻同時牽扯了赤水聖子,北荒佛女和女郎,誰知女郎和佛女才碰面,鄰市的佛寺便出了岔子,佛女不得已只能親自去解決一趟,但留下了身邊的小郎君,讓跟在女郎身邊,既是幫忙,也是跟著女郎學習。」

  說罷,他眨了下眼,道:「放心吧,別緊張。」

  「誰能搶得了你的位置。」

  聞言,溯侑長指抵著眉心,扯了下嘴角,笑意卻不抵眼底,他道:「行。」

  「借你吉言。」

  ====

  像是也知道勞逸結合這個詞的意思,出鄴都的一年半,薛妤連著接了四個任務,有三個是三星,剩下那個則是從未見過的二星半。

  天機書像是搖身一變,換了副德行似的。

  可事實證明,天機書還是天機書,即使任務簡單了,背後的關係卻仍抽絲剝繭般絲絲入扣,在薛妤完成那個兩星半的任務後,她便隱隱有察覺般到了螺州。

  她想,若是不出意外,下個任務便是螺州。

  從十年前的山海城到宿州,再是之後的滄州,筠州,淮州,無一例外,全是當年鬼嬰一事之後薛妤盤查過的既遠離皇城掩人耳目,又深受朝廷控制,有機會偷行暗事的地方。

  剩下一個,便是螺州。

  因此這一次,薛妤抽選任務時在天機書面前站了許久,久到天機書開始不安地顫動身軀將卷軸捲起來,她才開口,直截了當問:「下一個任務是不是在螺州?」

  這話一出,其實跟明著問天機書,這些任務是不是跟人皇,跟朝廷有關係也沒什麼區別了。

  天機書沒回答她。

  可抽取的結果回答了她。

  ——螺州,飛天圖擬人而逃。

  久違的四星任務,白紙黑字,地點在螺州。

  至此,薛妤幾乎能想像到,當這幾件任務完整拼合在一起,最後揭露出來的,會是怎樣一張驚天動地的大網。

  若說此事在意料之中,那麼從善殊口中得知路承澤同樣抽取了這個任務這件事便真在意料之外。

  因為當年塵世燈一案,薛妤和善殊也算建立起了某種交情,因此這日,兩人在連翻五座山頭,發現事態不簡單,各自都皺著眉聯繫了自家聖地,讓派些得力的人手過來後,善殊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道:「來之前,路承澤聯繫過我,問我是不是也接了螺州的任務,當時,我還以為這次任務的搭檔便是他了。」

  善殊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四星任務有這樣的陣仗,能同時牽扯三方的,只怕這個任務,不會太簡單。」

  薛妤頓時皺眉,提起路承澤,字裡行間是善殊從未聽過的不耐煩:「他要來?」

  「聽他的意思,是會來的。」

  「赤水離得遠,他們又向來守規矩從不凌空飛行,估計要晚幾天才到。」

  善殊稀罕地瞥了眼她,問:「這是怎麼了?你與他有仇怨?」

  薛妤迎向善殊的目光,扯了下唇,道:「素有積怨,難以調解。」

  緊接著善殊便因為周邊佛寺無故坍塌的事不得不先離開,她一走,薛妤便燃起了腰間的靈符,愁離的聲音很快傳來:「殿下。」

  「派個頭腦靈活,實力強的來。」薛妤言簡意賅地道。

  愁離聞言,笑道:「殿下放心,給您送了位指揮使去,現在已在路上了。」

  ===

  兩日後,螺洲城,一間簡陋的茅草小院裡,沈驚時摘下遮臉的面紗,將一頂不倫不類的草帽倒扣在坑窪不平的木桌桌面上,大大小小的妖珠頓時咕嚕嚕滾了一桌,三五成群,小山似的堆著。

  他看向薛妤,道:「女郎,查過了,無望山以南,發現了三窩,秋雲山也有一窩,總共三十七隻妖,出了十六顆妖珠。」

  他「諾」的一聲,將妖珠往前一推,道:「您看看,都在這了。」

  不知善殊用了怎樣的方法,當年百無聊賴,一心求死的人族少年終於不再折騰,續起了經脈,老老實實修煉,十年一晃過去,哪哪都好,唯有身上那股吊兒郎當的氣質,還是丁點沒變。

  比如跟薛妤說的那兩句,「女郎」和「您」乍一聽,那語氣跟叫「姐姐」也沒什麼區別,只是他含著笑意,說什麼話,和誰說話都是這樣的姿態,聽著並不讓人覺得輕浮與無禮。

  聽習慣了,反而覺得他這個人有趣。

  薛妤看著那二十幾顆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綻放七彩光芒的妖珠,眼中光芒流轉,話語清晰:「妖獸不會無緣無故聚集,一般來說,出現這樣的情況,只有兩種原因。」

  沈驚時側首看過來,難得斂了笑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一是舉族尋仇,二是大妖召喚。」

  沈驚時撥了撥手邊的妖珠,低聲道:「尋仇尋得這樣巧?幾族同時出動?這仇家恐怕得是螺州城城主那樣的存在了。」

  薛妤沉默了許久。

  這次能發現有少量妖獸聚集,是因為薛妤在聽到螺州這個地名時,便想起了五百年後的螺州獸潮案,那是天機書頒布的唯一一場五星任務。

  任務發佈時,螺州整座城已經受到了波及。

  成千上萬隻妖與獸像是發了瘋似的從各處山頭奔下來,宛如一場迅疾的潮水,鋪天蓋地而來,毫無理智地橫衝直撞,普通人被它們撞一下,踩一腳便慘叫著成了血霧,聞訊而來支援的修仙者也只得左擋右避,一退再退。

  那些妖斬不盡,殺不完。

  當時,包括薛妤在內的六位聖地傳人幾乎被困死在螺州城中,他們殊死搏殺,百姓有了時間撤退到結界中,可死去的人卻更多。

  那場獸潮給人的印象實在太深刻,因此幾乎是下意識的,薛妤站在這片山清水秀的土地上時,第一時間便去了當年獸潮起源之地——無望山。

  許是時間太巧,他們去的時候正是午夜,月懸高空。

  在他們撈起一叢垂下的籐蔓時,一窩六七隻紅著眼難捱地磨著爪子,狀態十分不對的兔妖從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大力吞嚥唾液的聲音,好似他們是什麼饞人的美食,隨後暴起傷人。

  沈驚時一鞭絞殺了五隻,剩下只格外瘦小的,正待他笑嘻嘻上前要補一鞭的時候,薛妤叫住了他。

  不過半個時辰,圓月在天空中慢吞吞挪了位置,那隻兔妖漸漸清醒過來,在他們的氣息下抖如篩糠,就差跪下叩頭稽首求饒了。

  這是一個小小的異常,若不是薛妤有前世千年的記憶,若不是天機書讓她來接了這場任務,這細枝末節的一筆,將會這樣沉寂在山谷中,日復一日發酵,直至最後,釀成慘劇。

  可五百年後會發生的獸潮,在此時便出現了端倪,這如何叫人不心驚。

  接下來的幾日,薛妤和沈驚時皆趕在午夜時前往深山中查看,但暗中潛伏的東西像是察覺到了他們的動靜,一連好幾天,再無異動。

  第四日傍晚,晚霞散滿天,薛妤對半夜找妖找出了興致的沈驚時道:「今夜不找了,我們此行的任務是飛天圖,先找圖。」

  若是猜得不錯,找了圖,自然能扯出之後的事。

  天機書在物盡其用這一塊,從不令人失望。

  夜深,月明星稀,樹影婆娑,整座城陷入醉生夢死的燈影中,薛妤才蒙著面紗要出遠門,便見整個螺洲城的燈盞像是被風吹下燈芯似的,三兩次搖晃之後,陷入一片虛無的漆黑。

  隨後,潮浪般的議論聲,惶恐竊竊聲響起。

  沈驚時彎腰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旋即挺直了背,遲疑著問:「這是——怎麼回事?」

  話說間,只見沉黑的天幕上,兩道拉得極細極長的倩麗身影漸漸浮現在滿城人眼前。

  柳葉眉,含笑眼,小檀唇,金釵滿頭,綾羅滿身,綵帶飄飛,兩位飛天女子恍若要乘雲上天際,與此同時,氤氳的金光將漫天黑雲驅散,照得整座城亮若白晝,恍若成了一幅古色古香的珍藏名畫下的斑駁底色。

  「飛天圖。」薛妤眼神一凜,道:「走。」

  兩道身影飛快破開夜空,流星一樣朝遠方墜去。

  最先被那兩名飛天女迷惑的男子一步步走入金光中,他們臉上掛著陶醉般的笑容,如同嗅著勾人花香一樣張開臂膀,暖融融的光灑落在身上,像是沐浴在冬日的暖陽裡,身上的每一寸都舒展著喟歎著化為了水。

  水。

  有人融化成了血水。

  薛妤雙手驟然結印,整個人如一支利箭般破空擲入飛天古畫中,沈驚時跟在她身後,長鞭如游龍般將沉入金光中的人捲出,同時怒喝:「不想死就都退回屋裡去!」

  這樣的變故來得太突然,薛妤他們只能破一道飛天人影,另一道見此一幕,臉上笑容玩味般地落得更盛,收割的金光也更濃郁,像一柄柄飛刀,每一次落下,都是兵不血刃,殺人於無形。

  可偏偏,就是有人被惑得前赴後繼,推搡著送死。

  見此情形,薛妤停下腳步,她道:「算準了來的。」

  「這張圖在吸收血氣。」

  她面前被撕碎的那位飛天女子輕而又輕地歎了一聲,像是在為這樣的人間悲劇悠悠歎息,又像是一種綿裡藏針的嘲笑。

  沈驚時不由嗤了一聲,漆黑的眼珠轉動,道:「你若是認為這就能讓聖地傳人束手無策,鞭長莫及,也未免太小看他們了。」

  只見眨眼間,一圈又一圈動盪的漣漪從薛妤的腳下擴散出去,很快延伸到了周圍百里,上面像是生了無數根舞動的柔韌細絲,它們牢牢纏著人的腿,將受迷惑神志不清的人往府宅小院的陰影中推。

  下一瞬,薛妤出手,面無神情地撕碎了眼前由金光凝成的女子。

  她看向另一邊。

  只見一道驚鴻劍影攜帶著無與倫比的鋒利銳氣,由遠而近,在視線中狠狠穿透了另一位飛天女的身影,那是一種極為乾淨利落的劍法,殺伐之力強盛無比。

  於是那些美輪美奐的雲,流光溢彩的虛幻,海市蜃樓般的背景,在一劍之下,碎為粉塵,化為虛有。

  城中的燈重新亮起來。

  這一劍,可有與她一戰之力。

  薛妤眼也沒眨,她看向那兩道從天盡頭掠來的身影。

  朝年興奮地朝她招手,連聲喚著殿下,滿臉都是令薛妤承受招架不住的熱情。

  而當前一人,他手中握著劍,嘴角噙著溫潤的笑,朝薛妤拱手,聲音是說不出的清徐:「臣,見過殿下。」

  良久,薛妤動了動唇,道:「抬頭。」

  溯侑聽話地抬頭,眼瞼微落,睫毛一動不動地垂著,就連唇邊的笑意都顯得完美無瑕,唯獨顫動的喉結,像是克制不住某種難捱的情緒似的,在她的視線中悄然滾動了兩下。

  這人,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卻又哪裡都不同了。

  成熟了,穩重了,也強大了。

  算了算時間,又回想起方纔那橫出的一劍,薛妤朝前踏出一步,在與他四目相對時勾唇短暫地笑了一下,誇獎道:「殿前司指揮使。」

  「做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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